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一片哗然,成绩单发布的同时,处处哀嚎遍野。这是下学期第二次模拟考,很明显难度提高得多,没有退步就该谢天谢地,尤其物理更是惨不忍睹。
小瀚神色从容,事实上心里乐得不可开交,他英文和国文作文,将他的成绩大幅拉起。他原本即拿手文科,甚至为什么选择自然组,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他尤其爱在作文里用上诗句般月兑跳性的修辞,让国文老师看了频频点头,爱不释手。
国文老师鼓励他参与成功青年的创作,小瀚很庆幸有人赏识,只是总提不起勇气拿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成功青年似乎鲜少人参与,这也难怪,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但这次小瀚认为竞争的人变少了,尽管是最后一个学期,想说可以做个纪念,相对自己的信心也提高了不少。
他决定拿出手上那本已经写了六十三篇的诗集,里头大多以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诗为主,在大人的眼里应该都这么认为,小孩子不会懂。另外还有对爱情绮梦幻想,那位曾扮演疗伤功能的建中男孩,成了倾诉对象。偶尔他会写一些批判的诗,可能怨怼这个世界待他的不公,或者感叹自己的身世。
他拣出了五首比较有把握的诗,同时必须考虑到评审老师的胃口,据说人们都不太喜欢看到自怨自艾的作品。比如他写一首,结尾是「春天的来临/我不得不融化成两行思念」,在那首诗,幻想自己是雪花,春天象征现实,但结局实在太悲了,必须打入冷宫。
另一个困扰的问题,他在诗若写到「你」,担心若不改成「妳」,不知作品会不会被打压下来。
曾经在课堂某位老师这么说道:「老师不是刻意排挤,但我非常反对同性恋。上帝创造万物,一男一女,好好的,却没事搞这种乱七八糟的。那这样子,人岂不也可以跟猪,跟鹅,跟马交配?」
每个同性恋听到这样子的话,想必都觉得像被莫名揍了一拳,红红热热的滋味在脸上发烧,却什么话都不能辩解。小瀚很想跟他反驳,上帝创造万物,眼耳鼻口心手脚本也该一应俱全,那杏林子凭什么活着,凭什么奋斗,凭什么做上十大杰出女青年?当然,他缩了口,这话一讲出来,很明显便被归类成了异类。
他想辩解,话不能这么说,不要说没看过Discovery,狮子有同性恋,企鹅有同性恋,狗有同性恋,猫有同性恋,难道就少得了人?没有人可以切确地说明同性恋的成因,只好归咎于上帝偷懒及调皮,但在很多人的眼光里,他们是咎由自取,自甘堕落,并且严重影响我国固有传统美德。
小瀚豁出去了,决定用「你」,前提是取一个好一点的笔名,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个人是他。但他却又很想让班上的那个人看到,至少,小瀚曾经很爱过他。
小瀚向班长借了成绩总排名,比对了自己和他的成绩,发现他又退步了好几名。也不知道心情是高兴还是难过,毕竟对方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只是被环境勒令再也不准喜欢他。
这天放学,小瀚几个原本一起到国民党部读书的朋友,庆祝模拟考没有退步,呼朋引伴到网咖欢度一日。但他不谙那些游戏,于是自己一个人去读书,觉得脚步特别轻快,如释重负,也许因为考得不错,同时也因为这条途中鲜少路人,且绿意盎然,仔细让微风轻抚每一个毛细孔,便觉心情格外舒坦。
倘若没有旁人,孤单确实是种享受。
有时孤单的感觉来自比对,当眼睁睁看着双双对对的人群,小瀚会觉得无地自容,像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的人生,他讨厌孤单一个人的感觉,因为活在台北这般拥塞。却又因在台北人情浇薄,人且自顾不暇了,于是益愈孤单,这种孤单称之为寂寞。
切记,孤单不等于寂寞。
所以他现在享用自由的空间。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吃饭,约到了七点半,不想读了,不需要和任何人报备,也不需要挤出任何不自然的微笑告别,觉得自由极了。他自国民党部走出,然后沿着公园路,向前迈进,迈进,失去方向,也没有方向,随兴之所至。
他走到了台北捷运站旁一条小巷子,里头有个卤味摊贩,小瀚很喜欢这家店,他们不但给予很亲切的态度,也不时会交流近况。
「咦?好久不见啦,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这个时段的路人较少,生意感觉起来也比较萧条,老板闲得发慌。
「嗯,他们先走了。」
「奖励你的忠诚,送你一条豆干。」
小瀚笑笑,觉得很温暖。平时和同学一齐走时,常得迁就别人的意见,吃什么总觉得受到约束。
与这家老板认识,说来像是颇特别的回忆。那几天小瀚刚失恋,好几天封闭自己的世界下来,他抱着忐忑不安的心,走大街,走小巷,只要走在台北市,一颗心便悬着令他疲惫不堪。被一阵香味吸引到这个巷子,被困顿日子里的亲切温情感召,从此便成了常客。
老板待人很好,他喜欢这种人情味。那几天几乎天天到这个摊贩报到,就为了寻找这项台北市的稀有产品。偶尔老板也会分享他的际遇,小瀚有时听得入神,还会不由得帮他感叹,这么好的人,怎么遇得上那种不肖之徒?
