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中) 第十六章 作者 : 大风刮过

今日衙门又无大事,顾况做知县十来天没碰上一宗像样的案件,甚气闷。

蓼山是江湖是非地,但入江湖的人都另立名册不在百姓户籍内,不归他这个知县管。顾况自小听刘铁嘴说书,老想着长大了也能做个升堂审案的官,后世人听书除了狄公案之外,还能有一本顾公案。自从走马上任后成天无所事事,莫要说杀人越货的大案子,就是鸡鸣狗盗的小案子也没碰上一桩。顾况不甘心,去书库翻查旧卷宗,指望找一件惊心动魄的陈年旧案再审翻案,将开国来的卷宗从头翻到尾,除了鸡毛蒜皮还是鸡毛蒜皮,顾况终于恍然明白,蓼山县能生是非的人全到江湖上混去了,剩下的都是不生是非的良民。

顾况今天升堂,只有两户乡下人家要嫁女儿娶媳妇,来告知县衙修改户籍。临走前还塞给门口的衙役各人一包喜糖,顾知县大人坐在公堂上高高在上,捞不到糖吃。

退堂后到内院,后厨的采买过来禀报道:“大人昨儿让小的捎的东西小的已经捎回来了,放在大人房里的桌上。”

顾况道了声谢,模出几个钱打赏了采买,迳自回房去,在回廊上向恒商的厢房处望了望,房门半开,应该在房里。

顾况加快脚步到自家房前,刚推门,一眼看见程适斜着身子坐在桌旁,拿另一张椅子垫着脚,大模大样从桌上的纸包里模出块东西塞到嘴里咯登咯登嚼了,再模一块,含浑向顾况道:“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还馋这些吃,偷偷模模藏在屋里,糖味儿不错。”

顾况顿时直了眼:“哪个让你动的?!”

程适睁圆眼道:“吓,至于么,模了你两块麦芽糖吃跟我梗起脖子。今天祭灶满大街都是卖糖的,大不了再上街买一包赔你。”

顾况有气撒不得,忍了,程适看着他铁青着脸拂袖出门,摇摇头吹掉嘴上沾的一粒芝麻,顾小幺越发小家子气了。

顾况走到回廊上,想想停住脚,看见一个匆匆过来的小厮,喊住了吩咐去房里拿件家常衣服到书房去。小厮眼睁睁看着知县大人换上便服,正要出门,书房的门被敲了两下,恒商推门进来。

顾况一把攥住恒商的手,“你且等一下,我出去一趟就回来。”一阵风地出了门,迳自往衙门后门去。

衙门的后门外是条巷子,平时小摊儿甚多。今天祭灶,时候又近中午,摆摊的都收生意回家去了,巷子里空空荡荡,顾况出了巷口,街上也只得两三个摊位,人甚稀少,遥遥看见一家干果铺正在关门,忙发足奔上去,“老丈,给我秤三斤麦芽糖。”

全县父老都认得顾知县的脸,店老板看见顾况十分欢喜,行礼让座又捧茶,还问知县大人怎么不坐轿子亲自到小店来,顾况心急如火燎又不能驳老人家面子,只得捧着茶杯支吾应付,足过了一刻钟,店老板才转身去秤糖,向柜子里一看,甚愧疚地道:“顾大人,对不住。糖剩的不多,块儿整的只有一斤不到。今天祭灶,到这时候糖都不剩什么了。”

顾况没奈何道:“只要有就便好,不拘多少。”店老板一块块从余渣里挑出来,秤一秤只有八两多一点,拿纸包了。顾况袖起糖,疾步赶回衙门。

转进庭院,遥遥看见恒商站在假山前,顾况一只手按着另一只袖子里的纸包,有些局促,向恒商道:“我——我有些东西给你,去书房说。”

恒商神情像春风般暖起来,“好。”

