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茂大厦最顶层,天齐公司的办公楼。
从这座中国第一高楼的最高层望下去,看到的是一片片的楼顶,摩登的大楼,顶上多数荒芜黯然,像是着了盛装却秃了头顶。
我诧异这华丽上的荒芜和喧闹之外的冷清竟也是这繁华之都的一部分。
奔忙的人群有时也会抬头望一望头上的一线天空,不知道他们了不了解,整天向往的高处其实是这般的荒凉,拼命要钻进来,在高度上感受power,远离的却是一饭一茶的生活本身。
这是个空洞的高度,似自由的黄金牢笼,可这是人们自己选择的。
现在已是上午九点半,会议开了一个半小时,我依然站在窗前欣赏风景。
早晨接到小狼的电话,那小孩在太平洋的彼端活蹦乱跳笑语盈盈地说:「玺哥哥,快要放暑假了,你要快点回来哦,我和蒙蒙哥等你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呢!」
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没多说,我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狼,可爱的小狼,没有了你的生活就像这都市的楼顶一样荒芜,我又何尝不想快点回去呢!
「玺,请你给兄弟们讲几句话吧。」马瑞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最后看一眼窗外的苍凉,转身走到主席台上,下面整整二十个人,全是『翼』和『天齐公司』的高级领导人员。
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每个人的目光都不同,却又带着同样的不信任之色。
我说,说我正式介入齐戈掌控领域的第一句话:「我要做TheGodfather,『翼』和『天齐』全部接手。」
不仅那些手下,连马瑞和月苍华都震惊。
「龙洋。」
「到!」那名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霍然站起来,我笑着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你是不是想说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独揽大权,是吗?」我语调平稳地问。
「是!」龙洋倒也够个汉子,「你对『翼』了解多少?你对『天齐』了解多少?你对众位弟兄了解多少?你对整个黑道了解多少?你对组织的贡献又有多少?除了你是老大的儿子,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资格担当重任!」
「好!说得好!」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龙洋,男,四十二岁,原籍陕西省宝鸡市,一九八六年在老家与人发生口角,失手杀人,遂流窜至东北,被东北五虎收留,东北五虎素行不良,恶贯满盈,你看不惯与之发生争执,再次逃亡,在西藏认识了『翼』的分部负责人,经他推荐正式加入组织,后三年因在西部表现突出,被提升为西部总负责人,掌管五省两个自治区,九四年调任上海,目前是『翼』的刑事总负责人,手下六十六名干将,精通偷袭、绑架、暗杀、爆破、营救等技艺,为『翼』做出诸多贡献,是不是?」
龙洋不语,目光中却一片骄傲。
我轻声一笑,继续说:「九六年,在一起营救『翼』高级首领的事件中,故意失手,借刀杀人,事后又把那名手下偷偷处决,目的只是为了公报私仇,因那位高级首领阻碍了你的高升之路。是不是?九七年,遇一东京女子,迷恋伊,多次私挪公款满足取乐那名女子奢靡放荡的生活,后又经她之手向东京黑龙会转卖『翼』的海洛因,高达一千五百多克,巨款与那名女子一起侵吞。齐戈事件后,陶冶卷重金而逃,当时唯一知情的人便是你,你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造成『翼』人力物力不可估量之损失。又是也不是?」
龙洋的脸色渐渐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怨憎的目光齐齐指向他。
「那么,我们尊敬的龙大哥,按照『翼』的规则,你当受怎样的处罚呢?」
龙洋开始全身发抖,嘴唇发青,会议厅静得能听到纸片落地的声响。
「革职,断臂。」龙洋终于咬牙讲了出来,众人一阵抽冷气。
我笑起来,从袖口甩出那把陪伴了我多年的蒙古匕首,掷在办公桌中央。
「你们面对面杀过人吗?就这样——facetoface。」
一阵死寂。
我一个一个地问:「你呢?你呢?你呢?」
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却都一脸惶恐。
我说:「谁来砍掉龙洋的右臂,谁就可以取而代之,接替他『翼』第四把交椅的位置。」
龙洋的脸色越来越青白。
看得出来,有人蠢蠢欲动,有人伪装得面无表情。
我笑着拔起刀,走到龙洋身边,扬起匕首,龙洋猛然闭上了眼睛。
刀子高高地举,轻轻地落,最后贴在了龙洋的面颊上,他惊诧地睁开眼,眼眸中映出我淡淡的笑容。
