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黎依着洞中老人所言,从山月复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出得山来。出口处是山脚下的小径,平日除了樵夫砍柴,并无人经过,如今是寒冬腊月,更加不会发现有人凭空钻出来。
他顺着唯一的道路一直走,到了村落之后,人烟逐渐增多,心想热闹的地方好向人询问,就着积雪啃几口腊肉,稍解饥饿之后,刻意拣最宽的路向前。
未几到了一条大街上,气候虽然严寒,毕竟雪止天晴,有许多人趁着这时候出来活动,街上倒也不冷清。
霍昭黎想起大哥说酒楼妓馆之类迎来送往的地方,最易打探消息,因此不住地往那些个食铺客栈里望,他这副探头探脑的样子自然有人来招呼,霍昭黎模模空空如也的口袋,讪笑着走开。
正揣着仅剩的铜板想去找包子铺的老大娘询问,旁边酒楼里红影一闪,笑声如骊珠一串,传入耳中。
霍昭黎一听大喜,不顾店家阻拦,飞快跑到一张大桌旁,高喊道:“江姑娘,你还好吧?”
江娉婷抬头,先是一愕,继而粲笑道:“原来是小兄弟!快过来坐,你怎么没跟逸岸在一起?”
她唤了小二过来加座,又对在座诸人道了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听她言语十分意外,“大哥去泗合门救你们了啊,你们没碰面吗?”
他此言一出,在座十人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奇怪,其中一个大月复便便、商贾打扮的男子立刻大叫:“程逸岸去救我们?你开什么玩笑?”
蓄一把美髯的中年文士满脸担忧地双手合十,“我佛慈悲,莫非天要塌下来了?”
“他上回把我的鹤煮来吃,哪里有脸来救我?”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想起旧怨便吹胡子瞪眼睛,一管鹰钩鼻十分醒目。
五十出头的豪爽妇人也跟着调侃:“那小子什么时候厌弃我们打家劫舍的,跑去行侠仗义作正人君子了?”
“我就算把他放进炉里重新锻造一遍,也未必能把那几根坏心肠给扭过来。”腰上插着个大铁榔头的虬髯汉子状似十分伤脑筋。
在一旁不曾出声的三男一女,虽不反驳,也是脸上含笑,摆明了将他的话当作浑话来听。
“我是说真的!泗合门把你们捉了当人质,大哥为了救你们,自己一个人跑去山上了!”霍昭黎急得直跺脚。
众人依旧当他说着玩儿,吃吃地笑着,倒是对于他这个传说中“程逸岸的结义兄弟”十分有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霍昭黎开始觉得,大哥说他认识的人人品都不好并非虚言,心中失落,一声不响地,转身准备离去。
“霍兄弟,你等一等!”江娉婷唤住他,迟疑地道,“逸岸他……真的上泗合山救我们?”
“我亲眼所见哪里有错?”霍昭黎愤然。
“大哥收到泗合门的信,说是江姑娘还有点水蓬莱、鹤首翁、飞白居士、十年一剑、江海三遗、陕北洪氏、临安费氏都被他们捉去,他第二天就自己跑了……还说不干我的事,不让我跟——他这样为你们豁出性命,你们竟然、你们竟然——”霍昭黎说到此处,生气得不能成言。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那美髯文士才面有难色地说:“他真的在说……那个程逸岸程施主?”
一直未说话的江海三遗中玄服中年人道:“把我等名号都说了出来,恐怕是不会错。”
坐他左首的老者道:“我们哪里那么容易被捉?那小子精怪得很,难道就看不出来泗合门是诳他的?”
“黄伯,据说最近老程改邪归正,专做好事,因此上对于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生疏了也说不定。”老者右首的紫衣青年一边说,一边“刷”地打开折扇,一脸风流倜傥地摇了起来。
“扇什么扇,也不看看外头什么天气!”话音未落,紫衣青年的折扇从中裂成两半,青年似乎毫不吃惊,朝身旁一直未开口的清秀女子抛个媚眼,又把折扇藏进袖笼里。
那清秀女郎不去看他,瞪着霍昭黎,质问道:“江姐姐说程大哥对待你不能再好……是不是你说要去救人?才害得他不得不去的?”
霍昭黎见她弱不禁风的娇怯怯模样,口气却强硬得很,已是吃了一惊,更加被她猜中一半,更是惊慌,“我、我是打算一个人去救你们……但是从未对大哥说起过的!”