进书房阖上门,顾况从袖子里模出纸包,心中却没好意思又踌躇起来,巴巴的弄了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恒商还记不记得,万一只觉得这东西寒酸怎么好。

恒商点漆的双眼正望着他,顾况呐呐地递上纸包:“今天是祭灶,所以”

恒商双手接过来,打开,气息顿了顿,刹时百种滋味上心头。

顾况留神他脸色,道:“我一介芝麻大的官,今天祭灶,也整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样东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想着你小时候爱吃,买过来给你尝”

看见恒商的神情,下面的话却咽住了。恒商捧着糖包望他,却像当年在破草棚里窦天赐听说自己要带他玩时的神情,顾况只觉得十年的几千个日子又倒了回去。恒商没说什么,他也没说什么。相对傻站了片刻,顾况道:“厨房的饭该好了,出去吃饭吧。”

恒商将纸包揣进怀中,轻轻笑道:“好。”

中午开饭,程适想趁什么时候跟顾况讲一声不好意思,结果整个中午饭没找到合适的空子。顾况和恒商对面坐着,恒商腻腻歪歪看顾况,顾况腻腻歪歪看恒商,两人这样你来我往,针都插不进去。程适觉得有些肉紧,心情莫明抑郁,多吃了半碗米饭。

下午顾况到书库翻旧卷宗,恒商不用说是跟去了。程适在自己房里睡了个小觉,爬起来后灌了杯开水,左右想了一想,换了件衣服一拐一拐出了衙门后门。程适跟自己说,在衙门闷久了迟早闷出病,正要出来见见太阳去霉气。在街上怎么逛也是逛,顺手秤几斤麦芽糖赔给顾况。顾小幺从小抠门到大,两块麦芽糖嘛,值什么?吃他几块我赔他几斤。

从城南逛到城北,从下午逛到黄昏,程适有伤,还要走一走歇一歇,终于在城隍庙门口秤到三斤麦芽糖,提回衙门。

祭灶也算个小年,衙门厨房晚饭整治出一桌甚像样子的酒菜。程适棒伤未好忌口的东西多,也不能喝酒,看见菜徒生感伤,顾况和恒商继续腻腻歪歪,程适觉得很不像样,咳嗽了几声做提醒没人理会,索性随便塞满了肚子先回房去。

在房里听到二更的梆子响,程适觉得顾况差不多该吃完回房了,拎起纸包去还顾况的糖。到了回廊上,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搀扶着另一个东倒西歪的人影推开顾况的房门。不用说,又是顾况那个不中用的被恒商灌倒扶回来。

程适一拐一拐走到顾况房前。半看的门缝内灯火甚明亮,顾况的床正对房门,恒商正帮床上的顾况盖上被子掖好被角。顾况这小子居然能混到睿王殿下的服侍,当真好命。程适看见恒商从床前起身,伸手欲推门,忽然五雷轰顶,傻在门前。

恒商弯,明明白白地,向顾况唇上亲了下去。

雷公的吃饭生意在程适的耳边轰轰隆隆。

断上了!顾况和恒商居然断上了!

程适在床上翻覆一夜,没得好觉睡。

打小在街面上长大,荤的素的都见过,好这口的不稀罕,他程适稀罕的是,顾况怎么把这口的事情干下去?细细一琢磨,顾况这些日子和恒商眉来眼去,本就大有往这口子上来的势头。恒商从小爱贴着顾况,十来年后再见面,顾况黏黏乎乎,恒商腻腻歪歪,两人很对盘口。何况据说皇上也有些兴趣在上头,恒商爱上这口,更是亲兄弟。

不过,程适从左侧再翻到右侧,方才瞧见恒商偷偷模模亲顾况一口,还是觉着别扭。

程适在街面上寻常见过堂子里的小相公几回,都生得皮色水女敕齿白唇红,一股子娇滴滴的小娘儿媚态。据说爱小相公,一爱他如娘儿般的娇女敕,二更爱他小娘儿没有的别样风趣,此为意兴所在。程适就是想不明白,恒商在顾况身上瞧上了这两样中的哪一样?

