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到程铭补习班的途中,小瀚满脑子都是阿富那张愤恨的表情。除了思考未来几天该如何向阿富道歉,更害怕阿富有没有可能会想不开去做些傻事。
尽管沿路上赖升平搂着小瀚走,也许他想要以这种方式来弥补歉意,小瀚却觉得这样的温暖好虚无、好缥缈。像在印证阿富的话,赖升平确实没有在乎过小瀚的感受,甚至危及了小瀚的友谊,他仍旧我行我素,一句道歉也不说。
由于赖升平并不知道阿富的男朋友已有前科,小瀚莫可奈何地向他解释之前阿富和他男朋友发生过的情形,外遇等等事件,阿富今天会这么冲动,绝非无礼取闹,而是种压抑已久的宣泄。
小瀚在程铭的电梯口向赖升平道别,自己上了电梯,赶紧快步走过办公室,今天的他心思已经够杂乱,低头默默不语。
摊开课本,准备下一个礼拜的期末考。待期末考结束,就再也不用回到学校了,再也无须处理班上那些尴尬的场面。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个人」。小瀚的心里一直很希望他们能够重修旧好,即使只有一句话,无论谢谢,或者对不起,这种难堪的关系已经够让他呼吸困难。
现在又和阿富冲突,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甚至怀疑会不会自己的命格里带有毁灭的元素,让他和每个要好的人都变得扞格不入。
他试着专注地背着手上课本的注释,右手拿着荧光笔,猛在课本上做笔记,朱墨烂然。可是脑子里却又不时地想起得罪阿富以后的结果,又想起赖升平的冷漠,他显得相当局促不安。
那些混乱的回忆不时地涌现,他对眼前的课本完全力不从心,这是他最不喜欢的感觉,却不得不面对。他将课本摆在一边,也许睡一觉以后,能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
然后他失眠了,趴在桌上二十几分钟仍然无法入眠,头昏脑胀的晕眩感。
他收拾自己的书包,由于是周末,教室里读书的学生们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制服,很不协调,又是那种万众瞩目的不自在。他拎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他只想逃,又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小瀚离开教室以后,下意识地往一旁办公室里头望去,恰巧和萱萱四目交会,小瀚犹豫了一会儿,现在的他实在是没有心情聊天,不过看在萱萱这几天对他照顾有加,他走进办公室,坐上绿色沙发。
「你怎么还穿着制服啊?」善婷向小瀚问道,「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我们今天校庆。」
「对呵!今天是成功校庆嘛!」萱萱关上办公室的门,也坐回沙发上,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转向新闻台,「今天新闻上有看到耶,超多人的,而且看电视上连战、马英九还有陈水扁都有参加你们的校庆嘛,一定超好玩的。江承瀚你有没有去握手啊?」
「没有。」
「那好歹也帮我们要张签名嘛!」善婷附和。
「忘了,太累了。」
小瀚的沉默让场面显得有些不自在,可是他总觉得,只要一开口,彷佛又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溜出去。祸从口出不是没有道理。静了好一阵子,不说话实在是不符合萱萱的个性。不过这回她的语气很平顺,轻轻地问小瀚:「怎么?心情不好吗?都不说话的真不习惯。」
善婷比较懂得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她温柔地对小瀚说:「不然你说说看为什么心情不好吧,大家都那么熟了,我们很乐意听你诉苦。」
「该不会失恋吧?」萱萱滚圆的眼睛又瞇成直线。
「我跟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有了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善婷问道。
「莫名其妙的误会,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但是现在的情形变得好像我要负一部份的责任,我很怕会这样失去一个朋友。」
小瀚其实有想过传简讯向阿富道歉,可是他又害怕阿富认为这太不够诚意而不做任何的回复。他想要亲口说,直到阿富微笑地向他说他已经不在意,他们可以像从前那样,自在地谈论男生、谈论家务、谈论感情。
善婷灵光一闪,说道,「心情不好,不如我们找一天去唱歌吧!来来你们都来,我再找我男朋友,就我们几个一起去唱,小
瀚你也可以找你的好朋友一起去啊,唱歌真的一下子心情就好起来了。」
