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外找。」坐在最后一排靠门边的同学叫我。我转过头,看到建中在门边挥手。
建中不是女生,所以很自然地没有惊动正准备着下一堂小考的同学们。我把椅子靠上从前门出去,建中迎到了走廊中间跟我碰头。
「什么事?下一节课要小考,我单字跟片语都还没背完。」我把两手插在裤子口袋,侧倚着西楼的窗。
「今天我要早点回家,家里有事。」
「喔。」我看着他,想起彼此并没有口头约定要每天一起度过夕阳西下的那段时间。
「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我走了,你赶快去背书吧!」
建中说完人就走了,剩我一个人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们又没有做任何约定,每次都像是巧遇而已……而且,那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夕阳,有没有他都没有差别,我并不会因为他不出现就放弃自己的夕阳和手球场。
我突然有点生气,心中弥漫的是一种被遗弃的窒闷感。
到了中午,建中又来了,他拿着便当过来,我很自然地也拿着便当到走廊上跟他一起靠着窗户站着吃。
建中没有说话,看着他的侧面,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可是我没问,只是听他说哪个老师怎堋样、哪个同学又怎堋样,然后我偶尔会附和几句。
吃完便当,离午休还有一段时间,建中举步走向西楼最阴暗的角落,我跟上,两个人一起往操场方向走去。
西楼外面靠手球场的路两旁种植的是七里香,和建筑物间的泥土上则是大叶桉在没有阳光的中午黯沉,柏油路面是干的,但泥土是湿的,留下昨天夜里那场雨的痕迹。
穿过排球场旁边,排球场上有人不怕胃下垂的危机一吃完饭就打球。「同学!谢谢!」球蹦过来,我弯身捡起球丢回去。建中在我旁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我们在操场旁的油加利树下的椅子上坐下,旁边是一排单杠,由高到低,铁杆下堆积着落叶和一点细小的杂物垃圾,被风卷起,飞过一个又一个单杠。
前后左右不时有人经过,建中放松了肩膀的力量散散地靠着椅背坐着,两眼对着广阔的天空,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消磨掉中午的时间,中间只有几句言不及义的交谈。等到了上课时间,我们分手,各自向自己的教室走去。
在我用手支着自己的下颚心不在焉地听课时,我的眼睛看的是窗外,心里回荡的是建中的声音,说些什么是模糊的,但吸引我的专注的是他的眉梢和眼睛,他一直是明朗的,但今天的他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多云,布洒在教室内的光影变淡,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到了下午第一堂课下课时,建中跑来跟我借了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走了。而下午第二堂课上到一半时,外面下雨了。
雨声淅沥,渐渐变大,打在窗栏上的水珠溅上我的书桌和手臂,后面的同学踢了下我的椅子,「关窗户啦!」
我转头看着我同一排靠窗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人没关窗户。我把窗户拉下,老旧的窗户有点变形卡住,不好关,我费尽力气才把它关起来,但无法完全密合,窗下留有一条小缝,我可以从那边感觉到风的流动。
雨在窗上刮出一道道痕迹,一小点、一大点,大大小小不规则地滴打下来,汇聚成流,溶了外面的绿树。雨中的手球场地面变成接近咖啡色的一种混浊的颜色,我不禁猜想那支小猫现在在哪里躲雨。
突然,建中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交错,夕阳、球、飞去的小鸟、蓝色的字迹、夹在书里的图、素描簿、素描簿里的我……最后集中到建中那时看着我一言不发的脸……我突然坐立不安起来。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我站起来,同时旁边也有人站起来,我这才发现教室开始漏雨了,以致于我突然的动作没有引起身边同学任何吃惊的反应。
我到教室后面拿水桶放到黑板旁,雨滴声清楚地响在铝制的水桶里。回到座位上的我听着那声音,老师的话一个字也传不进我的耳朵,只是想着有一次建中抱着水桶傻傻地看着天花板,那天天空好不容易摆月兑折磨人的毛毛雨,下着难得大一点的雨,但是教室还是不漏雨,让建中很失望。
我用眼角看着窗户底下一角,蓝色的字迹后面有雨刷过,溶溶地流动,让字迹好像跟着一起颤动。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雨包围着,灰漠漠的细雨把我筑成一座城,而那座城里满满地响着建中的声音,笑声、说话声、脚步声……城里的窗子像是一格格的幻灯片,映出他的每一个笑颜、每一次眉梢的轻扬、每一丝发丝的飘动……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或者说,我是害怕。
第二节下课号声一响,我立刻离开了教室。当我回到教室坐回座位时,刚才借给建中的东西躺在我的课桌上。
那天,我没有去手球场。
因为没有夕阳。
后来的几天,联系我跟建中之间的那条线好像突然间崩断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那么常来我的教室找我,也没有突然出现在任何我常去的地方。
「你在找谁?」走在中楼的走廊上时,同学这么问我。
「没有啊!」我让双眼平视前方,装出专心走路的样子。但我不禁想着,我是不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建中的身影?而且还找得很明显?
我不喜欢这样。他只是一个学弟,很多思索的相似不过是巧合。
「寒假有什么打算?」
「要联考的人能有什么打算?」听同学提到寒假,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建中家的电话。
「这是高中最后一个寒假了。」
我没应声,只是想着从升上高三以来这半年的日子。才上高三不久,建中就出现在手球场了,我在这所高中最后的记忆,竟然全部是跟建中有关的,那这最后的寒假呢?我计画到学校来温书,他只是高二生,没理由放假还到学校来吧?虽然我曾经跟建中一起在星期天来过学校。
那时跟建中来学校做什么?我想着,那次是我唯一一次陪他踢球,还问到他为什么不加入球队而要自己踢,他没回答我,只是俐落地把球踢进他幻想中的球门——手球场的网子。
然后我们一起看夕阳。
经过建中的教室,在里面晃动的面容中没有建中那张明朗的脸。
想到那时候的夕阳,我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