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被角,怔了一怔,干笑道:“今天忙乱,只收拾出两间厢房来,只有两张床能睡。”我瞧着眼前稚童的轮廓,此时的衡文尚不认得我,我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将他扶回枕头上,盖好被子,“好生睡罢。”下床披上外袍,预备去屋脊或大树上找个地方蹲蹲。
夜色深深,寒风料峭。本仙君在屋脊上抬头望天,今夜天上乌云沉沉,什么也看不见。
不晓得碧华已经到天庭了没有。
算起来,现在已经将要入冬了罢,怪不得风如此的凉。前几天坐在屋脊上时,风比此时暖些。
我打了呵欠,在屋脊上躺倒,说老实话屋脊上不好睡,瓦片起起伏伏的颇硌得慌。
今天,一群人收拾房子的时候还问过我,“这位爷,真的只收拾两间厢房就成了?”我道:“是,小犬幼时丧母,夜间时常失惊,尚在调养中,要有人守着睡。”
其实我是想,假如玉帝真的挂下脸,将我一把拎上诛仙台,再想和衡文一张床上睡,怕是不能够了。所以趁这几天,管他大还是小,能睡一日就一日罢。拿凡间的话说,做也要做个饱死鬼。
但方才衡文那样一问,我顿时觉得我无限龌龊,饱死鬼是做不了了,我只是个做饿死鬼的命。
明天让小厮把空着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罢。
我再闭着眼再打了个呵欠,听见细碎的踩着屋瓦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看见小衡文站在瓦上,低头看我,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内袍,“你没有屋子睡,我可以和你挤一挤。你刚才立刻就走,也不等我说。在这里睡着不舒服罢。”
我一骨碌爬将起来,拿外袍将他一裹:“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睡罢。外面风凉。”
如果此时,下房中走出一个丫鬟或小厮,看见宋老爷我和小少爷站在屋脊上,一准吓个跟头。
衡文扯住我的袖子,“嗯,我的床带你睡,走罢。”
本仙君随着衡文回了厢房,衡文钻进被子,本仙君腆着老脸,翻身上床。衡文还将被子向我这里让了让,“你盖的比我多,让给你些。”
我将被子又让回去,替他掖紧了,“我这边够盖的,你睡罢。”
衡文一本正经地对我道:“你不用和我客气。等再过些年,我长大后,加冠封职,在天庭和宋珧你同为仙僚。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我道:“是是,说的及是。”
衡文的头在枕头上向我这里凑了凑,“但是,帝父告诉我,我他日要做衡文清君,所以我便叫衡文。为什么你是广虚元君,却叫宋珧。”
我道:“因为我本是个凡人,无意中飞升做了神仙。我在凡间的名字叫做宋珧。”
衡文道:“宋珧比广虚元君好听。”
我本想说其实我一向也觉得是。但想了想,作罢了。已经要上诛仙台了,在这要命的当口再诽谤玉帝恩赐的封号,万一被他老人家听见,火上浇油,一怒之下,说不定连一缕投胎用的小魂魄也不让我剩下。
衡文轻声道:“我若也有个与封号不同的名字就好了。”
许多年前,在天庭上,衡文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
那时候我刚认识他不久,老君炼了一炉好丹,请开炉客,赏脸捎带上了我这个才入天庭的小神仙。我和众仙都还不甚熟悉,但那一顿酒喝得极痛快。我与众仙都吃得半醉。出了兜率宫,东倒西歪地各自寻地方躺躺解酒。
衡文枕着青石半躺在天河边。天河的水波和着云雾,浩浩而流,似无尽头。
衡文忽然向我道:“我倒也想取个凡间人用的名字,却不知可有什么讲究么?”
我滔滔不绝道讲究大了,生而定名,及冠后还要表字,因典择名,由名思典而定字。规矩甚多。末了讪笑道,当然,引经据典这类事情难不倒衡文清君。
衡文笑道:“不用那繁琐的,和你似的,两个字的名字,上口好念就成。”
其实我这个名字起的时候亦不容易,据说老头子当日召集了数十名门客,延请翰林院的几位大儒共商共议,议了数日后才定下。但我素来谦逊,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拿出来吹嘘。我只慢吞吞地道:“先有姓然后有名,我是跟着我老子姓宋,清君你……要姓什么?”
衡文清君望着天河水沉默了片刻道:“咳,你便从人间的姓氏中随便帮我挑一个罢。”
我略思索后道:“玉帝的凡姓好像姓李,老君的凡姓也姓李,看来李是个神仙姓,不然你也姓李罢。”
衡文晃着扇子道:“都是一个就没意思了,不好不好。”
我只好道:“那你想要个寻常点的姓,还是冷僻点的?”
衡文道:“寻常点的就成。”
我便道:“王、张、李、赵、吴,这几个都是凡间的大姓。李你不要,王张赵吴……”
衡文忽然道:“你那日和我自报家门,说你的姓是齐楚燕赵韩魏宋中的宋,这几个国名中,似乎也有个赵。”
衡文清君便啪嗒敲一下扇子,定下乾坤道:“那便姓赵罢。”
我当时酒意正浓,被风一吹,澎湃上涌,月兑口道:“赵衡,你看这个名字怎样。”
衡文笑着点头:“好好,就是赵衡。”
数千年前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我在床上侧过身,低声问小衡文:“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名字?”
衡文片刻间没有出声,像是想了一想,然后道:“和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念的。”
本仙君装作想了一想,然后道:“赵衡,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
衡文在枕头上用力点了点头,将被子点的抖了抖,我听见他十分欢喜地道:“好,就要这个名字。”
我听着他欢喜,心中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衡文犹在喜孜孜地念:“赵衡,赵衡……”
我再替他拢了拢被子:“睡罢,刚到凡间,要养足精神。”衡文又点了点头,翻身向内。
第二天清晨,本仙君醒来时,衡文正靠在我肩膀上,睡得十分香甜。我伸手想抱一抱他,又怕一碰他就醒,还是缩了回去。今天没借口再在这张床上睡,昨天恐怕是最后一晚上。本仙君适时地伤感了一把。
正悲秋时,衡文就醒了,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起身,理所应当地由被仙君服侍他穿了衣裳。
衡文下床后,扯了扯我的袍子角:“昨天晚上的名字,多谢了。”
我正色道:“没什么,只当你让我在这里睡的谢礼。”
衡文眨着眼看了看我,露齿笑道:“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