“你以为你不说,程大哥就不知道?他又不是像你一样的猪脑袋!他明明知道泗合门动不了我们,还会贸然只身犯难,一定是你的缘故!”清秀女郎脸上表情说着“果然如此”。
“你说大哥他——”他只是因为怕自己一时冲动,跑去被泗合门害了,才明知对方使诈,还去自投罗网?
“不会的!大哥比谁都要聪明,不会去做那种傻事的!”霍昭黎用力地摇着头,心中却又有些动摇。
“他以前没有不聪明,遇到你之后才越来越不聪明!带个拖油瓶在身边不说,还为你这个破瓶子连性命都全不顾了!好了,现在辛逸农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程逸岸竟然这么容易上当!你说,你这除了长相以外一无是处的大蠢货,他从来没对人这样好过,你反倒去害死他。你、你怎么对得起他?”
霍昭黎怔然不语任她口出恶言,耳边只回荡着“你害死他”四个字,脸色惨白。
女子骂得不过瘾,手臂一抬,指缝中赫然夹着钢针,就要向霍昭黎激射过去。
紫衣青年叫声不好,飞快抽出那把破折扇,“嗖”的一声,折扇飞到半空中,“笃笃笃笃”四声,钢针全部插进了扇中。
青年手一招,折扇像是有人性般地,兜一圈又到他手中。
青年对于女子的瞪视仍抱以一笑,一枚枚拔下钢针,小心翼翼用手帕包了,收进怀中。
“那可是上头赐的扇面。”赵姓中年咳嗽一声,满脸不赞同。
“值得值得。”紫衣青年仍然是眉开眼笑。
“费家妹子,你先莫生气,事已至此,怪谁都没有用。我们须得好好合计合计,怎样把人弄出来。”江娉婷安抚完费氏女子,转身对霍昭黎正色道,“霍兄弟,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从未到过泗合门。是为了看他们怎样处置逸岸,才相约来到这里的。”她见霍昭黎神色如此凄惶,不忍心告诉他,除了那费姓女子之外,其余人都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点。
霍昭黎听不进她的话,满心想着大哥是为了自己才到泗合门束手就擒,心中恨不得当下一头撞死。
“阿弥陀佛,说了半天,菜都凉了,大伙儿先吃饭要紧。”那满口佛号的飞白居士柯惠招呼过众人,举箸伸向面前的一样素菜。
“居士说得是。今天难得小气鬼做东,我们可得放开肚子吃才是。”十年一剑莫铸也跟着将注意力自霍昭黎身上移开,喝了一大口酒。
被称作小气鬼的点水蓬莱卢静之,肥得连眼睛都看不见的脸上,漾起满满笑容,毫不留情地大快朵颐。
一时间,除了临安女子费道清以及被她狠狠瞪视却毫无所觉的霍昭黎,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埋头苦吃。
霍昭黎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江姑娘,接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江娉婷还未回答,那紫衣青年咬着根鸡爪抢先答道:“等日子到上山去看看咯。”
“什么日子?”霍昭黎不解。
“泗合门发了武林帖,十二月十四武林大会,要在山上惩处本门弃徒、武林败类程逸岸,为前盟主报仇,邀各路人士前往做个见证,算来是在十日之后——天下皆知这不过是个羊头而已,狗肉则是空缺的盟主之位。辛逸农的名头再响,也不见得整个武林买他账,因此上又拉了少林与丐帮两派来撑台面,啧啧啧,到时候可就热闹了,一堆人巴巴跑来,指证恶行的指证恶行,问鼎的问鼎,看戏的看戏。”
中年妇人洪五娘说着用胳膊肘顶顶卢静之,道:“你不是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怎么这回不张罗着做买卖?”
卢静之仍是笑眯眯的,拱手道:“有劳洪大姐提醒,蓬莱商号早把好用的好吃的好玩的准备停当,保准各路英雄在这雪山严寒之地,过得在家里一般舒服。”
“这回卢兄大赚一票,算是沾了老夫消息灵通的光,到时候可别忘了谢仪。”黄姓老者说着玩笑的话,言语中的威严气度却仍不凡。
“黄九爷折杀小的了,卢某二十年的积蓄,在黄九爷眼中还不是粪土一堆?只要黄九爷您看得上的,只管拿去便是!”
