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蓝天,万里无云。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一幢幢巍然耸立的高科技现代化办公大楼,构筑出一片钢筋水泥铸造成的繁密丛林。
这是位于台北市的国际经贸区,许多世界顶级金融公司的办事处或代表处皆设立在此,亦是金钱与权力的中心。
幽蓝色的玻璃帷幕被阳光折射出灼人的亮点,颜色各异的各国旗帜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显得凝重而肃穆。
金泰期货经济投资公司,隶属于纵横集团。烫金大字牢牢嵌刻于摩天大楼前,开放式的一楼大厅内,各种红红绿绿的数字在宽幅的液晶萤幕上连续翻跃着。
大厅内人头钻动,穿着红色背心的营业员们不断比划着各种交易手势,来回跑动、互相耳语……散客们则聚集在以萤幕为中心的区域,气氛热闹紧张,犹如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然而,大楼外的宽阔街道上,却空旷无人,形成一个与大楼内呈现鲜明对比的岑寂世界。
阳光很耀眼,天空的颜色纯净而透明。
无论这个都市多么繁华靡丽、物欲横流,在云朵穿行的间隙,蓝天依然有着干净的颜色,干净到没有一丝杂尘。
突然,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路面映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原来就是这里啊……”
低沉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男子的两手插在裤袋中,懒懒地仰头望着前方“金泰期货经济投资公司”这几个大字,性感的唇角扬起淡然的笑意。
几乎可与蓝天媲美的醉人笑容,连拂过的微风都快要停止呼吸。
暴露于阳光下的英俊五官,有着不逊于阳光的温和明朗,飞扬的神采在一双幽黑的眼眸中隐隐闪动,灿若星辰。
“真是麻烦……”
男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耸耸肩,自裤袋中模了模,掏出一枚硬币。
以手指轻抚硬币,他喃喃自语。“正面,我就往前走,反面,我就往右拐。”
前方,未知;而右方,正是金泰期货公司所在的“金泰大厦”的入口。
手指轻轻一弹,硬币往上飞升,划出一道银色弧线,翻滚着,攀至最高点,势尽,颓然下落,然后被男子一把抓住。
手掌翻转,掌心朝上,男子缓缓摊开手掌,硬币静静躺在正中酣睡着。
男子盯着手心,半晌后,一抹苦笑自唇角轻轻漾开。“看样子还是你赢了,老爸。”
深吸一口气,男子脚跟一转,迳自朝金泰大厦走去。大厦门前竖着一块牌子,上头写着──金泰期货经济投资有限公司,面试会场由此入。
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男子走入面试会场。
柜台的小姐正值百无聊赖之际,忽然看见一位少见的帅哥走了进来,不禁精神大振,露出一脸甜笑。
“请问招聘会结束了吗?”男子露出一抹诱人的浅笑。
“再过五分钟就要结束了。”小姐不断眨着长长的睫毛,开始放电。
“很好。”男子的眼中自信满满。“我是来报名参加面试的。”
十分钟后,他坐在一间整洁明亮的会议室内。
当然,不只他一个人,在他面前,长长的会议桌上,端坐着近十名来自金泰期货不同部门的面试官,个个西装革履、神色肃穆。场内除了沙沙的笔记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严肃中透出些许紧张。
“请作一下简单的自我介绍。”
“康子翔,二十四岁,S大经济系毕业,经济学硕士,数学学士,助理会计师,微软认证工程师。”
面对如此态势,男子依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透出超乎年龄的沉稳。高大的身形稳稳端坐在椅子上,定如磐石。
“康先生,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
“因为金泰是目前台湾最大、同时也是最早的期货经济投资公司,我希望能有一个好的起点;而成为一名职业操盘手,是我由来已久的目标。”
他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这其实只是抛硬币的结果。
“那么,请先谈谈你对这行的认识。”
“这是目前我认为最富挑战性与冒险性的行业。你可能在一小时内赚进一百万美元,但也可能在下一秒就输得一分不剩。”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康子翔回答得滴水不漏。
“你认为成为一名成功的职业操盘手所必备的素质是什么?”
“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和冷静的头脑。”
“你认为期货投资成功的要诀是什么?”
“这个……综合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一条,我认为是时机。对时机的成功选择才是决定能否获利的关键。”
在场的几位面试官纷纷点头,已隐隐露出嘉许的神态。
“请用一句话概述你眼中的期货经济。”
“这是一种投资,同时也是投机。”
“你认为自己有什么缺点?”
