鞭炮响声不绝于耳,人们脸上满是愉悦,不管是否熟识,逢人便道恭喜。
茶楼雅座上,刘林将目光自楼下调回,忙撩起袖、提起茶壶,为对座的男子斟了杯热茶。
男子身材高大,耳鬓及下巴都蓄着短须,双目炯然有神、鼻子高挺、嘴唇丰厚,身着上等的棉袄,脚踏一双黑布鞋,其腿上缠有布条,浑身有股掩不住的强势气息。
"大哥,天冷,喝杯热茶。"刘林将茶壶放好,朝对座男子微微一笑。
"嗯。"刘天颔首,举手握起茶杯,抵在唇边轻啜。
"大哥,恭喜新年好。"刘林双手抱拳,朝他作了揖。
"二弟也新年好。"刘天从衣袖里掏了个红包,递上前,"二弟,这是大哥给你的新年红包。"
"大哥,小弟受之有愧……"刘林垂下首,"小弟不但未将商帮之事办好,反倒让大哥亲自来广州一趟,我……"
他真是太没用了!他未将大哥所托之事给办好,居然还劳动大哥下船来到广州探望他。
"废话少说!我身为大哥,理当照顾小弟,再说你这阵子帮着我四处奔波、说服各界势力加入商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面对刘天的坚持,刘林这才收下红包,却一脸愧色,"大哥,小弟没能帮上你的忙,实在是……"
"林弟是指管家拒绝加入商帮一事吧?"刘天自个儿抓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此事林弟不必介怀,管家是广州一带有名的商贩,岂会将小小的商帮看在眼里?"
"那,为何大哥执意要管家加入商帮?"
"广东以广州为主要进出口之地,管家又恰好是广州的最大势力……"刘天啜了口热茶,"若有管家加入商帮,助商帮对抗朝廷,那其他的商家必会随着管家的脚步,一同加入商帮,如此一来不但可巩固商帮,亦可形成一股令朝廷不可小觑的势力,到时,我倒想知道朝廷能奈我们何?"
"原来这就是大哥所打的如意算盘,但……管家当家主子管扬晏态度坚决,欲说服管家加入商帮并非易事。"与管扬晏对阵两次皆败,他实在有违大哥所托啊!
"说服管家加入商帮……"刘天胸有成竹的扯开唇,"我已有个人选。"
"哦?不知是何人有这般能耐?"刘林好奇追问。
刘天淡笑不语,"那是我年轻时所结交的一个朋友,直到刚才我才想起,除了他之外,无人有说动管扬晏的能耐。"
"大哥,可否明示?"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广大之能?
刘天啜茶,"林弟,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只要静待佳音即可。"
见他无意托出,刘林知晓大哥的心思,"是,大哥。等过完年,小弟就回船上去了。"
"嗯,好。"刘天的视线投注于外边的朗日,目光显得复杂,"我有事待办,晚几日再回。"
"好。"刘林举杯啜着热茶,未再追问。
新年的鞭炮声直至半夜仍隐约传来,厢房内的烛火通明,映着戚染冬逐渐恢复红润的面容。
"嗯……"喉咙燥热得令她不适地哼出声。
戚染冬缓缓睁开如千斤般重的眼皮,茫然地盯视着床顶,直到颤动的指尖传来知觉,她才转动眼瞳往旁侧一瞧──
床侧,管扬晏靠着床柱打盹儿,他的下巴冒出了短须,面容多了分憔悴。
目光拉远,她瞧见了放于一旁的洗脸盆及布巾,恍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随即涌上一阵阵无法形容的热潮,戚染冬的双眼迅速蒙上水雾,乾涸的喉咙充斥着一股化不开的感动,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眨眨眼,眼角随即流下欢喜泪珠,她抬起纤细的小手,揪住他的衣角,痴看着他。
真是神奇,他居然连打个小盹儿都依旧面容紧绷,难不成他的冷面是在睡觉时练出来的?
他的嘴角无一丝笑意,垂下的眼角凝着一丝忧心,微微蹙起的双眉显出他睡的有多么不安宁……
因为她?
蓦然,她的心一紧,不知名的波动撼动着她,令她无法自己的情绪激昂起来,使她有股想要扑向他的冲动。
然,她啥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瞅看着他,目光划过他纠结的浓眉、笔挺的鼻,直至他抿起的薄唇……
究竟在何时,他俊朗的面容已深烙于心一抹不去了?究竟是在何时,她的眼只容得下他、她的鼻只嗅得到他清淡冷冽的气息?
