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柏林市区一栋办公大楼的第十五层。
有个颀长硕朗的身影立在窗边,望着不远处清澈的湖水,湖畔有老人牵着小孙子在桥上观赏小白鸽,两个金发小兄弟蹲在岸边放纸船。
湖的左岸,平顶、三角顶、半圆、纯白、鲜黄、灰绿、粉红,一栋栋造形各异的公寓住宅,与湖光水色调和交织成一幅动人的景致。
男子喟然长叹,似有无限心事。他就是连续两年赢得世界建筑大奖的名建筑师魏怀轩。
“总经理,老夫人的电话。”秘书薇娜从门外探进半个头,笑容可掬地。
魏怀轩点点头,眉心接着揪起一个大山丘。如果不是怕他妈妈跑到办公室来,当着一大堆同事的面跟他唠叨个没完,他真想交代秘书,以后凡是他家里来的电话,一概推说他不在。
“妈。”嗓音低沉的淡淡喊了一声,他立刻把话筒拿离耳朵二十公分处,以避免耳膜被震得发疼。
“怀轩,你怎么还在办公室?妈今早不是告诉你了,月宜再过几天就要到柏林来,咱们得好好准备准备,喂,怀轩,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你听好,我还有一些东西没订,你待会儿帮我跑一趟,务必要买到才行。你知道,月宜的妈妈是妈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月宜又快成为我们家的媳妇,我要你……”
老天,真是疲劳轰炸。
魏怀轩把话筒搁在桌上,两手插在裤子口袋再度踱往窗边,怔忡地望着湖边宁谧的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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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柏林,清晨令人哆嗦的不到十度的寒意,时钟上的短针还没指向七点,建筑工地里的起重机、工人的敲打声就已隆隆作响。
位于柏林西南方二十公里处,有个古意盎然的小城叫波茨坦。如果国中的历史念得还不错的人,肯定马上就会想起有个《波茨坦宣言》,没错,就是在这里签定的。
这地方是早年普鲁士王朝皇家贵族最钟爱的休闲、避暑胜地。
萧子琳千里迢迢从台湾赶到这里,可不是专程为了度假,她是来寻仇觅恨的。
头上包着克什米尔大围巾,两手紧紧抱在胸前,她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湖岸旁,一栋外墙上以棕黑色木条组成各式图案的古朴建筑。
位于圣湖畔的“魏公馆”,建筑和庭园设计都呈现英国乡村风格,一簇簇高大的树木聚成浓荫,庇护着大片如地毯般的软绿草地,圣湖的湖光就在一望无际的绿意中,泛出耀眼的银光。
那里面住着一个嫌贫爱富的臭婆娘、一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处女,和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在两个星期以前,萧子琳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来到这个只在教科书里看过,远不可及的异乡——柏林。
虽然她惟一的姐姐萧于寒曾在这里学了三年的美术设计。
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姐姐和那个姓魏的公子到底有着什么样错综复杂的纠葛?为什么他会逼得姐姐走上绝路?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极费思量,不能单凭旁人的几句话就了解,只有亲自走一趟这个曾经非常恐怖的纳粹国家,才可能找到解答。
湖风吹拂着她的长发,望着晦涩的苍穹她回忆着十几天前,姐姐的大学同学陈建良抱着孩子到家里来,悲愤交加的诉说着子寒殉情的经过,爸爸当场气得脑溢血,于是她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包袱款款,杀到柏林来。
现在她就站在人家豪华庄园的大门外,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冲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陈建良说,那姓魏的采花贼兼窝囊废将顺从他老妈的安排,娶一个远在越南的女孩。
哼!竟敢抛弃她姐姐另迎新欢,这种下三滥的狗东西,绝对饶他不得。
萧子琳站在湖畔,咬牙切齿、想得头皮都快抓破了,却还是想不出个万全之计。
陈建良给的资料太少,截至目前为止,她对那王八蛋的了解仅止于他的名字
魏怀轩,三十岁,从台湾移民德国已经二十几年,上有寡母,下有老姐,这位老姐“贵庚”四十有二,至今仍想囤积居奇;至于他长相如何、在哪里混迹、干什么吃的,则一概莫宰羊。
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图谋陷害一名无恶不作的男人,简直是螳臂挡车,不知死活。
为了这一趟远行,她辞去了收入极优渥的室内设计师的工作,并且跟两位同时交往的男友,各告了一个月的假,可谓损失惨重。
若非姐姐是她这世上惟一的手足,和她从小感情就极深厚,她不会义愤填膺到恨不得立即把那姓魏的捉来,三十六刀,七十二块,剁成肉泥,丢到福德坑喂野狗。
空中忽然飘起蒙蒙细雨,乌云霎时遮天盖地的阻去了前面的视线。
苦思无计,萧子琳幽然长叹一声,只得先回到租来的公寓,另外再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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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琳租的这间公寓位于西柏林的住宅区,二房二厅,所有设备一应俱全,前面有个小湖泊,湖泊旁还有网球场等运动设施,尽管她从来也不去使用。最让她欣喜的,是这儿每家每户的阳台全栽了粉红女敕绿的花草,惟一的缺点是房租太贵了。
她远赴柏林,请求老板让她暂时留职停薪,用的借口是短期游学,既然是短期的,身上所带的旅费自然不会太多,因此这一两天,她必须积极找一名室友来分摊租金。
大雨像跟她有仇似的,越下越大,把她才贴在门口的红单子全淋成一坨坨纸糊。
到了黄昏,雨势稍小,她又拿着一叠厚厚的红条子,到附近公设的布告栏张贴。
“你有房间出租啊?”
