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情阅微 尘缘因果 作者 : 丁冬

古老的土地上,总有着古老的传说。

朔野狂沙飞扬的苍莽黄土大地上散布着如星点般的村落,一个个带着似被风沙迷蒙了面貌的故事,跟着像风一般跑遍了大江南北的贩货郎窜过一个又一个人群聚集处。

奔走贩货,扯大了嗓门吆喝着兜售货物时,货郎们总不忘说些沿路上听的见的种种异闻趣谈以飨顾客,顺道也换些新闻当见识。而当他们让那两条滚风似的跑了一天的腿坐下来歇歇、点起一袋烟的时候,更是什么光怪陆离的稀奇故事儿都从他们嘴巴里跑出来了。

什么水鬼寻替身、又是哪村哪店的闺女叫狐魇了、还有某城里大户人家鬼物作怪,来了个云游四海的得道高人降妖伏魔……旱烟一口接一口、故事一个接一个,说的是口沫横飞、听的是欲罢不能。而见识多了,也每每在故事的后头加上评注,无非是天下万缘皆因果,为非作歹的事做不得,老天爷看着呐!

这要不信,喏,等下回有贩货郎来时,可得拉长了耳朵,听仔细了……

正是庄稼成熟的时节,田里稻穗一株株饱得垂弯下来,将大地染成一片金黄,人们看着那像金子般黄澄澄的颜色,脸就像真个看到了金子一般笑开来。

老天庇佑,今年好收成。

正当村子里男女老少忙于收割,看着谷仓装填得满满的时候,村子里的长老咂嘴谢天,记挂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拘请台什么戏来,在庙前演上,更要准备三牲果物酬神,顺道祈求神明来年继续保佑。

人心欢悦的时节,天气爽朗,云升得高高的,不冷不热,煞是宜人。

庙前广场上气氛热和着,几户人家的女人捧着牲礼香果排放在长桌上,孩子们忙忙地搬板凳,在戏台前排上,好抢个好位置晚上看戏,而男人们则帮着搭戏台子。

这时,彭家的小儿子也和在男人群里帮手,边和旁边大个子天顺说笑。村里的长老老李爷爷眼迷了,见着彭家仨儿的背影,误以为那是哪家的闺女,气得吹起了胡子。

光天化日的,是哪家闺女儿这般不识羞耻地和男人调笑?还卷高了袖子,让胳膊肘碰在一起?

经人一说,才知道那是彭家老三,老李爷爷这才罢了。

但看着彭仨儿,一旁闲着的几个搬不动也提不起的老人家忍不住要叹气了。

看那姑娘般水女敕的脸蛋儿,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说给谁听,任谁都不信他今年已经二十出头了。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他这样的遭遇,也实在是可怜呐!老人家们猛摇头……都是那副长相闯的祸。

话说彭仨儿自小就长得晶莹剔透,虽是个男孩儿,却比寻常女儿要标致娇女敕,往年他们还笑呢!说仨儿要是个女孩儿,准让村里男人们为争他争个头破血流……当时还有人说,说即使仨儿是个男孩儿,还是有这本事让男人为争他打架。

那时,这些都还是连仨儿他爹老彭听了都会笑的笑话儿。

谁知仨儿十三岁那年却不知怎地,竟教狐魅给缠上了。夜夜同衾共眠,好好儿的男儿身竟行女事,替他爹娘招了个狐女婿……

那时老彭请教了各种方法来驱狐,养猎犬、和他两个哥哥轮番守夜……同时到处托人寻些有效验的符咒来,或寻僧道或求神佛,到头来却还是拿那只狐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直到现在,彭仨儿都过二十了。

“我说……彭仨儿也该娶房媳妇儿了吧?”李老爷爷说。

有了年纪的闲散老人最是无事忙,东家的事情管完了要管西家的,没得管时也硬要找点无伤大雅的事儿来管管说说,只因长日无事,若不这么着,那日子可难捱了。

“-!他那档子事儿还没解决,他爹娘哪敢替他说亲呐?”旁边另一个老人搭腔了,“咱村里也没哪个姑娘敢嫁他。”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老彭去找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来吧!叫他别心疼钱,究竟是儿子的终身重要。”老李爷爷皱着眉,深感村子里有这样的事传出去总是笑话儿,因此对老彭的吝啬不以为然。

这时,一旁李家媳妇说话了。

“爹,你说这话不公道,老彭也急呐!为了仨儿被狐魇了,他花了多少银子?你忘了?今年五月来了个什么……真人,听说厉害着,唷,什么纸人符咒桃木剑全用上了,直闹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见那个什么真人鼻青脸肿的,夹着尾巴跑了……还有去年那个高僧,在老彭家白吃白喝了半个月,说要以佛法感化,可还不是没辄?”

