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座雕像
“那伽。”
“嗯?”
“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国家?”
“塞里。”
“那里有很多雕像师吗?”
“书上没有提起过。”
“那为什么一路上列满了残疾的雕像?”
“雕像没有残疾这种说法。”
“可没有手臂的雕像不叫残疾叫什么呢?”
“呃……”
……
“那伽。”
“嗯?”
“今天在塞里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吗?”
“书上没有提起过。”
“街上熙熙攘攘的盛况,书里居然没有说明吗?”
“书里也不是什么都说的。”
“那你总看书干什么,又不能什么都知道。”
“……闭嘴。”
…………
硕大的扩音机中突然响起的啸声,和洛斯艾尔受惊的尖叫一起震痛了少年的耳膜:有些不耐地用手揉了揉右耳,继而还是将目光投在了前方。
圆形的广场像一只深碗,正中的高台上端放着被红布盖住的雕像,人群跳着、涌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中。
那伽站在阶梯的最顶层,和人群拉开了些许距离,视野反而意外得好,当拄着权杖的人缓缓走上高台时,甚至连王冠上钻石的棱角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嘶……扩音机中传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接着,就是国王沉稳有力的语调。
“安静,请安静,我亲爱的国民。”
喧嚣的声浪一点点退散,终于沉寂了下来,人们交握着手,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刻。
“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亲爱的国民,”国王力图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来,“今天,是维纳斯雕像正式完成的日子。五年了,我们等待了整整五年的雕像,它的创作者为此殚精力竭,然而,它终于完成了!
“你们很快就能看到,这尊维纳斯雕像,就像传说中的那样美……不,或许比传说中的更美,那双手……那双天下最美丽的手……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你们,用自己的双眼去领略这种美丽吧,就让我们请创作者自己,来拉下作品的帷幕……”
国王的眼神飘向身后,焦点落在了一个长发的青年身上。
(“哎哎,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了,忙得没时间修剪吗?”)
青年站了起来,像一头优雅的雄狮,用有如深海般湛蓝的双眼,缓缓地扫视过全场,专注得好似在寻找什么珍宝。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原本期待的神情却逐渐消弥,转为了唇畔的低语。
(“那伽,你好像会读唇语吧?”)
“……嗯。”
(“那,那,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不在……真的不在么……”
(“不在……谁不在?”)
“……”对于洛斯艾尔没头没脑的提问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伽只是选择了缄默。
但是,人群却并未因青年沮丧的表情而受到丝毫影响,不断地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匮的喊声。
在民众狂热的注目礼下,青年拖着脚步踱到了雕像边,一扬手,扯下了红色的帷幕。
“好!……”
短促的一声赞美,欢呼尚来不及收尾,便转成了惊呼。
大理石雕像在日光下泛着苍灰色的光芒,拥有完美比例的美神那睥视一切的目光让人为之倾倒,然而,只是她的双臂……只有她的双臂,本该是天下最美丽的手,却布满了紫红色的斑点,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国王愤怒地高喊,先是看向雕像师,然而后者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让国王欲言又止,只能转为瞪视起了身后的群臣和卫兵。
“我王息怒!”华服和盔甲齐齐跪下。
“负责将雕像运送至此的是谁?”国王丝毫没有息怒之意,冷冷地扫视着卫兵们问道。
几个声音犹豫着答道:“是……是属下。”
“说!是什么使雕像受损的?!”
盔甲主人们的头几乎要贴到了地面,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神,终于有人抬起头来,颤声道:“陛下请息怒。属下等从雕像师处抬出这尊雕像后,一路小心护送,途中没有任何碰触,连遮盖的幕布也未曾掀起分毫。雕像的残……残缺,属下等实在不知。”
脸色铁青地听完卫兵的陈述,国王以权杖击地道:“胡说,难道雕像自己会……”
然而,话音未落,就被雕像师一声突兀的悲鸣盖了过去。
“不要了!我不要了!”