「好耶!唱歌耶!」萱萱兴奋地拍手。
小瀚拎起书包,直接出门去。
原先唱歌真的该是件快乐的事,但他这时才想起,阿富现在对赖升平应该是恨之入骨,原先约定的指定考科考完当天的唱歌计划终将付诸流水。
这顿晚餐的气氛很凝重,魏家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桌上魏妈妈准备了阿富最爱吃的佳肴,一顿丰盛的晚餐,只是这顿饭没有久别重逢的愉悦,阿富完全不作声,让阿强也噤若寒蝉。而魏爸爸昨天看到阿富回来,除了说声「回来了啊」,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其它的。
尽管魏妈妈和阿强试着说一些快乐的事来挽回天伦之乐的气氛,阿富却完完全全地冷漠回应。他只是很不甘心,自己赌气离家,最后却像个丧家犬般地沦落到这个地步,这期间还不到一个月。真是颜面扫地。
晚餐期间最尴尬的部份,莫过于新闻播出一则报导,一起同性恋的情杀案件,这时餐桌上的四个人同时静默地听着那篇报导,僵硬地嚼着嘴里的饭而没有人敢作声。
魏爸爸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吐完,然后将眼神别过。阿富隐约觉得他父亲的脸上不屑地写着,那就是同性恋的结局。只是他也不想再去辩解什么。大人都一样,明明知道新闻媒体能天花乱坠地渲染报导,但当不实的报导切合心意时,却又迫不及待鼓掌叫好。
吃完饭后,阿富原先想在客厅多坐一会儿,但是又一则报导「建中高材生自杀身亡」,听到建中他想到那位该死的赖升平,他忿懑不平地在心底诅咒,建中自杀的就是人,其它学校自杀的就不是人!用「建中」、「同性恋」这些耸动的字眼来煽动平民老百姓的思想,再怎么和平的世界也可以报导成乱世。
阿富马上起身走回房间,锁上房门。
走到床沿,静静地坐上自己的床铺,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的房间,现在仔细地端详墙上的海报,那台久未开机的计算机,都迅速地蒙上了层灰。
这些日子,他的家人还没有人擅自移动他的东西,连他放在桌上的同志电影光盘,也好端端地平躺着。还有木制相框里那一张,他和他男朋友的合照。
他看着那张照片,那是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一个礼拜所拍的照片,两个人在相片里笑得灿烂,那时魇梦还没有征兆。
就是这张床铺,阿富将第一次给了他。当时脑海里想着,我们要厮守一辈子,我们要互相陪伴,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记忆有些遥远,彷如隔世,如一段被遗忘的小说情节。
他轻轻地倒下,依偎在自己最爱的那块抱枕,柔软又厚实,像他的肩膀。然后温柔地,像害怕碎裂似地,抚模着抱枕。如同他的脸庞,他的清秀,他的俊逸,细碎而模糊地。
第一次有点儿疼,但是那种诡谲的不自在感迅速地被给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缠绵的申吟。害怕被门外的爸妈察觉,那声音全化为表情。而他的男朋友也丝毫不敢冲动,戒慎地扭摆他的腰身,让几近高潮的快感酥麻着他的全身上下,彷如触电般地骚动。
阿富深情地,吻上那块抱枕,他多怀念那些日子,两个人即使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任凭对方的气息弥漫在这块狭小的空间,世界上已经没有其它人,我的眼里只有你,多罗曼蒂克。
初尝禁果的甜蜜旋即成为对彼此的渴求,他们的次数渐增,阿富开始有一日没一日地跷家。藉由彼此的交融,只有那种快感,火焰般地蔓烧那些孤单童年的回忆,烧掉那些父母面红耳赤着辩争的画面。他有时候甚至会害怕,他体内是不是也流着他父母那种,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的血液,让他和男朋友的爱构筑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关系上。
当他的父母,怒声地喝斥,这些事是多么丧尽天良,多么地数典忘祖,他就越不服气。为人父母,能够因为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不同,就用这种腥膻的眼光看待吗?无论怎么说,他出自于这个家庭,他亦被扭曲于这个家庭,他无从选择地,这一切都被安排好了。
上帝从不预先告知,总对别人的命运削弱、破坏,然后每个人不明就里地、不是自愿地,慢慢地等着这些噩耗来对号入座。
然后他只好靠着与男朋友之间的结合,让那些难涤的记忆一同随着体力消耗殆尽。越是上瘾,越无可自拔。
那么,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联系太过频繁,以至于彼此的缺陷昭然若揭,彼此的言行都已了如指掌,于是冷却了这段感情?