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她一跳,女子的声音有点急切,而且很不寻常,使用的竟是华语。
萧子琳忙抬头回望,站在她斜后方,绑着两条可爱小辫子的女孩,皮肤黝黑,眼睛出奇的大,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
她腼腆的朝萧子琳颔首,“你好,我姓阮,你……那个房间贵吗?”
“在这里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便宜的了。”萧子琳不由分说,拉着人家就往住处走,一路上鼓动如簧之舌,说自己那房子怎样好又怎样好。“你该不会也是台湾来的吧?”
“不,我是越南来的。”女子咬着下唇,笑得很羞涩、很甜,很有人缘。
萧子琳一愕,“你说你是越南来的?”
“是啊,我刚刚已经跟你说过了。”女子怯生生地问:“你那房间一个月要多少钱?”
“五百欧元。”萧子琳见她身上简朴的穿着,立刻改口,“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算你便宜点,四百八好了,只有你我才特别优待哦。”
瞧女子踌躇的神情,显然还是嫌贵。“可以算三百五吗?我只住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就可以再租给别人了。”
“什么?”那不是更麻烦!若非冲着她是越南姑娘,将有助于她了解“敌情”,萧子琳包准一口回绝掉。“四百,就这个数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水电、瓦斯可是要平均分摊。”
“应该的。”
越南姑娘做事效率特佳,当天晚上就工程浩大的带着她的全部家当,搬来和萧子琳同居。
“这些统统都是你的?”望着那满满一卡车的东西,原是下楼想帮忙的萧子琳咋舌得差点没昏过去。
“对啊,”越南姑娘露出整齐的贝齿,天真无邪的说:“我听说德国什么东西都很贵,刚好我表哥在跑船,我就请他帮我从老家运来衣橱和五斗柜以及一些衣服、用具,其他的则是在这儿的跳蚤市场抢购来的。”
萧子琳觉得眼前阴霾层聚,暗呼不妙。
“月宜,你租的是哪一间?”
一只衣橱非常神勇地自动走到她们面前晃呀晃。
“啊,我跟你介绍,这是我表哥水来,表哥,这就是我的室友。抱歉,我忘了请教你贵姓大名,我是阮月宜。”
“萧子琳。”她上上下下瞄了一眼,硬是找不到这位水来表哥的踪影。
“在这儿。”水来笑咪咪的一张圆胖脸从橱板子后边冒出来。“现在可以搬上去了吗?”眼睛触到萧子琳时,愣了三秒钟。
接着没等萧子琳指示,他已经一马当先奔向电梯,把衣橱暂放下来,然后自裤腰解下一个塑胶袋,拿出三瓶饮料,分发给每人一瓶。
“要不要吃糖果?”他上衣口袋像个糖罐,有口香糖、牛女乃糖、水果软糖,各种口味,任君挑选。
直到打发走水来时,已近午夜,萧子琳累得眼皮有如千斤重,瘫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你先回房睡吧,不用帮我了。”阮月宜愉快地卷起袖子,开始拆箱,整理衣物。
萧子琳心想横竖她也帮不上忙,正准备摆平四肢梦周公去,哪知过不到五分钟,那越南姑娘一会儿要借美工刀,一会儿要剪刀,抹布也找不到,最后索性把她拉到客厅坐阵,以随时提供援助。
一整夜,她枯坐在那儿,边看书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阮月宜闲扯,每抬头望一眼屋里琳琅满目的竹篓,就觉得她的世界又灰暗了好几分。
“知道吗?”阮月宜没头没脑抛出这么一句,接着把几个不起眼的茶具摆到小得可怜的餐桌上。怎么每一个茶具都长得不一样?而且还全都缺了一个口。不用问了,十成十是从跳蚤市场“抢”来的,这种货色需要用枪的吗?萧子琳很怀疑。
话只说了一半,她又掏出一盏俗丽的花式桌灯、袖珍型手提收音机、数十片卡带,和一本圣经。那本圣经是她全部家当里惟一的一本书。圣经里头知识丰富,一书抵万书,她说。
初了十五总会陪妈妈到庙里拜拜,每逢考试必虔诚吃素的萧子琳,心情迅速结成团。
更恼人的是那八串噩梦一样的大蒜,横行霸道地占据了每一扇窗和大门。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欢你。”阮月宜神情轻松,完全没有旅途劳顿的倦态。“知道为什么吗?”
