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天赶了数天,轮换马匹,终于赶到京城,幸好邪神医送他那张人皮面具仍在身上,毫无阻碍便进了城。却在街头巷尾间,听众人纷纭,道如今皇九子,同钦王失踪不见,宫中派人找了月许,人影也没能见到半个。
慕容天想到留在屋中的李宣,心中也是黯然,虽然他性命无恙,但今生自己还有机会与他见面么,谁也不知道。
到了京城中,第一件事,慕容天不是找客栈,反去了烟花巷一家名为燕子轩的勾栏。
他出来时未带分文,把银两都留给了李宣,路上只能再盗了辆镖车,也取了几样值钱物件,当得不少银两。心中每每思及此事时,都是暗自苦笑,若父亲泉下有知,见当年严加管教的儿子如今居然屡屡偷盗,定是吐血不止。
那老鸨见慕容天着件褐衣,满脸霜尘,显然是外人来京都见世面的,原本脸色冷淡。
慕容天也不在意,一笑间,竟想起当初李宣的应对之策,自腰间取了锭银子,正要一掌拍到桌子里去,却突然住了手,自己此行却是越无人注意越好,哪能如他那般嚣张。
双手将银子递上,道:“在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妈妈笑纳。”
那老鸨连忙接过,见有钱开路,马上便换了副嘴脸,笑盈盈道:“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想点哪位姑娘?”
慕容天扫了一眼,左右来往都是东倒西歪、依红偎翠,姑娘们在二楼栏前的叫唤声亦不绝于耳。他轻笑道,“顾小环。”
老鸨脸色变了数变,将他上下打量了良久,似是琢磨不定,半天方道:“公子先候一候,我去问问顾姑娘今日可见客。”
慕容天行了一礼,“妈妈请便,对了,麻烦妈妈告知顾姑娘,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天字。”
老鸨扭身上楼,慕容天刚坐下,便有人奉茶上来,茶香扑鼻,也不是俗物,居然是上好的霍山黄芽。
等了片刻,那老鸨挥着锦帕,笑着下楼来,“恭喜公子,顾姑娘答应了,要知道她三天也难得见一次客,多少王孙贵族求见却不能,公子真是好运道。”
慕容天笑道,“那就麻烦妈妈先行带路。”
那老鸨领着慕容天上了二楼,绕了几个弯,走至竹廊尽头,才停了步。
轻声敲门,口中唤道:“姑娘姑娘。”
慕容天环顾四周,此处却不同方才,楼下的喧哗声几乎遥不可闻,有时高声突起,隐约传来,更显此处僻静。
门悄然打开,开门的乃是个丫鬟,梳着双鬟,绿裳白裙,清新可人。
却见她将这两人迎入,转身入了内屋,低声道:“姑娘,来了。”
有人在屏风后轻轻应了一声,其声低柔悦耳。
隔了片刻,只听阵阵铃环佩响,一女自屏后绕出,见了慕容天,低身福了一福。
却是个妙龄女子,梳着坠马髻,漆黑发间仅插一支金步摇,步步微颤,摇曳生姿,不同之前所见烟花女子的姹紫嫣红,她反穿了一身藕荷色衫裙,外加薄纱披帛,乍一看全不似风尘女子,却是个大家闺秀一般。
慕容天迎上一步,施了一礼,抬头道:“小环姐姐。”
老鸨听了不禁张口,满面讶色。
那顾小环缓缓抬首,却是恬淡静秀,清雅月兑俗,一双眼黑若点漆,深不可测,若说眉儿艳丽似玫瑰,这女子却是淡雅若百合,论相貌亦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只是看起来,这女子最多不过双十年纪,比慕容天小了甚多,却被他称为姐姐,难怪老鸨吃惊。
顾小环凝眸看了慕容天片刻,轻吟浅笑:“数年不见,公子长大了。”转头对老鸨道:“妈妈,你先下去吧。”那老鸨居然言听计从,一语不发,转身出屋。
慕容天目送老鸨将门带上,才转头,“小环姐姐,当日一别,已经五年有余,姐姐依然是美貌不减,艳冠群芳啊。”