不知不觉中,他进入她的生活,往后他将会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
思及此,戚染冬悄悄地弯起了唇,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形。
"管……"满心的柔情蜜意凌驾了理智,令她张口轻唤:"扬哥……"
一唤出声,红彩即刻满双腮,令她害羞地调开眼。
她有多久没唤过他了?自从她失声之后……
失声?戚染冬陡地瞪大双眼,细细回想适才一切,她……她的声音……
"扬……扬哥……"带着惊愕与试探,她怯怯地出声唤道。
这一道再确定不过的唤声发自她的唇间,尽管喉咙乾得令她一出声即痛,可那声音、那语句,多么真实。
她会说话了!
无法置信的欢愉让她眼眶迅速蓄满泪,每一滴珠泪都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惊喜。
似有所感,管扬晏猛地睁开眼来。
当他的眼对上她的泪眼,先是惊讶地瞠大双瞳,随即露出一抹未察觉的温柔浅笑,大手跟着抚上她的小脸。
"冬儿……"喑哑的嗓音夹杂着激动情潮,"你终于退烧了,你这一次真是吓死我了,突然在我眼前昏厥过去,接着是几日几夜的高烧不退……"
戚染冬的小手覆上他的手背,泪眼蒙蒙的笑看着他的紧张。
"扬哥……"她怯怯地逸出声,绽出一朵灿烂笑花,"你……你现在可不是一张冷脸,原来……你也有表情的。"
"冬儿。"他动情低唤,"没想到恢复说话能力的你,调皮得很。"
戚染冬温煦一笑,"扬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自从遇上他之后,她似乎不断地在给他添麻烦,让他的日子变得一团混乱。
"我……真是对不住……"想到此,她欢愉的心情蒙上一层黯然。
"别说傻话!"管扬晏随即板起脸训斥。
"我让你伤神又费心了。"记忆中,她似乎都在为周遭的人添麻烦。
"你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我可会生气。"
"生气?"戚染冬眨眨眼,"扬哥会生气?"
他未曾向她发过火,更别提说一句重话了。
"当然,不要以为我没脾气,我只是隐藏得很好罢了。"他一派认真严肃的应道。
"呵呵。"见他那副肃然模样,反倒是勾出她愉悦的心情,"咳咳咳……"
管扬晏立即起身为她倒了杯热茶,轻巧地将她扶坐起身,将杯缘触上她的唇。
戚染冬的双手捧住他递上的杯子,如饥渴的乞儿般用力喝着杯中的茶水。
管扬晏的大掌不时拍抚着她的背,低声吩咐:"喝慢点儿,别呛到了。"
将茶水喝个精光后,她抬眼迎视他眼中的忧心,"扬哥,我从不知道……你这么会照顾人。"
他只是模模她的脸,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唇,惹得她再度涨红一张粉颜。
"我只对你好……"对着她臊红的小脸,他吐出内心真情,"我也只想对你好……"
甜蜜滋味突然在心扉蔓延开来,令她无法抑止笑意窜上脸颊。
见状,管扬晏冲动地欺上前,大掌捧住她的小脸,薄唇似在确定她的安好,轻啄着她的眉心、吻了吻她的鼻尖,最后熨上她的唇,辗转温柔的烙上他的气息。
一会儿,他离开她的唇,任由她的馨香气息窜入他的口鼻,环绕住他。
而她满脸抑不住的霞红,偷觑他的眼儿蒙蒙,令他见了险险把持不住。
他的额抵着她的额,呼息有些紊乱地与她的目光交缠,感受着空气中浓密的甜蜜波动,谁都不想开口打破此刻的美好气氛。
最后是管扬晏拾回理智,探手取出被她紧握的茶杯,喟叹一声:"你总算没事了……"
"是你……"她欲言又止,感动一波波冲刷着心扉,"扬哥,是你……一直照顾着我?所以,我一张眼就看见你?"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我知是你。"她笑得美丽,心中一片了然。
他憔悴且未修边幅的面容已经表明一切,他对她的好,她不会忘,她会小心地藏入心中,牢牢地记住。
管扬娶凝看着她,眼底的忧心未退,"冬儿。"
戚染冬瞠大双眼瞅着他。
"你……你还记得昏厥前的事吗?"