高台中央的雕像师像是被逼入绝境般的狮子,摇晃着金色蓬乱的发,忽然朝雕像挥过拳去。
啪!
清脆的声响在高台底座迸裂,雕像前举的左手被打落在地,沾上雕像师血迹的外层,居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雕像师咬着牙,握紧了尚在淌血的右手。
“什么美神!什么神赐的双手!我不要了,这一切我全都不要了!!”语毕,犹如发了狂的野兽般,突然跳下了高台。
惊恐的人群不自觉地退向了两边。
“雕像师!”国王茫然地喊道,“卫兵,卫兵,快拦下他!”
然而,措手不及的卫兵们还来不及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雕像师已挟着一阵风,自那伽身侧狂奔而去。
***
(“要打招呼吗,那伽?”)
当因无处栖身而决定在林间露宿的那伽的眼神接触到雕像师的侧脸时,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踩着落叶的窸嗦声一旦消失,耳边便只剩下了风与空气摩擦的低响。对于那伽的接近,雕像师似乎一无所查,浓密的发丝垂落在脸颊,将那双深蓝色的瞳孔掩在了阴影下。
那伽不再上前一步,亦无意离开,只是靠着身后的古木,坐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最后连风声也再听不见,耳膜似乎过滤了一切声响,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直到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僵持的状态。
“你是谁?”
(“乖乖,不要这么突然说话行不行,吓死我了……”)
抬眼看着青年的方向,那伽用清澈的声音回答,“一个吟游诗人。”
(“一个身无分文只能露宿野外自称吟游诗人的无业游民……”)
“旅行至此?”青年露出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容,“那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嗯?”那伽挑眉。
“本来……你可以看见这世上最美的雕像的,”青年咬着牙道,一刹那,那伽仿如从他紧蹙的眉间看到了深入骨髓的落寞,“可是……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我最爱的双手,和美神的雕像……雕像师们苦苦追求的美丽,已经不在了……因为他……”
噤了声,雕像师近乎暴力地扭起了自己的手指,暗淡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指关节处已经泛了白。
(“他?”)
“他……?”
“没错,就因为他……就因为……咦,他叫什么呢?”雕像师一下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很快又摇着头将此忽略,“谁知道他叫什么呢……五年,似乎已经五年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既然他现在走了,那名字也好、什么也罢,干脆全部忘记吧……”
是落寞。
重复提起忘记了名字的“他”时,青年眼中流动的,确实是落寞。
那伽看着雕像师,一语不发。
然而再次降临的沉默,很快就被对方执意打破。
“吟游诗人,你走过很多国家吧?”
点了点头,那伽不予置否。
“那么,一定也听到过很多故事了?”
(“当然,种了满山薄雪草的男子、杀光了人民的国王、还有守着尸体的魔法使……给那伽说故事的人可多了~~~”)
“嗯。”
仰起头,却闭上了眼,任纵横交错的树枝在脸上投下牢笼般的阴影,雕像师用隐忍的苦闷语气问道:“那么,你也一定明白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事了?”
那伽偏头不答,只是以询问的眼神回望着雕像师。
“有件事,我很想要知道答案……”
(“什么事?雕像的手臂怎么坏的,那伽可不会知道。”)
“嗯……?”