“喂喂,你二人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不法勾当。”生就一张严肃面孔的赵姓中年人也跟着来插一脚。
一伙人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只霍昭黎坐立难安,终于忍不住霍地站起。
“霍兄弟,你做什么?”江娉婷喊住他。
霍昭黎面朝大门,低声道:“我去泗合山,探探大哥的情形。”
“回来!泗合门现在必定戒备森严,你去了哪里讨得了好?”
“是我害大哥被捉的,我不去救他,怎配做人兄弟!”
费道清一拍桌子,怒声道:“你就是这样莽撞才害他被捉!你这一去,他又霉星当头,怕是连吃个牢饭都会咽住呛住,你本就不配做他兄弟,要是真为他好,走得远远的,他一辈子不再碰见你就成!”
霍昭黎听了,猛地转身,大声道:“我和大哥结拜过的,死也要一起死!随你怎么骂,我这样没用这样碍事大哥都不丢下我,我也决计不会自己一个人跑掉!”他双手捏得死紧,说着说着,两颗泪花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硬生生憋住了才不落下。
一行人本就醒目,此时又有两个大声吵架,店里旁的客人早将眼光死死盯住这边观望事态发展。
江娉婷颇感头痛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霍昭黎身边,搭上他的手臂柔声道:“霍兄弟,大家都知道你着急,但这会儿急也没用,泗合门既已通牒天下,自然不敢在暗地里对逸岸下毒手,你匆忙上山去寡不敌众,还不如坐下来与我们从长计议,谋划个万全的法子再行动。你大哥做事最讲条理,如果他在的话,见你这样冲动,肯定也会生气,对不对?”
霍昭黎脑中不禁想起程逸岸骂自己笨的口气神情,鼻腔一股酸意涌上,之前的冲劲,顿时消了。
“小兄弟,你别老说什么救来救去的。他那么大一个人,迟救早救不救,都没那么容易死。来来来,吃菜吃菜。”鹤首翁乔航咀嚼着满口佳肴,走过去拖他重新入座,含含糊糊地招呼。
霍昭黎任他拖着,坐到位置上,浑浑噩噩地环顾周遭,见除费道清以外,众人都含笑看着自己,想起适才又哭又闹的样子,不禁羞愧起来。
勉强吃了些饭菜,几个人拉着费道清去黄九爷房中下棋,霍昭黎则被江娉婷牵着手,带去特地开给他的卧房。
洪五娘望着霍江二人,不禁拍掌道:“什么叫做一对璧人,我今日总算见着了。”
霍昭黎愕然无语,江娉婷却大方笑道:“老婆婆恁的嘴碎,我哪里比得过霍兄弟的容貌?他若是身为女儿身,怕不倾国倾城?”
“纵不身为女儿身,也未必没有倾倒之人呐。”莫铸将绑在腰部的大榔头解下来,细细擦着灰尘,说得似不经意。
江娉婷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只是朝他一笑,不再接口,径自与霍昭黎去了。
到得酒楼后院,江娉婷打开一间雅房的门,转头对霍昭黎道:“你安心休息,莫再打别的主意。”说完转身欲走。
霍昭黎有些犹疑唤住她:“江姑娘,大哥他真的会没事吗?”
“会不会有事我可不敢保证。”江娉婷耸耸肩。
霍昭黎听了又急起来,“那——”
江娉婷无奈地回身看他,“这么说吧,我们都相信程逸岸那个家伙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不管中间多么惨烈,到最后他总是会赢。觉得他一个人可以应付得很好,因此我们并不甚急——怎么?你不信他?”
霍昭黎蹙起眉头,沉吟道:“我不是不信大哥的能耐。而是他现在又变成孤单一个人,总觉得……他其实很想有个人陪的。”他想说个例子,搜遍脑海,却只有程逸岸不经意现显的阴郁神色以及过于夸张的跋扈态度,心中隐隐作痛,事例却说不上来半件。
江娉婷有些惊讶地挑起柳眉,“逸岸让你觉得……他很寂寞了吗?”
