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
幽幽醒转。张开眼,便感到从床边传来的凝视,然后一双熟悉的眸子专注——似乎已看了很久?
望向窗外,原来天色已暗。
“饿了吗?”经过了长时间沉淀,方才激动的情绪已经不再外露,他退开几步,方便她起身。
元桑坐起,摇摇头,让尚有些浑噩的脑子恢复些许清醒。然后默默地下床,看见桌上未动的膳食。
“吃一些吧。你中午也没进食。”他背过身,开始张罗起碗筷。
她下意识地跟过去,端详着几道华丽精致的菜肴——在他这种人家,这些只算得上是小菜吧。
“难怪一开始宜得老是抱怨你挑嘴得厉害。”她幽幽地说,带些讽刺的。钟鼓馔玉中长成的人啊,怎么能习惯民间的口味呢?
他听后身形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薄瓷碗添上饭。
“不劳王爷费心。妾身回去再吃不迟。”他真的以为二人能平心静气地同桌而食,把酒言欢吗?
结一段情缘,抽身之后还能以朋友相交,或许这是王爷他的本事,但她不会,也不想学。
不行,再呆下去,恐怕又要发脾气了。再多的伤心气愤也于事无补,何必?
“妾身告辞。”
“等一等好吗?请你。”谦恭有礼的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寂寥,让她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我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你可愿试着听一听?”看她走了两步又停,他放了些心。不是非要挽回些什么,他只是不想断得这么不明不白,就当是找可靠的个人……倾吐。
“坐。”他拉了把椅子到她身边,以眼神迫她坐到桌前,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将两个杯子斟满酒,推一个到她面前。
“高宗皇帝——也就是我祖父驾崩之后的事情,你应该多少有所耳闻……”
她当然听过,那是天下皆知的一段历史。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权利排除异己,一次次的反抗与镇压,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其中徐敬业传檄天下讨伐武周,起兵还正是在扬州。
“祖母对李家的人防备得特别厉害,短短几年间,武氏亲信把持朝政,而我的宗亲叔伯兄弟一个个死的死,遭贬的遭贬,最后还能留在京里的,都是些无能之辈。当然,”他低头把玩酒杯,嘲讽地撇撇嘴,“包括我们这一家子。”
“新朝建立,党同伐异是很正常的事。”她客观地说。或许武后手段过于残忍,但在下位者一旦掌控局势,总要做出许多动作来巩固势力,扎稳根基,经商亦是如此。
“是啊,党同伐异。千秋之后,史家提起,必也是这四个字而已。但我们这些失势的局内人有什么感受,又有谁会知道?”他有些嘲讽地扬扬嘴角,陷入回忆,“母亲和姨娘被祖母宣进宫后再也没能活着出来,之后,我和弟弟们在宫中开始了长达八年幽禁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扯窥伺着我们的举动,只要稍稍抓住‘不臣’的把柄,所有人都得死。那时我十四岁,在兄弟中年龄最长,又曾受封过太子,自然最为武三思武承嗣所忌讳,为了保命,我在母亲死后就装起了傻,他们先是不相信,把母亲的遗物全数在我面前付之一炬,让我换女装,吃猪食,种种手段现在已经有些忘记了。后来终于信了,吃定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话,就当玩具耍。推到河里看我扑腾看够了才拉上来,浑身涂满蜂蜜吊到树上让虫子爬满全身……花样可多着呢。”他毫无起伏的语气就像自己是那恶作剧的人,而别人才是承受者。但将杯中酒连着好几次一饮而尽的动作却泄漏了不如表面平静的内心。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初见面时他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他连笑都是从别人那里胡乱模仿而来。止不住的辛酸阵阵翻起——出身在如此纷乱的帝王之家,是祸非福。“那时候,你就当自己死了?”
“对啊,这说法真妙。我不记得当时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常常会梦见那时候的情形,我总是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不断长大的孩子被原该是亲戚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死气沉沉地垂着头——好像不是我,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李成器微闭着眼,似在享受般地回味迷离梦境中的景象。中邪似的样子让元桑心惊,忍不住出言唤回他神志:“相王呢?他不管吗?”儿子受罪,做父亲的难道没有保护的举动?