“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康先生,你很有自信。”
“自信是从事任何行业的基础。”康子翔坦然直视着考官审视的眼光,自始至终保持完美的微笑。
“可是你却没有任何经验,仅有一张漂亮的成绩单。”
“经验来自于实践。只要你们肯给我一个机会,我将会交出比在学校里更漂亮的成绩单。”
“很好,康先生,我们的问题已经全部结束。一个星期之内,请耐心等待我们公司的通知。”
“谢谢。”
“再见。”
“子翔,等一下。”
面试结束后,康子翔率先走出会议室,才按下下楼的电梯,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匆匆朝他走来。
那人头发有些灰白,西装笔挺,从他胸前没有别着一般员工必须佩带的名牌便可看出,他在金泰必是部门经理级以上的高级主管。
“陈叔叔。”康子翔立即认出这位中年男子是父亲的好友陈锦华,金泰的副总经理。
“怎么,终于决定要到金泰来了?你爸爸一定会很开心。”陈锦华欣赏地看着眼前俊拔不凡的世侄。
“是啊,他真要多谢一枚硬币的帮忙。”
父亲一直希望他可以来金泰工作,他总是再三推托,现在看来是命中注定,他不来也不行了。也好,反正毕业也有一段时间了,正好舒展舒展筋骨。
“啊?”
“没什么。”康子翔微微一笑,不作解释。
“刚才看你从会议室出来,难道你参加面试了?”
“嗯。”
“其实你不必如此,凭你的身分,只要一通电话就行了……”陈锦华显然很难理解他的做法。
“我比较喜欢公平竞争。陈叔叔,请对我的身分保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
“好,有志气。”陈锦华微笑着拍拍康子翔的肩膀,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他久违了的自信和魄力。
“我期待你的到来,今后的金泰,将是你一个人的王朝。”
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必将带给“金泰”一番完全不同的风貌。
几天后,不出所料,康子翔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从此开始成为金泰期货一员的生涯。
当然,他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虽然陈锦华遵守承诺对他的身分保密,但在同批加盟的新人中,因为他的笔试、面试成绩出众,所以还是被另眼看待,分发到了金泰的中枢神经──交易部工作。
金泰期货,成立于一九八六年,是台湾最早、也是最大的综合期货投资公司,从事投资商品期货和金融期货,从大豆、小麦,到能源、外汇,范围广泛,种类繁多。
在它幕后支持的财团,便是“纵横集团”。提及纵横集团,名声之响亮,在全台湾财经界,几乎无人不知。
它是亚洲最具实力的投资集团之一,投资项目几乎遍及各行各业,资产数以千亿计。而金泰期货经济投资公司,虽然拥有数千名员工,但在纵横集团旗下的众多产业之中,充其量也只算是一个中型的子公司。
而康子翔所属的交易部,便是金泰的核心部门。
它占据金泰大厦整整两层楼,人员分为三组,分管美国、欧洲和亚洲的市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进行操作。
仅此一个部门,除去普通操盘手不算,从高级分析师到交易组长,哪个不是硕士以上头衔外加海外留学背景?而且绝大多数人都拥有五、六份国际资格证书,“含金量”之重,随便扔出一个便能砸死人,可谓人才济济。
不难想像,能够稳坐交易部统领全局、并且镇得住手下一班人的一部之长,会是如何厉害的人物。
然而,康子翔到交易部已足足有一个星期,还是无缘见到本尊。听说经理正在美国参加一场国际期货研讨会,也难怪交易室内的气氛格外松懈,也没有人给他安派具体工作。
正午,交易部的员工餐厅。
这种公共场所向来是小道消息的传播地,经过了一个上午的紧张工作,疲劳的神经也只有在此刻才能稍稍松懈下来,大家边吃边畅所欲言。
话题的重心,往往集中在交易部经理身上。
“喂,冰山美人去纽约参加期货研讨会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坐在康子翔身边的同事小赵,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牛排,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
一个星期下来,康子翔和交易部几位年纪相仿的同事相处得还算愉快,他们四、五个人正围坐一桌,形成自己的小圈子。
“谁是冰山美人?”康子翔好奇地问道。
“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交易部经理倪静。”交易部秘书安琪,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笑着向他解释。
康子翔一怔,交易部经理是个女的?他一直想当然耳地以为是个男人。
“她很漂亮吗?”他不禁问道。
“是啊,美得冻死你。”一位男同事一脸诡异地凑过来,同时作颤抖状。“百分百的女强人,大冰山一座,一靠近就会被冻坏……”
“还有……”另一位同事压低声音接口道。“说一不二,心狠手辣,如果干得不好,炒你没商量。”
“有时候看着她那张脸,我都会怀疑……她是不是有职业病?怎么一天到晚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别人纷纷附和。
真的这么厉害?康子翔平时很少这么有好奇心,这位素未谋面的“冰山美人”,显然引起他的极大兴趣。
“怎么,对我们的上司有兴趣?”小赵朝他眨眨眼。
“不过,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她这个人不是你能惹的,听说,她是我们老总的情妇。”小赵低声说。“要不然她年纪轻轻,资历也不是很高,怎么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坐上这个位置?”