霍昭黎不解她的措辞,歪着头现出困惑。
江娉婷轻轻叹口气,道:“那个人呢,总是让人放不下心。他时时对人很欠揍地笑,自己心里并不快乐,因为很奇怪,所以周围的人明知道他只是逢场作戏,没有放太多赤诚进去,却没有办法狠下心不去理他。他爱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在玩命,很多时候他赢,都是因为别人还有牵挂,他则不怕死,甚且随时准备去死。因为太乱来了,所以越来越看不下去。我最近总想着,最好把他关在哪里不准出去捣乱,我供他吃穿不愁,再找些什么事情来给他解闷,这样也许能让这人活得久一些。现在,”她有些惆怅地淡淡微笑,月光照在皎洁无瑕的妍丽脸庞上,霍昭黎只觉那意态说不出的好看,“现在或许有些转机了。如果能有一个人,让他学会珍惜自己,那么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盼他早日出现。”
霍昭黎低着头,将她这几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半晌,皱着眉头道:“江姑娘的话,我不太听得懂……我只知道大哥待我好,我也要加倍地待他好。”
“这样就够了,太复杂的东西,你也还不必懂。”江娉婷正有些后悔说了最后几句话,因此耸耸肩,轻轻带过,“你梳洗一下,早些睡吧。”
霍昭黎点点头,才举步又担忧起来,“要是大哥真有个万一——”
“你知道为什么泗合门捉到人后,不立刻把他解决,反而要广邀武林同道来公判吗?”
此节霍昭黎也想过,泗合门志在“南华心经”,按常理推断,为免他人起意争夺,大哥身怀重宝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泗合门却偏偏告知整个武林他的下落,实在有些奇怪。
“因为他们不敢。”江娉婷一双妙目微微眯起,只露出些许傲然,“程逸岸算不上什么,在武林中也没什么靠山,但是三教九流,都有他认识的人。泗合门既然抬得出我们的名字去吓他,必然做过一番周详调查。撇开我这样的无用之身不谈,卢静之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富豪,莫铸是天下第一铸匠,乔航是南方文坛领袖,洪五娘是塞北响马头子,临安费家世代执掌江南盐政,号称江海三遗的那几位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因此若没有煽动得武林中人群情激奋,他们是不敢贸然对逸岸做什么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霍昭黎闻言,才知今日遇见的人个个来历不凡。心想大哥虽说大家都是酒肉朋友,但听闻他有难,便千里来探的这份情谊,却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哥他,总有本事结交各式各样的人。”带些感叹地,脑中想着那人满不在乎的模样,露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暖笑意。
之后几天,果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武林中人,日子还未到,因此多半人都决定先在镇上歇脚,到时候再行上山。
卢静之摆开做买卖的架势,蓬莱商号名下的这间大客栈爆满不说,之前租下的数个仓库里,吃穿用的物事以外,更不断搬出些此地难以买到的别处特产、十八般兵器,甚至专用来各方人士一言不合比试武艺的场所,都应有尽有。一时间小小的临山镇仿佛成了通衢大邑,整日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看卢静之赚得满盆满钵,江娉婷扼腕,悔极了事先没想到带着旗下姑娘来这里大张艳帜,捞他一票。
一行人都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什么是非,因此在卢静之专门辟出的别院中深居简出,或纹秤论道,或谈天说地,在外头的一片喧嚣中,也算悠然自得。霍昭黎强自按捺欲即刻见到义兄的冲动,关在书房里,练功之余,借了许多书来苦读,成心想下一次见到程逸岸时,让他大吃一惊。
这日是十二月十一,三天后便是正日。霍昭黎从外头吃了晚饭回来,按着老人所嘱,练一遍“南华心经”上的内功口诀。行气完毕,外头天还未黑,屋内却已经暗得可以,他正取过火折点燃烛台准备看书,听得吵嚷声自前院传来,愈吵愈近。店伴陪着小心的阻止中,如闷雷般的吼声响起:“有人住的地方老子就住不得了?你不会叫他们走人?”
“这位爷,此地住的都是与我家老板一起来游玩的亲友,请他们走……这个,恐怕不太方便。不如小的去别的房间情商一番,看哪位客官愿意挪间屋子给您三位可好?”
“老子不高兴住别的地方,就看中这里了,你待怎的?”
说完一声巨响,霍昭黎悄悄推开窗看,只见一个铁塔似的巨汉,环抱双臂站在院中,他身侧原本放置的假山,已碎成一堆土石。
店伴那见过如此神力,直吓得面如土色,讷讷不能成言。
巨汉嗤笑一声,直直往前走,便要去踢其中一扇门。
霍昭黎正要出声,只听院外有人朗声道:“不知贺三爷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话人正是卢静之。客栈的掌柜也在一边跟着向大汉施礼。
那姓贺的巨汉回过身来,不客气地道:“你这胖子是谁?”