萧子琳没兴趣去探究她喜欢自己的原因,不过相信定然和她出色的外貌有关,因为这理由而喜欢她的人太多了,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她关心的是上挂这么多大蒜做什么?”
“避邪喽。”阮月宜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拉过一把椅子,挤到她身旁,怕隔墙有耳地压低嗓门,“我妈妈、叔叔、伯伯们说,柏林围墙倒的时候,压死了好多人,牧师吓得都不敢靠近,到处充斥着被上帝遗忘的孤魂野鬼,他们专找外国人下手。”
“下什么手?”问这句话让萧子琳觉得自己像个蠢呆。
“吸血喽。”阮月宜煞有介事地睁大水汪汪的眼睛,“你不知道,外国人不流行僵尸,他们是吸血鬼。”
如此的憨直令人无力招架,萧子琳叹了一口气,本想搬出现代科学理论,破除她的迷信,可继之又想,那样太费力了,不如以邪制邪容易收效。
“没吸血鬼了,那些吸血鬼全被大法师收去了。”
“真的?”阮月宜大受震撼。“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萧子琳一本正经的说:“德国政府偷偷请来了十个法力高强的牧师帮忙,才把他们一举消灭。这是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阮月宜点头如捣蒜。“我以人格保证。”
实在没力再跟她瞎扯,萧子琳从茶几上端起泡了一个晚上的茉莉香片,喝了一口,又整口吐出来,好苦,根本入不了喉。
热水瓶里的水又滚烫得很,真是气死人。
“呛着了哦,喝太大口了嘛。”阮月宜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纯果汁,递给她。“这个很好喝,算你三块就好了。”
哇,马上想倒坑她一把?
萧子琳恨恨的接过铝罐。“你到柏林来干什么?找老公?”一看就知道她不可能是来留学或观光旅游,小气鬼一个,八成是邮购新娘。
“对呀。”阮月宜的回答大大吓她一跳,随便乱诌的,居然就给她猜对了。“如果对方的条件还算可以,我下个月初就要结婚了。”
这是什么话?“你连对方长得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提到她那个未来的“老公”,阮月宜的脸色一下变得忧郁异常。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那里很多女孩都是这样。不同的是,我们两家的父母已是旧识,我跟他是指月复为婚,我妈妈要我无论如何得到德国找他们。”
萧子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我只是……”
“本来就很可笑,都什么时代了,还时兴这种老八股的婚约。”阮月宜一怒将整包饼干砸在地上。
“喂喂喂,不要乱要性子,三更半夜,当心楼下住户上来抗议。”萧子琳道,“能嫁给一个跟自己年岁相当的人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你老爸没把你卖给老芋仔。”
“什么是老芋仔?”阮月宜懂得华语,可不懂台语。
“呃……”很难解释耶,“你这样胡里胡涂嫁人,你老爸没意见?”
“我没爸爸,我是私生女。”阮月宜不想多谈自己,接着问:“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老芋仔?”
“算我没说,晚安。”鸡同鸭讲。萧子琳揉起太阳穴,闭起眼睛,表明她的确困得连再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力。
“你也是来找老公的?”阮月宜兴致盎然地挨到她身旁,“我知道了,你是邮购新娘对不对?你住中国大陆哪里?”
“台北。”
“那不是在中国大陆,那是在台湾呀。”
“算你有点知识。”她这副直可媲美时装模特儿的尊容,像个娇羞的大陆妹吗?
“不找老公,你来干吗?”在阮月宜眼里,柏林并不怎么好玩,也没啥好观光的。她在布兰登堡,看到小贩叫卖的衣服一件要价一百二十欧元呐,坑人嘛真是。
“扩展视野可以吧?”她为什么要接受一个陌生人打探自己的隐私?