“喔……对对对……”老李爷爷想起来了,之前为了驱狐,老彭的确绞尽了脑汁,花了好大心力……“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儿……”

“看样子,缠上仨儿的那只狐不定有千年以上道行,不然这么难对付?”另有个老人摇着头说。

“我看老彭也死心了,仨儿自个儿也习惯了呗!瞧,他现在没事人儿似的……我看算了,您老就甭替他操烦了。”

“前年您不是还献计,让仨儿留起胡子,打着遮住那张花朵儿一样的脸蛋,那狐自然不驱自去的算盘么?谁知道那狐竟趁着仨儿睡觉把他胡子剃了个干净……您老忘啦?那时您还说那是仨儿的命数,再不管了呢!”

老李爷爷仰着头想了想,“喔……对对对……我好象这么说过……唉……那也是仨儿的命啊……看来……只好不管了吧……”

“是啊是啊,不管了。”“不管了吧……”众人附和着,打发了老李爷爷的多事之后,将话题转到了旁的事上。

可说也奇怪,这回老李爷爷就是怎么也放不下这档子事。

他看着彭仨儿,那姣好的面容、秀气的身段儿……要是生成一个女儿家该多好?要是个女儿,怕媒婆不早把彭家门前的路给走薄了一层?

只见彭仨儿那一群人哄笑着,想是刘家小楞子又闹了什么笑话儿了吧?

这个仨儿……他是真的习惯了?还是怎地?为什么夜夜被无行狐怪迫行龙阳之事的他,竟能笑得这么开心?都二十多的人了,还以男儿身行妾妇事,照常来说,该会苦恼不已才是啊!总不会……他是心甘情愿的吧?

老李爷爷眯着眼,怎么也想不透。

酬神的庙会开始了,庙前戏台子上一连要演三天的戏,因此,邻近大小村镇都有人打这儿来,过路的客商货郎也多了起来,盘算着在这里多少赚点钱,顺道凑个热闹。

只见庙埕上各式货架杂耍琳琅满目,专心取乐的、忙于买卖的都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男女更是所在多有。

只见到了娶亲年纪的年轻男人瞅着人不见,偷偷朝心仪的姑娘递眼色、或装着在挑东西,趁乱模上一把;姑娘们或装腼腆、或一遭其余人调笑,便羞得躲开了去……而成了家的男人们则聚在石阶上喝酒聊天赌钱、女人们看胭脂水粉兼论四邻长短、孩子们更是满场乱跑,没一刻安静。

庙会的喜闹气氛把村子炒得像锅沸腾的滚水,热闹起这个秋天。

这时,远远地打村口外走来了一个道士,宽袍大袖、步履从容,身上一袭蓝布道袍纤尘不染,待他走到近处,只见他骨胳清奇、相貌不凡,叫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心里更都同时蹦出四个字来仙风道骨!

一下子原本热闹的庙埕安静了下来,道士的声音益发清楚。

“无量寿佛!”

老李爷爷见着了道士,忙不迭地越过人群赶上前来,村里上来了外客,一向都是得先跟老李爷爷打照面的。“无……无量寿佛……”老李爷爷拄着拐杖,脸上满是恭敬的神色。“这位真人请了,敢问真人法号?”

“不敢,真人之称,愧不敢当。”道士微笑拱手,“贫道道号正乙,老人家,有礼了。”

“哪里哪里……”老李爷爷笑得高兴,几个孩子缩在老李爷爷背后探头探脑,老李爷爷拍着他们的头安抚着,“敢问真人仙乡何处?”

“四海萍踪。”

“呃……不知真人打我们这小村落来,是路过,还是……?”

