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得及傅玉衡上完药,姬如凤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劈头就是一阵莫名其妙的问话:“我等了那么多天,你还是没给我一个交待,我不管!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来苗疆?还有你为什么要娶那个又丑又刁蛮的假公主?面对我来求证时又不闻不问,让别人把我押入黑牢后又利用一张地图来救我,然后又火烧人家的房子,又说什么苗人跟胡人都觊觎我朝沃土,我实在是糊涂了,能不能麻烦你一次给我解说清楚不然我晚上会睡不着觉!”说了一长串的话,姬如凤才觉得有些口渴,一杯茶马上递到他面前让他解渴。
“谢谢……”有些粗鲁地灌下一整杯茶水,姬如凤重重放下茶杯,佯装怒颜:“别以为一杯水就可以打发我,我知道你的伤药要换很久,久到可以把来龙去脉全部说完,我就坐在这里等,等到你愿意说为止!”
“……”傅玉衡实在哭笑不得,他很高兴姬如凤在经历一连串的事件后还能这么有朝气,不过,整件事要距他交待清楚实在有些难。
“好吧,既然你坚持,那我就回答你的问题,首先,一开始苗人来使说明想要以联姻结合两族力量以抗外敌时,我只想到两件事。”
“哪两件事?”姬如凤拖了一张椅子坐下,像个孩子一样听说书的先生讲故事,眼睛闪闪发亮,崇拜地看着傅玉衡。
他最喜欢听傅玉衡解说他每一次的布局。因为其中都会穿插一些非常惊险又好玩的事,有时候他也会插一脚进去玩,只不过傅玉衡总让他玩些小把戏,不让他接触权力核心,他总说他还太小,不适合知道宫廷黑暗面。
可是现在他长大了,总不可能一辈子当温室的花朵。
“第一件事,就是联姻有假;第二件事,是太后想对你不利。”
“啊?”为什么单单一件联姻就能知道两件事?第一件还说得通,可是第二件……“能不能说说,为什么太后要对我不利?”他一来没犯大错,二来没碍着任何人的眼,更没有像史书上说的那样争夺兄长的权位,像他这种吃饱了等死的肉鸡,有什么好恨的?
“因为以皇上目前的情况,难以亲政,一旦亲政,就会让天下人知道皇上的病情严重到无法治理朝政,到时候群臣会怎么想?一个鼎盛的皇朝不会需要一个痴呆的皇帝,最可靠的做法是,另立一名可以做主、又是先皇亲骨肉的皇子为新帝,你认为新帝的最佳人选是谁?”
“……我?”姬如凤再笨,也稍稍听出了太后之所以视他为眼中钉的原因了,难怪平时傅玉衡都不太肯让他接近太后,原来是有原因的。
“你是不二人选,太后若除掉你,放眼皇室,谁还有资格坐上皇帝的宝座?到时候就算皇帝是天生痴呆,但是有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谁还敢说一声不?就算有人想反,凭藉着一干先皇带出来的忠臣,相信也无人可以成事。”
“可是不对呀!就算朝臣不满意皇帝哥哥。但是还有你呀!”这些年来他虽沉迷玩乐,但也没忘寻找太子的魂魄,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觉得元圣皇朝只要有傅玉衡一人足矣,哪里需要什么皇帝太子的?一个贤能的摄政王能够把一个皇帝能做的事全包了。
“我?”傅玉衡莞尔:“你真是傻了,我只是长公主的儿子,与皇家的血亲只沾上一半,哪里有资格?别忘了,要当上皇帝的先决条件必须姓姬,更何况,我也无心于皇位。”
“那那那、那堂兄贤王总可以吧?他又不痴不傻——”
“你想的到,太后又何尝想不到?贤王两年前因故被废后,你以为他还能好好活在京城里吗?”不过那个贤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奸婬赌诈无一不精,真要让他当上皇帝对天下人也不是一种福气。
“不会吧……他不是被软禁在贤王府里吗?也没听过他死亡或失踪的消息啊?”姬如凤瞪大眼,他没想到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居然隐藏这么多的阴影,要不是他活在傅玉衡的保护底下,恐怕凤王这个名号只会让他死得更惨吧。
“没听到不代表就没这回事,你想想看,谁会那么无聊跑去贤王府一探废王生死?还不就是任其自生自灭?有什么好讶异的。”
“……就算如此,太后她……也不必这么狠吧?”姬如凤吞了口唾沫,难以想像太后以前见到他都在想着如何杀他。
“太后想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联姻一事,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若是凤王代替皇朝前去联姻,不幸病死半途或是遭歹徒劫杀,这怎么看,都是一桩意外。你在苗族边界遇上的那一队盗匪,其实就是太后派的。”
“什么?”姬如凤表情夸张,然后一脸愤怒地瞪着傅玉衡:“那你怎么事先不跟我说?而且你知道了我遭人围杀一事,就代表你一定是派了人在我身边,那怎么不出来救我?还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侍卫——”害他吃足了那么多苦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死很好玩吗?那可是会让他做一辈子恶梦的呀!