用手拨开垂在额前过长的刘海,雕像师用极力伪装的平静声音道,“反正无事,不如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个,拥有世上最美丽双手的男子的故事。”
调整了坐姿,那伽将手环在膝上,静静地看着青年。
“这个男人叫……叫什么呢?嗯,我说过我忘记了……太久了,因为太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所以,我已经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男人,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不不,单用‘很漂亮’远不足以用来形容他的那双手。真的,那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手,简直像神的恩赐。一见到那双手,我就明白了,我们苦苦寻觅了几百年的东西,就在他身上——
“维纳斯……那一定就是美神的双臂。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那双手。”
说这句话时,雕像师脸上的神色一度转为了苦笑,就着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端详了起来。
(“啊,那双手……”)
那伽眯着眼凝视着雕像师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了茧子的手,粗糙且巨大,之前因向雕像挥拳而受伤的地方,早已止住了流血,凝结的疤痕如一个丑陋的记号,覆盖在食指的关节处。
那是一双,一点也称不上美丽的手。
“雪泥之别,”雕像师低喃道,“真的是雪泥之别……我们的双手。
“那双美丽的手,让我爱得发狂。吟游诗人,你也许不知道,在这个国家,雕像师是代代相传的,从几百年前开始,我的老师、老师的老师、老师的老师的老师……我们一直在寻找着,重现这世上最美丽之物的方法,寻找着、美神和她的双臂所应有的姿态——
“继承了雕像师之名的我自然也是如此,从四岁学会握雕刻刀开始,就注定要将这寻觅之途继续下去。
“只是我没想到它竟然真的出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手……我恳求那双手的主人留在我身边,永远……不,不需要永远,直到我将他的美丽留在雕像上就好。”
(“那伽,这人可真傻,哪有人说自己爱手,而不是爱手的主人的?”)
听不见洛斯艾尔的嘲讽,在那伽沉默的倾听中,雕像师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维纳斯的身体很快就雕好了,然后,他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将手举在我面前。自晨至昏,我总是看着他的手,那双美丽得让人窒息的手,我发誓要将它们雕刻出来,用这难以言喻的神赐之物,让世人惊羡不已。
“可是不知为何……却总是失败……
“不知为什么,明明每一条细小的曲线都是照着他的手雕刻的,完成之后却总是不像……亦不能说不像,只是没有他的手那样的神韵,就好像被抽离了生命的人偶,毫无灵性。”
(“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石头嘛~~~那伽,这人可真笨得厉害。”)
“为什么呢……”雕像师撑着头,回忆已将他拉进了痛苦的深渊。
(“那伽,他不要紧吧?”)
看着雕像师轻颤的肩头,那伽终于开了口:“所以,你不断地雕刻?”
点头。
“为了可以雕塑出像他的手那样美丽的作品,我不停地雕刻,每天醒来就注视着他、在石头上开凿美丽……”男子的浅笑从唇际绽放开来,湛蓝的瞳孔中闪着温柔的目光,越过了时间,停留在遥远的过往。
“我的生活从来没有那样平静而充实过。每天醒来便握着雕刻刀,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他、重复地刻画着他的双手。
“可是,我却始终雕刻不出完美的双手,大理石运来了一块又一块,我的手凿出了血……那时候,他会笑着抱抱我,然后低头为我包扎,小心翼翼地更换绷带。手上的伤疤越来越多,这双手也越来越丑陋,可是,为我包扎的手仍然是那样美丽……
“不,也许应该说越来越美丽了吧。不知为什么,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绽放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几乎让我不敢逼视……渐渐的,我无法正视他了……
“一看向他的身影,我就不自觉地脸红,喉咙紧得无法出声,甚至连心跳也可以听得很真切……
“我很担心,在将他的双手完美呈现于雕像之上前,自己就会因这奇怪的病征而无法握刀。然而我发现,只要他不碰触我,不对我笑,不专注地看着我,我握刀的手就不会抖得那么厉害。所以,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不许拥抱我、不许再对我笑、更不许凝视我——只要伸着手,让我可以专心雕刻就好。
“那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哭……可是没有,他照着我的话做了,不再抱我、不再笑、更不再看我。
“我以为,自己终于又可以好好雕刻了,却不知为何,心跳的感觉停止了,变成了心痛——有时候,痛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脸红,心跳……还有心痛,那伽,这个症状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是什么……呃,是什么来着呢,总觉好熟悉……”)
“爱。”那伽低语。
“哎……”雕像师用同样的声调重复着这个字眼道,“我想,自己作为雕像师的生命,可能无法更长久了……可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完成雕像——
“世上最美丽的、他的双手的雕像,唯有这一样,我一定要完成。
“可我还是一直失败……”长久累积的懊恼让男子的眼中流露出几乎可以称之为忧伤的情绪来,用手粗暴地揉着自己的金发,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城市里,堆满了我的失败品,整整一百座雕像,不协调的双臂,都被我用锤砸得粉碎。
“我被冰冷的石块和胸口抽痛的感觉,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一天忧郁似一天,我知道……虽然我拼命让自己一心只想着雕像,然而却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他想走了……他一定是想离开我,和我那沉闷的雕刻室了。”
无星也无月的夜幕,不知何时笼罩了整片树林,雕像师的身影,已经只剩下绰约的轮廓了,那伽眨了眨有些干涩的双眼,继续沉默地听着。
(“说句话嘛,那伽……你睡着了吗?”)