似乎就是这时开始,他的男朋友开始有些疏远他,敏感的阿富很快就嗅到异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当他在公共电话里愤怒地暴发后,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鲁莽是多么的愚昧,而自责了好一番。
这让他联想到昨天他的破口大骂,是不是也太过于冲动?他知道自己脾气来得很快,去得也快。他的喜怒总是表露无遗,高兴的时候喜上眉梢,生气的时候就义愤填膺,他讨厌无谓的强颜欢笑。
仔细想想,昨天的事件最大的错应该归咎于赖升平,虽然他男朋友和小瀚的视若无睹也很不应该。但若不是赖升平不断地反唇相讥,他挑拨离间自己和男朋友的感情,那么昨天的场面也不至于那么火爆。那时,需要的不是只有一句「对不起」吗?赖升
平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理由来搪塞他的想法,非得要让他百口莫辩吗?
不提也罢,反正这辈子不会再看到赖升平。
他吻着抱枕的嘴唇,不自主地就开始游移了起来。以往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男朋友总会奋不顾身地赶到他身边。即使无法马上赶到,也会用电话好好地抚恤他的心情。现在他男朋友已不在身边,他只好想象着,他们如同刚认识一般,对彼此充满着神秘的情愫。
想着,他想到他们刚认识一个月时,为了庆祝而一同去洗温泉。
那过程尴尬得让他抬不起头,深怕直视对方身体后而逐渐勃然的男性,众目睽睽下一览无遗,难堪极了。在温热的池水里,他们有意无意地触碰对方的膝盖、足踝,然后彼此相视而笑。
他们也过了好一阵子甜蜜的生活,一同洗澡、一同读书,和一般的情侣一样,除了性别。想着就微笑了起来。
必须承认,他真的对男朋友很痴心。他想象,他男朋友也许会过个一两天后打电话过来道歉,然后就可以回一声「没关系亲爱的」,一切雨过天青,重新开始。然后他想,为了庆祝破镜重圆,他男朋友会更懂得珍惜,就像回到了当时,初识的暧昧。
他坐起来,走向自己凌乱的书桌,桌上的手机显示,快八点了。看着手机有些恍神,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一封简讯。
简讯上头写着他男朋友的代称「Honey」,没想到刚才正想念着他们先前甜蜜的种种,阿富几乎要破涕为笑,心有灵犀也没这么巧合的啊!
等一下可以打电话过去,诉说自己不能没有他的日子,谈谈他刚刚想到的团圆计划,再聊一些以往快乐的事,让那些美好的记忆带领他们回到以往的欢愉。
他拿起手机,打开简讯。
「既然我们在一起让彼此都难过,不如分手吧,对我们都比较好。」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怎么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该是这样的啊!这跟刚刚脑海里排演的剧本完全背道而驰!
他焦急地拿起手机,他一定要他男朋友说清楚,为什么他连个道歉都没说就不顾一切地离去。他拨男朋友的号码,可是他男朋友将手机关起来,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女声。
阿富早该明了的啊!无论是电话故意不接,或者将手机关机,这几乎已经代表他这一辈子别再想跟他男朋友说任何一句话。
所有的理智迅速被一些画面占领,有他男朋友和WeWe在电影院前拥吻的画面,有赖升平和小瀚依偎在一起幸福的模样,然后是赖升平那张嘲讽的嘴脸,戏谑地对他说,你看你活该。
他放下手里的手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数分钟前的宽容与遐想,瞬间全化成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一种玉石俱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