“凤儿,当时我就在你身边,与你同生共死,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傅玉衡低唤,他又何尝不想救人?只是,一个皇朝安逸太久了,总是需要一些当头棒喝来让人面对事实。
“那些是我朝的御前侍卫,却连太后派去的杀手都不敌,你觉得这代表着哪一件事?”
“代表什么?我管它代表什么!我只知道你见死不救!很好,新仇加上旧限,你要怎么赔我?”姬如凤非常激动,在他眼中看来,他的命是命,侍卫们的命也是命,无所谓尊卑贵贱,那些侍卫要是知道自己是内斗的牺牲者,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凤儿,一个皇朝连保护皇室成员的御前侍卫都如此不堪一击,你觉得这个皇朝还能强盛多久?”傅玉衡无视于姬如凤的激烈反应,一旦决定告诉他事实,那么许多台面下的残酷真相也得一并说明,姬如凤的太平岁月也只能到十八岁为止,他该长成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什么意思?”姬如凤总算听出傅玉衡话中的重点,御前侍卫如此不堪一击,那皇朝能强盛多久?
“若是一队侍卫的死亡能够激起我朝士气,拿出最大的斗志对抗外敌,相信未来二十年我朝将是大陆内所向披靡、无人可挡的常胜军。那一队御前侍卫的死,是有价值的,我告诉底下的军队,是胡人残杀了我们的同袍,若是他们还处在以前安逸的状态,那我们只能任人鱼肉,就算是天降神兵,也无济于事。”
此时,傅玉衡的伤口已换好药,傅玉衡让换药的下人出去,接下来的话,只能说与姬如凤一人听了。
“凤儿,早在苗人来使时,我就已经假拟圣旨,让人送去苗族,就说我朝愿意和亲,和亲的人选是摄政王,近日内必定启程前来迎娶公主。”
“既然你都决定要迎娶公主,那又何必偷偷模模?在早朝上向朝臣说明一下,大家会谅解的……”严若离虽然凶狠,但不失为一个好姑娘,姬如凤虽不太想承认,但傅玉衡这样的一表人才与严若离才是天生一对。
傅玉衡给彼此各倒了一杯水,在喝水时听到这句话,茶水差点喷出来。
“你以为我是真心想娶公主?我要真想娶亲,早在十八岁媒婆差点踏破安王府的门槛时,我早就迎娶美娇娘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假传圣旨来苗疆,为的就是一探究竟,看看苗人玩的究竟是什么把戏,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这个道理。至于你会自愿请命前来和亲,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本我是不赞成的,不过,当时你留在京城比待在苗疆危险,所以我也就任由你胡来了。太后早已被逼得狗急跳墙,就算你不来和亲,她照样能找机会除掉你,这就是我为什么肯让你来苗疆,却又不让你娶公主的原因。”
“我娶公主危险,那你娶公主就不危险了吗?那个假公主说她对你下了什么痴情蛊还有什么绝情蛊,管他什么蛊,反正她就是对你下了蛊,说如果你离开她三百步以外,就会七孔流血而亡。这么可怕的女人你怎么敢娶?”
姬如凤拍桌大喝,他非常不满,为什么傅玉衡老是把这么危险的工作揽在身上,虽然说元圣皇朝兴衰与否全靠他一人,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这份责任实在太沉,傅玉衡背得好辛苦,如果他能早点找到落跑的太子,那就好了。
“她是对我下了蛊,不过,蛊也不是完全无法可解。即使找不到法力高深的大师解蛊,杀了下蛊者一样可以解。所以,刘叔在第一时间就带人杀了假公主。”
“难怪……难怪离了那么远,你都没事……不过,杀了那个假公主,你的蛊毒真的就能解了吗?会不会有后遗症啊?”
