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慕容天醒来,已是深夜,桌上燃着蜡烛,满屋昏黄火光。
身边却坐了个素不相识的青衣书生,见他醒了,那书生喜道:“慕容公子可醒了,伤口感觉如何?”
慕容天扶肩,发觉自己肩膀伤口处缠着重重白布,被这书生一说,才惊觉辣辣的痛,却似乎是敷了什么药物,同时又有些发凉。
那书生道,“公子的伤口已经请大夫给看了,也上了灵药,并无大碍。”
慕容天道,“多谢公子。”
心下疑虑,转了转眼,在屋内扫了一遍,那书生颇会察言观色,道:“公子可是在找王爷?”
慕容天一僵,“当然不是……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书生笑一笑,拱手道:“在下薛红羽,现在同钦王爷手下谋差,慕容公子唤在下红羽便是,有事尽管吩咐,王爷说了,公子乃是贵客,不得怠慢。”
慕容天与他谈了几句,见这红羽话语柔和,神态间也是一片温厚,心中不由起了亲近之意。又想到李宣已把毒药服下,又留着自己,也不知之后做何打算。想来想去,不觉又睡了,隐约间听见有人叩门,门开后和那红羽交谈,又有人坐床头看着自己,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是谁,想抬头看看,却是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
***
次日清晨,薛红羽端了早点送与慕容天,并说已经备好车马,请他同行。
慕容天婉言推辞,薛红羽却极是坚决,道待他伤好了一定不再勉强,慕容天只得应了。
用完早点,薛红羽扶着慕容天出了客栈,门外却是一行商队车马,中间是辆极大的马车,前二后四共两排,六匹马拉着。
慕容天前后看看,车队中居然没见李宣身影,心下奇怪。
入了马车,才见着车内极宽敞,不似平常马车只为乘坐,左边一半是张床,床头靠窗处固定着一个小方桌,搁着副棋盘。头顶悬着银制熏球,窗上挂着镂花竹帘。
薛红羽笑道,“这是我们王爷昨儿到此地最大的富豪‘仇百万’手中买的,那‘仇百万’可是肉痛得很,这车造价估计得上千两银子,我们王爷却是五百两硬给他买回来了。”
慕容天左右看了看,心道这车虽然宽敞,可也没见什么特别之处啊。却找不出造价为什么这么高的理由来。
突听窗外,有人清喝了一声,“走!”赫然是李宣的声音。慕容天心中一跳,转头去看窗子,却见竹帘外一个身影纵马而过,修长矫健可正不是李宣。
车身一晃,缓缓行了起来。
***
这车行驶起来极是平缓,几乎感觉不到波动,行了半日,薛红羽端来放在桌上的茶水,虽有微波,却均滴水不洒。慕容天心道,果然有些奇特。
薛红羽笑,“这车还有桩异处,观风景极佳。”说着,按动床头开关。
只听咕噜轱辘直响,某处机关启动。慕容天背后一动,正想转头看,薛红羽伸手扶了他坐起。
却见木车的四壁居然缓缓移动起来。
原来每面壁都分上下两半而制,机关一启动,上半部分都往外翻倒,原本有窗那面也不例外,四角只剩粗木支撑,车子却变成四面临窗了。
风一下就涌了进来,慕容天颇感奇异,笑道,“这却有点象个能走的亭子。”
薛红羽道,“这车是仿某个帝王的车驾做的,要不怎么造价如此昂贵,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它的卷帘。”
慕容天抬头去看,车子各面的上端都卷着一幅深色帘子,薛红羽起身去扯,那四面帘子哗哗一一落下。
眼前一暗,天光已柔和很多,原来那帘是半透明的黑色。薛红羽笑着望他。
慕容天伸手去模,非布非锻,非纱非帛,却看不出是什么制的。笑一笑,摇头。
薛红羽微笑道,“这料子乃是用数千名少女的长发,择其中光亮柔顺,长度适合者,夹丝上机织成。从里往外,一览无遗,从外至内,却是难辨一物。”
慕容天大是惊讶,再模了模,果然柔滑,似是人发,倒有几分信了,叹道,“世上奇怪的事果然是多,这么一说千两白银还是便宜的了。”
薛红羽颔首,“确实……”
想了想,又道:“公子伤口未愈,还是多休息吧,小人也是一时新奇,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此去王府,路途遥远,公子你重伤未愈,其实本不应这么车马劳顿。有了这车倒是好些。”
说着又启动机关,把四壁合上,转头笑道,“慕容公子你先睡,醒来我们再谈。”
慕容天躺下,问道:“不知还需几日才能到达?”
