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秀人坐在沙发里,林小姐在一旁陪他。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十分专注地在听林小姐说话,但事实上他根本心不在焉,只是一直用眼角余光偷瞄著一路忙进忙出帮他提行李进房间的蒋书柏。
他没想到会遇到他。
在机场大厅初会面时,宫城秀人根本没有认出蒋书柏。直到蒋书柏因表现失常而胀红了脸时,他的记忆才被触动,深处有某种难以名之的熟悉涌现。
而那个回眸──澄净如稚子般的专注凝视──是让他回想起一切的关键。
他想,他一定也认出他了吧!想到车途之上蒋书柏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发青的模样,宫城秀人就很想大笑,但他强自按捺下这股冲动,维持著面无表情的模样伪装专注地听林小姐说话。
“呃……抱歉,打扰两位。”蒋书柏走上前来,额上闪著汗,有点喘,“行李已经全部搬上来了。”
“辛苦了。”宫城秀人平板著一张脸淡淡地说道,直视著蒋书柏的眼里有一抹调弄,“不过……这间饭店的服务生不负责帮住宿的客人搬行李的吗?”
听宫城秀人这么一说,蒋书柏才猛然想起,对-!行李的事交给服务生就好了嘛!他干嘛自己跑去搬,弄得自己气喘如牛啊?为此,他不由尴尬地红了脸。飞快地瞟了眼宫城秀人,而他眼里那并不刻意掩饰的嘲笑让蒋书柏一时不禁天雷地火般地愤怒起来。
什么嘛!臭家伙!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讲呢?他根本是故意要看他笑话的嘛!蒋书柏在肚子里生著闷气,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注意到他手部细微动作的宫城秀人用手遮在嘴前轻咳了声,为了忍住笑容。
“啊,”听到这声咳嗽的林小姐将之解释为逐客令,便机伶地站起身来,“宫城先生,我还得去跟大久保先生他们打声招呼,先告辞了。”
“那就午茶时候再谈了。”宫城秀人站起来送她。
蒋书柏看著林小姐走出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不该跟上。这简短的踌躇之间,宫城秀人已经关上了房门,转过身来将视线定在他身上,看得蒋书柏一阵头皮发麻。
暌违七年之后,再度跟这个人单独处在饭店的套房里,蒋书柏无法让自己摆月兑七年前的回忆。
噗咚、噗咚……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便忍不住抚住左胸。
镇定一点,没什么好怕的。都已经过了七年了,他想对方应该不会记得的,毕竟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买春老手的样子,那自己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张脸,所以,他一定不会记得的,更不会认出来……蒋书柏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宫城秀人一直看著他,沐浴在那过份专注的凝视下,蒋书柏总觉得自己会因为心跳过速而亡。
“呃……那个……宫城先生……”蒋书柏指著门,示意想出去,却不知道该怎么顺利地把话说出口。
“你长大了。”
轰──!蒋书柏的脑袋里发生火山爆发。
他、他记得!他居然记得!蒋书柏下意识地让背贴紧了墙,感觉眼前一片发黑。
完蛋了!他居然记得他……这下子他该怎么办?对方会不会把七年前那件事抖出来?如果被公司的人知道了,他会有怎样的下场?他可能会被解雇、然后被人指指点点、在嘲笑声中过完他这剩下的悲苦人生……唔……怎么会这样?难道他要为年少时的一时无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呜……天呐!怎么会这样?