傅玉衡略一沉吟:“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暂时没事,等这件事落幕后,再来处理也不迟。”
“落幕?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胡人跟苗族不是已经打得两败俱伤了?还有后续吗?”前天他是没看到那血流成河的景象啦,不过他很庆幸战争是在这里开打,要是在京城内打,就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了。
古人墨子说的兼爱非攻根本是做不到的事,事情到头上来了,首先想到要保护的全是自家人,战争这种事当然是能避免就避免,可是人家非要针对他们,他们又怎能坐以待毙?
“……你不会以为,那一场小斗争就是全部吧?”见姬如凤点头,傅玉衡不由感叹地将大陆版图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指着京城的位置:“这里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帝国版图,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在这里打一场就解决了吗?事实上,如果探子的消息没有误差,苗人与胡人的军队已经在距离京城不到一百里的郊外扎营了,准备近日攻取首都,弑君自立为王。”
弑君自立为王?那不就是要杀掉雷老?可能连兰太贵妃、太后都无法幸免……京城的守军只有五千,如何抵挡得了苗胡大军?
“那我们还不快回去救驾?以这种牛步的速度,怎么可能如期赶回京城?还有,难道不能让他们事先打得两败俱伤吗?非得开战不可吗?”离开两族交战的现场后,他们一行人便兼程赶回京城,原先他只以为是要离开是非之地,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这么重大的原因,早知道就骑马赶路了……
“你以为我不想赶回去吗?京城为帝国之本,一旦被人占据,大势就去了一半,之所以牛步而行,是因为我在等。”
“还等什么呢?人命关天啊!”姬如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京城里有他最熟悉的人事物,要是经历了战火洗礼,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在等候卫将军的三十万大军,你不会忘了你还有一个舅舅在边关驻守吧?早在来苗疆之前,我就猜到苗胡二族虽然彼此猜忌,但是两族军力皆不足以对抗我朝,唯有联合一举才有可能进军京城,所以修书卫将军,请他偷偷拨调五万大军守在城郊,再率领三十万大军在距离京城最近的边城傅门关待命,等到苗胡大军进攻京城之际,来个里应外台,将之夹杀!”
“里应外合?这下子有救了吗?我们的三十万大军赢得了苗胡大军?”
姬如凤紧张到扯着傅玉衡的农袖而不自知,直到傅玉衡的伤口被扯裂渗出鲜血了,他才猛然惊觉,速速放手。
“对不起……我再唤人进来帮你换药!”
“不用了,你帮我换吧,有些事不适合让外人听到。”傅玉衡解开外衣,让姬如凤亲自为他换药,墨色的瞳孔里闪着异样的光茫。
“单凭三十五万大军,原本胜算只有一半,如果再加上苗族与胡人那一场内斗所造成的伤亡,那么我军的胜算可以提高到八成。”
“怎么说?”姬如凤取来清水细细洗净渗血的伤口,再取出上好的伤药敷上。“苗族族长与独生女素来不合,当初族长与胡人达成协议共同上京取天下时,就有人向族长建议,不如假意向朝廷请求联姻,让朝廷派个皇族下来,将来在战场上做为人质总有用处,一方面,也是为了松懈朝廷的警戒心。不过,公主显然不太同意这样的做法,她认为族长这是与虎谋皮,劝说不果之下就负气离家出走,没想到居然遇上了你的迎亲队伍,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当初这位任性的公主对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所以他也不甚在意,没想到,后来她竟然会与凤儿……
傅玉衡的眼神黯淡下来,继续解说下去:“公主一出走,族长只好找人来顶替公主,这个族长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他找来一个比公主更适合联姻的女人——苗族第一蛊师,这个女人向来很有野心,所以当族长向她提出要求时,她一口就答应了。”
“为什么?我看她也不像爱上你的样子……”姬如凤忍不住嗫嚅,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太相信傅玉衡轻而易举就能拖得美娇娘,而他什么都没有,唉,平平都是男人,怎么会差那么多?