第二天,程适明里暗里,仔仔细细只打量顾况。

正好第二日衙门里还不大不小有些棘手事务。蓼山寨的三当家和四当家带了十来个雄赳赳的好汉大摇大摆进了衙门前院,说寨主招婿在即,来跟衙门索些款项装点擂台。

衙役们将众好汉拦在衙门前,认定是来砸县衙的场子,衙门与道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索要款项一说从何而来。

蓼山寨的人理据充足,振振有辞。本来各自道上不相干,但是官府衙门既然插手了寨主招婿的事情,此事就算靠在衙门身上,出了头就要收到尾。最近山寨生意清淡,过年费弟兄们自己解决,寨主招亲要排场鲜亮,需得衙门给点款项。

程适在屋角看两方对峙找乐子,对峙到剑拔弩张时,顾知县匆匆赶出来,喝令衙役停手,向蓼山寨的人道了声得罪,再问到来意,蓼山寨的三当家向顾况道:“顾知县像个爽快人,我们粗人也不会绕弯子说话,最近山寨生意清淡,年关将至,寨主招亲要布置排场装点擂台,手头紧俏,兄弟们来衙门跟顾知县请些补贴。”

衙门口塞满看热闹的百姓,都等着看新知县大人的能耐,顾况皱起眉头思量片刻,客客气气一笑:“贵寨的事情,本官已晓得。贵寨主招婿一事由朝廷做公证,但此事由朝廷派的吕将军主理,山寨的事务本与地方衙门无干,本官只是个七品知县,款项一事做不得主。待上报知府大人与吕将军,一同参详后再派人到贵寨答覆可好?各位英雄远道过来,先请到后堂喝杯热茶再走。”

程适在屋角搓下巴,顾小幺敷衍推磨的本事几时这么高了。

三当家便冷笑:“顾知县,我知道你们衙门办事的道道,倒皮条的买卖欠账的爷爷,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只拿话来敷衍。兄弟们今天只请顾知县索性给个爽快话,这项银子,给还是不给。”

程适在屋角向外挪了挪,看顾小幺如何再圆这个场。只见顾况锁了两道眉沉吟,依稀有那么两分知县大人的架势。程适横看竖看,只觉得顾况还是从小看到大的顾小幺,书生气是有些,寻不出别样的意味来。

片刻,顾况向衙役道:“去内院请程知会出来,再去请师爷。”

程适反应一刻才缓过来程知会便是自己,咳嗽一声,一拐一拐从屋角踱出来,对顾况打个哈哈:“顾知县找程某有事?”抬手向蓼山寨的几条好汉抱一抱拳。

顾况垂手站着,一脸公事相:“蓼山寨的英雄来衙门请款项用以寨主招婿一事,本官不敢擅专,请程知会即刻报予吕将军,望务从速。”

程适也负起手,端出官爷架势,敛着神情一点头:“好,本——本知会即刻去办,备马。”

程知会官比顾知县低了一阶,此时在衙门屋檐下,口气像比顾知县高了三等。小衙役们都滚圆了眼,顾况忍不住道:“程知会,你身子未愈可能骑马?本官吩咐替你备轿吧。”

程适肃着官颜道:“无妨,正事要紧,备马。”顾况只得点头:“备马。”

程适忍着火燎的伤臀一路纵马颠到大营,迳自进吕先大帐将事情向吕先一一说了。

吕先道:“蓼山寨的事情与知府衙门无干,你即刻回衙门告知顾知县与蓼山寨人等,将款项数额报与本将,本将派人送到山寨去。”再写了一封书函,程适接过揣在怀里,行完礼欲拐出去,吕先忽然道:“程掌书,身子可养好些了么?”

