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前,我只掏出了「牢笼」的钥匙,还没来的及插入钥匙孔,突然门就开了。是妈。
「喔,是益凯啊……你回来了?」妈笑的很奇怪。
我决定不去在意,点了点头,侧身要进门。
没想到妈竟然退后两步。我以为她会和我擦肩而过的。
「你不是要出门吗?」我问。
「啊?喔。没有啊,没有。」
「你刚才不是开门要出去?」
「有吗?喔,有……没有啦,我只是听到钥匙的声音,顺便帮你开门而已。」妈支支吾吾的。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厌恶,月兑下外套,甩下书包,想直接逃到房间里去,妈却把我叫住。
「益凯啊,知道益翰去哪里了吗?」
我摇头。
「他没有跟你讲?」妈又问。
「他需要跟我讲吗?」我没好气地反问,「我又不是他的谁,他干嘛跟我报备?」
「什么不是谁的谁,益翰不是你哥吗?你们兄弟俩年纪比较相近,他有什么事应该比较会跟你说。」接着,妈又问,「益翰今天提早下班,应该要到家了啊,奇怪……你真的不知道?」
「你烦不烦啊?同样的问题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我生气了。
这个「牢笼」里,没什么人关心我也就算了,何必硬要在我面前表现出其它成员之间的热络?
真是够了!
「老妈啊,这里有一通益翰的未接来电啊……」爸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原来爸也在家。
「我知道啊,」妈没再理会我,边回应爸的句子边往客厅走去,「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在做饭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有注意到。」
「真伤脑筋,怎么会那么粗心呢?搞不好益翰就是要说他会晚一点回来或去哪里之类的。」爸的语气充满惋惜,彷佛他错过的不是一通电话,而是一张中了头彩的奖券。
「唉——」妈的叹息又深又沉,和爸的遗憾成了最完美的搭配。唱双簧?我脑子突然浮现这么一个可笑的念头。
我想自己应该偶尔搞一下失踪的,或许到时候爸妈才会注意到他们其实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两个老人家的叨叨絮絮一直没有停歇,我冷冷地看着,冷冷地听着。进浴室月兑下袜子扔进洗衣机,沿原路折回要进自己房间的途中,突然——
「……益翰的手机是关着的,怎么接……」
前前后后有意识无意识地听了近五分钟,进入耳里的句子少说也有百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特别清楚,也特别刺耳。
反射动作似的,我立刻冲到爸妈面前,沉声问了句:「哥有手机了?」
爸点头,不过不是马上。
「什么时候的事?」我追问。
「去年吧……」爸想了一下,「好象是五月中,还是……」
「对了!」妈像是注意到我脸上的阴霾,插话,「益凯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也应该给他办一支门号,方便连络……」
「不用了!」我大吼。
趁着爸妈来不及反应的空档,我一口气跑回房间,把门锁起来。
手机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点都不希罕!
晚上七点整,哥进门。虽然隔着门板,但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爸妈那夸张到不近情理的喜悦招呼声。
「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唉呀人回来就好,快进来,快进来……」
「只是跟几个同事喝个小酒而已,又没什么,干嘛大惊小怪?」
是啊,干嘛大惊小怪?
直觉告诉我我他们接下来还会说些有的没有的,干脆拉起棉被蒙住头,让天地间只剩我的呼吸声。
总算清静多了。
过没多久,妈敲我的门,说今天做的是什么杂烩什么合菜的,装在碗里吃不到整体美感,要我不管手边忙什么都停下来,出去跟他们一块儿吃。
我干脆说我一点都不饿,不用管我了。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睡过一回。
一进「牢笼」就闹别扭,自然没有时间洗澡。当时没有在意,现在连自己都很难忍受一天奔波后身上散发的阵阵汗酸味。
看表,时针分针指向十二点四十分。原来已经睡那么久了?
挣扎着坐起身来,头有些晕。下一秒,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我于是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像我这种三餐如调好闹钟般准时的人,漏了一餐便会觉得浑身不对劲。记得小学时有一次闹钟没按时响,为了能及时赶到学校而放弃了早餐,没想到竟然就真的感觉到随时要昏倒似的虚月兑。一餐没吃就受不了的我,想是永远没办法理解号称不吃早餐或不吃晚餐那些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吧?
除了我,看来整个「牢笼」都已经入睡。
我一路开灯,决定先进浴室舒舒服服地冲个热水澡,再来盘算食粮的危机——其实不难解决,我自己有存一点零用钱,有钱难道还怕买不到东西吃?