看来“冰山美人”在公司的口碑很不好,谈论她时,几乎每个人都脸色发白,且口气不善。
此时,一位身材干瘦的男子走入餐厅,大约四十左右,拖着一张长相平平的马脸,单眼皮的小眼睛里不时闪着精光。
康子翔一眼便认出他是交易部的副经理──李家华。
“看见没有,冰山美人和我们的副经理是死对头。”坐在康子翔身边的安琪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好心告诫他。
“他们两个明争暗斗已经很久了,你小心不要惹到他们。尤其是李家华,一直对倪静有很大的意见,认为她根本没资格当经理,全是凭自己的脸蛋和身材才有今天,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康子翔微微皱眉。
难怪有人说办公室是“是非天下”,少不了权力斗争、相互倾轧,尤其像“金泰”这样商业气息浓重的公司,更是如此。
“一言难尽,总之,以后看到冰山美人,你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千万不要去惹她。”安琪下了一个总结。
自从康子翔加入交易部后,安琪总是喜欢有事没事地找他说话,对他流露出很明显的好感。
来自女孩子的主动追求,从小到大都没有少过,康子翔早就习以为常,他只是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安琪却微微羞红了脸。
此后,康子翔又陆续听到很多关于倪静的传言。
有人说,她是带刺的玫瑰,外表柔弱,内里藏刀,作风狠辣,令人发指;又有人说,落在这样的人手上,简直是三生不幸,她不把人磨出一层皮,绝不罢休。
还有一些更加难听的传言,是有关她的私生活的;甚至有人大肆渲染,说她事业上的成就都是她勾引上司、逢迎拍马得来的……
总之,几乎所有人都对她没有好评,仿佛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想到自己要在如此一个是非人物的手下工作,康子翔不禁感到几分担忧。
午餐后,才回到办公室,就看到有同事找他。
“康子翔,会开车吗?”
“我有驾照。”
“很好,接住!”
一道银色亮光划过弧线朝他飞来,康子翔一把抓住,摊开掌心,是一把沉甸甸的汽车钥匙。
“我刚刚接到倪经理的电话,她的班机刚抵达国际机场,现在正在办理出关手续,你快去接她。”
“哪个倪经理?”
“还有哪个?当然是我们交易部的经理。”同事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似乎他问了一个极蠢的问题。
“好,我马上就去。”
看了一眼手表,康子翔立即快步走出门外。
来到停车场,将钥匙插入公司专车银色BMW,微微踩动油门,车子立即如箭般飞驶而出……
才开了没多久,康子翔蓦地惊觉,他居然忘了问倪静的长相。除了知道她是女的,还是个“冰山美人”外,其他的一切,外貌、年龄、身高、服饰……他几乎都一无所知!
那么,茫茫人海中,他该如何找到她?