蒋书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颤抖著双唇、脸色发白地看著宫城秀人。
看著蒋书柏变换不定的脸色,宫城秀人微笑起来。眼前的人比七年前要长高了许多,体型也由少年蜕变成大人,原本稚气的脸庞线条增添了些许刚硬,青涩的味道不再……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惜。所幸,那对大眼仍跟七年前一样清澈不染。
“看样子你找到正当的工作了,恭喜。”宫城秀人说著,从门口让开,走进卧室。
蒋书柏一看到他走开,便逃命似地打开房门跑了出去,惊惧地看著刚才他置身的房间。
门扉受到反作用力缓缓地掩上,在逐渐缩小的门缝里,他看到宫城秀人坚实的背影,他正打开行李箱拿出衣物整理著。
‘看样子你找到正当的工作了,恭喜。’蒋书柏反刍著这句话,想不到当年的事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这时,他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辨。
房门“喀”地一声轻轻关上,蒋书柏看著房门,右手不自觉地再度抚上左胸。
***
夜晚的帘幕垂落,覆罩大地。街灯缀成一串长星,在底下的车海里闪烁。
宫城秀人看著底下的灯海,在饭店最顶层的套房里车声听来像是隐约的海潮声。
海……一想到海,宫城秀人就会不自觉地联想起海里的宝物──珍珠。
想不到当年那个坠出珍珠的少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宫城秀人感叹著,觉得时间还真是能摧毁一切呢!经过时间的淬炼,所有的少年都会成为男人,变得成熟世故,就连当初那个傻呼呼的孩子都学会拍马屁了呢!虽然拍得并不高明。
他想起午茶时候的蒋书柏,掏出名片礼貌周到地递上,脸上还带著业务性的笑容,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生涩……但接下来的时间里,蒋书柏的表现都很正常,不再出错了,连脸红的次数也少了,叫他觉得好无聊。
光阴之神实在是太残酷了……宫城秀人想著,拉上了窗帘,将阒黑的夜空阻隔在布幕之外。
突然之间,他感觉一股空虚包围著他。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很想紧拥住某个人,藉由对方的体温来驱走这磨人的感觉。
宫城秀人躺上了床,从裤子口袋里模出一个造型稳重的K金袖扣来,在指间把玩著,脑海里浮现蒋书柏的脸,十七岁的和二十四岁的模样交互替换……
现在他在做什么呢?在袖扣闪出的金光刺中他的眼时,他这么想著。
相类似的思潮此时也袭击著蒋书柏。
他坐在书桌前,努力消化刘文和给他的企画案。但是,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专心于那堆文字,只是端详著躺在纸张上的一个K金袖扣。
这是七年前,跟著那五万块钞票一起被留在枕头上的事物。
那个晨光透不进来的苍白早晨,他醒来,发现身边空空的,蓦地被一股怅然若失所占据。他没有留下他的名字、任何只字片语,只留下这个……
他趴在桌上,用指尖翻滚著那颗袖扣,悠然轻闪的金,带著渲光似的梦境感。
宫城秀人的脸庞出现,和七年前相比,他没有太大的变化,轮廓刚硬、眉目深邃,变化的只有眉心间的皱纹加深,让他脸上的风霜感加重,端凝沉稳的气质更甚,更可靠、更叫人安心……
恍惚间,那份叫人依赖的安心气息围绕著他,他不觉眼皮沉重起来。
‘你长大了。’
见到自己,他心里有著怎样的感觉呢?蒋书柏模模糊糊地想著,高兴吗?还是讶异?抑或是根本没感觉?但他记得七年前的事,今天临别时还对他说:辛苦了……
“辛苦了……”喃喃复诵著,蒋书柏闭上了眼,唇边跃上一抹微笑。
***
“蒋书柏。”走廊上,林小姐的高跟鞋敲著石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蒋书柏停下脚步等她走过来。只见她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袋递给他,说:“你下班后把这个东西拿去饭店交给大久保先生。”
“好。”蒋书柏接过那个信封袋,心里大叹苦命,为什么他下了班还要做这种事?他明明是只去支援一天──开车而已呀!不过,幸好是大久保先生,如果是要他送东西给宫城的话,那非得死命推辞才行。
“不要忘了。”林小姐丢下这句话后又踩著高跟鞋喀-喀-地离去。看著林小姐挺直的背脊,他还真是佩服她的精力充沛,听说昨天她和刘文和带那三个日本人跑了一趟台东,到晚上才回到台北呢!