“相王”两字像是咒语一般,让他立时凌厉地张开眼,狂乱的目光似要吃人一般。又斟酒,一口喝下,稍稍收敛了一点情绪,方才低低开口,听起来像在强自压抑:“我恨他。”
他的宣告让她着实吃了一惊。曾远远地见过相王一面,明明五十来岁的人,过多的忧虑惊惧让他衰老得不像话,但从气质上来看,总不月兑温文和善的影子,这样的父亲,何至于让儿子痛恨至此?
“他是个懦弱的人,羊羔儿似的不禁吓,绝对不敢冒着触犯诸武的危险帮衬自己的白痴儿子——如果单是这样,我倒佩服他的明哲保身。但是,他不该,他不该……”他又激动起来,直接就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酒,趴在桌上似睡着了一般,许久才说道:“他引诱了一个祖母身边的宫女,利用她探测女皇的动静,也因此做了不少迎合圣意的事免遭灾祸。”
他见过那宫女很多次,是个对爱情充满了向往的深宫女子,总是偷偷地瞧着心上人,含羞带怯。
“后来宫女怀孕了,祖母好像极宠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后,就下旨赐婚。他的姬妾说多不多说少也少不到哪里去,添一个本也无妨。”
他是随口说出了这句话,却让元桑栗然一惊——蓄姬妾“本也无妨”,是吗?
他并未发现她心境上的变动.径自不屑地道:“但他却怕这宫女是祖母派来的坐探。在祖母跟前死活不肯承认孩子是他的,私下里又对那宫女谎称我母亲和隆基的母亲以死相逼不准她进门……”
元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体面斯文的相王,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那宫女信以为真,跑去向祖母诬告母亲她们在施厌胜之术诅咒皇帝,以为这样就可以铲除绊脚石。祖母勃然大怒,将她二人宣进宫施以杖责,曾经贵为皇后、德妃的两人,在棍棒下哀号了大半天,终于气绝……”
在她听得胆战心惊之际,他忽地抬头咧开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吗?”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接着说:“因为那宫女来找他时,我就在旁边。她大约是从祖母那里知道了他的一套说辞,破口大骂一番后,把出生才五天的孩子……一把摔倒了地上!”
他仍是扭曲地笑着,眼睛里并且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软软女敕女敕的孩子,本该做我的七弟的,我会陪他玩,给他捉蛐蛐儿,一声不响就不见了……不见了。”最后的唏嘘化作低喃,和着杯中物又一次吞进肚中。
“这就是众人口中仁厚谦恭的相王,”狠狠捏住银箸,他嗤笑着,“在这座皇城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外传我们兄弟颇有乃父之风,精通音律,与世无争。是的,我们从小学这些。箫鼓琵琶,笙笛舞乐,因为可以免祸——但精通音律?哼哼,唬人的。皇家不会有真正的乐师,像我的笛子对我而言,只是器,我用来让人家认为我沉迷音律无意朝政的器。我对它没有珍爱的感觉,皇宫里不允许你有珍爱的人事,甭则你就会处处受制于人。除非,你站在制高点。只有站得最高的人,才有权去珍爱某一样东西,某一个……人。”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其中有野心,有愤世,有深情。算是酒后吐真言吧,清醒的时候,身处的位置不容许他讲太多。
炽热的注视让她颇感压抑,微微垂下了眼,成器见状无奈一笑,继续他的“故事”。
“那么深的皇宫,那么深的人心。我怕了,累了,所以逃了。永远都不想回来。红尘有众生,有百业……有你,我乐不思蜀,打定主意过上一辈子的平民生活……”他的眼神因为美好往昔而渐渐邈远。
原以为到边塞去服个几年刑,回来就可以与她厮守到老。因缘转错,竟又人宫墙,月兑不开的,断不了的,是否就是宿命?
“祖母驾崩后,我赶到扬州,与你父亲彻夜长谈……”他停顿了下,“他用对女儿的爱护劝服了我,让我明白以当时局势,你跟着我不会幸福。写下那份放妻书,我回京城——要让所有人找不到,恢复原来身份是最好的选择。生疏了许久的贵族生活让人窒息,我每天每天都在后悔听了你父亲的话离开你,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佳思念潜回扬州。天大的事都不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中的凄苦之意让她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天哪,怎么会这么巧?