“贫道云游四海,访道布道,此次路经贵地,还望诸位父老能给出家人行个方便,大家结个善缘。”

“喔喔……”听道士这么一说,老李爷爷心里就有谱了。看样子,是个走路走到一半没东西吃了,见着村落就弯进来化缘的道士……老李爷爷心中不禁微感失望,原本看他一副道行高深的模样,他还想不定这道士是一路过这村外就嗅出这里的狐骚味儿,因此特地进来驱狐的呢!

经这一试探,老李爷爷也有些懒怠了,便说道:

“我们乡下人虽不懂礼数,但向来也是诚心诚意崇神敬佛的……你也见到了,我们这村里正有庙会,道长要不嫌弃,就盘桓几天吧!”老李爷爷没说实要招待道士,只是摆着手,示意他自己随性,要化布施,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叨扰了。”道士还是一派从容,笑眯眯的,并不嗔怪老李爷爷势利眼。

旁边围观的人见道士没有展现什么神通,也没有一看见老李爷爷就替他相相面、模模骨、测个字、看个手相什么的,连些危言耸听的话都没说,便也讪讪地散了,留道士一个人乱闯。

这时,彭仨儿的两只眼睛盯在道士身上,看道士好似没有发现什么,便放了心。正将视线转开时,却听到道士叫住了他。

“这位施主。”

彭仨儿睁着一双溜溜大眼,不明所以地看着道士。

道士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道:

“恕贫道多嘴,这个……你近日是不是有些不安宁?”

此话一出,群情耸动。

道士怔了一下,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像看西洋镜似地稀奇,眼神中还比先前多添三分敬畏,道士因此不禁有些不自在了。

“呃……诸位父老,贫道只是看这位施主他神色有异,所以问上一问。”

“哎呀……真人……”老李爷爷再度困难地拄着拐杖穿越人群挤了过来,“您真是活神仙啊!您看得一点不错,这仨儿真是让妖孽缠上了,几年来苦不堪言啊!”老李爷爷喜出望外,连忙拉长了脖子朝人群里仨儿他爹急喊:

“老彭、老彭!这会儿来了个真神仙,你还不快来求真人,救救你家仨儿,早一日治走那只狐早一日好。”

老彭一听,便由人群让出来的路走近道士身前,开始细说从头。

彭仨儿在旁看着,见他爹说得仔细、道士听得专心,不时还有人在旁边补充附述……彭仨儿窘着,虽说这事村里人人知道,可被人这样当庭细说,还是叫他觉得难堪。

但众人都想看看这次这个活神仙是不是真能驱走那只难缠的狐,因此没人注意到彭仨儿的心情,只是专注地听着看着。

彭仨儿见街坊们没人注意他,便悄悄地自人群中退出,而后一溜烟儿地转身跑了。

“看来这个道士有些神通的样子……”

“呸呸呸……什么道士?要叫真人,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活神仙呐!说话不恭敬些,当心他把你的两片嘴唇粘住,叫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听说他要一状告到城隍爷那边去,能跟城隍爷打交道,这来头可不小哇!”

“那可不?真人的道行可深了,他一打咱村子过路,就见到村子上头一股妖气,这才进来替天行道。一进村口啊,他别的什么也不说,就直冲仨儿,指着他鼻子说他被妖孽缠身,你们说,这是真神不是?一句话问得仨儿当场下跪,声泪俱下地求他救命呢!”

“那我看这次那只狐狸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这真人也真小器,前儿我让我家小子给他相相,他却什么也不说。”

“怎么能说真人小器,那是天机不可泄漏。真正有道行的是这样的,不像那些跑江湖的半调子郎中,都是安心骗钱的,真人是活神仙,当然不做这样的事。”

“是啊是啊……”

“老天保佑,让真人把那只狐快快驱走,我家小子也长得可水灵了,那狐早走一日,我也早安心一日。”

“要是真人能在咱村里长住就好了,那样咱村也有个庇佑。”

“是啊是啊,有真人在,村子必定年年风调雨顺。”

“………………”

庙会早已结束,但不仅来摆摊子贩货的外地商旅没走,还从附近村庄涌来了更多的人,一些有个什么头痛脚痛的来了、家里有些个捕风捉影的怪事的来了、连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有空的人也来了。

大家都想看看这位正乙真人要怎么跟城隍爷告状,城隍爷又怎么捉狐……反正农事已了,也没什么急着要忙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凑凑热闹呗!