巨汉一身酒臭袭来,卢静之依然笑得和气,拱手道:“小人既不爱读书也不会武,守着祖上留下的这间客栈,混口饭吃。”
“你不是江湖中人,却认识我?”
“‘独力拔山’贺律贵贺大侠的名头何等响亮,小人虽是个土包子缺见识,仍然如雷贯耳。贺三爷当年在太行山上,掌毙华南五匪的事迹,小人心中好生钦佩。”
贺律贵听他说起平生最为得意之事,自然十分受用,口气倒也缓了下来,“既然如此,你小子便给我兄弟安排个好地方睡觉!”
“原来‘洛上三雄’贤昆仲都来了?啊呀呀,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今晚的酒菜钱,就算小的给三位爷接风洗尘,回头定然教账房如数归还。”卢静之连连搓手看似高兴得很,心中却暗暗叫苦。
这“洛上三雄”算是北方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老大贺律吉、老三贺律贵倒还罢了,老二“身当百万”贺律祥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炉火纯青,十年前曾与少林高僧惠空大师激斗二百回合不露败迹,从此一战成名。这三兄弟行事甚少讲理,若他们真胡搅蛮缠,最后动起手来,恐怕自己这边并无胜算。
“你别废话,那几个钱大爷不稀罕,趁早给我兄弟仨准备客房便了!”
卢静之应着,吩咐掌柜去前院试着腾客房出来。
“老子说了要住这里!你听不懂是不是?”
贺律贵一怒之下,竟单手将卢静之肥胖的身子提到了空中。
霍昭黎正要出门救人,三枚钢针从东厢屋里激射而出。贺律贵连忙将卢静之掼在地上躲闪,谁料他身子高大,又加正好酒劲上来,一时闪避不及,右臂竟然中了一枚。贺律贵吃痛,急忙运功,发现针上无毒,且他身上衣袍甚厚,因此针不过刺进了一寸光景,拔下来看那针上血色不变,既放了心,怒意顿起,只见他快步往暗器射来的那屋走,口中大骂:“哪个王八羔子敢偷袭你大爷,快给老子出来!”
这时隔壁的门开了,身着紫色锦袍的青年走出来,脸现惶恐,没口子说着“对不住”,拱手道:“在下以为是卢叔叔在跟我们玩儿,随便扔了几根玩具过去,没想到伤着了大爷您,实在罪过罪过!”
贺律贵看他说得一片真诚,忍不住有些相信,甩甩脑袋想想不对,用左手抓起青年的领口,大喝道:“你骗三岁儿童?玩游戏会用钢针?”
“是是,真对不住,把您老当成三岁孩子!”青年伸手想要扳开巨掌,口中不住颤声道歉。不知怎么的,贺律贵竟然手一松,昏死在雪地上。
“针上没毒,小爷的手可有毒。”青年踢踢贺律贵巨大身躯,蹲将手在雪地里擦了擦,道,“卢老板,没事吧?”
“多谢侯小爷相救。”卢静之在掌柜搀扶下站定,对着侯姓青年苦笑,“小的现在没事,一会儿恐怕大家都有事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大嗓门从前院传来:“三弟,你混去哪里了?这家店没地方住就找别家,干什么——”说话声中,另两座铁塔来到别院,看见地上躺着的贺律贵,声音顿时止了。
“要是刚刚遇上您二位多好。”卢静之哭丧着脸,朝刚到的两人打招呼,“贺大爷贺二爷安好。”
看着两人铁青的脸色,屋里屋外各人暗叫不妙。
老大贺律吉疾步上前探视三弟,贺律祥阴着脸,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卢静之正要回话,贺律吉叫道:“老二,是碎风散!”说话间已点住贺律贵的全身大穴。
贺律祥脸上变了变色,旋即又恢复镇定,目光如炬,将窗户中露出的一双双眼扫了个遍,最后落在侯姓青年身上,“解药在哪里?”
青年见他双眼精光湛然,隐约明白卢静之的骇怕从何而来,摊摊手老实地道:“我只有毒药,没有解药。”
贺律祥身形如电,眨眼之间,便自三丈开外来到青年面前,青年来不及防备,泛着黑气的手掌便已锁住他咽喉。又问一遍:“解药在哪里?”