“那晚,却正好是你的婚礼……我躲在外头看你与王琚拜堂成亲,你笑意盈盈,没有任何勉强地与他脉脉相对。我心如刀绞,一直以来都认为你对我至少有那么一点情意,或许不多,或许你还太年轻不太懂。但是看到与他拜天地时你毫不做作的灿烂笑容后,怎么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了。仔细想想,你找我成婚只是为了拒绝皇甫家的求亲,你那夜……给了我也只因为对我心怀感激。”说到这里,两人都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晚上的抵死缠绵,互视一眼又尴尬地各自避开,“所以我知道了,你对我,更多的是信赖是感激,而这些,是不能成为我们相伴一生的根基的。”他黯然摇摇头,说话已是含糊不清,“既然你有了更好的选择,我也很高兴……你父亲说得对,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这样既不能让你甘心厮守,也不能提供你安定生活的男人,你不要,也应当的——”
她不能自己地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捂住了不住出口的自怨自艾。
“我要。一直要。”
他半醉半醒地看她,怀疑身在梦中。
“不管你是不是醉得听不进去,投桃报李,现在该我说了。”她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费了点劲才夺过酒杯阻止他继续挑战自己那素来极差的酒量。
“爹把放妻书拿来后,我第一个反应便是伪造的。什么‘诸多口角,乖违良多’,根本就是元中生有。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发生什么口角,更不会“诸多”了。
“我一心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身子虚弱一直在床上养着,托府里的人又没一个肯去替我打听你的消息。”事实上王琚他们现在还恨他恨到牙痒痒的。
“后来我好了些,爹却又病倒了,振衣庄的生意才刚起步,公事私事忙得我团团转,我不能就为找你而放下自己的责任,也就把事情搁下了。爹爹的病拖了将近一年,眼看回天乏术,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和……”顿了顿,她还是决定不要把另一个人扯进来。
“爹担心我会为你守一辈子,为了让他能安心地走,我就跟王琚合演了一场戏,那个亲,是成给爹看的。他当时很高兴,我们也跟着高兴。几天后爹爹就走了,走得很安心……反正我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已婚妇人在外行动也方便些,所以我们就一直保持着夫妻身份。我跟王琚的关系,仅仅如此而已。”接下来漫长的寻找过程,不提也罢。
“真、真的?”一番话下来,他的酒好像一下子完全醒了。
元桑慎重地点头。“我要解释的已经说完了,六年你未致我,我也不想让你一直误会是我迫不及待改嫁。以往的事,我们两清。”
那现在……”他期待地望着,希望幸福的预兆从她的口中吐出。
“没有现在!”她决然打断,“你当年离开是爹的意思,而且你是为我好,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而在六年后的现在,我不会再接受一个要与别人分享的男人。”就算……仍牵恋于他也一样,她元桑决不愿也不屑关在深宅大院里与人争风吃醋。
就算他是因为看到她的婚礼才心灰意懒,但死心却不足以成为放纵的理由,她要的是当年那个干净平凡的男人,而非现在坐拥佳丽,怀抱幼子的郡王爷。
他一时无语,元桑端详他的出色样貌良久,才道:“夜深了,你喝了不少酒,快休息去吧。我也告辞了。”留下微弱叹息在空中飘散,她转身离去,深蓝色的纤小背影融入夜色之中。
成器正要拔腿上去追赶,一阵酒劲来得又快又猛,顿时浑身无力,坐倒门边。
如果只是这个理由……他靠着门框,醉醺醺地露出一个傻气笑容。
也罢,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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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来到扶风家,她终是忍不住向翠幄道出了心底的疑问。
“当然没有!他要是敢碰我的话那天还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吗?”翠幄诧异地挣大一双美目,认为元桑的问题已经严重侮辱了自己的能力。
那倒也是。元桑暗忖,如果他真的意图侵犯翠幄,不被当场踹死,日后也抵不过扶风的厉害手段。想到这里,心下有些安慰。
“那他……他与府里的夫人们相处好吗?”
她拈起一块丈夫做的爱心糕点放到嘴里,嫌恶地皱了皱眉,又把剩下的扔回碟中,对一旁眼巴巴等一句评语的巽扶风道:“不合格。难吃死了!”
