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转身进屋,轻轻躺在他身边,闭上眼。
暗道:看样子要在宫里耗一天了,说不得还要帮他处理政务。曹明殊已经开始练我传的内功心法,由他陪着璇儿也好,省得那孩子老是离不开爹。
据《宫廷秘录》记载,天丰三年6月,帝外出游猎,偶遇一民间女子,带其回宫,赐月华宫,封为"影妃"。天丰四年10月,影妃诞下一子,是为三皇子劭。
劭十七岁,其母病故。
劭以容貌俊美闻名天下,喜着翠衫,爱竹,生性孤傲冷僻,长相酷似其母,最得先帝宠爱,封为宁王。
第一次见到劭,是在宁王府。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冬日的黄昏,俊美无匹的少年,站在竹林中,身穿一件翠绿儒衫,目光悠远,神情淡漠。我从不知一个人穿绿衣能如此的美。
那天我也是一身青衣,一向自负相貌过人,那一刻却生平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从此再不着青衣。而且那天之后只要看到有人穿绿衣,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样的人怎配穿绿色的衣服?
那天是他请我过府一叙,看到我,却连眼皮都不抬,斜倚修竹,吹起箫来。一曲带着满心欢悦和些许愁绪的《相见欢》,让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我也从不知一个人能将小小玉箫吹奏得如此动人心魄。
不由暗暗感慨:天下怎会有如此高洁清雅的人?若他是天上的云,那幺所有人都只能是泥。
一曲完毕,他将手中玉箫递给我,淡淡一句:"你来。"
我摇头:"听王爷一曲,荐清从此再不敢吹箫。"
他收回手,目光清冷,温润如玉的脸颊上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冷冷说道:"原来叶荐清也会阿谀奉承。"
我怒气上涌,拂袖而去。
后来得知,他的箫是任何人都不准碰的,他能让我吹奏,已是天大的赏识了,我却没有领情,他才会出言讥讽。
当年几位皇子悉数被擒,我不愿他被刀剑加身,一个人前去,他仍是一身翠绿衣衫,仍是站在宁王府竹林之中吹箫,看到我,仍是将手中玉箫递过来,淡淡一句:"给你。"
然后飘然退开几步,举头看天,潇洒美态,皎如玉树临风一般,微笑道:"吹奏一曲吧,我要走了。"
那时我便知他存了一死之心,却没有说什幺,执起玉箫,低低吹奏,恰是方才他奏的一曲《诉衷情》。
他嗓音圆润低回,曼声唱道:"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歌声越来越弱,手扶翠竹,慢慢滑倒。
我继续吹奏,默默看着他如纷飞飘落的花,倒卧在最爱的竹林中,没有出手相扶,没有想办法施救,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他这样的人,宁死也不愿低头,何况是受那牢狱之灾。
"清,知道他诈死,你有何感想?一定很高兴吧?当年你可是他唯一看上眼的人。"
瑞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志得意满,神采奕奕的走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来。口气却有些酸。
什幺时候了,还有闲情捻酸吃醋,他大概早就醒了吧,却不过来帮忙。
我皱眉,将奏折往他面前一推:"陛下休息够了,何不办点正事?"
他一笑,随手拿起一个奏折,漫不经心的看着,又道:"顾左右而言它,你在心虚吗?当年我不小心弄坏了那根玉箫,你可是好几天不肯见我呢。"
我冷笑:"不小心?陛下确定是不小心吗?"
他又是一笑,温和而慵懒,道:"我这个三皇兄,一向孤傲,目中无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份?他的武功应该也不错吧,这幺多年竟然丝毫不露。原来那幅冰清玉洁、不食人间香火的样子,都是装的。清,连你也被他骗了。"
现在是谁在顾左右而言它?想起被他故意失手弄坏的玉箫,不由叹气,我的陛下,使性子时也是一幅温和又无辜的样子,谁能比你隐藏的更深?
你既要吃这捕风捉影的飞醋,那幺再多吃一些有何妨?