顾小环掩唇低头一笑:“公子,你家山庄离京城至少也有六七天路程,你不辞辛劳,远道而来,难道是为了说这番奉承话么?我当日欠你个大大的人情,心中一直记着,可慕容山庄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又是势力顶天。我纵然略有薄力,第一山庄却哪里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次公子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了麻烦,亦是小环该报恩的时候了。公子不妨直说。”
慕容天低首道:“小环姐姐果然兰心慧质,聪明过人,如今小弟前来,确是有事。姐姐在京城黑道既为魁首,小弟想求姐姐派人查一件事。”
丫鬟奉茶上前,两人不约而同住了嘴,顾小环轻轻挥手,那丫鬟退了出去。
***
数日后,太子李启因故出行,一行车骑,浩浩荡荡,华盖移阴,见者无不躲闪,街道两旁行人均是驻足观望,却在永定门前被人阻住了车驾。
一辆极破旧的马车兀然横立在街当中。
这街原本不宽,两侧还站了不少人,给这车一栏,将太子一行堵了个严严实实。
车前坐了名男子,头戴宽帽,黑纱从头笼下,几乎障蔽全身,不见面容。
那些护卫平日里已是耀武扬威,此时见居然有人敢犯禁堵太子,更是气焰跋扈、不可一世,纷纷喝叫,一拥上前要抓了这大胆闹事之徒。
待冲到那男子身前时,却突然一个接一个的止步了。
原来那男子见众人逼近,也不动弹,手中高高举起了块玉佩,施施然挡在众人面前。那玉佩色泽洁白,正面雕着条青龙。
护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觉这人举止行为有持无恐,甚是奇异,也不敢贸然动手。有见识过的却不由月兑口而出:“这是皇上御赐给太子的青龙玉佩啊,怎么在这人手中。”
青龙玉佩乃是藩国进贡的宝物,据说那玉上龙形天生,后被人依势雕琢加工而成,刀法简单传神,世间无二,乃是件稀世珍品,后被皇帝赐给太子。
路人听了都觉惊奇,禁不住议论纷纷。
早有小太监报了给车内李启,李启一听,急匆匆赶了过来。
却见那男子蒙面侧身坐在车驾上,一手握缰,一手执佩,长长黑纱在风中飘飘洒洒,很是好看。
李启住了脚步,看着来人,“来者何人?”那人不答,众人都是好奇心起,一时间,整条街上虽是人头攒动,却是寂静无声。
男子跳下马车,缓缓取下帽子,黑纱落去,露出面白如玉、凤眼朱唇,却是一派俊俏潇洒。
两旁行人发出叹息,不要命阻太子车骑的,居然是这么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均言可惜。
李启却是脸色一变,大喜踏前,抓住来人的手:“九弟,果然是你。”
李宣微微皱眉,继而凝眸轻笑:“太子殿下,臣回来了。”
***
至夜,东宫中,却仍灯火辉煌,处处都是掌灯的太监,只是不见两位主子。
密室里,李宣已将前后经过细细说过,李启拧眉,叹息道:“果然是他……九弟受苦了,难怪我方才握你手的时候,你居然……是不是弄痛了你。”
李宣笑道:“大哥今后千万少用些力气,我此时不比你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李启看他半晌,见他似乎浑不在意,才道:“明日,你便随我上朝,让父皇宽心。你此番大庭广众下出现,街头巷尾大概都传遍了,李绪再没法拿你怎么样,想动你估计也得避过风头,等一阵子。至于暗算,他平晋王府有人,我东宫难道便没有吗。”
李宣低头道,“我想住回去。”
李启微微惊讶,沉吟片刻,“那好,我派些人去守。”说着却是沉思起来,半晌方道,“……虽然九弟你受了这么多苦,却只有你一人能证明他有谋反之心,片面之词,父皇也未必会信。”
李宣静了片刻,道:“其实……能做证的也不止我一个。”
李启惊道,“还有谁?”