薛红羽掀起窗帘看了看,“这回去比来时稍慢些,估计得要十来天吧。”
慕容天心道,却原来是回王府,那地方自己去了干什么,待身体有力了,赶紧找个机会月兑身才是。如此左思右想,慢慢睡了。
迷糊间,只听头顶上鸟叫声盘旋不绝,睁眼看时,坐在窗前看书的却换了个人,修长潇洒,丰神俊朗,凤眼入鬓。
见是李宣,本已自觉恢复很多的慕容天突感自己原来还有些头痛,于是把眼又闭上。
李宣也已听闻车外鸽鸣,起身掀起竹帘,探了头手出去。
隔了片刻,扑翅声在车身上击打数下,继而传来两声“咕咕”叫声,李宣把手收回,臂上蹲了只白色信鸽。
取下纸卷,李宣又掀帘把鸽子放了出去。
展卷一看,不由皱眉。
思忖片刻,李宣姿势不改,低头道,“慕容兄,既然醒了就别再装睡了。”
慕容天闭目不答,心道这人总是这么自作聪明得让人讨厌。
李宣转头,见他不理自己,不禁一笑,“慕容兄,人醒了鼻息就不同,难道你不知?”
慕容天睁开眼,忍不住讽道,“这可还真是受教了。”心道,三岁小儿也不会不知道这种常识吧,他也知李宣其实就是要逗他说句话,可偏生忍不了这口气。
李宣嘻嘻直笑,“这话听起来口是心非的很啊。慕容兄若真觉受教,就该恭敬点才是。”
慕容天哑然,只觉这人脸皮当真厚到了一个境界,已非俗人可比拟,当下闭嘴,积蓄精力为上,懒得再与他争论。
李宣撩拨他几句,见对方毫无反应,也有些无趣,不再尝试。
掀开门帘,命人取了文房四宝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慕容天不知他何意,也好奇看了看。
李宣见他张望,笑道:“慕容兄,你却再为我磨回墨如何?……不过,我料你必定不肯,非但不肯,还要发怒。所以还是不提了吧。”
慕容天知他取笑当初自己贬身为书童之事,心中果然微有怒气,转念却想,自己若生气,那却是把这事真正挂在心上了,正应了他的话,这厢且不提,倘若不答应,岂非更给他看扁了。当下应允,“有何不可?”
李宣微微惊奇,却真依言把墨砚端到床头。
慕容天直起身子,受伤那只手扶着袖子,另一只手持墨轻轻右旋,循环不断,徽墨端砚相触滑如玉,润无声。
墨要磨的好,其实相当讲究,要求匀整不偏,轻重相等,疾徐有节,所以历来有左手磨右手写的说法,为的是以防止手倦影响书写。磨墨两字说来简单,其实是个相当费力气的活。
慕容天此时受伤,原本使不上劲,此刻却恼恨李宣想了这个法子来激自己,越怒手越缓,反正应了这磨墨的要诀。
磨了片刻,已经是汗如雨下,他更是沉下气,慢慢来做这活。
李宣早敛了调笑之心,正色看他。
慕容天脸上满是汗珠,因失血那唇有些发白,却更显得清俊如画,偶然一颗汗透明晶莹,滑过鼻翼,流至嘴角,真是耀眼之极。
眼见一匙清水越来越少,一道泛着白光的轨迹时隐时现,慕容天再搅几下,把沾着墨浆的漱金墨棒往砚中间一竖,轻轻松手,那墨棒居然不倒。
慕容天吁口气,微微一笑,对李宣道,“请!”