好!加油!不能输!他深吸了口气,挺直自己的背。
“干嘛?一副充满了雄心壮志的样子。”李祖寿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没有,”蒋书柏笑了笑,“只是突然间燃起了斗志,决定要好好打拼。”
“好,”李祖寿佻达地拍了下蒋书柏的背,“这就是一个业务最需要的冲劲,好好拼吧!我也要好好拼,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要干嘛?”
“是这样子啦!”李祖寿抓了抓头发,“我想学日文,可是我的空闲时间很不固定,不能去上补习班,所以想在家里自修……你今天下班后有没有空?我想找你陪我去买参考书。”
“今天下班不行,”蒋书柏晃了晃手中的信封,“我要把这个送去给客户。”
“那些日本人?”
蒋书柏点头,耸了耸肩,示意无奈。但李祖寿脸上却出现羡慕不已的表情。
“真好啊……果然大学毕业比较占优势……”李祖寿的话里有酸葡萄的味道。
蒋书柏知道李祖寿是高工毕业的,对于自己的学历有点自卑。但是他不懂被派去办这种杂事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个快递罢了,还免费的呢!
“你这傻小子!”李祖寿毫不客气地一手扼住蒋书柏的脖子、一手搓著他的头,“这是接近客户的好机会啊!”
“你干什么?”蒋书柏挣扎著,觉得李祖寿是在趁机发泄他的嫉妒。
就在两人乱成一团时,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的是宫城秀人跟刘文和。看见宫城秀人的脸,蒋书柏的心脏就“突”地蹦了一下。
但宫城秀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眼光转开。刘文和看他们没进电梯的意思,便伸手按下关门的键。
“让您见笑了,不过敝公司员工的感情就是这么好。”刘文和解释著。
宫城秀人没有反应,脸上的线条变得僵硬了起来,叫刘文和不禁忐忑,便连忙进一步解释。
“平常时候他们也是很稳重的,在工作上更不含糊,虽然还有待磨练,但相信他们将来都会是出色的业务,因为敝公司相当注重员工的在职进修……”说话间一楼到了,“宫城先生,您请。”
宫城秀人一言不发地跨出了电梯,刘文和的话从他的左耳进去、右耳出来。
“刚才的事,我一定会转告他们主任的,惹您不快,真是不好意思。”刘文和跟在宫城秀人身后拼命弯腰道歉著巴结,但宫城秀人却突然停下脚步,害他差一点撞上。
“刚才我才想起来,前天那个帮我开车的,叫蒋……”宫城秀人半转过身,突然对刘文和这么说。
“蒋书柏吗?他是敝公司最‘资浅’的业务。”刘文和特意强调“资浅”这两个字。
“对了,蒋书柏,就是他。”宫城秀人理弄著西装袖口上的袖扣,“我在七年前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呢!”
“啊?是这样吗?”刘文和看著宫城秀人脸上冰一般的微笑,顿时觉得像坠入五里雾中一般。
***
轻轻地带上房门,蒋书柏才吁了口气。
呼──太好了!表现及格!蒋书柏握紧了公事包,对自己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满意。礼貌周到、笑容自然、日文文法没错、也没有忘了用敬语……面对这么重要的客户没有因为紧张而失常,让他感觉自己成长了一点,也对自己多产生了点自信。
他脚步轻快地离开大久保先生的房门口,正在心中鼓励著自己的时候,前方一个房间门口的动静让他蓦然停下脚步。
──那是宫城的房间。
只见那扇门扉为走廊上伫立著的一个少年轻轻地打开。
看那只开门的手……那是宫城秀人的手。
少年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脸上表情很显然是被房间里的装潢震慑,随即轻吹了声口哨走了进去,接著传来的是关门的声音。
蒋书柏站在走廊上呆呆地看著那扇被关起来的房门,半晌后,手不自觉地伸进裤子口袋,握紧了拳头。
那、那个少年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而已啊!毛长齐了没都还不知道哩!那个变态……难道他专挑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下手吗?死变态!他是专程到台湾来摧残民族幼苗的吗?