莲蓬头降下甘霖的同时,我畅快地吼出声来。
可能会吵到家人或邻居,不过我管不着了。这一天运气超背的,均极尽挑逗之能事却紧接着拍拍走人,阿威上演一场失踪惊魂,「牢笼」里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已经很久没有过上惬意的日子。
思绪一转,我想到跟阿威道别时他塞给我一张「好康的」……哎呀!我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把学校的制服裤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接着往口袋里一掏——还好,便条纸还在,而且完好如初。妈通常将洗衣机的运转时间设在晚上八点,一个小时后就可以晾衣服。现在,深夜时分,洗衣机里等待的是属于明天的衣物,我刚丢下去的长裤——连同便条纸——因而幸运逃过肥皂水的洗礼。
展开,歪歪斜斜的「阿威体」在纸条上一览无遗。是一行英文字母的排列组合。定睛再一看,原来是个网址,「http://www……」。
虽然照阿威的个性推测,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不会是什么重要的讯息」这样的结论,但他不时寄来的电子邮件都挺暴笑的。对现在直想解解闷的我来说,这张纸条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喔,对了!阿威常辩解说自己不完全是个笑匠,有时候也会寄些知性的东西,比如爱滋病的十大特征。
五分钟后,我带着重生似的通体舒畅走出浴室。没料到黑暗中竟然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目光如炬,双手高举着棒状物眼看就要挥下!
「哥?」我及时叫出声来。
棒状物——现在我看的很清楚那其实是一根球棒——于是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接着黑影的身子往前,脸庞因此接收到身后浴室的光线。的确是哥。
「你干嘛?」我不明所以。
「你才在干嘛?」哥皱起眉头。
「洗澡。」
「洗澡就洗澡,干嘛鬼叫?」
「我?有吗?」仔细一想,「喔,好象有。」
「去你的,害我以为是小偷。」
「小偷敢明目张胆用别人家的浴室吗?」
「或许他尿急,也可能他有洁癖……天晓得!」哥若有似无地开了个玩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然后,他问:「吃东西了吗?」
我摇头。
「不会饿啊?」
「其实……有一点。」
「冰箱有今天晚上的剩菜,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喔。」
「早点睡。」
「嗯。」
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回房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哥比我大了整整四岁。有人说两岁的年龄差距会造成一条代沟,照这个算法我和哥之间便有两条代沟了——不知道算多还是算少?
只知道,我跟哥的确很少有相处的机会,从小到大心里话也没说过几句。小时后我喜欢当跟屁虫,他找玩伴的时候我总涎着脸要求跟他「同一国」,他虽然一脸不愿意可多半还是会「收留」我。后来长大了,我不再干这种「缺德事」以后,基本上兄弟就断了线。我读国中的时候哥已经在高中,现在我追到高中哥却已经上了大学。年龄的差距现实地将我和哥分配到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圈,加上近几年我和「牢笼」里的感情愈来愈淡薄,和哥自然就更不热络。
简单来说,我觉得我们两个只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要是时光倒退十几年,我还可以说哥是我的「玩伴」;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都不是……
哥的背影让我感到陌生,我才惊觉,有多久没仔细瞧过这个人了,这个理当和我有手足之情的家伙?
不过我没时间想那么多,从胃里传来的空洞感不断地提醒着我,觅食才是现阶段的首要任务。我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今天晚上的剩菜」这个词汇给我的感觉很不好,直接联想到的是残馀的菜肴因没有摆盘而显得落魄,再佐以黏稠的汤汤水水,恶心至极。
好在事实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应该是妈的杰作吧,帮我用一个碗把饭啊菜啊通通装好,看起来就是平常端给我的那个样子,只是上头多覆了一层保鲜膜。我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用微波炉热了一分钟以后,我把碗端进房间里。打开电脑的开关,连上网路,我一边消化晚餐,一边猜想阿威要给我看的是什么东西。
应该不会是图片。阿威虽然秉持着「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的信念,偶尔会寄些让人血脉贲张的图片,但应该不会、也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把网址抄下来,再神秘兮兮地贼笑着给我——才是。
不过话说回来,阿威的特立独行着实难以模透。要是他想试试看大惊小怪的无聊,好吧,那我就认了。
照着便条纸上的网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输入,最后,Enter。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论坛版面的架构,还有一个发言主题。
字有些迷你,我眯起眼睛,看清楚它的标题:舞动·青春·狂欢。
往下,一大篇洋洋洒洒。我虽然没仔细看,但读了几行就大概知道是什么玩意。
你对男人的渴望在熊熊燃烧吗?你饥渴的灵魂得不到慰藉吗?现在,试着给青春一个尽情放纵的机会……
竟然是个集体杂交的邀约!