程适回头龇牙一笑:“多谢大将军挂心,好不少了。”一拐一拐的出帐去。拐到离栓马的地方尚有一丈远,一个小兵从他身侧跑过,到马前停下,从胳肢窝下掏出一个棉垫放在马鞍上,向程适咧嘴笑道:“大将军吩咐的。”

程适转头看看大帐,小面瓜居然还有些人情味。翻身爬上马背,向小兵道:“劳驾向大将军捎句话,说下官我感激不尽。”

从大营再颠回衙门,饶是有吕先赏的垫子,程适的伤臀也早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挣扎下来几乎站不稳,程适咬着牙挺直脊梁将吕先的话向顾况和蓼山寨的人说罢,再递上吕先的信。顾况知道他在死要面子活受罪,道:“有劳程知会一路辛苦,先请进内堂喝口热茶喘喘气,缓缓精神。”

程适也实在撑不住了,拐呀拐的进内院,直奔卧房,一头扎在床上。

客客气气送了蓼山寨的英雄们出衙门后,再吩咐找大夫替程适疗伤,顾况方才回内堂。刚转进内院,恒商就迎过来,等左右无人,立刻道:“我方才都看见了,你这番处置得再好不过。那些百姓与蓼山寨的人从此一定对知县大人愈发佩服。”

说得顾况十分不好意思,“我新上任,只能模索着做官,只求无过,不敢让人说我是好官。”

边说边到了书房门前,恒商跟着顾况进门,阖上房门,携起顾况的手笑道:“景言你一向只严谨做人,可也莫谦慎太过。我此番只是实话实说。”

顾况被恒商握住手,不禁心中觉得有点局促,按理说他和恒商关系不浅,互相握住手说说话并没有什么,顾况暗想,自己最近似乎有些不对,是不是确实避讳得太过了一些,惹得恒商的眼神神情每每有些失落,不知为什么,恒商眼神中露出失落时,顾况心中便也跟着有些不舒服,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顾况任由恒商携着手,低头笑了笑。恒商看见他的笑容,神色顿时又欣喜了些,将顾况的手握得紧些,道:“眼看又近午了,下午你看完卷宗,我找你下棋。”

顾况恍然记起:“快晌午,是了,我说有件事情没办。要跟厨房说一声,中午挑块板正些的牛臀肉炖汤!”立刻急匆匆出门去。

恒商从他蓦地抽回手时,神色就黯了一黯,可惜顾况急着去给程适炖汤,并没有留意。恒商垂下衣袖,看着顾况匆匆离去的身影,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低声像自言自语般道:“原来你心中,始终是程适的事情要紧些么。”话语浅浅溶入清冷的风中,顾况自然不可能听到。

中午,顾况亲自端着一碗牛肉汤,去瞧程适。

程适刚敷完药膏,脊背向上在床上躺着,向顾况瞄了一眼,知道他来看风凉笑话。顾况身后照例跟着恒商,恒商照例跟程适寒暄了两句,不晓得为什么,今天神色僵硬得很。

顾况道:“程贤弟,你此番旧伤变新伤,大夫说可惜要在床上再养一两天,多忌口些日子。”程适拖着嗓子道:“劳烦贤弟操心。”

顾况在床沿上坐下,让两个小厮将程适架起来,把汤碗递过去:“你挣得动么?挣不动我舀给你喝。”程适斜靠在床沿上,刚要伸手接碗,忽然瞧见床尾站的恒商脸色像个刚成形的柿子,昨天晚上的情形在脑中一闪,蓦然领悟,他不会在吃醋吧程适立刻缩回欲伸的手,有气无力哼道:“别说,这阵子缓过劲来还真疼得紧。顾贤——小幺,劳烦你行行好,喂我两口儿。”