“安静,洛斯艾尔。”
男子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连那伽突然的开口也没有留意,只是径自说了下去。
“可是,我无法接受他带着世上最美丽的双手一起离开,只要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痛苦得想要打断自己这笨拙的手指。
“无论能否成功,至少……至少让我完成这最后一座雕像。那天晚上,我终于这样求他。
“他吃惊地看着我,那种想要哭泣却又拼命隐忍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真的,真的只再雕刻最后一座’,我连忙安抚他,好怕他立刻就扭头走开,‘最后一次了,无论成功与否,我都绝不会……再留你。’
“他点了点头,让我去睡一会儿。从我不许他对我笑以来,他第一次打破了这个禁忌,他笑着说,这次一定会成功地,第一百零一座雕像,一定会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手,在此之前,请我好好睡一觉。”
轻笑一声,雕像师突然转向那伽的方向问道:“吟游诗人,你猜猜看,这座雕像我倒地完成了没有?”
“现在正在广场的高台上。”
“呵呵,原来你都看见了……可是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雕像完成的时候,仿如美神再现,那双手臂,是真正来自神的赏赐……那双,美得无法言喻的石臂……”
(“奇怪……为什么他突然就能完成雕像了呢,那伽?”)
那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雕像师却可以。
“可是,那手臂其实并不是我所雕刻而成的。那天,我从第一百零一块大理石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双手——
“如同是他双手翻版的石臂,在大理石的底座边,有如天赐。”
(“天上没可能掉一对手臂下来吧……”)
“有了这双手臂,这座维纳斯的雕像,一定会是最完美的——将手臂和身体修葺完成后,我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完美的……能且只能被称之为完美的雕像。那双手臂惟妙惟肖神采奕奕,简直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我……终于成功了……
“雕像完成的一刹那,我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给他看。
“现在我可以不必顾忌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了,因我不会再雕刻,这就是我的最高杰作。我想听他喊着我的名字、对我微笑,凝视着我,然后……用他最美丽的双手抱住我的身体。
“可是……”
雕像师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黑暗中,那哭腔明显得让人无法漠视。
(“可是……?”)
“可是,他却不在了。”那伽的声调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吃惊的反而是不远处的哭腔:“不错……你怎么知道?”
“只是猜测。”
仍然是肯定的语气,答得极快,显是不愿解释。好在,雕像师也未深究。
“他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我睡得深沉的那个夜晚,还是雕像临近完成的当口,我也不得而知。总之,他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给我。
“他说:我走了,留下一份礼物给你,祝成功。
“走了呢……我还来不及再问一次他的名字,来不及让他再对我微笑,来不及在他的眼中找出自己的身影,来不及记住他拥抱我时胸口的温度……就走了呢……就这样一去不回……”
哭腔崩溃开来,化为难以压抑的低泣,然而却又夹杂着自嘲的苦笑,声声诡异。
(“又傻又疯,这人没救了……”)
“为什么……”混合着粗重的鼻音,雕像师用无比困惑的声音问道,“吟游诗人啊,你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完成了最好的雕像,得到了世上最美丽的双手,为什么却无法觉得高兴……有了石臂之后,就不再需要看着他的双手雕刻;其实,他真的可以走了。只是为什么,我的胸口还是那样痛?就好像他仍在我身边抿着嘴不笑时一样,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抽痛。”
(“不是因为你那雕像的手生了奇怪的霉斑吗?”)