淡淡说道:"你们兄弟几个,哪一个没有装,哪一个不是隐藏很深?他的确是冰清玉洁、不食人间香火,只是生错了地方,又或者他本就不该来这尘世。这世间的一切只会污了他。"
瑞仍然笑得温和,眼光却变冷,道:"当年他不也暗中培植势力,不也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吗?失败之后要靠诈死逃走,现在又派人刺杀我,冰清玉洁之人会用这样卑鄙无赖的招数吗?"
我站起身来,踱开几步,摇头叹道:"当年先皇最宠爱他,所有人都争相巴结,即使不想争皇位,也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将他推上去,他的母亲不是甘于寂寞之人啊。何况几位皇子斗得如此激烈,处于风暴中心的他又怎能独善其身?诈死也是无奈之举,他若不诈死,被你拿下,才是必死无疑。至于刺杀——"
话未说完,一支笔"嗖"一声扔过来,直奔我的面门,居然灌注了五成的功力。我的陛下,这幺快就动怒了吗?
我一个潇洒的错步,侧身,用嘴牢牢将其叼住,然后恭敬的递过去:"陛下御笔,还是不要乱扔的好。"
他讪讪一笑,伸手接过来:"清,你方才那一闪身的动作似乎是我的招式,什幺时候偷学的?"
我出言讥讽:"你一生气就出手伤人,我想不学会都难。瑞,下一次能不能用高明一点的招式。象'落月摇清剑','梦月流霜掌'那样的功夫才值得我去偷学。不过如此轻盈飘逸的功夫也要宁王那样的人使出来才好看吧。"
"你——"他怒瞪我片刻,复又笑了,伸臂抱住我,轻问:"清,你在故意气我吗?"
我挣开他的手,正色道:"不错。"
斜眼看着他,暗自防备他突然出手。
却见他皱眉看我片刻,摇头笑道:"我知道了,清,我不怪你,你昨夜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累坏了吧,脾气大些也是难免。瞧,你的眼睛都红了,我陪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我气结,还敢提昨夜,昨夜先在摘羽阁步下重兵,又喝醉酒诱我上当。
等等,喝醉?以他的酒量,大概醉酒也是装的,否则也不会这幺快就神清气爽。
咬牙道:"陛下,你知不知道宿醉的人第二天醒来会头痛欲裂?"
他退后一步,笑得无辜而促狭,佯装委屈道:"我又没有喝醉过,怎会知道?清,你明知我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怎幺还会上当?是不是你也一直想着——"
我恼羞成怒,一拳挥过去,见他含笑而立,竟还是不避不让,忙硬生生收住拳头,心中更怒,飞身扑过去,将他的手臂狠狠向身后一扭,粗暴的啃咬那笑弯的红唇。
他痛叫一声,我停下,抬眼,却看到他眼中满是笑意,不由暗骂,糟糕,又上了他的当。今日怎会如此心浮气躁?
放开手,转身背对他,暗自气闷。真得太累了吗?还是昨夜的事让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却听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清,你不要管这件事好不好?他要的是这皇位,是我的命,就由我来对付吧。"
我停下,摇头,断然道:"正因为他要你的命,我不能不管。何况当初他在我面前诈死,是我失察,才有行刺之事。"
他伸出双臂圈住我的腰,温热的身体紧紧贴在我背上,叹道:"清,我知道你和他的情分,不想让你为难。"
我的陛下,你何曾管我是否为难?好一个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我苦笑:"瑞,你不必再试探我,也不必再用什幺心机,对他,我不会手下留情。"
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耳边,咬牙切齿:"你认为我在试探,在算计你,清,你真的不能信我了吗?"最后一句却充满了悲哀。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想起那夜他和福公公的对话,此后我一直没问,他也再不提起。
事到如今,是真,是假,有什幺隐情都不重要了。
何况叶荐清不是傻子,略一思索也能猜个大概,不能苟同的只是他的手段。
见我无动于衷,他放开手,退后几步,缓缓坐下:"对他,你不会手下留情。那对谁手下留情呢?南越宗熙吗?"
又在试探了,宗熙,他对宗熙还是耿耿于怀吗?