她只是张着大眼,没有一丝回应。
"你是否寻回失落的记忆?"
此言一出,戚染冬的眼底掠过一抹审思,而后对他露出淡笑,缓缓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既然都遗失了,我……我不想寻回了。"
"是吗?"他的掌抚模着她柔顺的发,将她迅速掠过的僵硬神情瞧得分明,却不想逼迫她去面对残酷,"记不起就算了。"
他的体贴,她再一次清楚感受到。
她大胆地偎入他的怀中,瞬间,他清冽的气息窜入口鼻、沁人心扉,令她身心顿然一畅。
管扬晏顺势搂住她的身子,抵着她的发顶间扯着:"冬儿,你知现下是什么时刻了吗?"
"不知。我只知道……我昏睡了很久。"她深吸一口气,喜欢他的气味将她团团包围住。
"今儿个已是大年初四了。"
戚染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啥?"
"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七天,你的热度时增时退,教人总是吊着一颗心,大夫更是来得勤……"他抱紧了她,感受着她的生命脉动,"大夫说你一定会醒过来,只是不知何时,于是乎……我不断地帮你换冷巾、不断地喂你喝药,期盼着你能早日退烧醒来──"
"扬哥……"听他说着,她心掀起一阵酸涩。
"幸好你醒来了,接下来你得要好好调养身子。"
"嗯。"她不能再拖累周遭的人了。
"然后,带着健康的身子嫁给我。"
一股热气冲上戚染冬的脑门,打乱了她清晰的思绪。
"怎么?你忘了十五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吗?"他低问。
戚染冬木然地点头,没料到一醒来即要面对这等大事。
"你别跟着大夥儿张罗,一切由泽夏负责,你我只要等着拜堂成亲即可,不过……"他捏着她的纤细手臂,"这一病可让你瘦了不少,在让你圆润起来前,婚期可以暂且延后。"
这一刻,戚染冬再度深深感谢他的细心,他明白了她的无措及紧张,愿意给予她适度的时间去调适。
她──戚染冬是修了几世的福,竟求到这么贴心的好夫婿?
"扬哥──"她偎在他的胸膛里,悄声唤,"我会当好你的妻。"
"我亦会是你的好夫婿。"他的唇烙在她的发间,许下诺言。
厢房内烛火依旧明亮,浓郁的爱意弥漫、再弥漫……
夜半,一名身着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的身影,匆匆来到荒郊的一处土地公庙。
"他"脚步轻移,不忘回头探望,惟恐教人发现踪迹。
"你在瞧啥?放心吧!没人跟在你后头。"一记隐含笑意的调侃话语自土地公庙传出。
身着夜行装束的她定眼一瞅,难掩内心的震惊,"你……果真是你!"
"不然还会有谁知晓你的身份?"刘天朝她跨步上前,加深笑意,"咱们也多年不见了,我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想与你话旧情呢!"
她朝他射出道道锋利眸光,虚掩的面纱露出她艳美的面容,"刘天,我跟你之间早已没啥好谈!"
"怎么会?我倒觉得我们之间有很多事好谈。"刘天一个箭步上前,伸臂扣住她的手,不让她有转身逃离的机会,"你别想逃跑,我今儿个找你出来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她冷然一嗤,"我看八成又是见不得光的事。"
"若说起见不得光的事,你做的不会比我少。"刘天不以为杵,反唇相稽。
她的眼神黯然,语调森冷道:"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是吧?"
这些年来她活在无尽的懊悔之中,当年她若不是贪图富贵,见不得夫婿贫寒、壮志难伸,她也不会向刘天出了个诡计……
"一直不肯放过自己的人是你自个儿!"刘天一眼即瞧穿了她的心结,"别把事儿全往我头上推,想当初是你诱骗我、蛊惑我!我是被鬼附身了才会听信你的计划!"