“不要了,我不要了。”仿佛正用手捶着泥土,雕像师的身侧传来了规律的低响,“那雕像怎样都好……和他的离开相比,砸了这第一百零一座雕像,我竟丝毫也不觉得难过。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么?”低声的,那伽反问道。
雕像师沉默了一阵,而后叹息,“大约……是知道的……我所爱的,是他的手,是在他身上会动会为我包扎会抱紧我的手,那双冰冷的石臂,虽然一样美丽,我却总爱不起来……也许,我只是个不合格的雕像师罢了……”
听着雕像师苦涩的自嘲,那伽只是这样回答:“我想,你是真的不知道。”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当拂晓的光芒将树林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时,只有那伽闭目的侧脸被染上了霞红色,而雕像师,早已不知所踪。
“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这个人很过分呢!”
“将人从睡梦中摇醒说‘我要走了’不是更过分?”那伽站起身环视着四周,准备离开这片树林。
“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我有可能会知道么?”
“呃……他会不会去找那个有着美丽双手的男子?”
“不会……吧。”
“为什么哩?”
“因为他始终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什么?”
“你也始终不明白。”
“哈……?拜托,解释一下嘛,那伽。我和他不明白的是一件事吗?究竟是什么事?”
“……”
“喂喂……”
…………
***
荒野中的维纳斯
“那伽。”
“嗯?”
“你到底在这片荒野上走了多久了?”
“三天吧……也许更久。”
“你还打算再走几天?”
“不走了。”
“咦……咦?!你要放弃和自己的路痴神经搏斗下去了吗?”
“……”
少年伸出手,指向目力所及之尽处,顺着指尖的射线看去,一间破败的木屋和一口水井,在这片荒野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荒野上无遮无避,凌厉的风势将木屋残破的门板吹得怦怦作响,门内有一串卵石穿成的帘子随风乱舞着,发出不规则的撞击声。
“进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蓦地传了出来。
(“哇,又是个喜欢突然说话的,真要吓死我吗?”)
“打扰了。”那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致意,这才跨进屋中,转身插上了门闩——
应该可以称之为门闩吧,那根蛀得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裂的短木棒。
风势略阻,在半空中纠结的帘子便垂了下来,从一根根细小的帘缝中,隐约可见帘后男子苍白凹陷的脸颊——
像是失血过多又长期远离日光的病态面容,却有着一双澄净的眼。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位旅行者呢。”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才不是呢,就是个流落街头的无业游民!”)
“称不上旅行者,”那伽摇头,“只是个一路传唱圣歌的吟游诗人。”
“哦,你是从哪里来的?”男子继续追问着,甚至忘了现身替客人倒一杯茶。
那伽眨了眨眼,努力思索起自己的来处却未果,直到洛斯艾尔忍住笑提醒他。
(“东面啊,那伽……虽然你来时几乎绕了一个圆。”)
“是东面。”
“东面么,”男子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喜悦的光芒,接着问道,“可有经过一个城中摆满了雕像的国家?”
“有。”那伽点头。
“那可有……”男子的语气急促了起来,“可有听说过关于美神雕像的消息?”
(“哈,何止是雕像,雕像师本人的故事也大听特听了一通呢。”)
“有。”那伽仍然只是点头。
男子的声音,夹着一丝轻笑传了过来:“成功了呢……他。”
(“什么成功了?谁?”)
“关于美神雕像最后的消息是:雕像师亲手打断了一只石臂。”
“什……不可能啊……”男子吃了一惊,脸色越发得苍白了,“不可能……那双手,他说过……那是世上最美丽的手了……”
“也许是手在维纳斯身上,让他无心欣赏了吧。”
“不会的,他最爱那双手了……比什么都更爱护的,那双世上最美丽的手……”
(“喂喂,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诶……”)
“有人会只爱手,而不是手的主人么?”