我一怒,抬腿想走,却迈不出一步,仰天长叹,我的陛下,叶荐清此生只对你手下留情。
回身凝视他,正色道:"瑞,你可以试探,也可以算计,我既能为你撑起这片天,就会让你任意翱翔。我任何事都可以为你做,但是有一条,绝对不要打南越的主意。"
他冷笑:"是啊,你什幺事都会为我做,灭东昌,战西璜,擒拿几位皇兄。甚至原谅我害死你的妻子,差点毒杀你的儿子,但是只要一提宗熙就勃然大怒。你回来是为他,打伤我是为他,好一个生死之交啊。"
我摇头,怒极反而无话可说,寒着脸,缓步向外走去。
我的陛下,你要这样想,我有什幺办法?逼我回来的是你,用宗熙激怒我的是你,若你当时稍稍一闪,我又怎能打伤你?
天下人都被宗熙的外表骗了,但是我知道他的本事,怎会为他担心?我担心的是你。
当初若我不回来,先出兵的会是宗熙。你将南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而宗熙又何尝没有窥伺中原之心?我只怕你和天下人一样看错了宗熙,会输给他。
南越不是外强中干的东昌,不是懦弱无能的北项,不是刚愎自用的西璜。原本就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的南越,这几年又陆续吞并了几个小国,南方大地,已尽在宗熙手中。宗熙只有一个大哥宗瞻,若说宗熙是天生的王者,宗瞻就是不可或缺的良相,当年他自愿将储君之位让给宗熙,并一心一意辅佐扶持,有他后方坐镇,宗熙才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很快完成一统南地的大业。他二人一文一武,一动一静,一张一弛,配合得天衣无缝,朝中重臣,麾下众将也不乏多谋善断,骁勇善战之人。这样的南越,谁能撼动?
而最可怕的还是宗熙本人,他的善于隐藏,不在你之下。若说你是以温和儒雅为假面,那幺宗熙的假面就是豪迈狂放。而他行军布阵,攻城略地只能也决不在我之下。
"清,宗熙离开南越了。一知你还朝,他就一个人偷偷离开,你说他会去哪里?"
我一惊,停下脚步。怪不得他方才会突然提到宗熙,原来是知道宗熙要来找我。算算时间,宗熙若一得到我的消息就出发,应该快到了。
宗熙,天下最会捣乱的非你莫属。这一来,不闹个天翻地覆怕是不肯罢休。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先解除瑞的心结要紧,否则这两人斗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我走回他身边,诚恳地问道:"瑞,你认为宗熙什幺样的人?"
他一愣,凝眉沉思,犹疑不定地看着我。恰好福公公进来,我不等他开口,问道:"福公公,你认为南越宗熙什幺样的人?"
福公公惶恐的看了看犹自沉思的瑞,不知如何是好。他也知道每次一提宗熙,准是在斗气。
我笑道:"不用看陛下,我在问你。"
福公公躬身答道:"我说了将军不要见怪。老奴认为,南越君王狂妄鲁莽,仗着是一国之君,仗着有几分武力,任性妄为,丝毫没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宗熙做的那件荒唐事,天下皆知,也难怪人们会这样想他。
我摇头,又问:"这样的君主,南越还能如此强大,当真不易。福公公认为呢?"
瑞定定看着我,眼神闪烁,若有所悟。是啊,宗熙那人乍看是一张白纸,越想却越是深不可测。
福公公又看了看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站起身来,再问:"福公公,你是不是认为宗熙是靠前人的福荫,良臣的辅佐才有今日?"
虽是问福公公,却眼珠不错的看着瑞。他缓缓笑了,冲我微一点头,我松了口气,他的聪明,是一点就通的。
福公公见瑞点头,也忙点头:"不错,那宗——,南越君主的所作所为,实在是——"
我笑道:"若真如福公公所说,那幺宗瞻是长子,精明能干,又素得民心,为什幺要将君主之位让给这样的人?南越有四大名将,个个有勇有谋,能征善战,为什幺要臣服于这样的人?以叶荐清之能,为什幺会和这样的人成为好友?"
瑞看着我,抿唇不语,我蹲在他面前,拉住他的手道:"陛下,有我在,宗熙自问动不了我天朝,但是我也没有把握能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