「别怕,跟你开玩笑呢。」我用刀面拍拍他的脸,转身重新走到主席台,「各位兄弟走到今天这一步都不容易,都为『翼』立下过汗马功劳。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使是圣贤,也非完人。古人说:论孝,看心不看迹,看迹贫家无孝子;论婬,看迹不看心,看心天下无圣人。老话也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家都有份私心,或者为了财,或者为了色,或者只是为了一个乐,你们不用鄙薄龙洋,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过失,不要以为做过什么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别人都不知。齐戈不是昏君,相信我也不是,大家都看得明白,看得剔透,但是没有揭发出来,为了什么?为了在不影响全局的情况下,不伤了众位兄弟的和气!」
我点燃一支烟:「可以抽么?」
没有人表示异议。
「一些事情做过了,一些人伤害了,就像这烟,只剩下一堆灰烬,再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在可以容忍的情况下,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给大家一定的权利与保障。但是——你们知道你们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当个手下而做不了大哥的原因么?」
「愚蠢与贪婪。他们就像两块巨石,绑住了你们的双脚,迈不动步伐,懂吗?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再多提,值此灾难之际,多事之秋,『翼』更需要大家齐心协力,齐戈时代的功劳,我都记着;齐戈时代的劣迹,我会一概抹消。从今天起,我看兄弟们的忠心诚心,亦看兄弟们的功绩表现,所谓的一个朝代一朝臣,已是古之迂腐之论,我不会因我接管了『翼』,就任人唯亲,原班人马不会改动,但我有一个条件,一个月内,让我看到你们的成绩,否则,革职勿论。」
众人的目光渐渐变得谨慎小心,以及有一些些的肃然。
我示意马瑞放幻灯片,大投影荧幕上出现了陶冶的图片,众人再次警觉起来。
「自古迄今,人们最恨最不齿的就是叛徒、汉奸、卖国贼,虽然各种战争各种竞争中,都需要这种人,但事后他们无一有好下场。这个道理相信大家都明白。但是,有时候事情也会有例外,比如陶冶——我们的三爷,从最初就跟着我父亲打天下,眨眼已是二十个寒暑,如今齐戈去世了,难道就真的人走茶凉,树一倒猢狲就散?你们认为呢?」
「那也难说,或许他想做一把手呢。」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
「叛徒是永远做不了一把手的,难道他不明白?难道你不明白?」
小伙子哑然。
我示意月苍华,他转身走出去,随即便带着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走进来。
「陶老夫人,请这边坐。」我上前搀扶她到主席台落座,她却死活不肯,双手颤巍巍地抓着我的胳膊,泪眼迷蒙地说:「您就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吧?我半截黄土掩埋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老婆子还要叩谢您救了我家媳妇和宝贝孙子,谢谢!谢谢!」老夫人要下跪,被我架住。
「陶冶是我们的兄弟,他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他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一家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呢?老夫人,请坐,请坐!」
马瑞拿起手提电话,拨通,交给老夫人,老夫人听到对面的声音,立刻泪如泉涌:「冶儿,你在哪?你在哪儿呀?妈妈得救了,小宝和媳妇也得救了,是你的兄弟救了我们呀,你不要再听那个死婆娘的话,别再为她卖命,快点回来吧,儿啊……」
电话断了,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我示意月苍华把祖孙俩送出去。
「陶冶是个孝子,此番叛逃是因为敌方绑架了她的母亲与妻儿,『翼』费劲周折,终于于昨天将他们救了出来。我想三爷很快就会回来,他回来后依然是我们的三爷,请大家要如平常一般待他,俗话说百善之中,孝为先,我们的三爷值得我们尊敬。」
全场先是一片肃静,随即掌声四起,二十人几乎同时站起来。
「老大!从今天,我们誓死追随你!」龙洋声音亢奋地说。
「誓死追随!」众人齐声呼应。
我微笑着颔首致谢:「好了,不多耽搁大家的时间,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请大家各司其职,尽快让组织恢复正常运作,在此先感谢众位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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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去,等只剩下马瑞和月苍华的时候,我陡然瘫坐到椅子上,就像撒了气的气球,迅速瘪下去。
好累!