顾况被他一声小幺喊得寒毛倒竖,舀了一勺汤送到程适嘴边,程适吱溜喝了,再一勺再喝了。一勺勺喂过去,程适冷眼看恒商的脸一岔岔青下来。

一碗汤喝尽,程适抹了抹油嘴,直直望向顾况双眼:“小幺,多谢,你待我真好。”这句话何其肉麻,不单恒商,顾况的脸也瞬间鲜青。程适洋洋得意看顾况一言不发拔腿就走,恒商酸着脸跟他出门,在床上吹了声响哨,连陈年的老本都捞回来了,爽快。

再此以后,直到程适下地,顾况没进过他房门。

程适歇了一天,就能四处乱走。走来走去,偏偏就晃在顾况四处,冷眼看恒商像看鸡崽的母鸡一样时刻候在顾况旁边。几天看下来,越发觉得这事情有趣。如果拿两个人的模样比较,恒商眉目清俊相貌俊俏,程适见过的人里没几个能比得上。顾况只是面皮白些,五官顺眼,一副书生相。怎么想情形也该是倒过来。程适真不明白,恒商迷上顾况的哪一块了。

年二十九,家家都看着火炉卤肉准备过年,衙门里荡着满院子卤味香。

程适这两天和衙门厨房的掌勺混得很熟,肚子整天油水颇足。恒商写了个报平安的请安奏折托吕先转呈,去了大营到晚上还没回来。程适趁这个空档从厨房切了两只刚出锅的卤猪蹄,温了一壶小酒约顾况到房内同吃,其实是有几句堵了很长时间的话想和顾况一说。

程适这几天冷眼看下来,顾况其实对恒商的那点意思还蒙在鼓里头,落花不知流水意。程适觉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索性今晚上跟顾况挑明了,日后更有好处。

半碟卤猪蹄啃完,小酒喝掉半壶,程适还在琢磨是开门见山好还是迂回婉转好。顾况皱眉看他,“程贤弟,你说今天晚上有要事告诉我,吞吞吐吐唧唧歪歪半天没露个话头出来,到底是什么事情!”

程适放下酒杯,郑重道:“顾况,我问你一句话。”

顾况道:“什么?”

程适在灯下望顾况,屋里生了火盆,挺暖和,顾况又喝了两杯暖酒,脸色润红。程适忽然觉得,顾况的眼现在看起来比平时亮些,脸也比平时更顺眼。恒商在酒后亲顾况,难道顾况在喝了酒后能亲出别的味来?

程适舌忝舌忝嘴唇,不晓得是什么味。

顾况道:“程贤弟,你双眼发直,到底有什么要紧话要问?”

程适忽然下了一个决心,道:“顾况,我先问你,要是有人这么着对你,你怎么对他?”

顾况确定程适喝多了,头正在发昏,道:“怎么着对我?”

程适道:“顾况,你过来些。”

顾况索性看他犯昏能犯到什么地步,起身站到程适旁边。

程适招招手:“头再凑过来些。”

顾况皱起眉毛,略俯。程适看了看,摇头道:“不好,这样看起来不对。”

顾况忍耐不住,刚要张口道你发什么昏,程适推开椅子蹭地站起来,一把挟住顾况,不待他反应,看准位置,电光火石般向顾况嘴上亲了下去。

亲下去之后,觉得挺软。

一舌忝有股酒味,再舌忝有些卤油香,再舌忝却品不出旁的味道来。那天看恒商意兴十足流连不住,难道就是图软?

程适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肚子窝心一痛,哎呦一声,松开顾况半弯了腰。

顾况的腿再快又狠地招呼过来。程适抱着肚子向后跳两步:“哎呦顾贤弟,你也太不禁耍!”顾况脸涨得血红,拿袖子恶狠狠地擦嘴,“程小六,你他娘的喝多了馊水糊住心,他娘的做什么!”

程适按着肚子咧开嘴:“顾贤弟,自从进了朝廷当上官,还以为你的脑袋只会支棱帽翅子,‘他娘的’这三个字出口真亲切。”眼见顾况鲜红着一双血丝眼卷袖子就要过来玩命,忙大喊一声:“且慢!我只问你,方才若那么着你的是恒商,你怎么着他?!”