李宣这才醒过来,看着砚内,叹一声,“磨得好。”砚中墨汁浓淡适中,光泽如漆,鲜亮动人。李宣心知这番意气之争,自己已落了下风,心中不知为何反有些欣喜。
慕容天笑道,“王爷可还要我理纸?”
李宣看他一眼,静了片刻。
突转口道,“刚刚我接到飞鸽传书,我们俩去的那宅子,昨夜一场大火已给人烧了。”
慕容天怔住,这话题转得太快,让他有些模不着头脑,但他更吃惊的是,这消息在自己听来居然带着丝诡异,似乎让他想到了一些东西。
李宣铺开了纸,选了支最小的狼毫,细细勾了几个字,慕容天看着他,心绪如同满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虽然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的是什么,却隐隐觉得有什么离自己更近了些。
一些事情正在实施,另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一旦连贯起来,它便将呼之欲出了。
***
行了十日,车队果然到了王府,薛红羽料得甚准。
慕容天并没如自己之前所想的离开,当听到那个消息时,他已经决定要留下。留下会离谜底更近,他这么觉得,当然,也许这个判断跟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也有关。
李宣看起来心事重重,虽然路上依然不时来找他斗嘴,两人隔个半天就能把对方气得半死,可李宣那么精明的人,有时候说着说着居然就发呆了。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李宣服了那毒药,担忧所至,可后来看起来却是不是那么回事。
李宣看起来似乎并不觉得吞了那毒药有什么严重之处,当然王府宫廷那么多大夫,集众人之力未必不能解,再不济,只要找到‘邪神医’这条命便保住了,朝廷的人遍布天下,找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慕容天突然觉得断肠客这毒实在是下对了人,换了别人万一限期内找不到他师兄,还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己对这个王爷的敌意,不知道何时减退了很多。
此外,十日中,他的伤口也开始生新肉,甚至睡醒时能下地走上几圈,大夫都说幸好是年轻力壮,换个年纪大的,现在估计还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呢。
他回到那个小院的时候,窗外的荷花已经开了满池,风过满鼻清香,花叶均在湖面上摇曳。
身后,有人轻声道,“天少爷……”
他转头,却是小鱼俏生生依门而立,含笑看着他。
慕容天笑起来,他既高兴再次看到她,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
小鱼每日来送饭菜,平日也待着陪他聊天,“王爷说你一个人会闷得慌。”小鱼轻轻直笑。
慕容天皱眉懊恼,他有些不适应,这个人怎么突然转性了。
这反让人不安。
小鱼听他说起此番遭遇,提到‘邪神医’时,听着听着便落泪了,泪水在流,嘴角却又含着笑。
慕容天应对女人的眼泪,从来都有些手足无措,静静看她哭了半晌,才想起一个事情,轻声道,“你们俩认识?我也听他提起过你。”
小鱼颔首,“他是我爹爹。”
“啊!!!”慕容天着实大大的骇了一跳,这事可真正是匪夷所思,他做梦也没料着。
然而仔细一想,那‘邪神医’虽然样貌是个少年,其实年纪也快四十了,有女儿也不是怪事。
可是想起那‘邪神医’飘然出尘的样子,这事情却不知怎么别扭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慕容天谨慎道,“那你母亲是……”
小鱼轻笑,“怎么,吓着你了?也难怪,爹爹总是副少年人模样,当年没见过外人时,我还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如爹爹一般长生不老来着。”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大笑了,“……不是亲爹,是干爹。”
慕容天见小鱼频频掩面,窃笑不已,便总觉得她是故意要吓自己那一跳。
“听说是当初,我老家的村子发了瘟疫,只剩了我一个人,守着娘在哭,爹爹和公孙伯伯正巧路过,拣了我,救了我一命。”小鱼说到娘的时候,神色黯了黯。
慕容天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公孙茫?”
小鱼“恩”了一声,慕容天道,“原来如此……其实这次我也见着了公孙先生,他和你爹爹……”当下把比武大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鱼听着没说话,此刻天色已晚,两人谈兴正浓,却都不觉饥饿,小鱼打着火石,把蜡烛点上,才幽幽叹道,“爹爹到底还是不甘心,可当初他为什么又要……”
话未说完,却听窗外有人道,“真是好谈兴啊!”