月苍华走到我面前,微笑着:「玺,果然不愧为齐戈的儿子,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我真想不到不动一刀一枪就能稳住军心。」
马瑞也说:「玺,你太让我意外了,陶老夫人之事你怎么想起来的?虽然昨夜你让我救人时我就猜个大概了。」
我懒散地笑笑:「知道诸葛亮收姜维的故事吗?我小时侯看连环画不下数十遍,要收拢人心,最见效的方式就是抓住他七寸,陶冶和姜维一样,大孝子一个。」
月苍华啧啧称赞,马瑞却眨了眨眼睛:「玺,你的七寸是什么?」
「我?」我笑起来,「我的七寸太多了,哈哈,随便你抓。」
「越随便抓越抓不着。」马瑞嘀咕一声,「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
电话响起,我接听,却怔住:「秦白?!」
「是的,这么久了,亏你还记得我的声音。」秦白在彼端轻声笑着,声音有些沙哑,却依然动听。
「当然记得!」我有些惊讶,因为很久没有联络过,一般是我打电话给秦深,大家谈两句最近还好吗,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相对无言。因为秦深的尴尬关系,结果和秦白也就很少联系,「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秦白沉默了片刻方说。
「怎么了?」我的心一慌,一种不祥的预感黑云压顶一样罩过来,「秦深他——」
「深儿他不太好,你能不能来一趟看看他?我担心他这样子下去——迟早会出事。」
我的心如坠谷底,果然!秦深果然出事了!
虽然每次通电话的时候,他都笑声朗朗,可是——在心里骂几十遍自己是猪头,急忙问:「你们现在在哪里?」
「老家。」
「老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我现在居住在老家,深儿是看我而来,他——真的不太好,如果你能来,就尽快。」秦白的语气有一种令我越来越惶恐的感觉,那种无以排遣的苍凉啊……
「我马上去!无论如何麻烦你先照看着他,拜托了!」
「我等你。」
我站起身来,马瑞问:「你真的要去?现在不是时候!」
「我非去不可!」我语气坚决地对他说,「而且立刻就去,组织里的事就先麻烦你和苍华照应着,有什么急事电话联系我。」
月苍华说:「秦深是你的情人吧?」
「不,情人二字太羞辱他了。我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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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的白云朵朵,陡然想起那次心急火燎地海南之行。往事如昨,历历在目,而岁月不再,青春不再,宛如发了黄的老照片,昔日的爱情是否还在?
从相识到相恋,从相恋到分开,从分开到相聚,相聚又分开,来来去去分分合合间,九年过去了,很快的九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走。
九年,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
中国的传说中,把九看作一个非常神奇的数字,至此再也无法攀越,所以有了九九归一。
在西方,九同样是个神秘的数字,那些大音乐家们,贝多芬、舒伯特等,一个个天才的灵魂,也都在第九交响曲中走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创新超越。
人生的九年之坎,对于我们来说,又将意味着什么?
九年了,我已不复当年的我。
我游离于人世的稚女敕于沧桑之间,笑弹着香烟上星星闪闪的灰烬,而时间,就这样从灰烬的坠落中流走。
秦深呢?