他与她相识于百香楼,那时的她因为家道中落而被卖身于青楼,凭着一手好琴艺成为百香楼红透半边天的清倌,可她越清高就越惹得男人心痒痒,在嬷嬷的胁迫下,她不得不卖身。
而他便是当时以高价买下了她初夜权的男人。说来可笑,当时身为海盗首领的他,竟为了一个青楼女思思念念,像个傻子捧着大把银子上门,甚至动了砍娶她为妻的念头,然而……她对他始终无情。
直到某日,她被一名汉子给赎了身,且嫁予他为妻。
她是伤他极深的女人,他却犯贱的忘不了她。
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后来他们却偶然在海上相遇,当时她已是那汉子的妻室,而她的丈夫竟也是一名盗贼。
可那名汉子运气好,遇到了赏识他的富商,说服他下船从商去。
然世事多变,再次见到她时,她竟为了欲让夫婿有所成就而相求.那时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拒绝她,乾脆要求共度一夜作为报酬。
"不要提了!不准再提了!"她瞪大双眼,双拳紧握,使劲甩开刘天的箝制。
刘天看了她一眼,刚硬的面容闪过一丝柔软,"不提就不提。我今儿个找你出来,是想请你帮忙说服管家加入商帮。"
"你太高估我的能耐了,管扬晏凭什么会听我的?"
"管扬晏或许不会听你的,但是他会听从庄奇的建言。"刘天直接明示。
"笑话!庄奇跟管家素无交情,又怎会有说服管家加入商帮的影响力。"
"近日管扬晏将与戚家小姐成亲,而庄奇虽不是戚小姐的父亲,却也是义叔,光靠这层关系,管扬晏岂能不卖个情面给庄奇?"当他踏上广州,听闻管戚两家联姻之事,遂想起"她"这号人物。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响!"她不屑哼声。
"我这招是跟你学的,当初若无我相助,今日的庄奇又岂会是人人称羡的富商呢?"刘天意有所指的掀唇一笑。
"你!"她为之气结。
"别气、别恼,我无意来打扰你宁静的生活,如今的我已不是昔日的小毛头,我现在坐拥商帮头头的位子,为自个儿打下了一片天。"刘天瞅着她,眼底流过一丝惋惜哀叹,"我别无他求,仅这件事望你成全。"
"事成后,你会永远消失在广州?"再见到他,只会令她忆起难堪的过往。
刘天露出一抹苦笑,"是,我会永远离开广州,不再回来。"
"也不逼迫庄奇加入商帮?"
刘天定定地看着她,"加入商帮与否,但看个人。我可以答应你不逼迫庄奇加入,但若庄奇自愿加入,我不会阻止。"
她瞪视着他,久久无法言语。
"罢了,一切就听天由命吧!"她转身步出土地公庙,突地顿住步履回头看他,"刘天,我帮你这一次,往后我们就再无相欠了。"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刘天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时间情绪起伏甚大。
"驾!"──匹快马啊驰过市,座上的人儿一脸凝肃,不住地挥动马鞭。
"小……小姐,等等我。"快马后头跟随着一匹马,座上骑者一脸慌措,频频呼唤前头主子,"小姐,等……等等我啊!"
管府前,下人们张灯结彩,大门两边贴上大红开字,显得喜气洋洋。
"停──"快马来到管府前,倏地停住。骑者利落的下马。将手中缰绳一扔,忙不迭走上管府阶梯。
一名仆役见有人欲闯入府,忙上前阻拦。"姑娘,这儿是……"
"让开!"身着一袭樱红衣裙的女子低喝,"本小姐是谁你竟识不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姑娘你是?"这位姑娘浑身贵气,一瞧便知非富即贵。
"这位姑娘是夫人的外甥女,少爷的表妹──翠环小姐。"元泽夏适巧踏出府,撞见这一幕,缓缓出声为仆役解围。
"元总管!"程翠环一个轻哼,姣美脸蛋蒙上一抹不悦,"管府总算有明眼之人。"
她蛮横的推开阻路的仆役,瞪着元泽夏举步逼近,"元总管,敢问这儿……"她以眼角瞄了瞄门上的红色喜字,"发生何事?"
元泽夏一脸粲笑迎视她不驯的眼神,恭敬回应:"禀表小姐,管府要办喜事了。"
"废话!"程翠环气恼地跺了下脚,抱着一丝期待低问:"我是说……府里谁要办喜事了?"
元泽夏挑了下眉,"我想表小姐应该清楚是何人欲办喜事才对。"
早在为少爷挑好喜日后,他便差人送喜帖至管家友人、亲戚手上,为的是把喜宴办得热热闹闹;不失管家面子。
程翠环脸色一变,"我不信!我不信──"
她咬了咬唇,不理会元泽夏别有含义的笑脸,"我要找姑爹问个清楚!"旋即像阵风窜入管府。
元泽夏见了不禁摇头叹气,"表小姐,只怕老爷现下也无心思搭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