小瀚接着到北一租书坊去看了几本的漫画,直到发现快要九点,决定好好享用难得的静谧,这一段补习班放人前的时段,街上的行人可以说是少得可怜,而且大多不属于成双成对的;再者,遇到不熟同学的机会,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他爱上这种感觉,只要没有旁人眼光的约束,他便可以不顾一切地耽溺在幻想的情节。不同于十点多拥塞的路段,此刻一个人走,竟可以这么精采!
今天索性不想搭捷运了,他先在光南文具行补给一些文具,接着走到重庆南路搭公交车。踏上几乎全空的公交车,感觉十分自在,心头荡出惬意的笑。后面几排都是空的,他选择右边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像角落。
坐下位置,看着窗外黑压压一片天空,零零落落的行人,那位建中男孩模糊的轮廓,竟不自觉地浮现。依稀中可以辨认,那个挺立的鼻子,和自然的肌肤色泽。思绪如月兑缰野马,一奔腾便拉不回来,然后想着他淡淡的微笑。
今天很幸运,知道自己模拟考有不错的成绩,老师给予的鼓励倍感亲切,还能够享受一段自由,孤单却不寂寞的路程,最后算幸运的有一班人很少的车。那你呢?多希望这班车也能在你底心掠出一道涟漪。
想着便入睡了。
车子刚过龙山寺站,上了华江桥,剧烈摇晃让小瀚勉强地坐正自己的身体,他感觉到坐在旁边那位男子,似乎负荷不起疲累的头颅,而倒在肩上,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双眼,赫然发现那个男学生穿着卡其色制服。
他不确定那个建中的男孩是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位,但可以确定这个男孩有着标准的身材。用眼角的余光斜睨,麦色且看似精力充沛的手臂叉在他的胸前,颈子还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可见他累坏了。小瀚闭上双眼,默默祷告,对方会倒在自己的肩。
然而这一坐起,便像惊醒了熟睡的鸟儿,建中的男孩马上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继续他的睡程。小瀚瞇着眼,再紧闭,像在懊悔。
两个人的大腿似乎有微微的接触,但不是紧紧接合,他可以感觉到那种温暖,心跳的速率也渐次上升,也无暇再顾窗外的景色。在新埔站之前,车上的乘客虽然有几个站着的,倒不是很多,小瀚虽有些儿罪恶,想想没有人发现,又觉得庆幸。
那位建中的男孩又倒过来了!小瀚强忍心跳剧烈振动,对方已几乎要靠上自己的肩,他隐约可看见对方美丽的轮廓。小瀚开始装作沉睡,微微将自己的颈侧倾,慢慢靠近,慢慢靠近,发开始有微微的接触了,然后发开始交织,心脏简直要蹦离原本的位置,轻轻地,便靠在一起。
小瀚高中也快要三年光阴,还没有在车上有过这么紧张的经验,但只要想到能和自己喜欢的人靠在一起,兴奋的感觉便绵绵不绝。车子经过新埔站,乘客渐多,忽然男孩的手机响了,便打碎了小瀚的美梦。
他听见了男孩的声音,称不上磁性,但拥有男孩子的温文,并且浑圆,他多希望能用自己的耳将他的声音录起。
「喂……我在公交车上啊……哦,我知道……那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不必告诉我……我今天很累,有空再找你聊,bye。」
说完,闭上他的眼睛。但睡姿又正经了些。
小瀚可以感觉到,车上的焦点明显集中在他的身上,不仅因为在今日那是第一道打破公交车上静谧的声音,他倒是觉得,大家在惊叹怎会有相貌如此姣好的男孩。当车子继续向前,越来越靠近家,小瀚终于确定这个男孩就是六十三天前见到的那位。
车子即将靠站,男孩先起身,而小瀚坐在靠窗,所以他也起身后,站在男孩的后面。终于可以用如此接近的距离看着他,小瀚站在他的身后,一秒也不敢懈怠,想将这整个人录进脑海,再也不要将他忘记。每当他觉得孤单,觉得同侪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只要想着他,便消去大部份的孤寂。他希望这次能撑久一点,至少在毕业考之前,让他能安安心心地读自己的书。
那个男孩其实穿的是长袖的卡其色制服,袖子卷起到臂弯,衣服也不扎进裤里,有点儿痞样。他的肩很宽,头发算短,但有喷胶抹油,一根一根向天空刺去。从背影看来,仍能见到他脸缘的曲线,是匀称有致且引人注目的。他不算高,大约比小瀚高出半个头。小瀚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而已。
小瀚跟在他的后头,却又害怕被对方发现,畏畏缩缩地,行走得十分不自在。直到他走到自己家门口,手正放在电铃上面,觉得不行,总该看到他的家门,想见他的时候就可以偷看他。
于是调头走到巷中间,发现什么人影也没有,焦急,往前跑去,左边,右边,都像他曾经走过的足迹,心慌,便顾不得一切,只好凭直觉。他选择右边那条路,跑了一小段,终于看到那个男孩还在归途。现在两个人相隔大约将近十公尺,男孩慢慢地走,小瀚慢慢地跟。到另一个巷口转弯处,那男孩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小瀚发现苗头不对,心头一震,霎时脑筋整片空白,只好装作路人继续走下去。