李宣目中厉光一闪,“当日,慕容天的师傅,章天奇,曾受制于二哥手下曹子劲。他们一家还有慕容忆都逃回了江南,只要抓了回来,却也是证人。还有,那曹子劲我当日没杀他,也是想留个活口,让二哥没法抵赖。从章天奇到曹子劲,再到二哥,这一环环查过去,难道还怕抓他的把柄不到吗?不过我们想到了,二哥自然也想得到,既然要抓,那就要快,二哥现在大概也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了,为了封口,估计第一个就是杀曹子劲。只是……他入宫不便,我们却就在宫里……总不能给他抢了先。”
李启赞许点头,“九弟,这事派你果然是没错。事事都给你想得滴水不漏。”说着击掌,有人急步而入,李启附耳交代几句,那人点头而退。
李宣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心中冷笑,待抓了你弟弟和章天奇一家,我却不信逼你不出。
***
李启派了四人将李宣送回同钦王府,言明这四人武功均是一流,此后便归李宣调派,李宣想起之前的薛红羽,心中颇有几分黯然。
回到王府,府中早得知他回京的消息,满府都挑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满目喜气,一派的热闹非凡。
李宣受了众人前呼后拥、欢天喜地的迎接,也觉感动。之前月余的平淡恬静于此时的繁华如锦,简直是盼若两个世界。但回房后安寝,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三番四次掏了慕容天留的那张纸笺出来看,见了那几字,便是心中直发恨。
如此折腾,直到梆敲三更,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启便来叫李宣,李宣洗漱完毕,见了礼道:“大哥,曹子劲现在何处?”
李启道:“先不忙着说,跟我走。”
两人上了车,简装出行。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由开始的悄无声息渐渐的人声嘈杂起来,李宣掀帘看了看,两旁行人不断,“大哥,这是往哪里?”
李启笑了笑,“待会你就知道。”
两人闲聊了片刻,李启叹道:“你失踪之后,我也派人去找过,在那林间只见了红羽他们的尸首,我便知道老二狠下了杀手。可独独你一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总存着侥幸,盼他动手时候良心发现,饶你一马。幸好你没事,否则我怎么向母后交待,你不见的这些日子,她哭了多少次,说是对不起小姨。老二也真是心狠,从小朝夕相处的,他也下得了手。”
李宣默然,半晌才道:“我待会便去晋见皇后娘娘,是我做晚辈做臣子的不孝,让她如此担心。”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窗外有女子高声叫道,“慕容公子!”
李宣闻声一怔,猛然踏前,“呼”一声掀开车帘,厉喝道,“停车!听到没有!快停车!!”
车夫被他激动的声音骇了一跳,猛拉缰绳,那马一声长嘶,吃痛停步。
李宣急跃下马车,前后不停张望,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哪里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莫非不是他?天下姓慕容的多着呢,肯定不是他。李宣怔怔。
李启掀帘道:“上来吧,还赶着去呢。”
李宣站在青石板路中,一身华装,长身而立,惹了不少妙龄女子偷偷观望,人流自身边接踵而过,男女老少,美丑富贫,只是不见那人。
痴痴呆了半晌,终于死心上车。
***
“慕容公子!”
慕容天正转过街角,闻声驻足,那女子片刻后赶了上来,却是顾小环的丫鬟。却听她喘息道,“终于找到你了,我家姑娘说公子托的事情已经查到了,麻烦公子随我去一趟。”
燕子轩白日是不经营的,是以慕容天到的时候,大门紧闭。
丫鬟领着他绕到一侧小门,也有姑娘此时起身了,站在廊下好奇看着他,一身的姹紫嫣红。
待到了顾小环房前,丫鬟婉言请他稍候片刻,先入了屋,片刻后,门开了。
慕容天跨入,顾小环着了件浅紫衫子,正在书桌前持笔描画。见他进来,方搁笔于笔山。
两人见过礼,丫鬟上茶退下,顾小环道:“公子,你要找的人,现在城郊。说来奇怪,听说人本来是困在平晋王府,昨儿夜里,我派的人正要入府打听关押之处时,却见他们用辆马车,一举把人运出了城。”
慕容天沉吟,拧眉道:“……他们突然将人转移,莫非是有了什么变故,可堂堂王爷,有谁敢动他……姐姐,你手下耳目众多,京城中这几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顾小环想了想,“若是大事,昨天倒有一桩。”
“是什么?”
“人人都说失踪月半,遍寻不见的九王爷昨天突然现身,还在街头堵了太子行驾。”
“什么?!”慕容天猛然起身,大是惊讶,“他……他回来了?”