顾况的血丝眼发直住了手:“你说什么?”

程适慢慢直起腰,“别说兄弟不厚道,我方才只是提点你,我祭灶那天晚上亲眼瞧见,睿王恒商,就是方才我那么着亲你。”

顾况的脑中轰的一声,眼前金光乱冒,欲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程适晃了晃头,接着道:“我那天晚上瞧见了,吓得不轻。以为你和他是你情我愿的断袖分桃了。到底你我从小一道长大,就算看在两位师傅的面子上也不能眼见着你直上岔道去。所以今天晚上索性豁出去牺牲一回,来试你一试。”眼见顾况血红的一张脸褪到蜡黄再转青,舌忝了舌忝嘴吞口唾沫再晃晃头,“从方才看,原来你不好龙阳这口,也不知情。不过我看恒商那小子对你十分有意,别怪兄弟多事问一句,你和他到底怎么搞的?”

顾况双眼发直,脸色蜡白,却不说话。

程适踱过去,在顾况肩头拍两拍,“依我看,恒商看上你了。听说万岁爷就爱龙阳,睿王再断袖也没什么。只是你和不和他断,兄弟也说不上话,你自个儿掂量”

顾况忽然冷冷道:“你胡说。”程适偏过头:“嗄?”

顾况脸色蜡白,面无表情冷冰冰道:“程适兄,你若要信口开河,怎么说我顾况都无妨。污蔑王爷诽谤万岁,哪一项都是灭九族的重罪,你再喝完酒后胡言乱语,别怪我不讲情面依律法办你。”

程适斜看着顾况,歪嘴笑了笑:“成,顾知县,你只管从今往后揣本大匡朝的律法在袖子里。我程适哪怕一个喷嚏触犯了里头的一个字眼儿,你都抓我进号子,上交知府衙门还是刑部都由你,只要你没人的时候对自己还撑得起这个架势,我只是告诉你个实情让你再别蒙在鼓里。怎么办自己想透彻,只要自己不屈心,你想怎么办都成。”在顾况肩头再拍一拍,迳自推门走了。

恒商到大营将奏折托给吕先,和吕先又话了两句家常。

恒商道:“明日是三十,军营里也无大事,不如少师你也到蓼山县衙,一起热闹过年吃酒有趣。”

吕先笑道:“十五殿下的美意领了,但军中岂能无主将。况且兵士们都不能回家过年,臣这个主帅哪能丢了他们自己去玩乐。江湖中的人虽明言招婿前不再寻蓼山寨的麻烦,还是要防着他们生事。臣一步离不得大营,望殿谅。”恒商知道吕先说的很是,便不再勉强,道:“只是不能与少师一同喝酒守岁,少了许多兴致。”

正闲话时,忽然传令兵来报说,营外有人自称圣上的密禁卫,要见大将军。

恒商惊道:“难道皇兄在京中有什么棘手事务?”吕先就命快请,请进来为首的一位,恒商和吕先都认得——皇上贴心的密禁卫长赵谨。

赵禁卫长环顾左右,道有皇上密令要大将军帮忙,等左右退下才跪下给恒商见礼,向吕先道:“卑职此次出京,是奉皇上御令缉拿中书侍郎司徒暮归,皇上的圣谕,死活不论。”

恒商和吕先都长叹,知道司徒暮归一定是触了皇上的某处逆鳞。吕先便道:“本将已晓得,赵禁卫长有皇上密令在身,本将若有力所能及处,一定尽力协助。”赵谨别过吕先,道带人自去蓼山县客栈安歇,便于密访。

赵谨走后恒商忍不住叹气:“慕远这个人一向精明,不晓得为什么屡屡却逆皇兄的圣意,我平时看着都替他捏一把汗。他若要讨皇兄欢心十分容易,为何偏要去触皇兄的龙须?”