躲在房中的各人,虽都称得上风尘异士,功夫却无一个堪称上乘,其中那姓黄的老者和乔航,更是没学过一招半式的。飞白居士柯惠心知自己已是身手算好的一个,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推开门。
门推到一半,先是听见一声娇叱,费道清一推窗,钢针出手,分袭贺律祥手足与心口。再是一个烛台从霍昭黎房中飞出,直直砸向贺律祥的手臂。
贺律祥哼了一声,真气布满全身,费道清的钢针先到,射至离他身体半寸处,竟似被岩壁挡住一般,纷纷坠落。
霍昭黎烛台去势较缓因而后至,贺律祥看都不看,只依法施为,将铁布衫功夫运于臂上。他成心显示功夫,想让那烛台一弹之下激射回去,反打袭击之人。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烛台落地滚了一圈,侯姓青年也跟着落地,手不小心撑上烛台,大呼“好烫”,原来那烛台前行途中,竟是连火都未熄灭。
贺律祥抱着手臂,满脸痛楚,低头看烛台上一点火光,更是心中战栗,“哪一位高人在此,出来好让在下拜见!”他声音虽大,细听却已是微微发着抖的。
他是北方绿林中头一把外家好手,十年前与惠空一战,在两百一十三招上终因内力不济败北,从此勤练内功不辍,十年下来,实是已达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之境,自忖已能胜出惠空一筹,不想今日竟在一招之间,被对方撞得手臂月兑臼,不由得又是惊惧又是沮丧。
贺律吉见二弟一招被挫,也吃了一惊,赶忙安置好贺律贵,过去替他接上月兑臼处。
霍昭黎如愿救了同伴正自欣喜,见贺律祥受伤,心中又大是愧疚,慢吞吞地走出房门,深深施了个礼,道:“这位大叔对不住,我不是故意伤你。”
贺律祥本拟有如此深厚功力的人物,定是成名高手,却见出来的是个从没见过的俊美少年,不禁一愣。
“烛台是你丢的?”
不但贺律祥疑惑,江娉婷等人心中也不太相信。
霍昭黎歉然点头,“我已经扔得尽量小心,不想还是用力过猛,实在对不住。”
贺律祥因他态度诚恳又兼长相出众,本来有些好感,但这番措辞,听来就是料准了自己定然躲不过烛台,又怒从心起,怫然道:“你不必道歉。是我过于柔弱,对不住你。不如各尽全力,比划一番如何?若是输了,我们兄弟三人自认倒霉这就离开;若是贺某侥幸赢了,你交出解药,给我们兄弟仨各磕三个响头,这个人——”他目注侯姓青年,重重哼了一声,“这个人自断双臂赔罪。”
霍昭黎征询地看向青年,青年吐吐舌头道:“毒药是你大哥的,解药只有他有。”他可是打滚装死了半天,才从老程手中磨到一包药粉来玩,实在已属不易,哪里会有什么解药。
霍昭黎对贺氏兄弟道:“解药我们现在拿不出来给你。这位大叔中毒很厉害的话,还是先给大夫看看。你们先别急,如果来得及,三日后上山,我再问大哥要了来。”霍昭黎听说这是程逸岸的药,说着说着,觉得像极了小时候在外头闯了祸,母亲出来收拾局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而已,贺氏兄弟听来,却觉得他是当自己一定赢,再加他在这当口笑得如此诡异,心中愈怒。
“我管你大哥是谁,先揍一顿再说!”贺律祥大喝一声,双手成爪,撩向他面门。
霍昭黎见他还没谈好条件,说打就打,忍不住慌了手脚。
“等一下我拿个东西!”说完使出青云梯的步法,身形顿时上蹿,随手折了园中老梅的枝干握在手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贺律祥身后。
他这一法飘逸至极,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饶是江娉婷知道程逸岸曾教义弟轻功,也意外他已学到这等地步。
贺律祥见他竟拿了根树枝来做兵器,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此刻就算确信这少年身负惊人业绩,也无暇顾虑,只想教训他出口恶气。他哪知霍昭黎在山洞之中,蒙老者讲解南华剑法时,用的全是枯树枝,因此压根就不曾想到,一般情况下,得要去找一把剑来与人过招才是。
贺律祥喝一声“看招”,掌上顿时泛出一层黑气,快如闪电地袭向霍昭黎。
事已至此,躲在房中的诸人不再担心显露行藏,光明正大地或开窗、或出门,看事态发展。
焦航此时皱眉道:“掌上有毒?”