顾小环奇怪看他,“公子?”
慕容天才知自己失态,缓缓坐下,心思九转,倒是片刻间已明白了李绪将人转移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李宣回京。李绪曾弑弟未遂,那一帮子人放在府中,可不是活生生的证据,拉到郊外,死了活了都不关他平晋王府的事。恐怕为了保身,李绪也不会留他们太久。
可是,李宣身体未复,原该修养,为什么突然跑来参合这件事,自己留言时并未明言,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难道眉儿又去见了他?
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只得按下这满月复疑虑,抬首道:“姐姐,我师傅他们被关在城郊何处?”
***
车行到一处僻静小巷方停下,李启握了李宣的手,两人下车。
行了几步,到了一小院门前,此时已经是初秋,间或几片泛黄的树叶自天飘落。李启道:“九弟,还是你独身去见这个人,你曾饶他一次,昨夜我又派人假托你的名救了他,想来此刻,他已经全心投顺于你,不会再有异心。”他想想又笑了笑,“也容不得他有异心。”
李宣方悟,“这院子里的……是曹子劲?”
李启颔首,“他受了些伤,你等会喊人叫大夫来便是,总之,戏要做足,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在二弟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二弟的手段,定不会毫无防备,他埋下的人,对我们自然有用的。”
李宣却不动身,低头思忖,“二哥人没杀成,为免事情败露,难免孤注一掷,麻烦也还是不小。”
李启笑道:“就你想得到么?我找到个跟他面貌身材相似的人,趁乱把人给换了下来,放心,老二是不知道他活着的。”李宣的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遍,“大哥,你埋了不少人在二哥手下。”李启笑而不语。
李宣推门进去,缓步行至屋前,屋内的人呼吸沉重,似心情激动。李宣微微迟疑,伸手推门。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曹子劲惊了一跳,他满头血流,还未及包扎,被自己用袖子抹了一衣一脸,转过身来,见李宣一身修长,立在门边,不由呆了半晌。
李宣举步跨入门槛,面含笑意,细看却毫不和善,隐隐逼人,曹子劲踌躇权衡片刻,终于为他气势所折,虔诚拜倒在地。
***
顾小环派了自己手下十数人,以她贴身丫鬟为首,跟慕容天到城郊救人。那丫鬟名唤小蝉,看起来柔弱胆怯,居然武功不弱。
慕容天心道,怎么好叫这么小的女孩子去涉险,婉言谢绝,可顾小环却说你别小瞧人家,此人年纪虽小,但心思慎密,一手暗器出神入化,若有她跟着,胜算至少多了两成。
慕容天只得让她跟着,其他人倒都是成年男子,言行间对小蝉很是尊敬。众人掩饰行踪,悄然到了郊外,早有人过来接应,指点章天奇一家被困方位。
那是座破旧的院落,外表虽然看不出端倪,院内却一直有人看守,每日轮两班,每班十数人,分别是日升日落时分。
慕容天原欲日升交班前突击,那小蝉却道,“那时候确是人容易犯困,可反过来想,大家都知道救人是这个时候最佳,他们自然也明白,这个时间反会守得更紧,不如找一个人们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来偷袭。”
慕容天瞧着她仍不月兑稚气,说话却有几分道理,不由认真道:“那姑娘觉得那个时辰最佳。”
小蝉毫不犹豫,“午饭时。”
次日午时,院内炊烟升起,隔了半个时辰,只听人声嘈杂,走近了还闻得到饭菜香,慕容天知时机已到,转头看小蝉,小蝉展开一个天真灿烂的笑颜,往身后一招手,数人跟着她悄悄潜进,从后墙翻了进去。
片刻后,只听敲击声突起,有人在墙内喊道:“有人偷袭!”