小鱼赶忙下拜,口称王爷,门大开,进来的果然是李宣,手持纸扇,华服锦带,温文儒雅,却是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合扇点着慕容天一笑,挑眉道,“原来慕容兄爱听这些家长里短,我也有段你听不听。”
慕容天一听,这话可真是不顺耳,不由冷了脸。
李宣一挥扇,小鱼拜倒躬身退出。
慕容天看她云鬓霓裳被掩于门后,心中一跳,暗道,她乃是‘邪神医’的干女儿,身份也算不俗,还认识‘剑圣’公孙茫,怎么会沦落到此处为婢?再者,公孙茫与‘邪神医’的绯闻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这小鱼看来不过十六七,却怎么会说是‘邪神医’他们两人一起拣了她,莫非她也学了‘邪神医’驻颜之术?真是处处疑团。
李宣“啪”一声打开扇面,见慕容天尤盯着小鱼退出处发呆,心下不悦,“慕容兄,这副急色相,可要我帮着牵线做媒啊?”
慕容天这才醒过来,皱眉,“王爷说笑了。”
李宣冷笑连连。
慕容天见他面带讥讽,也微感不悦,道:“王爷你不是有事吗?怎么不说了?”
李宣冷道,“偏偏我这会又不高兴说了。”
慕容天碰了个软钉子,大是不快,也将脸撇开,再不看他,心道莫非我还非得讨好你不成。
他却也没想过此刻其实是寄人篱下,好在李宣也没这么觉得。
两人静对半晌,李宣突然转身,开门,正要踏出去,却又停住脚步,“关于慕容山庄的事情,关于令弟的事情,慕容兄也不爱听吗?”
慕容天关心则情动,不由道:“什么事?”
李宣转过头,已经满脸开心,“原来还是想听的,那就好,那就好。”
慕容天见他卖尽关子,知他必定是想出什么新花样,拿着这事来要挟作弄自己,心中烦躁莫名。
果不其然,李宣施施然走到棋墩旁,从棋笥中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虽如此,慕容兄却也该知道,世上无不劳而获之事情。你先猜猜我手中棋子的数目,是单?还是双?”
慕容天沉下脸,“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
李宣道,“猜对了,我便答你个问题,猜错了,慕容兄便月兑件衣裳,可好?”说罢,笑吟吟看着他。
世人都忌内衣外露,均称“衣勿拨,足勿蹶”,又言“不涉不撅”,讲究些的,洗过的内衣也是不能给人看见,他这般轻薄调戏,要人月兑衣露体的,却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慕容天险些爆发,差点跳下床把这人哄出去,可真要这么一闹,气是消了,这消息却恐怕是今生也听不到了,不得不强压怒气,看李宣一脸促狭笑意,沉默不语。
“如何?”李宣见他有所妥协,更是步步进逼。
“不好!”慕容天板着脸。
“如何不好?”李宣笑道。
慕容天心中盘算片刻,道,“我们来摇子猜数,若我对了,你不但要答问题,同样也得月兑。”
李宣面露惊奇,“我从来都以为慕容兄是个不解情趣的木讷之人,却原来是深藏不露,失礼失礼。”
慕容天冷笑,“你自己先不敢了。”
李宣道,“谁说我不敢,不就月兑衣服嘛,好!!!”他一个好字说得干脆响亮,似乎生怕慕容天听不清楚,反让慕容天吃惊愣住。
李宣又想一想,“这入夏了,衣裳也没几件,一会月兑光了的话恐怕风吹了冷,说不得,也许就只能到慕容兄床上挤一挤了。”
慕容天忙喊,“冷的话那就算了……”
李宣却是充耳不闻,取了个空杯,扔了把子进去,用手遮住杯口,微含笑意,放到耳边开始摇动。
这边,慕容天已是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他之所以把游戏改成摇子猜数,是因为他自小在外闯荡江湖时候,曾跟朋友习过听声辨物之术,发觉自己天禀耳力灵敏,曾在赌场赌色子,一夜连赢数十场,而无败绩。此时只听个数目,更加是不在话下。
月兑衣之言,原是想反将李宣一军,也让他尝尝下不了台,遭人轻薄的滋味,没料到这人贵为王爷却毫无矜持之心。此时,虽然自己稳操胜卷,却还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懊恼间,李宣边摇边道,“慕容兄,你说有几颗?”