吕先道:“慕远只是随性,又恐怕另有算计。只是这次事情看来不小,殿下和我与状元兄又要写奏折保他。”

恒商叹道:“要保他也要先晓得是什么缘故。”

赵禁卫长这次来找吕先,却是与弟兄们商量出来的一个小算盘。几个密禁卫都晓得,这次皇上龙颜大怒要抓司徒大人是为了些床帏中事。密禁卫们琢磨,司徒大人已经进了皇上龙被窝,老话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司徒大人一向是皇上心窝子里的人。皇上此时大怒,彼时气消司徒大人又是块宝。因此司徒大人万万不能严拿。所以密禁卫们商议,弟兄们只当出京城透透气。皇上算准了司徒大人在蓼山就一定在蓼山。吕将军与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素有交情,先去搁个话儿一定会给司徒大人通风报信。到时候遇见了司徒大人,客客气气请回去。遇不见兜个圈儿回京去,只说人海茫茫尚未寻到,说不定皇上的气已经消了。

密禁卫们打着如此的小算盘与赵禁卫长一起进了蓼山县城,寻了家客栈住下,还预备玉凤凰招亲那天去瞧个热闹。

恒商在大营同吕先商量司徒暮归一事,不知不觉耽误到天黑,吕先留了饭,恒商胡乱填了肚子,匆匆策马赶回蓼山县衙。

恒商回来时夜已两更,院子里漆黑寂静,仆役下人都睡了。恒商望见顾况的房中还点着灯,在回廊下踌躇了片刻,还是举步到了门前,叩了叩门。门吱呀开了条缝,恒商顺手推开跨进去,抬眼先看见顾况脸色蜡黄中泛着潮红,神色也十分局促,惊道:“景言,可是受了风寒?”伸手探向顾况额头,顾况却向后退了一步,道:“承、承蒙殿下担忧,臣兴许是昨晚上睡得不沉,早些睡便好。臣去吩咐人服侍殿下洗漱,夜深寒冷,殿下请早些安歇。”

恒商急伸手握住顾况胳膊,顾况一哆嗦。

“景言,你怎么与我说话又这样生分的口气?我去大营时难道有什么事情?”

顾况此时看见恒商只觉得不知如何是好,程适的几句话穿来穿去在心里绕,顾况自己又不能相信,恒商要和他断袖,这话从何说起?但程适绝不是个搬弄是非造谣寻乐的人。尤其——尤其记起程适的一啃数舌忝,顾况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寒颤,耳边轰隆匡当。

恒商在昏黄的小油灯火里看见顾况的脸青绿黄蓝交加变幻,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伸手去握顾况的手,顾况一手凉汗,十分冷。“景言,我其实”

程适的一句话适时再荡过顾况耳边——“方才若那么着你的是恒商,你怎么着他?!”顾况的脑中再轰地一声。

寒风透进门缝吹过,恒商握紧顾况的手,正要向下说,门外劈啪一阵脚步声响,房门紧跟着响了三声,“大人,小的有事禀报。”恒商只得放开顾况的手,顾况清清喉咙,“进来吧。”

门房小厮低头推开房门,抬头望见恒商,大喜:“窦公子,原来你在大人房里,小的正是寻不到你才来禀报大人。门外有位公子说是您的故人,请您去瞧瞧。”恒商心中隐约有些猜测,颜色变了变,小厮道:“对了,那位公子说他姓穆名远,是公子的故人吧?”