刀剑相击声,连连响起,惨呼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突然,墙头一道青影一闪,小蝉跃了出来,随其后的是她几个手下,再之后,便是那守卫中的轻功高手追了出来。院门亦砰然大开,灰尘滚滚,有几人骑马奔出。
慕容天及身后数人伏在草间,一动不动,看着那一干人愈行愈远。待不见人影,慕容天带着那几人,再从墙头原路跃了进去。
果不其然,守卫中的高手均已随小蝉等人追了出去,院内留守的均是武功平平,慕容天一路杀过去,畅通无阻,到了被锁的那间屋子,一剑劈下,将那锁一断两半,一脚踹开木门。
屋内几人颓然蜷缩在暗中,最外头那个身材高大,却是章天奇。
慕容天急走几步,蹲身去扶,口中道:“师傅……”
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亮,慕容天大惊,情急之下,一个铁板桥,弯身后仰,一阵利风从鼻尖劈过,险些连将他头也削去半个。
慕容天趁势后翻,那刀已经追了过来,他手中剑出,在那刀尖上一点,身子往后退了两尺,才躲过那人的凌厉刀势。
片刻间已经在阎王殿前走过一遭,却叫他如何不心悸,抬眼看那人,哪里是师傅,却是个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身材跟师傅很是相似。
他心知中计,正要退出屋去,已听身后数声惨叫,再回头,亮晃晃一排兵戎成圈型守在门外,那些脚后躺着的正是刚刚还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们。
屋内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均是目中精光四射,手持短刃,一个个看过去,恐怕每一个出手都当得了外面守卫的十个,难怪能留在这屋子里。
慕容天眉间闪过一丝哀怒,继而缓缓起身,冷冷握紧了手中龙泉。
***
“怎么是你?”李绪托着茶盅,看着被两名壮汉反绞双臂、跪倒在堂前的慕容天,语气听起来虽然吃惊,脸上却淡淡含着笑,轮廓间与李宣果然有几分相似。
慕容天看着他,微微皱眉,却无惧色。
李绪抬手,身后童子恭敬接过茶盅。李绪起身,围着慕容天转了一圈,云淡风清,挑眉笑道:“既然九弟没上钩,抓了你来,也是一样。他为了你早已不顾性命了,姓李的居然也出了个情痴,可笑啊可笑。”
慕容天一凛,原来这圈套原来是用来对付李宣他们的,被自己无意中撞中,却不知幸或是不幸。
这皇家之事,九五之争,李宣也并不曾详细跟他说过,但他曾目睹李宣差点命丧九泉,虽未亲眼见到李绪弑弟一幕,却也料得到兄弟之间如此绝情,自是为了个极重大的原因。再加上李绪对那宝藏的不择手段、誓在必得,两厢应证,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慕容天也隐约猜出了几分。此番,李宣追自己来此,天子脚下,李绪却居然毫无顾忌,似仍有灭口之意。李宣此时武功全失,真要是再落到李绪手中,却只怕不是灌毒那么简单的了。
这一想,心中忐忑哪还能平,不禁抬头愤恨道:“他好歹是你亲兄弟,血浓于水,你居然如此待他!!”
李绪轻蔑瞥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慕容天冷冷,“你那鸿鹄之志下已是骸骨成山,你可想过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李绪颇有兴趣的瞧着他,摊开双手,“自古一将功成万古枯,原本天经地义,成大事者怎能拘于小节?”
慕容天半晌无语。
李绪挑眉,慕容天忽然记起李宣也曾酷爱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是谁学了谁,呆呆看着,竟然有片刻失神。李绪笑道:“你可是无话可说了?”
慕容天淡淡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你也有性命之忧时,大概便能理解死于你手下那些人的心情了,王爷此刻不过是想手中多笔命债,我已落在你手中,何苦多言。”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李绪笑,“你那师傅弟弟之流,你也不见了?”
慕容天道:“我说见就能见吗。”
“也许。”李绪的神情说是同意,倒不如说是调笑,猫捉老鼠时的欲擒故纵。
慕容天瞧他片刻,垂下眼帘,半晌才稍一拱手,道:“那,小人就多谢王爷慷慨了。”
李绪大笑,“你倒拿话挤兑我,老九看上的还不是庸才。”
招手道,“带他去。”
“等等,”慕容天道,“难道就这么押着我去?”