指针指向十二点整。
搭乘十一点十五分自美国洛杉矶飞抵台湾的航班乘客,早已办完入关手续,没有其他航班降落,机场大厅人烟稀少。
在大厅转了无数圈,康子翔并没有见到所谓的“大冰山”女经理。
照传闻中想像,倪静应该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不-言笑、脸色阴沈。像一把寒光四射的达摩宝剑,不必出鞘,就能嗅得到通身的冷气。
而她走起路来更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穿着直到膝盖的高级套装,尖尖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撞击出一连串激昂有力的奏鸣曲……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强人形象。但是眼前走过的人中,没有一个符合他的设想。
搜索近一个小时之后,康子翔决定放弃。怏怏不乐地回到机场停车处,他朝公司的BMW走去……
远远望去,车旁似乎倚着一个人。
若不是因为天气太过晴朗,他会以为一切都是幻觉。
那女子懒懒地斜倚着,修长的双腿交叉,左手轻轻搁在车身上,阳光自背后照过来,形成逆光,令她的五官看来模糊不清。
一圈圈烟雾自右手两指间冉冉升起,将她全身笼罩。她一边抽菸,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远方。
黑色打扮,一身风尘。
黑色牛仔裤、黑色贴身衬衫、黑色休闲鞋,披着一件黑色针织外套,连行李箱都是黑的。唯一白的是她的肌肤,在黑色的映衬下,肤白若雪,近乎透明。
黑白对比如此强烈,空气中,仿佛都能闻到独属于她的味道,复杂而神秘,冷漠而优雅。
“小姐,不好意思,你在等人吗?不过……我想你等错了地方。”康子翔大踏步走过去,对那女子说。“这是金泰期货交易部经理的专车。”
距离接近了……
女子微转过头,冷冷看着他。
两道冰寒似雪的目光,突破黑色包围,静静射向他……烟雾中的脸庞,有著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丽,烟视媚行,冷若冰霜。
康子翔顿时止步。
女子一动不动,一脸淡漠,微微扬眉。“你是谁?”
淡淡的声音,轻柔、低沉、微带沙哑,好似昨夜未尽的春雨,一丝一线直泻下来,落到心里,激起轻轻的涟漪……
“你……你就是倪静?金泰交易部的经理?”康子翔不笨,几秒后,立即猜到这一点。
那女子微一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什么她就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冰山经理”?
康子翔无法掩饰错愕的神色。
竟然不是想像中的达摩宝剑,也没有可憎的冷厉五官,更没有古板套装和尖头高跟鞋,只是一片深的黑与白的雪,还有一张略带倦容的美丽脸庞。
她比他想像的还要年轻,从外表看,几乎和他差不多大。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竟然会是交易部这群虎狼之师的领头者!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开车。”
许是对他长久的呆滞感到不耐,“大冰山”将菸头捻熄,微一仰纤细的下巴,示意愣在原地的康子翔开车。
“喔。”康子翔总算回过神来,掌心微微冒汗,记忆中,他不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车子无声地在路面飞奔……
一路寂静无声,倪静显然有点累了,靠在座位上微微阖目,脸侧向窗外。
康子翔以为她在补眠,借着后视镜才发现她其实还睁着眼,漠然看着窗外,睫毛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淡雅的眉宇之间颇有倦色,毕竟从美国飞回台北,再加上候机、转机的时间,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小时,她不累才怪。
车内的气氛十分沉默,还透着些微妙的尴尬。
“呃……”康子翔咳一声,开始早就该做的自我介绍,随便缓和一下气氛。“我是新来的,叫康子翔,今年二十四岁,S大经济系毕业,一个星期前进入交易部,不过目前还没有正式上场操作。”
倪静一声不吭,继续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
“倪……经理,你等了很久吧?不好意思,今天路上有点塞车,所以才来晚了,真的很抱歉……”
话虽如此,康子翔已经做好被她痛斥的准备。
毕竟有著「冰山”的称号,还有那么多不好的传闻,应该是个冷面冷心、极难相处的人。这次他将她晒在机场这么久,她会大光其火也在所难免。
“我还以为能及时赶到,但没想到……”
“我明白。”冷冷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她明白,言下之意是,他可以不用再废话。
康子翔立即识趣地闭上嘴巴,一路安静地直到目的地──金泰大厦。
“行李很重,我帮你拎上去吧!”
下车后,康子翔友好地朝她伸出手,仓卒间,无意中触到她的手指,微微一惊。她的手很凉,如同触到一块冰块。
而倪静则冷冷瞪他一眼,眼底露出明显的厌恶之色,随后拒绝他的帮助,迳自拎着行李往前走。
行李很重,她一步步走得很慢,一边走还一边用力擦拭着手背,仿佛那上面沾到了毒气一般。
纤细的背影隐隐消失在入门处,四周遗留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挥之不散。
康子翔突然想到,一路上她只跟他说过三句话。
第一句:你是谁?
第二句:开车。
第三句:我明白。
她抽的菸,是MILDSE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