慕容天一振,收敛心神,倾耳细听,道:“十二颗。”
李宣将子倒在桌上细细一数,微露讶色,看了他一眼。“确是十二颗。”
慕容天微微一笑,正要提问,却见李宣果然依言伸手把腰带解开了,骇了一跳,“行了行了,这算一件。”
李宣把腰带搭在椅背上,长袍便松了,晃晃荡荡,便显得他原本高大的身子居然有些单瘦起来,笑道,“慕容兄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软,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慕容天心道,这可不是对你心软。想了想,居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暗自烦恼,怎么问才能把这场闹剧终止,却又能问清状况呢。
静了片刻,终于道:“你收的消息怎么说?”
李宣笑了笑,“这么贪心?我说。一是,章天奇以出游为名,把家眷都迁出了山庄,二是,这么一来,就有人要对他下手了,时间还不知道。”
慕容天听了,表面上看起来还镇静若定,心里却是有些蒙了,师傅真如约把家眷迁出了山庄,难道他没害我,是另有其人?有谁要对他下手,吴平?还有……
“小忆呢?!”不禁月兑口而出。
李宣笑,“这可是第二个问题。”
慕容天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之前师傅让自己去的庄园分明是个陷阱,自己离开之后却就烧了,为什么要烧?掩饰证据?谁烧的?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五颗!”
“小忆不知道,没人提起。”李宣回答得分外干脆。
慕容天几乎吐血,眼睁睁看着李宣把外袍扒了,露出里面月白亵衣,微觉尴尬,只得转开头去不看,心中好不郁闷,明明是他月兑衣,为什么难堪的人反是我呢?
“再来。”李宣仅着亵衣,不觉失礼,反坦荡伸手。慕容天也有些叹服,瞥眼看他。此时李宣浅色亵衣帖身系带,和平日那种华袍裹身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似乎换了个人一般,黑发有几分散落,垂在颊边,居然显出几分清秀俊雅。慕容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人淡如菊’四个字,然后醒悟过来,不禁对自己分外唾弃,李宣用来配着四个字,着实是太糟蹋这个词了。
那贝子击在瓷壁上的清脆声音再响起,慕容天听了听,无奈叹道:“……九颗。”
李宣倾倒瓷杯,缓缓松手,白子哗哗落在桌上。他用手指一个个点开,“一,二,三,四,五……”慕容天依在床头,懒懒看他,心中很是懊恼,他再月兑下去可真要光溜溜了,这可怎么办。
那边却还在慢吞吞的数着,“六,七,八,九……十!!”
……十?十!
慕容天猛然抬眼,吃惊看他。
怎么可能?那声响自己前后共算了三遍,每遍算出来都是一个数字,分明是九。
李宣似乎看出他的疑问,抬眉笑一笑,“是十颗,你听错了。”
***
他做了手脚!