李绪一怔,挥挥手,“松手吧,他不会逃,你们只管把章家那群人看紧了就是。”
慕容天揉着淤血的双腕,低头不语,其实却是暗自心惊,不明李绪此言何意。
小童举步上前,“公子请随我来。”慕容天跟着他往门前行去,李绪的声音突又起,平平淡淡,不见波澜,“你只乖乖待在府里,若要踏出府门,出一步,章家的人便死一个,出两步,就死一双。”
慕容天满心愤恨,却反身及地一鞠,“多谢王爷好意提醒。”
李绪扬眉笑道:“公子何必客气。”
待两人去远,李绪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笑毕,才轻声道:“九弟啊九弟,接下来,就等你了。”
***
几日后,李宣方从太子处得到消息,言江南章家早在大半月前,突然一夜之间被烧光,全家不知所踪,官府已列为悬案,仍在派人追查当中。
李宣闻信居然呆了,如噬雷击,怔怔退了数步,坐回椅上。
李启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料他是被李绪抢先一步,心中郁结难安,出言安慰道:“他此步抢了先机,也不奇怪。如今,他有章家在手,可我们也有曹子劲未亡啊,不过是平局,九弟何必太过介意?”
李宣低头不语,半晌方抬头,“大哥说的是,只是,小弟突然想起府中尚有事未结,先行告退。”
言毕,匆匆而去。李启瞧着他背影,颇觉莫名。
李宣偕同那四名护卫,步行于街头,满怀心事,度步而行。走到前几日自己误听之处,才住了步。
缓缓环顾,与当时爱恨交织不同,此刻却是懊恼万分,口中喃喃:“大半月,大半月之前……还真是巧啊,难怪之后你就留言走了……小天,你居然只字不提,居然只字不提……”
他想起慕容天原来未弃自己而去,只觉满心甜蜜,再一想,自己居然那般揣测慕容天,又觉羞愧难当,可慕容天如此危机,却不告诉自己,确实微觉失望,想到当日莫非真是慕容天,两人竟错身而过,但觉扼腕痛息,再一细想,慕容天孤身来此,多日不见音信,难道有事,却是心悸不已。
真是一时间柔肠百转,一时间怨恨难平,一时间心惊胆颤,一时间悠然神往。
正怔忡间,却听身后护卫,“嚓”的一声,刀锋出了鞘。李宣转身,却是个下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护卫之前,大概是试图靠近时,被护卫半路给拦下了。
李宣正是心烦之时,哪里见得有人骚扰,挥手道:“给我赶开!”
那人大叫,“九王爷且慢,我们家王爷邀您一聚。”
李宣道:“你家王爷是谁?”
那人行了个礼,抬头得意道:“平晋王。”
李宣冷冷笑了一笑,“是二哥。”微一沉吟,道:“你就这么回他,我知道了,明日自当拜访。”
那下人原本以为自己家主人势力通天,哪里料得到李宣言语神态间居然有些不以为然,一时语塞,隔了片刻,应声去了。
李宣瞧着他渐行渐远,原本的一脸倨傲这才褪下,微微拧眉,若有所思。
***
次日清晨,李宣仅带了名小厮,赶去平晋王府。行至半路,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只听路旁有人喧哗,车渐渐慢了,吵闹声愈行遇近,居然有个耳熟的声音穿插其间,他挑起了窗帘看,却是路旁有一小贩正跟一红衣女子在争吵,引了无数人观望。
那女子背对大路,正叱道,“你算什么东西!撞了你摊子又怎么样!我没这个闲钱,要命就有一条!!”
那小贩看来是个老实人,年纪轻轻,被她这番话挤兑得满脸通红,“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旁观者也各自议论纷纷。
那女子“哼”了一声,往左右人群看了看,李宣看清她侧脸,“啊”了一声,将布帘放下,跟随身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跃下马车去了。李宣一撩一撩的拨弄那窗帘,隔了一会看一看窗外,听闻那几乎喧天的骂架声,却不动声色,也不见烦躁。
吵了一会,那女子终是不肯赔小贩银钱,那年轻小贩也不能一天不做生意,只能自认晦气,眼睁睁看着那红衣女子扬长而去,见他们两人不吵了,看倌们也各自散了伙。
马车这才再度驶动。
到了平晋王府,门房见是李宣,赶紧通报,将李宣迎入茶厅。李宣从前来此处次数颇多,只是那时两人亲如一人,哪里及得上此刻心思复杂。
那茶厅外是个小庭院,栽了几棵红枫,此时满树红黄之色,秋风一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听院后扫叶之声不绝,李宣看了片刻,一人从假山后转出,大笑着道:“九弟,别来无恙啊。”却是李绪。
李宣凝目看他片刻,见他始终面无异色,笑容不改,终于微微一笑,道:“让二哥忧心了。”
两人执手坐下,片刻后,有小厮送了茶水来,其间那沙沙声始终不断。两人就天气寒暄了几句,李宣终于不耐,道:“二哥此番派人召小弟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绪笑了笑,端起茶盅,轻抿一口,从眼帘下瞥他,“九弟以为呢?”