不理丈夫如丧考妣的神色,她转头面对元桑。“相处,这怎么说呢?你知道的,男女之间还不是这么回事?他每晚都到不同的院落用晚膳,然后宿在那里,看来是没有对谁特别宠爱。我才进去没几天,也只能知道这么多。”眼看她的脸色一路转暗,不禁好奇地问:“倒是你,你那天怎么看起来跟他很熟的样子,今天竟然还跑来问他有没有碰她。”印象中的元三娘子,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让人望而却步,从未看过她像今天这般憔悴。不过这样的她倒反而容易亲近了些。如果她持续看起来很“弱”的话,她们没有准还可以成为朋友。
“我们是……旧识。”“旧识”两字说得中气不足,像是有些无措的样子,一直静静聆听的扶风心细如发,略一思量便月兑口惊呼而出:“难道是他?”
元桑情知不能隐瞒,抿了抿嘴,无奈点头。
“天哪!他是王爷,而且是那个素行不良的见鬼郡王爷!”一改平日沉静从容,扶风震惊得像是随时都会跃上屋檐飞行长安城一周。
“谁啊谁啊?”看来有什么电闪雷鸣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在发生,她躬逢其盛怎么能被蒙在鼓里?
对上爱妻充满渴求的目光,他知道今天如果不能完美解惑,在店里打地铺的命运就是注定的了。“可以说吗?”扭头询问意见。
元桑心下嘀咕,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连老友的秘密也出卖去讨好老婆。口中却闷闷说道:“自己人,无妨的。”
于是扶风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元桑与“刘濯”的故事简要讲了下。
翠幄对于自己假想敌曾经嫁给过王公贵族的事倒不十分惊讶——毕竟当日二人的神情不对,在她那浪漫的头脑中其实早就在猜测这方面的可能性了,结果证明自己确实是聪明绝顶内外兼具的大美女啊!所以听完也只是恍然大悟地应了句:“难怪郡王要我去给他做扬州的蜜糕。”挺深情的嘛。
“做蜜糕?他大张旗鼓把你接到王府就是为了做蜜糕?”脑子有问题!直至今日才知道事情真相的可怜绿帽男怒气勃发。
“嘿嘿,其实是我要他这样做的啦,气气你嘛。”翠幄在一旁得意偷笑,她这也算是在为两人的夫妻生活制造情趣啦。
“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真是有面子啊!”
“你酸溜溜地嘟囔什么?他不过把我当妹妹而已!”
于是战争爆发。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微笑着看他们例行的吵架活动,元桑心底有说不出的羡慕。她,似乎不曾感受过这样轻轻松松的相处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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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桑每到京城必宿于振衣庄分号里,既可节省不必要的住宿开支,又可看看客人的不同喜好以提供相应产品,处理突发事件也方便。
“三娘子,寿春郡王府的请柬。”
元桑接过,颔首让好奇的伙计下去,单独待在厢房里,抚着烫金的帖子出神。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送请柬过来了,殷勤得让所有人侧目,也让她不知所措。他到底想怎么样呢?重续前缘吗?那天她已将自己的立场说得清清楚楚,他从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何苦又如此频繁地来撩拨于她?或许是上次说得不够清楚?那天他喝醉了,神志不清的——
去一趟吧,就当是最后一面。
差劲的理由。她在心底暗暗耻笑自己,却挡不住再见他一面的致命诱惑。
打开行囊,将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取出——这韶华管,就此还了他吧。不舍地凝视着陪了她六年的随身之物,聘礼还得了人,怎样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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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似乎只有她一人,所以他接过“礼物”时的动容并没有太多人看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决定与他情断义绝吗?他偏不让她如愿!
“王爷,妾身等着入席呢。”她灿烂一笑,掩住心中波涛汹涌。
宴客的地方是在他其中一位夫人莲步的院落,在场的连三岁的世子琳,总共四人。一顿饭下来,她如坐针毡。
莲步夫人是绝色,更难得毫无一点架子,对夫婿恭谨有礼,席间更是向她频频劝酒,好不殷勤——也是这般圆融的女子,才可以在庭院深深中活得自在吧。但是,她一直用暧昧的眼光在她和李成器之间瞟来瞟去是干什么?
反倒是他,不参与两个女人间关于服装首饰的谈话,只静静地将儿子抱在怀中喂饭,小心翼翼的动作,慈爱的表情,像是针一般扎进她心中。
早已吃饱的李琳无聊地看着母亲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衣物首饰抱出来,展示给眼前的阿姨献宝,父王又时不时地偷瞧这个阿姨,同时又心不在焉地把什么东西都往他嘴里塞。
啊,那是汤匙好不好,他吃不下的啦!怎、怎么办?