想起那头乌亮的长发,我的心就会一丝一丝地作痛。
两小时的飞行,一小时的车程,感到老家时,天已黄昏。
联络秦白,他们居住在以前我和秦深同居过的房子里。在驱车前往的路上,往事如电影一幕一幕重现,眼睛发涩,却没有泪水可以滋润。
和秦深一起去看望爹娘吧,赴美国之后,一去便是六年,除了电话中的问候,再也没有亲眼见过爹娘,想必如今也是满头华发的人了。
走在那已经很显老旧的楼梯上,拖沓拖沓的声音如逝去的岁月一般令人心惊。
秦白在家门口站着,昔日风流倜傥的他如今消瘦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宛如迎风就倒虚弱不堪的样子,而印堂发青,更是一脸的鬼气,我竟怔在台阶上,一步迈不上去。
秦白看到我眼睛一亮,迎上来,见我止步他也止步,自嘲地苦笑:「就猜到你会吓着,每个见我的人都会吓着,呵。」
「你病了?」我走上来,脚底一阵阵地冒凉气。
秦白淡淡地一笑:「病了吗?应该吧,我很早就病了,很早很早,从遇到他的那天起就病了,无药可救的病。」
「秦白——」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就要死了,不放心深儿,所——」
「什么?」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痛得皱紧眉头,我放松一点,「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韩玺,你冷静点。我是真的病了,绝症,每年都是一大笔的医药费,已经拖累了深儿这么久,也该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再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想早日得到解月兑,你能了解吗?我已了无生趣,即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活死人一个,既然如此,我还活着干什么呢?」秦白的语气低缓而没有抑扬,没有一丝波澜,而就是这种死气沉沉的绝望感让我惊悸。
「是因为我父亲去世的缘故吗?」我已隐约猜到一点什么了。
「他?!开什么玩笑!」一直面无表情的秦白忽然激动起来,握着瘦骨嶙峋的手,捏在胸口,似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我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开玩笑!我恨他!我恨他!我正恨不得他早早得死掉,死了多好!死了多好!这世上就少了一个祸害,哈哈!我开心还来不及呢!韩玺,你知道吗?我很久很久没有笑了,可是最近几天我连做梦都在笑,我早就希望他死了,他死了我才开心,他死了我才开心……」
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我震惊地搂着他,他的身体如寒冬的枯枝一样瑟瑟发抖,我一直不知道,秦白竟如此刻骨铭心地爱着齐戈。
「我天天缠着闹着要安乐死,我要深儿签字,他死活不肯,他说:『爸,我签字,我签了字就马上跟你一起死!』那个傻孩子!那个傻孩子!」秦白哽咽难言,「如果说我还有一点点遗憾,那就是深儿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瑞儿像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深儿才是。他比我还傻,完全像他妈妈,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女人,齐弋啊,这辈子对不起她,下辈子我一定爱女人,让我们再做夫妻,深儿是她最宝贝的儿子,我却还要逼他如此……」
我听得心寒体冰,他们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秦深呢?他在哪?」这样不把他逼疯才怪,可是又着实无法怪罪秦白……
「他在屋里,你去劝劝他吧,你去劝劝他吧!」
月兑鞋进去,屋子里是呛人的烟味,被子拖在地上,地毯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烟蒂,一个孩子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头发一披到地,他的身子看起来是如此的单薄。
「大哥!」站在窗子边的是大了两号的小丘,我知道这些年来小丘一直跟随着秦白,是秦深拜托他的,而小丘那张刀锋一样的脸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就是为了保护秦白而留下的永久的勋章。
小丘,为了一句话而搭上了自己一生的男人。
小丘走过来,看着我,再叫一声:「大哥,很久不见了。」
我想抬手拍拍他的肩,却被他猛然挥来的一拳打倒在地,嘴角一阵发麻,嘴内腥热的液体渗出来。
小丘瞪着双眼吼:「你他妈给我起来!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这个薄情寡义跟你老子如出一辙的混蛋!你他妈不配做我小丘的大哥!我的大哥是有情有义义薄云天的磊落男子,不是你这种窝囊废!」
小丘在我身上一阵脚踢拳打,最后这个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却泪落如雨:「你他妈让深哥吃了多少苦,往肚子里吞了多少血泪你知道吗?!Shit!」