短暂的沉默,而后男子意外坚定地回答,“有啊。这样的故事,我就听说过一个。”
天色渐黑,风也越来越猛烈了。
门闩被吹得摇晃起来,两扇木板小幅晃动着,发出吱吱的杂音。
帘后男子的脸,因为思索的表情而严肃,却又因思索的内容而温柔。
“他是……他也是个雕像师呢。
“几百年来,雕像师们对完成维纳斯雕像的努力从来没有中断过,也不停地在寻找着传说中最美丽的双臂。因此,那位雕像师,他一看见拥有美丽双手的男子,立刻就央求对方留在他身边。
“那么直接,那么单纯,如深海般湛蓝的眼中流露出毫无杂质的目光,让男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一留,就是五年。”
(“被雕像师逮住的人可真不容易~~”)
“雕像师的眼睛很漂亮,聚精会神地雕刻时,更加神采奕奕。他专心研究男子的手时,男子也在专心地研究着他的眼睛。就这样,他爱上了男子的手,而男子……”
(“爱上了他的眼睛?”)
苦笑了一声,帘后的男子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气说道:“男子,爱上了雕像师。”
“可是,他却没办法将这份爱表达出来,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雕像师爱的,只有自己的一双手而已。
“所以,他只好一直忍耐。
“只有当雕像师手受伤的时候,他才可以过去碰触到心爱的人,避开他那双令自己着迷的眼睛,为他包扎,甚至……拥抱他一下。
“他们之间,就只有这样短暂的接触。”
咔嚓……门闩处传来了轻微的断裂声。
“雕像师……一直都失败。
“老实说,对于这件事,男子心里甚至是有些高兴的,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继续留在雕像师的身边,偶尔地说些话、抱抱他、然后一直一直凝视着他。
“可是,终于有一天,雕像师沉着脸告诉男子……不许再和他接触了,说话也好笑也好拥抱也罢,通通都被禁止了。”
(“那伽,你不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吗?虽然……好像又有一点儿不同。”)
“即便如此,男子还是不愿意离开。即便除了自己的双手,雕像师再不愿和自己有任何接触,男子仍然想留在他身边,多一天、边算一天,只要还能再见到他专注雕刻的侧脸,就好。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语,重复着雕刻与失败……直到一百座手臂砸损的雕像被弃置在雕像师的屋外。
“男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那刻,终于还是来了——
“那一天,雕像师突然柔声对男子说,再雕一座,只再雕一座雕像,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会再挽留男子。
“男子心中的世界,崩溃了。”
咔嚓……门闩几乎断开了大半,原本就有许多缺口的木板间出现了一大段空隙,风,从那里肆无忌惮地涌进了屋内。
“难道雕像师对自己的双手,也要失去兴趣了么。男子悲哀地想着。
“可是,如果一定要走,他也想给雕像师留下些什么……留下一份,能让雕像师高兴的礼物。雕像师的笑容,已经几年没有出现在唇际过了。”
“能让他高兴的礼物,只有一件。”那伽突然打断男子的话道。
(“咦,是什么,那伽?”)
“不错,只有一件……”男子了然地点头,“你很聪明,吟游诗人,那你不妨猜猜看,雕像师收到这份礼物后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之后的故事,你听说过吗?”那伽只是反问。
怔了一怔,男子据实以告,“没有……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确实都不知晓。”
“既然,”那伽耸了耸肩,“你也不知道结局,又何必问我?”
男子干涩地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太想知道了,所以,忍不住就问了……”
“你可以知道的。”那伽的目光穿过帘子,直视着男子的双眼道。
而后者只是飞快地转开了头,“我又何必执著于这些。”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哪,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看着男子瘦削的脸颊,那伽低语:“害怕么?”
男子的肩膀,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即垂下了头,一语不发。
“其实,”那伽的眼神落在一颗椭圆的卵石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你所想知道的,我或许可以回答一二。”
“真的?”重新抬起头,男子清亮眼中射出的光芒在阴暗的室内几乎让人无法逼视。
(“那伽,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不过,我也有些疑问想要请教。”那伽淡淡地说道。
男子点头,“知无不言。”
风势越来越烈,卵石穿成的帘子互击着,发出噼啪的响声。
“我只有三个问题,”男子说,“第一,维纳斯的雕像上究竟有什么问题,让雕像师不惜损毁它?”