蒋书柏在肚子里乱骂一通,在走到宫城秀人所住的房间门口时,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怎么也压抑不下偷听的冲动,便把耳朵贴到房门上。但是,想也知道,这么高级的饭店隔音当然做得一级棒,他什么也听不到。
蒋书柏看著那扇紧闭的房门,就算听不到什么也想像得出里面那两个人要干什么勾当。而光是用想像的,蒋书柏就觉得肚子里一把火烧了起来,让他得费好多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的脚去踢房门。
死变态!臭恋童癖!蒋书柏抽出自己的手,看著那个躺在他手中的袖扣。
‘混帐!等一下就到金铺去把这烂东西卖掉!’他怒气冲冲地想著,踏著重重的脚步离开了现场。
***
“宫城先生好帅喔!你昨天有没有看到他?”“有啊有啊!我看到了,真的很帅……”
帅又怎么样?他是个同性恋。
“听说他还单身耶!不过他有三十五了……”“那正是男人最具成熟魅力的年纪啊!”
单身又怎么样?那也轮不到你……
“可惜他是日本人……”“哎呀,爱情是不分国籍的。”“不过他比我大了十二岁耶!”
就算他是台湾人也没用、就算他还年轻也没用,因为他是个有恋童癖的同性恋。
一大早来到公司,蒋书柏就听到公司的几个总机和会计小姐在那边八卦,听得他烦躁不已,脸色异常大便。
“咦?蒋书柏。”高谈阔论的几个女人当中一个发现了他,便兴冲冲地向著他跑来,其他女人随即跟上。
“早啊!”小姐们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一脸的八卦。
“早。”蒋书柏有气没力地跟她们打招呼。
“听说你认识宫城先生?”
这句话一窜进耳朵,蒋书柏就很想翻白眼。
“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帮他开车而已……”
“是吗?可是我们听说你以前就认识他了耶!”
轰──!蒋书柏的大脑被炸得四分五裂。
“对啊,七年前嘛,对不对?”“没错,我听到的也是七年前。”女人们此刻完全没发现蒋书柏的脸色变化,只是众口一词地反覆强调“七年前”这个数字。
“谁、谁说的?”蒋书柏脸色发白。
完了!被发现了吗?蒋书柏瘫在座位上,不仅脑袋凝固成石头,身体也动弹不得。
“是宫城先生亲口说的。”
“砰”地一声,蒋书柏双手拍在桌子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
“是他说的?”蒋书柏脸色发青地问。
“对啊!”
那……那个混帐!他居然把七年前的事抖出来……蒋书柏又气又怕,全身颤抖起来。他是想害他在这个公司做不下去吗?太过份了……他到底还说了些什么?
“‘他’?听你的语气,你们很熟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众女子七嘴八舌地问著。
蒋书柏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拳头。看众八卦女东问西问的,看样子她们所得到的情报就这么一点而已……这让蒋书柏安心不少,但是,他很担心这件八卦在公司内流传,要是有人不死心地再去探底,说不定……说不定那件事就会被抖出来了!
不行!他一定要设法去封住宫城那张大嘴巴才行。努力让自己镇定地深呼吸著,蒋书柏勉强自己笑。
“那、那个……其实……我跟宫城先生……只是见过一次面而已,我跟他一点都不熟……所以……嗯……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吗?你的表情可不是那么说的喔!”反效果。女人们纷纷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呃……我今天得去工地……抱歉。”蒋书柏抱起公事包,硬是从女人堆的包围里挤出去。但跑没两步,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李祖寿的大特写。
只见李祖寿揪住他的衣领,脸带威胁地问:“说!你是怎么攀上宫城的?”
呜……救命呐!谁来救他啊?蒋书柏觉得自己的三魂已经从两只耳朵里各跑掉一个,剩下的一个在他体内,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