我任他打任他骂,挣扎着爬到墙角那个大孩子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他动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我吃了一惊,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那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啊,迷惘、绝望,没有一点点活气的呆滞目光。
我看见那大孩子挑衅的眼神,他说月兑光了衣服跑十圈;我看见那大孩子的眼神,他说跟我上床吧;我看见那大孩子焦灼的眼神,他说我要被你折腾疯了,我每天都想你;我看见那大孩子痴痴傻傻的眼神,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秦深,不,那只有秦深躯壳的孩子看着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脸抽搐地看着我。
我笑笑,尽管泪水如决堤般崩溃:「深,我回来了。」
我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在那乌亮的头发中看到一根一根的白发如银,我颤抖着,最终还是抚摩着他的头,用我最温暖最体贴的姿势。
他哭了,无声地泪水狂涌,我伸手把他抱在胸口,泪水顺着我的胸膛流下来,我拥抱着他,把脸和他的脸贴紧,他的身子很冷,冰凉而潮湿。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在我的胸膛里安静地睡去。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一合眼了。」秦白说。
我靠在墙角,他的头枕在我的小月复上面,我点燃一支烟,看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
他睡得像个孩子。
小丘端着一杯水,站在旁边,看呆住,良久才闷闷地叹一口气:「人就是这么贱,轻易得到的便不不去珍惜,而我——倾其一生也得不到。韩玺,不管你多么混蛋,为了深哥,我会一辈子当你是大哥。」
秦白软软地倒下去,我叫小丘:「快扶住他。」
小丘说:「他又昏倒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次。」
小丘进行了急救之后,又打电话叫来了主治医师,医师最后叹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秦深跪在床前,紧握着秦白的手,瞳孔睁得大大的,一副惊恐万分却极力克制的表情,那无助之至的模样让我心疼如绞,我从旁边揽住他的肩,他扭头看了看我,有些迷惘,似乎已认不得我的样子,这让我更难过,我刚想说话,他却将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窝,无声的,滚烫的液体很快将我的衣衫浸透。
「深儿……」秦白终于睁开了眼睛,反握住秦深的手。
「爸!」秦深挣扎着看向他。
秦白抬起手伸向我,我握住,他说:「答应我,替我好好照顾深儿,别再让他受委屈。」
我使劲地点头:「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离开他半步。」
秦白虚弱地笑笑,眼神空洞而苍茫:「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男人爱上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爱,我们却要吃尽苦头受尽磨难?其实我也知道,拜托你也是没用的,有太多太多的意外会改变人的命运,即使没有意外,人们自己也会跟自己过不去,就像我……」
「爸!你休息会吧,不要太劳累了。」
「没关系,我难得这么有兴致说说话啊。」秦白依然笑着,伴随着轻微地咳嗽,小丘扶他半卧起来,喂他饮下一杯水,他喘了几口气,才接着缓缓地说:「玺儿,其实我不恨他,如果有恨的话,那也是恨我自己。我告诉你们啊,其实我也有过幸福的生活,那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我和戈是同学,我们在一起疯啊乐啊迷醉啊,青春飞扬笑语飞扬。有那么一些难得的清晨,我枕着他的胳膊醒来,我将自己的手伸出被子来看,他便取笑我:『这一双手,要是长在女人身上,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我便感叹说:『可惜了这一双手,应该是弹钢琴的料啊。』他便骂我自恋狂,说着,却又握了我的手在嘴边蹭弄,我喜欢这种感觉便闭了眼睛不说话,他就痞痞地笑着说:『我给你洗脸!』说着便在我的脸上又吻又舌忝。不管怎么样,他的手总会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好象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秦白从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举高,看着,痴迷着,而秦深已经跪不住趴在床头颤抖,我的眼睛湿了再湿,秦白却一直微笑着:「那个时候多好啊,没有社会责任,没有家庭压力,没有任何猜忌,完全的交融完全的相爱,可是后来为什么分开了呢?每天都像打仗一样,被各种预想不到的暗刀暗剑伤得体无完肤,最后连彼此也不再相信。我说告诉我你爱我,他却怎么也不说;他说别管那么多,跟我走,我去为你另打一片天下;我说你说你爱我我就跟你走,哪怕伤害所有的亲人;他说你跟我走我就说爱你;我跟他吵说你根本没诚意,他也跟我吵说我无理取闹;他说那个字顶个屁用啊,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才是真实。我明白他说的对,却咽不下那口气,便开玩笑说你不说那就分手好了,反正大家到哪里也没个未来可言,结果……」