这是此时慕容天脑中唯一的念头。
怎么做的慕容天却没看出来。
李宣将子倒在桌上之后,他的眼便一直没离开过那双手,却丝毫也没看出李宣出千的端倪。
真是阴沟里翻船,慕容天暗恼,自己原该更仔细些的,这人是只老狐狸。
抬眼看李宣,正笑嘻嘻等着看他解衣,贼眉鼠眼的似乎是老鼠偷到了腥。
罢罢罢,愿赌服输,他恨恨暗道,心知此时越是尴尬扭捏,反越显狼狈,倒不如学学李宣之前的那般洒月兑,大大方方不当回事。想罢,伸手到腰间解那带鐍,就当这屋内无人吧。
李宣把嘴角扬了又扬,已经快裂到耳根上去了,他平日话语不少,此时却故意一丝声响也不出,只死死看着他。
慕容天解开腰带,看了李宣一眼,李宣双手一摊,抬了抬,意思是继续继续,慕容天大恨,自己方才手下留情,可真是白留了。
只得把腰带放到枕边,伸手到腋下去模那绳扣。
两人都缄默着,甚至屏息着,屋子里唯一听得到的就是那衣服和手之间摩擦的悉数之声。
慕容天扯开最上的一个扣,衣襟便颓然落开了些……
再解一个,外袍微散,亵衣也露了出来,半遮半掩间,居然有些春光旖旎的感觉,自己低头看时也觉得这举动着实太暧昧,完全不易给人观赏,只得把眼神转开,自己不看。心道快些月兑了是个事,又模索着去解第三个。
他自己还只觉失礼,那边李宣却是给他这番欲拒还休般的眼神动作弄得心猿意马、血脉贲张,却又怕鼻息太重被他觉察破坏了这番美景,只得捂着口鼻,强敛兴奋。心中却突然闪过那夜的情景,真是立马扑上去的心都有了。
这边系扣全开,慕容天背着手把衣服往后一扯。
他在床上躺久了,发髻本有些散乱,这一拉却缠住了几根长发,不觉把头微微往后仰了仰,双肩这么一沉,亵衣领口亦随之低了一低。
待月兑下外衣,慕容天自觉任务终于完成,大大的舒了口气。
抬眼看李宣时,却发觉他埋头伏倒在桌,心下不由诧异。隔了片刻,李宣才抬头,俊脸上一丝潮红。
慕容天看着一愣,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恼羞成怒,虽说是游戏,这李宣却明明是带着情色目光在看自己解衣,自己何等愚蠢居然上了套。自己受伤在身,他这无耻游戏,却哪是为了玩耍,更多的怕是不安好心。再想到最初见面时他用药强迫自己的事情,更是一怵。
只因两人重见后,曾经同仇敌忾,此后李宣亦未再露敌意,一天天吵闹下来的,自己居然慢慢少了该有的戒备,却不曾细想这人安排自己来王府疗伤,到底是安了什么心呢。
念一至此,不禁心惊,再看李宣时,这目光不由就冷了。
两人这一对视,李宣一怔,居然有些局促,目光游离不定,看看慕容天又移开,再看再移开,隔了半晌才解嘲道:“慕容兄……可真是目光如炬啊……”
这话其实很是可笑,慕容天却毫无笑意,心中思来想去,暗自戒备。
那李宣也看出他脸色不对,也觉得尴尬,原本一腔汹涌欲火顿时没了兴致。拿了瓷杯来,要再摇,慕容天出声冷道,“不用了。”
李宣果真住了手。
慕容天不说话,他也不问,隔了半晌才叹道,“慕容兄,你可知我此时感受?”