“她当然不会爱上我,她爱上的是权势地位,而我就是她的踏板,如果她能够藉由蛊毒控制我,就等于控制了元圣皇朝,你说,这个诱惑大不大?若是她能因此邀功,不仅族长的位子她势在必得,就连女皇她都想当,只不过,坏就坏在她无法控制我,而族长这老狐狸想要双管齐下,一方面利用蛊师控制我,另一方面联络胡人结成盟军准备攻打京城,在这种时候,我只要派一个人去告诉胡人,说苗人想要藉由联姻的关系,软硬兼施独吞皇朝,你说胡人是不是会被气炸?”
“所以胡人利用大婚当晚攻打苗都,就是因为不满苗人私底下居然来阴的?接下来你只要趁他们两败俱伤时,再派出一些侍卫去坐收渔翁之利,大挫他们的士气与军力,接下来的京城之战就能获胜了,我猜的对不对?”
“聪明,你总算开窍了。”傅玉衡敲了姬如凤一记,眼底满是激赏,以往玩弄阴谋诡计时让他凑上一脚就是为了教育他,政治上尔虞我诈,战场上更是不容手软,如今总算收得成果了。
“那打赢之后呢?我们要拿胡人跟苗人怎么办?”姬如凤一脸得意,放眼傅玉衡身边,即使亲近如刘叔也不一定能洞悉傅玉衡的想法,只有他能够偶尔猜到傅玉衡玩的是哪种手段,会导致哪些结果,不过,大多时候傅玉衡的聪明机智总是让他望尘莫及。
“收服他们,让他们生生世世称臣,然后,我会辅助你登基为帝。”
辅助他登基为帝?姬如凤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方才一定是听错了吧?一向对皇朝最忠心耿耿的摄政王怎么可能带头篡位?
“你在开玩笑吧?不,一定是我听错了……权势地位有什么好?当皇帝又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帝呢?”
“因为当皇帝可以让你成为万人之上的至尊,可以让你掌握权势保护自己,可以让你的子民富足安乐,当然,还可以拥有许多娇妻美妾。”虽然他并不乐见让女人站在凤儿身边,但只要凤儿快乐幸福,他就可以劝服自己不去在意。
姬如凤沉默了,这些东西在旁人的眼中或许迷人,不过,就算他当了十八年的凡人也拥有了凡人的,他对这些东西的需求远不及一个真心的笑——傅玉衡的真心的笑。
傅玉衡总是尽心尽力替他追求快乐,那么他自己的快乐呢?他的快乐在哪里?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傅玉衡开心的笑?
他希望伟大的摄政王也有放下政务、享受快乐的一天。
“我不想当皇帝。”最后,姬如凤冷冷拒绝:“争权夺位的过程太残酷太痛苦,难道我们就不能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能,不过前提是皇帝绝不能是痴儿,朝廷不能让外戚把持朝政,天下必须是姬家的,这是你父皇临终前唯一的托付。”
“……难道这一场战争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把我推上皇位?而不是为了百姓的安乐着想?难道你连皇兄都要杀?傅玉衡,你变了,变得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你到底把心藏到哪里去了?”姬如凤摇头,这实在太可怕了,他所认识的傅玉衡虽然攻于心计,但从不曾把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一起算计下去。
这一次,他连他都算计了,就为了先皇的托付,就为了一个诺言,所以他要变天覆地,就算皇帝是痴儿又如何?太后把持朝政十八年来也不见朝廷生变,百姓更是富足安乐,谁当皇帝真有那么重要吗?难道说,坚守先皇的遗愿,他就会快乐吗?
“我没变,我从来都没变过,从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你放心,元肃帝是先皇的亲生子,我不会杀他,我还会给他一个无忧无虑的下半辈子,只要你做个好皇帝,天下人不会在意谁当皇帝的……”
“说得好!那你来当皇帝吧。我已经当了十八年的绒裤子弟,人人都知道凤王懦弱无用,要不是靠摄政王的庇荫,哪里能活到十八岁?要我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比登天还难,你来当最适合不过了,毕竟你才有能力让天下人信服。”这些话倒说得不假,真要说谁当皇帝天下人最信服,那非傅玉衡莫属了。
“你说什么傻话?我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那一圈多余的光环……”
傅玉衡正待再劝,外头却传来探子通报。
“报!卫将军的传令兵来讯,苗胡大军已攻人京城,卫将军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从后方夹击!”
傅玉衡深吸一口气:“时候终于到了……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兵不卸甲、夜不扎营,务必以最快时间赶回京城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