恒商跟在小厮的灯笼后,顾况走在恒商身后,大步流星赶到外院后门前。因为明天就是三十,门檐上挂了几盏红灯笼添加喜庆,寒风刺骨,吹得灯笼摇摇晃晃。恒商一眼看见那个意料之中的人影站在灯影下,开口字眼儿里还透着笑意,“原来一个知县衙门,走后门也难。”向恒商拱拱手。

恒商此时不方便说什么,只微一颔首道:“夜深风凉,快进屋再叙。”顾况眯眼看那人走近,觉得眼熟。知县大人亲自到后门口迎客,另一个门房也慌忙打灯笼伺候过来,灯火明亮些顾况看清了来人的脸,大吃一惊,一弯身欲行礼:“您是司”

恒商不动声色伸手握住他胳膊阻住他身形,“景言兄,穆兄远道过来,恐怕要在府上多打扰些日子,可否先劳驾吩咐备间客房?”

顾况顿有所悟,道:“好,穆——穆公子先请书房里坐。我即刻着人去准备茶水,收拾客房。”

转头先吩咐小厮拿个炭盆到书房去。

顾况这个县太爷内院的仆役少的可怜,门房有四个人,知县大人出门时就是轿夫。内院有一个厨子,厨子的一个婆娘、两个粗手粗脚的丫头、一个尖头尖脑的贴身小厮。总共九个人负责顾知县的一切排场。顾况初上任时,知道自己蓦然有九个人伺候,还觉得惶恐的不得了。程适见他有九个人伺候,也眼红的不得了。

因为明天是三十,四个门房有两个告假回去过年,只剩两个看门。厨子搂着婆娘在下房睡热乎觉。两个丫头被小厮喊起来,揉着迷蒙的睡眼去收拾客房。小厮拿上火炭盆送到书房,顾况再找不见别的人可用,自己到厨房里寻柴点火,烧了半锅热水,从房里拿个茶壶放上两撮叶子泡了,再现洗了两个茶盅儿配上,搁在茶盘里端去书房。

恒商和那位司徒大人对面坐在圆桌前,顾况推门进去恒商急忙起身:“景言,此事吩咐下人去做,你怎么好亲自端茶水。”接过茶盘放在桌上。

顾况道:“让下人来来往往恐怕不方便,二”左右看看斟酌一下词句,“二位请且慢慢叙话,下官先告退。”揖了一揖轻轻退出去,阖上房门。

恒商望着门外人影渐没,司徒暮归先瞧房门再瞧他,笑道:“原来十五殿下有心却似春流水,只随和风探东华。”

恒商沉脸咳嗽了一声,道:“慕远,你这次究竟怎么触犯了皇兄,下御令命密禁卫拿你回去,还道死活不论。今天赵谨到少师的大营如此一说,我都吓了一跳。和少师商议上奏折保你,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好动笔。”

司徒暮归摇头道:“此次触怒皇上是臣自找,十五殿下和少师都不必费心。此事怎么说我都是个砍头的死罪,只是我留在宫中,皇上要治我死罪还要度量顾忌,气坏了龙体我就更罪过。索性走这一趟,皇上定能猜到我行踪。密禁卫拿人时兵刃上难做担保,倘若一个失手取了我性命,能省不少事情。”

恒商听他轻飘飘地将话抛出来,甚是无奈,司徒暮归接着道:“况且最近在朝中听说蓼山县热闹的很,正好来看看。”

恒商道:“慕远,我从几岁到今日和你十几年的交情,你与我还有半师之恩,你若有事我万不能不管。你究竟怎么得罪了皇兄,说与我听,我才好想办法开解。”司徒暮归只当水漂敷衍过去:“只是陪驾对局,局面凌厉时,顾不得后路飞象将军,定局不能悔了。”

恒商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思索留到日后慢慢再套实情。出了书房,客房也已收拾好,顾况吩咐小厮备了两大桶热水伺候恒商和司徒暮归各自洗漱安歇。

恒商瞧着顾况,有话此时又不方便说,于是道:“你脸色不好,好生歇着。”

顾况垂手应了,待两位贵人安顿完毕才跌跌撞撞回房去睡。上了床只觉得天旋地转,模模糊糊自己想,今天晚上的事情,该不会都是做梦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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