因此,此刻庙埕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团团围了个半圈,空出一块桌面大小的地方,上面放了张长案,案上只简单地摆放着香炉笔墨等物,众人一看,不禁有点儿失望。

比起来,上次那个道士放的道具要多得多,琳琅满目地放了一桌子还不够,然后看他又烧纸又念咒外带全身颤抖、大喊急急如律令,那才叫好看呢!

不一会儿,只见挤在外围的人群渐渐挪出了一条缝,原来是李老爷爷与彭家老少簇拥着正乙真人,一行人向着庙埕走来。而彭仨儿落在最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乙真人来到了庙前,含笑跟众位乡里招呼,大家虽觉真人平易近人是很好,可这样一来,却让那些抱着来看稀奇事儿的外村人更失望,颇有见面不如闻名的感觉,而村里人也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真人总得要摆点架子才显得道行高深,这才能让大家伙儿深觉这一趟没白来。

因为拣的时辰未到,因此有人搬了椅子来恭请正乙真人坐下,真人让老李爷爷坐,老李爷爷连声推辞,两人直让了半天,才双双落座。而这会儿老李爷爷可不敢托大,只是斜签着坐下。

彭仨儿站在他爹身后,放眼张望着四周。

“仨儿,”正乙真人微笑着,在这里待了几天,他也跟大伙儿打熟了,因此称呼上也亲近起来,“你紧张么?”

“没有。”彭仨儿摇头,但脸上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气。

“说句实在话,这次其实我也没有把握能治得了那狐……”

听见正乙真人这句话,老李爷爷连忙说道:

“谦虚、谦虚……真人太谦虚了……”虽是面对着正乙真人说的话,却像是急于对街坊解释些什么。

正乙真人微微一笑,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间的事,自有人间的朝廷管着,而精怪鬼物的事,也自有阴间的法理管着,狐精非我族类,贫道也难越俎代庖,因此才呈牒于城隍,求请断此一案,至于是不是能上达天听,给你一个交代,就看天意了……不过你放心,凡事抬不过天理人情,倘这狐精真是无故侵扰于你,将来必定有遭伏制的一天。”

众人听着这话,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什么真人根本不懂伏魔降妖的术法,因此四周一时乱嘈起来。

“原来真人不懂驱狐?”一片乱声中,有人这么问着。

“我是不懂,”正乙真人老实招认,“我虽修仙练道,可从没学过符-术法,只是你们硬要我设法降服那只狐精,被你们说得急了,我也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不管,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到城隍庙前告上一状,看看行不行。”

这下子群情哗然,众村民脸上都是一副深感上当的忿忿之色,只有彭仨儿却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用力抿着嘴唇,像是在忍笑。

人群里的乱才刚起,人们嘴里的奚落咒骂像阵乱风似的吹起时,庙埕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无数的叶子被扫落,吹卷过众人头顶,天色也忽然间阴沉了下来,叫每个人心里都毛了一下。

一时之间,挤满了人的庙埕上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阵风起得可怪异了……无数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四周,俱都戒慎恐惧。

正忐忑间,狂风又起,吹得众人东倒西歪,连那张放了香炉的大案都给吹翻了一个斤斗倒在一边,接着半空中响起笑声,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因此众村民一个个吓得站立不稳,呼天喊地者有之、求爹告娘者亦有之,闹了个鸡飞狗跳。

“真人好坦白,”只听见半空中的那个声音说道,“光明磊落,并不装神弄鬼,倒也不辱这‘真人’二字,既如此,我就称呼你一声真人也不妨。刚才听真人说了句‘凡事抬不过天理人情’,嗯,这句话合我脾胃,肯讲理的人,我是最欣赏的,所以,我就不像对付前一个老道一样对付你了。”

正乙真人顶着风勉强站立,强自喊着:

“听你的话,你虽是狐,也是个通人情的狐,既然愿意讲天理人情,何必还吹这强风吓唬诸位乡里?无故惊扰无辜百姓,这是哪条天理?还请把这风收了,让我们好好的讲讲理。”