连忙将小脸埋进宽阔的胸膛中,嘴里嘟哝着:“睡觉觉,睡觉觉……”
“啊,琳儿困了,让妾身带他睡觉去吧。”终于看够了她家王爷第一次展现的魂不守舍,莲步满意地决定走人。
抱过幸运得救的儿子走向门边,她又停了下来,转身送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问道:“王爷今天歇在这儿吗?那我就派人去同丝纬姐姐说一声了。王爷?王爷?”
“什么?噢——好。”
还未回魂哦,真看不出原来不苟言笑的王爷也是个痴情种呢。她好笑地想着,离开大厅,将空间留给他们。
“你到底什么意思?”那临去秋波让人暗自着恼。他叫她来,是炫耀他周旋在众姬妾之间,是多么应付自如的吗?
他不答话,优雅地起身,神情无比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往大厅的侧门走去。
她呆呆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忘了愤怒,忘了反抗。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触感,是她怀念已久的啊。
直到内堂的格局让她大吃一惊。
这——是所谓的主卧室吗?陈设精美自不必说,问题是,这也太小了点吧?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再加凳子便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剩下的宽度就算让两人并行都有困难,寿春郡王府有那么穷吗?连受宠的夫人都只能挤在这狭小的一隅?那天看为翠幄安排的房间明明比这里大很多啊。莫非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正胡乱想着,喀喇喇的声音低低响起,梳妆台后的墙壁竟缓缓地移了开来。里面是另一个稍大的房间,床榻枕席桌椅之类,一应俱全。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比较偏好与人偷情时的快感,所以才另辟密室——有些人对闺房之乐有异于常人的要求,她也听过,但是李成器怎么看也不像这种人呐。
恍惚间只听他道:“我有妾室五人,每个人的院落
里,主卧房都是这般结构。”
这般解释让她了然了些,稍稍定下心,精明的头脑随即开始运作,“为什么?你如果不愿与她们同床共枕,大可不将她们收房,何必搞这种花样?”若是只为取信于她,那也太费周折。
他倒是答得一派自然。“做给人看啊。”
“你还需要做给谁看?”
他神秘地笑笑。“很多人。”
是吗?感觉到他不愿再多说什么,她按下问那两位世子来历的冲动。
在心底是信了他的,但为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难懂?
他变了很多,圆滑了。以往谈及不愿回答的问题,他总是绷着个脸来掩饰心中的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却成了一种具有压迫性的莫测高深。为什么是这样?只因为年龄的成长吗?。
“公主,王爷不在里面,请您留步……”
门外的喧闹声惊动了两人,只见李成器衣袖微微一动,墙壁又慢慢合上,一点都瞧不出斧凿的痕迹。
厅堂的门被硬生生踹开,脚步声渐渐趋近。
他忽地拉她坐到床沿,又揽进怀中。
“啧喷喷,皇兄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含妒的女声响起。
是——安乐公主?元桑一下子分辨出了这骄纵的口气。
成器也不起身见礼,淡淡地道:“公主有什么事?”
“哟,生气了,本宫坏了你的好事对不对?”安乐说罢吃吃地笑起来。双眼在成器身上不停乱瞟。
身边的男人里,她最想尝的,就是这位寿春郡王,管他什么堂兄堂妹,只要她看得上,谁敢说半个不字?可惜李成器明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偏偏不爱与有血缘人纠缠不清,勾引了无数次,机关算尽,总是毫无斩获。真是怄!
“公主既然知道,那就请回吧。成器明日再进宫向皇后与您请安。”
他迫不及待想赶人的态度让安乐颇觉意外,以往也不是没有她擅闯进房打扰到他寻欢作乐的先例,就不见他如此惶急,难道有什么古怪?思及此,不禁多看了他怀中女子两眼。
咦?这不是——“元、元三娘!”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始终静默的元桑无奈起身见礼:“臣妾参见公主殿下。”
安乐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你本事不小,竟然和我皇兄勾搭上了。”
元桑还未答话,成器倒先开了口:“元三娘子是到府里来替成器房里那几个贱妾量身裁衣的。”
“是吗?裁着裁着就上了你的床?”可气!连这样的低贱生意人他都要,就是不肯和她!