卢静之正站在他窗外,摇头道:“不是。据说是练铁砂掌时,在铁砂中掺进了罕见药材的缘故。”他南北行商见多识广,虽无武艺,对于武林人物事件,倒知道个七八成。
霍昭黎看他来势汹汹,不敢硬碰硬,使一个“乱石步”的身法,绕到贺律祥身侧,举起枯树枝,一招“雁行避影”,挑起枯枝,直刺向对方胁下。
侯姓青年“噗”的一声,闷笑道:“这个是老程的乱石步?”同样的身法,程逸岸用的时候无比潇洒,他使出来却狼狈不堪,直如逃命。
柯惠脸现沉思,道:“那记乱石步,本不必用的。”
他功夫甚高,眼光自也锐利,虽未见过霍昭黎所使招数,也不知南华剑法中“雁行避影”是因如雁般侧行,避己之影而得名,却看出此招意图,本就是从斜刺里攻其不意。临敌之际,这等招数须突施奇袭方能奏效,谁知他心一慌,先自己避了开去。先机一失,恐怕难有作用。
说话间,便见霍昭黎枯枝还未触到贺律祥身体,贺律祥已中途变招,反手抓住霍昭黎的枯枝。众人心说不好,只见霍昭黎手腕轻轻一抖,雄浑内力自枯枝上传来,贺律祥被震退半步,趁他惊疑之际,枯枝依然稳稳向前推进,照着原先预定,虚点他左边肋骨。接着便当贺律祥如泥塑木雕般,依序使出这一招“雁行避影”中的种种变化。
一时间只见他一人在雪地中,将一根枯枝舞得生风。这一招内原有三十六般变化,尽皆精妙无比,一招完毕,他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听老人评点,才想起如今并不是在山洞中学艺了。忽然一些白色物事飘落下来,星星点点落到他头上。原来他方才用树枝划破贺律祥身上棉袍多处,此时棉布才裂开一条条缝隙,里头棉絮一起飞了出来。
他内功与招式奇绝如此,众人本该悚然,但见霍昭黎呆呆看着漫天飞絮,浑不知其所以然,江娉婷等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莫铸像是想起了什么,了然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是个傻小子。”
“那叫老实。”洪五娘慈爱地看霍昭黎。
黄姓老者捋着须叹道:“这一路上定然是被逸岸欺负惨了。”
“嗯,说不定老程还只是看上他的这身功夫。”紫衣青年附议。
费道清狠狠踩他一脚,叱道:“胡说!”
紫衣青年翻个白眼望青天,“你敢说他不是那种人?”
费道清沉着脸无语。
“阿弥陀佛,善恶到头终须报。”
“就算不被泗合门捉到,诱拐无知少年又将之遗弃,也是条要下狱的罪。”
焦航走到霍昭黎跟前,拍拍他肩,叹道:“不如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江娉婷看一眼模不着头脑的霍昭黎,掩口而笑,“怕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别听他们掉书袋,我有东西给你。”
莫铸粗手粗脚推开焦航,拉着霍昭黎往他屋里赶。这时只听贺律祥颤声问:“这位公子,你、你可是萧大侠的后人?”
霍昭黎顺口就要说不认识,忽地想起一人,“大叔说的萧大侠,是那位叫萧铿的前辈?”
贺律祥一愕,“公子不认识萧大侠?”
霍昭黎摇头,“我从乡下出来没多久,前几天才听过他的名字。”
贺律祥似是不信,道:“在下斗胆请教,公子方才的内功与剑招,是否出自‘南华心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霍昭黎虽有些意外,倒是落落大方地点了头,“是啊,大叔你认得出来?”
“敢问令尊如何称呼?”
“娘说,爹在我出生前,跟人打架,给打死了。”若是三个月前听到令尊之类,他多半要问一声那是什么东西,有赖程逸岸督促念书,现在这一节倒是免了。
“原来如此。”贺律祥眼神一黯,心中一动,又道,“那么公子今年贵庚?”
他这样连珠炮似的打探,实在有些失礼,霍昭黎不介意,旁人倒不高兴了。
洪五娘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是遗月复子就够可怜的了,没口子问什么问?还说什么‘原来如此’,不怕天打雷劈吗?”
贺律祥不是易与之辈,被这妇人一训,自然不悦,正要说回去,霍昭黎先出了声:“洪姑姑,不妨事的。爹是怎样的人,我也不清楚。”娘偶尔说起爹就会破口大骂,可见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这位大叔,我今年十九。”
贺律祥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激动地走上前,二话不说就朝霍昭黎跪了下来,“如此公子定是萧大侠的遗孤!请受我一拜!”