隐身的狐还未回答,这风就逐渐小了下来,最后一片叶子落地时,风停天霁,四周好象没刚才那么暗了……众人略觉安心,但还是不敢直起脖子,只是拉长了耳朵听着。

正乙真人挥袖掸着身上的尘土,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略嗽了声清清喉咙后,开口说道:

“贫道正乙,也不敢要你叫我一声真人,这次路过此村,听见了这件事,深深觉得大违天理,这才不惴冒昧,出头来管一管。”

“喔?你单听他们一面之辞,就断定我做的事有悖天理,这是你不辨是非、妄加论断呢?还是因为我是狐,非你族类,做人不能胳膊朝外弯,所以你就武断地把罪名派到我头上?”

“这……”正乙真人一怔,他确是只听了他们的一面之辞没错,因此上略觉理亏,遂沉吟着,一时难以答话。直过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

“贫道虽是只听了他们的片面之言,可你纠缠彭仨儿业已七年有余,他一介男子汉,却被你强逼着倒干为坤,这是明显乖悖纲常的事,再者,人妖分处两界,本不相干扰,你却恣意妄为,屡屡越界侵扰于人,这谁是谁非不辩自明,你还有什么说的?”

“呵……真人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众村民听到这句话,不禁对正乙真人又燃起那么一丁点儿佩服,想不到他三言两语,就让这只作乱了七年的狐自认有错。

众人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半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若说我是为逞一己声色之悦、或者为了采补精气,那我当然是罪无可逭,因为此乃蛊惑,损人而利己,天道轮回,难道我不怕报应?前世我因犯了罪,轮回后堕为狐身,这一世好容易修行了两百年,又看多了因果,你想,我还会犯这个傻,做这种事让自己永世不得翻身么?”

正乙真人和众人一听,开始觉得这只狐说的也有点道理了。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这些,他又为什么缠着彭仨儿缠了七年?

“真人知道么?我们狐会去接近人,通常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我刚才说的蛊惑,另外一种原因,真人可想听听?”

“愿闻其详。”

“另外一种,称之为夙因,也就是所谓的前缘,我和仨儿,就是属于这一种。”

这一下,人群又骚动起来。众人看着彭仨儿开始议论纷纷,不知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和一只狐结下了因缘。

“我和仨儿,是前辈子的因缘所致。”隐身的狐缓缓说道,“前世我是个女人,一次为着访亲出远门,不防错了路,夜里经过一座古庙,便叩门问路,谁知庙里和尚见我标致,竟把我掳劫入寺,关在寺后土窟里,横加施暴,之后夜夜皆如此,我含悲忍羞,过了十七年不见天日的日子……”说着说着,狐的声音有些如泣如诉起来,“而那个残害我的和尚,就是前世的仨儿……”

村民们恍然大悟,同时发出低低的啊声,但众人齐声,因此音响甚钜,把一旁平静听着的彭仨儿给吓了一跳。

“后来我不堪折磨,抑郁而死,死后告上地府,判官判他在地狱受惩,役满完刑后,来生投胎还要偿还我此债。谁知道,那时我却因为犯了别的罪,被判转为狐身,在山林里修练了一百多年,才修练成人形,可巧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转世的冤家,这时候不报,又等什么时候?所以,我和仨儿是前世种下的因,今生结此孽债,来世两不相欠。”

“这么说……你这是特来讨前世那十七年的债了?”

“是,所以……十七年的期限一到,不用你赶,我自己都会走。”

一众村民抬高了头直望着天顶,虽然明知那狐隐了身,但大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渐入薄暮时分的天空,各自发表感想议论。

“既是前辈子欠的债,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啊,我看仨儿就认了吧!谁让他前辈子做了坏事呢?”

“看样子这人要是做恶,死了还不算完哩,下辈子还是得还,要下辈子不还,就拖到下下辈子……唉唷,想了就恐怖,不知道这加不加利息咧?”

“唉!这人呐!坏事做不得,连动动恶念,阴司里都会记上一笔,大家好自为之吧!”