“就像那种钱多得花不完的千金小姐,整天无所事事,吃喝玩乐是最伟大的任务?”
她是拐着弯在骂她还是怎么着?一会儿说她是邮购新娘,一会儿又嘲讽她是吃饭桶中央的千金笨小姐。
“我爱干吗是我的事,你保持一点距离好吗?”灾难,眼睛被牛粪糊到了,找这么个室友回来搅和。“晚安。”
“你要睡觉了哦,可,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耶。”阮月宜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满眼期待。
准没好事。萧子琳认得她这个一百零一号表情,通常表示她肚子里又有坏虫作崇。
“天大的事情,都等明天再说。”今天她已经受够了。
“好,既然你不急,我就等明天再给你房租。”
死丫头,故意整弄她。萧子琳用最快的速度把前脚从房门内缩回门外。
“拿来。”
“你不是……”
“拿来!”万事不如钱事急。“要欧元不要越南盾。”
“我、我可不可以先给三——”
阮月宜话还没说完哩,萧子琳就抢白道:“不可以!四百欧元,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我把你赶出去睡街头。”
阮月宜的眼眶倏红,晶莹的泪珠威胁着要夺眶而出。
拜托,别又来这一套行不行?萧子琳的刀子嘴豆腐心立刻破功,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有多少就先给多少,不够的三天内补足。”
“好。”前后一秒钟阮月宜已破涕为笑,真该去演连续剧的料。“这是两百欧元。”
“唔,”萧子琳仔仔细细清点过三次,还拿到灯泡下相了半天,才算确认查收。“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天天亮前,千万不要再来烦我,否则当心我给你排头吃。”
这间原本还算宽敞的别致公寓,被阮月宜搬来的一大堆两光货,挤得局促不堪,必须左闪右躲,才能平安抵达萧子琳的领域。
而阮月宜的情绪转变像坐云霄飞车,快乐的时候就引喉高歌,不爽的时候就窝在房里,一整天痴痴呆呆的啥事也不做。
萧子琳怕她打扰,偶尔和她打照面总是借故匆匆来去,因为她必须集中精神,专心对付那个姓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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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终于滑向湖的那一边,带着橘红与金黄的霞光迤逦了半边天际。
魏怀轩刚开完一场冗长的会议,累得攒紧轩眉跌坐在偌大的办公皮椅上。
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钟头,魏母打电话来当过好几回,他就是提不起劲。
那桩即将在下个月初举行的婚礼,像是一个恶劣的恶作剧,令他长久以来波澜不兴的心,终日芜杂得难以沉寂。一道怒火在他体内以燎原之姿窜散,常常自白天延续入梦。
觉得叛逆的血脉逐渐沸腾,他必须找个地方,让脑筋清静清静。
顺着大厦的骑楼,有条红砖道直通到对面的湖畔。他提着公事包,穿过亚历山大广场,缓步而行。
在菩提树街的咖啡座上,许多知名的画家、剧作家、建筑大师,悠闲的喝着手中的饮料,一面和他挥手致意。
那些人泰半是他柏林大学的学长、学弟。早年的柏林曾经有全欧洲最棒的歌剧院、最好的交响乐团、最蓬勃的电影工业,爱因斯坦还曾在这儿接过课。
但,那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眼前有个天大的难题,他的婚姻。
他不可能顺从母亲的意思,盲目的去结婚,所以对方到底长相如何,他压根不在乎。他苦恼的是,得想一个能让母亲接受的借口,把婚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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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柏林之行来得太莽撞,什么都搞不清楚,就妄想自己可以为姐姐报仇雪很。如今十几天过去了,身上的盘缠花掉了二分之一,仍是一筹莫展。
再这样下去,她势必得先找个工作,赚点生活费才行。
英文难不倒她,可德文就麻烦大了。而谁会聘请一个语言不通,既无居留权,又没工作证的人当伙计?