李宣冷笑,“小弟不敢妄自揣测二哥心思。”
李绪含笑,“九弟何必谦虚,你也不是没揣测过。”
李宣看他片刻,垂下眼帘,“二哥说的是,那小弟就开诚布公、直言不讳了。我听说,二哥日前抓了些人,传小弟莫非是让小弟来瞧瞧他们的?或者说不定,二哥仍觉得小弟碍眼,今日来想让小弟再尝杯毒酒?”
听了这话,李绪居然也脸色不变,“九弟言重了。”
李宣霍地站起,“二哥,其实你我早已翻脸,如今何必客气!现在仅你我两人,这戏却是做给谁看。”
李绪敛了笑,抬眼,他面貌俊美中含着阴郁,带笑时不觉,不笑时当真是煞气逼人。李宣心中暗惊,面上却是不露半分。两人对视片刻,李绪偏开头招手,身后小厮走上前,将门虚掩。李宣不知何意,警惕的退了半步,冷然道:“太子殿下今日约我一同入宫,我已告知他自己即在二哥府内,想来他即刻便到。二哥你以为到如今我还能不防着你么?”
李绪也不答话,只侧耳倾听。李宣看他动作古怪,不由也住了口,门外哪里有什么声音,不过是那扫帚扫叶之声愈来愈近。李宣听了片刻,心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觉出了他的用意,急步走到门前,从门缝中看了出去。
这一看,却是浑身一凉。
门外扫叶之人身材修长,一张脸俊朗端正,神情冷淡,正是自己久寻不见的慕容天。这一下李宣哪里还能冷静,伸手便去拉门,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按住了门页,转头,正是李绪撑在门上,斜着眼瞥他。见他看向自己,掉头过来,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另一只手却在颈间横横划了一下,动作利落,竟似刀劈,做完后看了看门外。
李宣怔住,哪里还敢再有动作,不禁缩手,微微偏头,从门缝中看慕容天一下一下低头扫着,那身影魂牵梦绕,此刻仅几步之遥,偏偏却是不能得。
痴望了半晌,竟是连牙关也咬出血。
只听李绪在耳边轻声道:“我找你来,就是喊你瞧瞧他,顺便劝九弟行事收敛些,别老跟太子一流混一起,否则这辈子就再没瞧见他的机会了。”
李宣猛然回头,一双眼怒气难遏,李绪笑吟吟端详他片刻,“我看九弟心中不服得很,或者也让他尝尝那‘酒散’?难保他运气不比你差,也能无端的解了这剧毒,九弟以为如何?”
李宣闻言一惊,收了视线,强定心神,半晌才慢慢道,“……二哥你多心了,小弟怎敢不服。”
李绪笑而不答,也偏头从那缝隙间看着外头身影,他越是不说话瞧着慕容天,李宣反越是心惊胆寒,却明白自己愈显得在意,反更对慕容天不利,只得咬牙不语。这一刻,居然无穷无尽,不见终期。
终于那沙沙之声渐渐远去。李绪伸手开门,阳光涌入。李宣看着已清扫干净的庭院,僵立原地,脸色苍白,半晌不能动弹。
“太子殿下也该到了,你去吧。记着我说的话。别妄想合着太子来搜人,你也该想得到,”李宣怔怔而立,李绪搂着他肩头柔声道,“我若是有个万一,当然是要拉着你心上人垫底的。”说罢,将他推出房门。
李宣不备,被门槛绊住,脚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低头撑着膝盖,半晌才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