“仨儿这事教了咱一个乖就是好好做人,本本份份地过活儿才是正办。”

“仨儿也别难过,再熬十年就还完了,只要想着往后将无债一身轻,这还起债来也才有劲儿。”

“你疯啦?仨儿还这债要来劲儿作什?”

“………………”

只听得各种各样的感想发自众村民之口,老李爷爷更借题发挥,长篇大论地教训着一众村民乡里,老彭也没话说,只是拍拍仨儿的头,示意安慰。而正乙真人若有所悟,感慨地点了点头。

“唉……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天道循环,果真报应不爽……享福受苦,系于为善或作恶,而为善或作恶,也都只是一个念头之间的事。”正乙真人抬头望天,“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因果夙命,原都成就在一念之间啊……以三生论因果可惕未来,以一念论因果,可戒现在……人间的一切尘事俗缘,原都是因果所造……”

只见正乙真人双手负在背后,慢慢地走得远了,一路走,一路还兀自书空咄咄地自言自语着。

彭仨儿看着身旁人群带着各人的领悟逐渐散去,不觉微笑了。

夜里,彭仨儿歪在床上,瞪大了眼看着黑的房舍。连续吵扰了几天的村子,今夜特别平静,使零落的虫鸣清晰。

忽地,他感觉黑暗中有人抱住了自己,甜笑跃上他的脸靥。

“今天你做得好戏。”彭仨儿低声说道,尾音渗入压抑的嗤笑声中。

“那也不全然是做戏。”语气轻快,带着点玩世不恭。

“不是?那难道……你说的前世……是、是真的?”

“恶僧掳劫良家妇女的故事么?呵……那可真是谎话了。”

“那你又说不是做戏……搞不懂你。不过……你也真是够促狭的了,竟想出这样的话来,哄得他们一楞一楞的。”

“呵……不这样,赶哪天他们真的找了个厉害的道士来,我怎么办?”

“说的是。不过,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原先看这正乙真人,像是真有些法力,我还担心呢……只想,到时就算破了脸,我也不管,总之,我要保护你周全。”

黑暗中,彭仨儿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双手紧了紧。他感觉得到自那紧挨着自己的那个壮阔胸膛的心跳所传来的感激。

彭仨儿微笑着,朝身边的人影更加偎近了些,双手环住他的腰。“你说,我们这辈子会这样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前世的缘分?”

“那还用说?自然是真的,不然,我好端端一个修练得道的狐,怎么说也是仙字辈的,哪里就这么甘心为你损了道行?若不是前世与你在三生石畔定了约,我会这么着?”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硬是要把我的前世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掳劫良家妇女……还是个和尚……”

“哄人的话,自然得说得活灵活现些,可我说我们俩会在一起是前缘所致,那可是确确实实的实话,半点不假。前世孽债相欠是缘,前世情缘也是缘,只是我俩都是男的,又你是人、我是狐,若说了是来偿前世情缘的,他们那些人能听得进去么?拣些他们能信服的理由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安心,咱俩也便利,岂不好?至于他们知道的是不是真相,那也无关紧要了,咱俩明白就成。”

静夜里,仨儿沉默了。

是啊……这种两心互许的事,在两心之外的旁人,怎么能懂?而旁人的心思,又与他们何干?

唉……就撂开手,随人说去呗……

即墨杨槐亭前辈言,济宁一童子,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余,犹无虚夕,或教之留须。须稍长,辄睡中为狐剃去,更为傅脂粉,屡以符-驱遣,皆不能制。后正乙真人舟过济宁,投词乞劾治,真人牒于城隍,狐乃诣真人自诉,不睹其形,然旁人皆闻其语,自言“过去生中为女子,此童为僧,夜过寺门,被劫闭土窟中,隐忍受辱者十七载,郁郁而终,诉于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狱受罪毕,仍来生偿债,会我以他罪坠狐身,窜伏山林百余年,未能相遇。今炼形成道,适逢僧后身为此童,因得相报,十七年满,自当去,不烦驱遣也。”真人竟无如之何,时不知期满果去否?然据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负,虽隔数世犹偿也。

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三)

乡野传说,在广大的黄土地上随风散扩,被风吹乱了结局的故事,谁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余饭后的闲谈,何须在意?随人说去消磨光阴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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