早上公司的老板来了电话,问她柏林好不好玩,学校设备如何?美其名为关心,其实是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复职,替他卖命。为免谎言拆穿,她一早就跑到车站,坐着市公车到处绕。
印象中只知道柏林有道围墙,分隔东西德,后来围墙倒了,两岸,呃不,是两边,两边也就统一了。她甚至不记得当时那个伟大的总理叫什么东东来着。
柏林的市容毁于战火,所以在柏林逛街实在没什么看头,不像巴黎天生丽质,丰姿绰约,让人很容易一见钟情。但据说柏林典藏着珍贵的世界文化资产,使它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让人逐步的陶醉其中。
不过萧子琳尚未领略它的“内在美”,却已经感受到它的不友善。
陈建良告诉她,在柏林,出门一定要穿得美美水水的,开口要说英语,才不会被误认为越南人,惹祸上身。听说柏林的日本公司还慎重警告职员,一日外出,就要穿西装打领带,以色列的观光客也被劝说,在公共场所千万别说希伯来语。
萧子琳不明白为何德国人讨厌越南人,但她现在已能约略了解,阮月宜之所以常常足不出户的原因了。
“先生,买条口香糖。”广场上到处是叫卖的小贩。
每逢周末假日,这个广场附近直到湖边的空地上,就会聚集成千上万以东欧人为主的个体户,贩卖着从衣服、裤子、私烟到俄制模型小军车等等形形色色的家当,蔚为奇观。
萧子琳边走边东看西看,听得前面一个小女孩,可怜兮兮的向一名坐在露天咖啡座角落,西装革履的男子推销口香糖,可,那男人似乎并不为所动,仍是低头装模作样的看着手中的报纸。
“好心的先生,买一条吧,求求你,好心的先生。”小女孩说得眼泪都快淌下来,那男人却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
铁石心肠的臭家伙!萧子琳的同情心再度以一百零八度的高温沸腾起来。
“我跟你买,多少钱一条?”说着便很阿莎力地掏出皮夹。
“一欧元。”小女孩大喜过望,用最最感激的眼光全神贯注盯着她。
“一欧元不就是三十多块台币?一条口香糖而已耶!”好贯哦。问题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不可以算便宜点?”
话才问完,小女孩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眼泪立刻泛滥成灾。
“我赚了钱是要去念书,养我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的。”
好溜的英文。萧子琳的慈悲心肠说服她,这百分之百是海伦凯勒那种勤奋苦读的好孩子。为了区区一条口香糖跟人家讨价还价,似乎有失自己的风范,当下就把一欧元递进她手里。
“能不能多买一条?我弟弟也要读书。”小女孩怯生生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这……”再买一条,她会不会把她妹妹也搬出来?萧子琳正犹豫着呢,从四面八方忽然涌过来一大群背着包包,手拿五色方旗的小孩,将她团团围住。
“喂,你们要干什么,走开呀你们。”她叫嚷得越大声,那些小孩反而越快速的围攻过来。“走开,喂,你抢我的包包,抢劫啊!谁来帮帮我,他们要抢我的皮夹,救命啊!”
或许是被她拔尖的惊叫声吓到了,小孩们登时一哄而散。
“这是你的包包?”刚才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的男子,持着她的大布包,友善地问。
“是的,”萧子琳慌忙把布包抱在怀里,那里头可是放了她全部的财产。“谢谢你。”
“台湾来的?”男子突然用华语问她。
萧子琳心念电转,道:“不,是越南,越南华侨。”
但见男子脸色微变,“越南?”
“你也是?”萧子琳一阵欣喜,马上很皮厚的打算跟人家攀亲沾威。
“很多年前,我去过那儿。”男子穿得很体面,英气逼人的眉宇含着一股凛冽的锐芒。“在这种观光景点,心肠太好,容易吃亏上当,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我是烂好人一个。”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何方才他理也不理那些看起来一脸可怜相的孩子们。谁会想到那该是纯洁稚女敕的孩童,会装小扮强梁。
“经一事,长一智,你也不必过于自责。”男子朝她礼貌地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先生,”萧子琳追上去,“我、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心想,也许你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男子噙着笑意并不答腔,等着她往下说。
萧子琳舌忝了舌忝唇瓣,欲言又止地。“……依你对此地的了解,你想,我有没有可能在这儿找个临时的工作?”
男子笑颜越深,很庄重的,丝毫没有轻浮嘲弄之意。“你会做什么?”
“室内设计。我有三年的经验,做过十三四个案子,在西贡建筑界,还小有名气。”她只说了一半的实话。没错,她是搞设计的,也接过不少案子,的确小有名气,但不是因为她才气纵横,而是恶名远播,且是在台北不在西贡。
“这个女人很难搞”是大家给她的较含蓄的评语。别人接案子,是看出钱老板的脸色,人家要求什么就给什么,她可不一样,她是全台北市惟一一个敢指着大老板鼻头,破口大骂的女中豪杰。
好友劝她收敛点,别砸了饭碗,她却说是在作专业教育,提升文化素养。
“你不是到德国来观光的?”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萧子琳据实以告。“一直没能找到。”
“那位朋友贵姓大名?”柏林的华人并不算多,圈子也小,要找一个人不会太难。
“姓魏。”
“名字呢?”
“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保留一点比较妥当。“方便给我一张名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