“你你你,你干什么?”
霍昭黎被人磕头还是头一次,手忙脚乱地不知是先将人扶起,还是先逃走比较好。
贺律祥抬起头来,道:“在下当年蒙萧大侠搭救性命,又指点武艺,此恩此德,永志不忘,每想今日竟能见到恩公后人!当年萧大侠率众远征鸩教,在下因伤未能跟从,谁知道,谁知道……”说道此处,铁铮铮的汉子竟泪光莹然,想来当年萧铿于他,确实恩情不浅。
霍昭黎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凭年龄就把他父亲给找了出来,这未免也太轻易了吧?
江娉婷一伙多是好事之徒,见事情又起变化,不禁暗自雀跃。
“大家伙儿别站在外头,一起到里面去说吧!”卢静之招呼众人进了偏院的厅堂,吩咐店伴上茶,叫掌柜给贺律贵安排休息的地方顺便延医。
洪五娘对焦航、侯姓青年和费道清简略说了萧铿之事,那青年听后立时眼睛发光,“那个萧盟主,也是像这小子一般的美人吗?”
莫铸走过来刚巧听到这句话,怪声道:“怎么可能?我师傅和他有过往来,那人生得极是粗豪,跟霍兄弟完全不像。”
“那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是小霍他儿子?”他嫌姓霍这小子叫起来过于繁琐,索性便精简成了“小霍”。
贺律祥立即解释:“公子的内力路数,与萧大侠当年帮在下运功疗伤时,所显示的一模一样。”
“内力这东西又不是先天便有的,还会父子相传不成?”
“南华心经的内力招数,二百五十年来,除去萧大侠,哪有第二人会?”
“那么说不定是他临终觅得的传人而已。”
“若非亲生,谁会去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当传人?且公子的出生时间与公子母亲所说,也与萧大侠当年遭际吻合!”贺律祥极力辩驳。
“这一点倒是有理。可单是这样,还不足以证明小霍是萧铿的儿子。”
“虽没听过萧铿成过家,但他不羁得很,有个把红颜知己珠胎暗结,倒是极有可能。”
“哦?原来萧铿很风流啊。”
“你不知道,当年他和冯崇翰,可是号称能将江湖美人芳心尽收囊中的‘双杀’。”
“说起来当年萧大侠救了我的地方,似乎正是当年武林三大美人之一,厉芸姬的住处附近。”
“是吗是吗?来来来,说说看。”
几个人与贺律祥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却把“当事人”晾在了一边。
“那个……”霍昭黎几番插不进话,只得从怀中掏出那卷羊皮纸,摊在桌上。
众人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看着上头明明白白的“南华心经”几个大字,都倒抽了口气。诧异地目注霍昭黎。
霍昭黎模模后脑勺,道:“我爹是谁我是不知道,这身内力哪里来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南华心经的剑招,我是新从这上头学的。”
“那你也不用就这么突然间把秘笈拿出来啊。”卢静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武林中人争夺三百年的重宝,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摊给这许多人看,也不想想别人一下子受不受得了。
贺律祥指着羊皮卷上那几个暗红色的大字,惊叫道:“这是萧大侠的手笔!”
这上面的字指向何人何事,在座稍通武林旧事之人,稍想一想,便心下了然。
贺律祥拍案而起,“冯崇翰竟然是这样一个禽兽!早死算便宜他!”
洪五娘冷哼一声,嘲讽道:“泗合门果然英才辈出。”
那姓黄的老者把玩着茶杯,道:“这对我们来说,可算是好消息。”
卢静之也跟着扬起嘴角,模着肥肥的下巴,眯起眼,“这回好玩了。”
江娉婷想一想也随即明白,“霍兄弟,你为父报仇的时间到了。”
霍昭黎皱着眉头,“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
费道清揪住他前襟,森然道:“你想不想救你大哥?”
“当然想!”
“若想救他,不管到底是不是,现在开始,你就是萧铿的遗月复子。”
霍昭黎迟疑片刻,便即点头。只要能救出大哥,暂时认个爹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反正娘也不会知道……
卢静之对兀自悲愤的贺律祥道:“贺兄想为萧大侠讨回公道吗?”
贺律祥咬牙切齿地道:“我自然要!”
“好,三日之后,我们一齐上山,好好地与泗合门玩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