原来是巷口管理车辆进出的管理员,向那个男孩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呢?」
「去补习。」两个人用台语的对答,小瀚只听得清楚这两句。其它谈话的内容,大多听不清楚。
他觉得懊悔极了,进退两难,在那个建中男孩和中年男子对话的巷口,小瀚自惭形秽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前方是通往家的另一端的暗巷。他走进死巷,深沉晦暗,连小草都挣破了水泥地面,他蹲下,仰望天空,一片天空,那是阴天,天上没有闪烁的星子。
那片天空是灰蓝色的苍茫,像在平铺小瀚的瞻景。当他延伸视线到前方,却被一座大楼挡住,一阵懊悔。究竟这当下,还得活在这种未知和迷惘,何时能够摆月兑这般窘境?若不能坦然面对,终究只能被命运支配,而没有支配命运的权利。心念一横,他站起身,提着成功的黑色书包,路灯的映照下他奔跑。
他追上了他,挡住了他的去路。
「抱歉……我……我……」生平第一次,异常紧张。
「唔?」
「我想跟你做朋友!」小瀚先看了一眼,接着低下头,整个脸变得红通通,像熟透了的苹果。
建中的男孩先呆了片刻,接着说道:「有意思,你真带种。」他直挺的鼻,开始上扬,半倾斜指着长空,直视的眼成为斜睨,浅浅哼笑:「不怕我揍你?」
小瀚真不敢相信,他是用如此紧张如此冀盼的心情看待这次初试啼声,没想到才刚开口,便碰一鼻子灰。曾经何时他下过如此破釜沉舟的决心,优柔寡断是他标准个性,而冷漠的回应霎时令他哑口无言。
乱七八糟的思绪,分秒间快速在脑袋里搅动,他无法分析下一步抉择,或者如何圆这种场。本来小瀚便不认为自己的外貌会吓着人,如果向女孩子要电话,他有五成的信心,但这种向男孩子要电话的举动,他的信心降到一成。本以为对方可能冷冷答句,对男孩子没兴趣之类的话,没想到响应更刻骨铭心,迅速让他的热情降温,连梦想也变得血淋淋。
「对不起。」小瀚转过身,呼出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向前走去,故作潇洒。走了几步,按捺不住,眼角开始酿出泪光,他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子,不能哭!接着,一辈子的孤单,这句话自他思虑浮现,他恨自己一时冲动,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恨自己粗心,竟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难堪,更恨自己那种无限度的冀盼,顿时碎得灰飞烟灭。
灰黑色的天空,灰黑色的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他伫立了,好好调整自己的情绪,等会儿进家门,爸妈才不会过问。深呼吸几口,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今天很幸运,有好的成绩,难得的孤单,以及瞥见喜欢的人最后一眼。
才正要起步,忽然一双手将他抱住,他可以感受对方的胸膛紧紧贴住了他的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他缠紧,骤然的幸福。一道温暖的气流,轻轻自他的唇间呼出,摩擦过小瀚的耳缘,全身瘫软,只觉什么都真,什么都假,竟不自觉地又脸红。
建中男孩将颔抵住他的肩,然后看着已然呆滞的小瀚,微微笑起。小瀚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鼻梁和眼睫,觉得不可思议。
上帝怠惰将许多人的心胡乱塞置,必然挪用了部份怠惰的时间,来雕塑这么一个男孩。
「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他双手放开,看着小瀚转过身,浅浅的,玩世不恭的微笑。「可别说我亏待你,没给你好脸色。」
小瀚先是错愕,接着甜甜笑起,他没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心跳变化交迭。对这个男孩的坏印象,就此改观,他打开了黑色的书包,取出了3310,伸手并示意男孩拿去。「刚我差点哭了。」小瀚没好气地说。
他拿起,明白这回是在要电话,开启了电话簿,熟练地输入。小瀚接过手,看他输入的数据。赖升平,小瀚看了他制服上绣的名字,和手机中输入的相同。直觉这个名字并没有如他外貌一般俊逸。
「给假电话会被雷劈哦。」
「那我早被劈死了。」小瀚希望他在开玩笑,但可以确定不是第一次被要电话,至于是不是第一次被男孩子要电话,他不敢揣测。
赖升平调头,搁下一句再见,小瀚又将他叫住。
「明早六点半,我在公车站牌等你,好不好?」
「哪一班?哪一站?」
「就刚你搭那班,你刚下的那站对面。」
「我从不搭那班上学,太远,人又多。」从小瀚的神色,可以看出他的遗憾,赖升平转念想想,又说:「你很特别,很有意思,我赏你一天脸。」
嗯声答道,小瀚高兴地点点头,互道再见,分道扬镳。他走回家门,归途中又径自沉沦。刚温暖的接触,仍在他的背脊微微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