李成器被她的措辞惹恼——没有人可以让桑受委屈!“这是成器的家事,恐怕还轮不到公主过问,天色不早,公主请回。”
安乐平日里受尽尊崇,就算当皇上的爹都要让她三分,哪里受过这等无礼的对待,但眼见成器神色森冷,一时竟只想离开,走了几步又觉得一下子就离开太没面子,于是走到元桑跟前,阴森森地撂下狠话:“你走着瞧!”说完“噔噔噔”冲出房间,一众守候在外的宫女太监以及莲步也忙不迭追地赶了去。
最后剩下两人相对。
沉默良久,元桑开口问道:“她也是‘很多人’之一吗?”
成器不置可否,说道:“她被宠坏了,只要她想,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安乐公主看成器的眼神,很。不一般。
“此时恐怕不易善了,她是睚眦必报的人,你回振衣庄恐怕不太好,不如……先在这里住几日?”
他的殷切昭示了他想提供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而已。可她还没准备好,还有许多的不确定。
“躲又能躲多久呢?”安乐是当今帝后最宠的孩子,在废太子伏诛后甚至有被立为皇太女的传闻,可谓权势滔天,他虽贵为郡王,对于这样一个主儿,恐怕也是无计可施的吧。
“不会太久的。相信我,不会了。”他笃定的回答让她惊讶,深思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什么?
她承认好奇心被挑起。“……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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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住了下来,明着为了躲避可能的灾祸,暗地却是抛不开心中的牵念。
隔日醒来,管事说他留了话,有事找他就到书房。转达时,老人家似乎充满惊讶——书房重地,被获准进入的人极少,不经通报就可随意出入的更是仅此一例,这位三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元桑却不知这些,左右无事,便晃进了他的书房。他正在伏案疾书,看见她来,抬头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她四下看看,从书柜上随意取了书来翻阅。
接下来室内一片寂静,融洽的气氛却像是……却像是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才形成的某种默契。
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经意一瞥,却看见桌上纸镇下压着本账册。
她微微好奇。王爷需要自己管账吗?随手取过翻看,看见一个熟悉的标志。
“这是‘阿堵’的账本?!”
她诧异不已,随着大唐商业日渐繁荣,南来北往大笔银钱随身携带不便,经手钱货负责托运转账的商家应运而生,号曰“飞钱”,而“阿堵”便是现下大唐信誉最好、规模最大的“飞钱”庄。
李成器本来在凝神思索着什么,听见讶异的询问,才注意她手中所拿的册子,眼中明显地滑过懊恼。
“振衣庄的飞钱生意,都是你在做?”元桑完全不敢置信。“阿堵”给予的一切优先优惠,莫非也都出自他的授意?
看来也瞒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出钱,经营则交给旁人去管。”
元桑点头,“阿堵”的主事者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豪爽诚恳之人。但是——
“你要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凭他的封地出产的钱粮,八辈子吃喝都不用愁,还用得着另辟门路吗?那么……“难道是你要用钱,却怕人知道?”
他笑叹:“三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言下之意,就是说猜对咯?他要做什么?猛然想起昨晚他说过不需要躲避太久——倏地双目圆瞠,“你不会是要……图谋大位?”
他不语,脸色凝重。
那是默认?“天哪!你、你怎么敢去冒这种险?你疯啦?”他这是在玩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凄然一笑,凉意直透她心底,“我受够了虎狼环伺的日子,我受够了对那两母女装出面首似的涎笑!我不要像老头一样只能拼命地装死装乖整日尸位素餐,智计韬略,我比他不知道强多少,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好的位置!”他猖狂地笑着,眼
中的嗜血光芒让人毛骨悚然,“况且,”激愤的脸色忽变而邪气十足,“我苦心布了六年的局,你说胜算有多少?”
她下意识往后退步,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与以前大不相同。
清心寡欲,总烦恼世人太过瞩目的刘濯已经早不在人世,现在的他,满心怨怼,只为自己的企图心而活。人总是会变的,这样的他或许更适合在皇家生存。但她就是忍不住感到害怕,忍不住全身战抖。
“你不是以前的刘濯了……”
“那又怎样?我过我想要的生活,我为此而努力。我活得很好,并且还会更好!”他傲然道,忽略掉只有自己才听得出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