“雕像的双臂上,出现了奇怪的紫红斑点。”
“什么!”男子低呼,懊恼地皱起了眉,“我该想到的,我本该想到的……”
(“想到……想到什么?你又不是雕像师。”)
“第二个问题,请问你……曾经见过那位雕像师吗?”
(“何止见过,听他絮叨了一晚呢。”)
“见过。”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男子咬着下唇,一脸犹豫之色,过了半晌才终于开了口,“雕像师,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我的判断有用么?”那伽反问。
“你很聪明,我想你不会错的,而且……”男子苦笑了一下,“我现在还能问别人吗?”
“那么,”那伽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他很不好。”
“是么……”男子埋下了头,“为什么还是不行?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不是说只有三个问题吗?那伽,这个人数数好差哦。”)
而那伽只是静静地看着男子若隐若现的身影,一语不发。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不知过了过久,男子终于抬起脸来抱歉地道,他的眼角尚残留着氤氲的水汽,却只是不去擦拭。
“那么,我也只有三个问题。”也许有些残酷,但那伽仍然开口了。
“请说。”男子不无疲惫地笑着。
“第一,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一个人独力将自己的双臂齐齐斩断?”
(“那伽,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变态的问题?!”)
那伽直视着男子的双眼,对洛斯艾尔的惊呼充耳不闻。
男子几乎要流露出赞叹的神情来,快速地答道:“有种铡刀,可以用脚来操控。”
那伽了然地点头。
“第二,有什么方法可以将肉臂伪装成石臂?”
“这片荒野的正北方有条小泉,泉眼中涌出的液体包裹住物体冷却后,就会有石头般的坚硬度和透明的色泽。
“最后一个问题,”那伽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就是自己故事中拥有世上最美丽双手的男子,知道雕像师离开了你并不幸福,你……会回去找他么?”
“不会。”男子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因我已不能将他拥抱。”
门闩终于因过猛的力道断成了两半,荒野上凛冽的夜风肆无忌惮地穿透了这件木屋,帘子被吹得翻到了拉绳上方,使男子的姿态终于毫无遮拦地显现在了那伽的眼前。
他的衣袖,空空荡荡的两根衣袖,也随风在身后纠结着。
“那伽,他没有手!”
那伽点头示意自己要离开,男子也没有挽留。
跨出木屋走了好一阵,洛斯艾尔才如梦初醒般地惊呼道。
“嗯。”那伽却用毫不诧异地表情应道。
“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那伽?他没有手诶!”
“我应该吃惊吗?”那伽敷衍地问着。
“……总觉得你好像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不是什么都看到了?”
“可为什么你好像早就知道?”
“……”
“你确实是早就知道了吧,那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你始终是不明白。”那伽摇了摇头,随即不再理会洛斯艾尔的软磨硬缠,一语不发地,径自加快了脚步。
***
吟游诗篇:痴人之爱
假如你要爱,
请别爱有湛蓝瞳孔的雕像师。
他的心太笨拙,
听不懂爱人的讯息。
假如你要爱,
请别爱有美丽双手的男子。
他的心太笨拙,
找不到爱人的方法。
这世上有种痴人,
学不会何谓完满。
他们可知一旦擦身而过,
身后的道路,
便会永远闭合?
当言语无法理解,
当眼神不再释然,
当灵魂各守一方,
他们将再也寻找不到,
可以拥抱自己的双臂。
“那伽。”
“嗯?”
“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都执著于雕像的石臂呢?”
“有么?”
“怎么不是……?雕像师还罢,连隐居在荒野的人都很关心这事呢。”
“……因为他们看不清。”
“看不清?看不清什么?”
“自己的心。”
“什么意思?我不懂诶,那伽~~”
“……”
“你在说我傻吗,那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