慕容天不答。他自道,“我只觉得迎面扑了盆冷水,热脸却贴了冷。慕容兄,你何苦总拒人于千里之外。”
言罢,李宣拂袖将瓷杯棋子都扫落地上,转身推门而去。
凉风自门外涌入,小鱼端着盘子站在门外,看着王爷背影,神情惊疑不定。
慕容天也愣住,心道莫非我冤枉了他,莫非他真只是玩笑,再想想,却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蹊跷。
***
次日,小鱼带消息来说,李宣奉旨有事外出,得十余日才能回,闻言,慕容天大感轻松。昨夜那场游戏,最后竟成了那么个扫兴的局面,他其实也觉得不好受来着。能不见李宣,却正合他意,总是少了件尴尬之事。
于是,每日里读读书,和小鱼聊聊旧事,其实慕容天对‘邪神医’那段往事颇感兴趣,但小鱼却不再提起,谈到时,也总是一带而过。
过了十日,慕容天行动已如常人,几近痊愈。心中想着李宣说过有人要害章天奇之事,便越来越呆不住,这日跟小鱼说起,小鱼却是不许,道,王爷临行前交代,非得等自己回了,才许慕容天出府。
慕容天心道,那不是跟关着我一样吗,也不再提及。
到了晚间,偷偷收拾几件衣物,拿了房里几件值钱物件也收到包袱里,叹道,做回贼也罢。趁月胧星淡,悄悄潜出王府。
大伤初愈,他也没敢加急赶路,走一段歇一段,心中兴奋不安,却是毫无睡意,一路看着那天渐渐露出一线白了,官道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走至个三岔路口时,岔道两旁一路摊点排将过去,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居然是个早集。不时有官道上的人停了来吃早点。
慕容天也饿了,模模身上却是一个铜板也没有,只能找个镇子先把包袱里的东西折成银子。这里既然有早集,那村镇却该不远。正要往岔道上走过去,却听官道另一头马蹄声阵阵逼近。
隔了片刻,那马蹄声已经愈行愈近,震耳欲聋,如同山倒般逼得人无法呼吸,行人纷纷两旁退让,露出条空道来。
慕容天抬头一望,却是心中一惊,那马队诸人均是士兵模样,队中一人华服居中,倨傲不羁,更是显眼,后紧跟着个青衣书生。明明是李宣和薛红羽。
慕容天把头一低,就近找了个卖草帽的担子,看了看手工,试戴了一顶,蹲着身子听着身旁众人议论纷纷。
“是同钦王爷!”还夹着少女的惊叹声,李宣的潇洒华贵原本是少见的。
“居然也不找人清道,踏着人怎么办?”有人不知行情的埋怨。
“压着还不是你没长眼,同钦王的马队来了也不知道躲。听说去年曾经有人被这王爷的马队给撞过,亲人找上门去,被人家用大棍子打了出来。”
“那不是太不讲道理了吗?”
“你跟王爷讲道理?”那人讥笑道,“不过这王爷事后却把踏人的马和士兵都给除出马队了,说是他的马队里可不能有这种胧包。”
“这算什么?”众人唏嘘不已。
只听那马蹄之声越来越近,大概是因为人多,速度稍减,再从身后鱼贯而去。
慕容天轻吁了一口气,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些类似寂寥或者相似的情绪浮起,李宣出外,他离开时便一点犹豫也没有,此刻知道李宣回了那个王府,他却有些迷惑了,似乎有些事情没交代清楚,有些话没说明白。心中想着那人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大概会有些勃然大怒?或者恼一阵便算了?或者自己其实该留封信,多谢他府上的照顾?
有种情绪,就象是用刀切了一段藕,本以为再无纠葛,一看却原来还总是连着丝一样不干净不彻底,让人看着难受。慕容天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心理上有些洁癖的人。
可终归自己还该是走自己的路吧,那个人,他此时想起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了。该恨吗?或者是,可似乎自己真的已经不够恨,虽然那些伤害不会被抹去,可自己也杀了他弟弟,才引来他的报复。很多时候,所谓伤害一定是相互的,你来我往,才会有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说法。
也许这就是一段往事,曾经存在而已,只是在那里。
***
慕容天正要起身,却发觉身边的人都望着自己身后,纷纷让开。
卖草帽的货郎也急匆匆的夺过他手中的帽子,挑起货担开始退。起身的同时,他听到了身后慢慢的马蹄声,一步步,朝他逼近。
那个气息真是熟悉。
于是他没有转身,直到马停了,热呼呼的鼻息喷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李宣在他身后说。
慕容天心想,他的眼力实在是好,连蹲在人群中的某人都能看见。然后转身。
李宣逆着光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
慕容天忍不住用手挡了挡那阳光,因此他也没看清李宣的表情,但那声音中并没听出怒气或者之类的情绪,相反他觉得那声音中更多的象伤心,让他想起之前一个夜晚,李宣说被扑了冷水时的表情。
这个想法让他不忍。
所以他很平静的回答,“回家。”这实在是个不会让人更伤心的理由,很平缓,又让人无可挑剔。
李宣静了片刻,点了点头,然后从马上翻了下来,把缰绳递到他手中。
他说了两个字,慕容天没想到的两个字,他说——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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