结果就是齐戈一怒之下只身远走他乡,而后悔莫及的秦白却又要强地咬紧牙关不肯让半步,一时的任性就酿成了一世的悲剧。
「玺儿,会背陆游的《钗头凤》吗?」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莫,莫,莫!」
「其实,我更喜欢唐婉的和词。」秦白低低地叹息一声,又开始咳嗽,然后低低地吟咏: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
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
咽泪装欢。瞒,瞒,瞒!」
「比起我们那一代,你们要坚强多了,韩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多么地震惊啊,可是那时候我也已经有了预感,你太容易动情了,也太多情了,这样会伤了很多人,尤其是像你拥有这么出色的条件,更是会诱惑别人,即使你不去招蜂引蝶,那狂蜂乱蝶还是如闻花香一样缠了上来。如果有一点点可能,我都希望深儿能离开你,忘记你,因为他与你不同。可是他虽然离开你了,却无法彻底忘记,虽然他嘴硬不肯承认,可是知子莫若父,他的心思又怎能瞒得住我呢?有时候我会惊恐地发现在某些方面他和我是如此地相似,所以我更担心历史重演,明明相爱,却咫尺天涯,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看到的。」
我说:「您放心,我绝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秦白叹一口气:「对于某些人来说,从来都以为爱情是一次性的永恒,给过一个人,接下来就不会再有爱的能力,那样绝对而痴痴傻傻的感情才是爱情,极端地在一起,极端地分开,没有中间状态,没有妥协和退让,因为这种感情太过强烈,所以也最容易受伤。孤单的感觉总是很强烈,尤其当你爱着一个人,却发现那个人根本无法如你预想的付出,甚至把你逼到一个人更加难受的境地,可是你依然无法恨他,即使你会痛,即使你会伤,你依然无法恨他,无法与之彻底决裂,表面上说不想他,其实暗夜里辗转反侧孤独寂寞地想自杀。那种永远也无法满足的爱恋就随着岁月的流转一刀一刀把人凿得遍体鳞伤。也许这就是爱的代价吧?谁知道呢。」
我黯然,我听得出字里行间对齐戈的指责,对我的指责,齐戈已死,秦白将亡,那段感情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而我们呢?我还能任由秦深再像秦白一样孤独地过一生么?
秦白从枕头下模出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是一个黑色的皮质钱夹:「这是九年前齐戈回来时,我偷偷留下的,现在还是交给你吧,麻烦你转交给月苍华,也一消他多年的怨气。」
「苍华?」
「是的,钱夹丝毫未动过,你打开看看就明白了。」
我打开,赫然看到月苍华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笑颜明丽,一脸的阳光灿烂。
「其实我都明白,所有的迫害行动都是月苍华暗中指使的,我们曾经有一次会面,他说非杀了我不可,因为戈在午夜梦回里总是呼唤着一个名字,一个让月苍华痛苦了十几年的名字。可是他太傻了,戈是那种喜欢付诸行动却不说出口的男人,这么多年一直让他陪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不管他做了什么,我不会怪他,因为我明白一个为爱所困,为爱所扰的人的心情,爱有多深,恨有多重,男女一样,并不会因为男人更多一点理智而有所不同。它会使人疯狂,再也看不清事实的真相,总是活在自己的假想的世界里,担心来担心去,总担心着一朝失去。」
月苍华……
我低低地叹息。
问世间情为何物?
竟把这诸多的人折磨来折磨去,不得一刻的喘息。
「女孩子总喜欢送男人领带和钱夹,因为领带可以拴住他,而希望他的钱夹中可以放上自己美丽的照片,向所有的人宣示自己才是这个男人的惟一。现在戈把苍华的照片放在钱夹最显眼的位置,不就说明一切了么?把钱夹交给他吧,让他后半生也好过点,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
「我一定会转达你的意思。」
「谢谢。」秦白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再次拉住我的手,「深儿很要强,有时候比我还认死理,你以后多担待着点,不管你以后还会遇到多少更好的男孩,别放开他,千万别放开他,哪怕只让他做你的影子,只是别放开他的手。这孩子从小到大吃了太多的苦,他不像你在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长大,看问题可以采取理智而中庸的态度与方式,而他不同,他的性子很偏激,就像我们这些年的流亡苦难,他不向你说一个字一样。他从小失去母亲,让他很没安全感与归依感,而我这一离去,他更是除了你再没有任何一点点的依赖,我真的害怕他会步我的后尘,我真的怕……」
「爸!我不要你离开我!」秦深死死地抓住秦白的手,「你是我爸,没有人能替代你!」
「傻深儿,如果你真的疼爸,就早点自立,别让我担心,我能陪你一时,但陪不了你一世。」
「我会照顾深儿,你放心!」我揽住秦深,与他并跪在床前向秦白发誓:「我发誓,从此以后,除非死亡,没有什么能再把我们分开!」
秦白微微一笑,轻轻摆手:「我累了,要休息会,你们去准备晚餐吧,深儿,我想吃你烧的鲤鱼呢。」
「我马上去做!」秦深站起来。
秦白挥手,示意我跟上去,我为他掖好被角,熄掉灯,才走出来,让守在门口的小丘进去:「照看着他点,千万别大意了。」
小丘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