我只觉得好笑。阿威把我当什么了?欲求不满的婬娃荡夫?
再往下,言辞一句比一句露骨,张贴者想是绞尽了脑汁,耸动诱惑各种口吻轮番出炉,写到最后字里行间竟透露出「不参加绝对是人生一大遗憾」的语气。
我开始觉得有趣。如果不以道德尺度衡量,这样的文字修辞和宣传手法倒是堪称一绝。只可惜部分的描写略显青涩,要是补贴一篇现成的情色小说,能把点阅观看的人全部搞到脸红耳热,哈哈,那就更高竿了!
注意了一下发言的网友名称,「好康的」,呵,还真敢说!
我好几次说阿威是「怪ㄎㄚ」,他还不承认呢!普通人会想到要报这样的「好康」给我吗?
跟帖回复的网友反应不一,有的不住叫好,有的只回「恶」一个字,非黑即白,没什么可看性。
大概就这样了吧?
把游标移向视窗右上角,接着我按下「X」。
视线被最简单的蓝天白云桌面背景占满的前一秒,一行什么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在意。
同样的网址再输入一次的时候,我多了点迟疑。网页开展,我眼睛一扫,很快就找到了那一行——
地点:新义市恒洲路二段七十六号之二
新义市恒洲路?均租的小套房不就是在那边吗?
胸口一闷,我竟然记不起均的小套房是几号几楼。印象中自己独自去过两次,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盯着萤幕,吞了口唾液之后,我突然觉得「七十六号之二」念起来是那么的熟悉……
不可能,一定是我记错了!
我心慌地在一大段篇幅里重新寻找有用的资讯,可除了一句「注:自备」让我更加笃定这不是普通的聚会以外,其馀的句子只有一堆高潮肉欲横流。
我反复在欲海里搜索。过了好久,才读到另一条有用的资讯:这场邀约的时间——我一定是急疯了,它明明就在地址的上一行!
七月十八日(六)晚间八时至尽兴为止
十八日?这个礼拜六?
均是不是问过我,说他这么礼拜六要干什么?吃饭?真的只是吃饭而已?
我忍不住倒抽好大一口凉气,然后,力气像是瞬间被抽气筒抽光似的,我在电脑桌前慢慢软倒。
七十六号之二,我想起来了,均的小套房是这个地址,没有错。
***
学校。第二节下课的时候,我拨了均的手机。
电话一接通,我劈头就问:「你那边是不是七十六号之二?」
或许是心里搁着这个问题的缘故,我翻来覆去几乎一整个晚上,始终闭着眼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接近天亮的时候,好不容易「昏迷」半个小时,却马上被一个诡异的梦惊醒。梦里,均在我面前大喇喇地和一个个男孩,我哭了,他给我的安抚却是:「别急,很快就轮到你……」
生平头一次失眠,我藉此体会到不亚于饿肚子的痛苦:精神涣散、四肢乏力、注意力无法集中……
在师长眼里,我自认是个平凡的学生,没什么特殊表现也不会搞怪,应该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但早上两堂课下来,我竟然破天荒地被老师点名三次。我这才惊觉自己有多么失常。
通常我是在第三节下课的时候才打电话给均的,不过今天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那边?什么那边?」均一时没有会意过来。
「你租的小套房的地址,」我详细说明,「是不是七十六号之二?」
「喔,是啊,怎么了?」
尽管心里已经有底,但听到均亲口证实,晕眩的感觉还是压抑不住地涌上脑门。
「你今天那么早打来就是要问这个喔?」均笑了,「你放学后要自己过来,是吗?我去接你不是更好?」
听着均的一派轻松,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均能那么自然?还是,其实是我误会了?可是……
「喂,益凯?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均的音量愈放愈大。
「啊,什么?」
「你在想什么?有心事喔?」
「我……」心一狠,我沉声问道,「均,我要问你一件事。」
「喔,好啊。」听筒那边顿了一下,「什么事这么严肃啊?害我都有点怕怕的……」
「这个礼拜六,你说要去跟别人吃饭,是吗?」
「嗯。」
「晚餐?」
「对。奇怪,我没跟你说吗?」
「跟谁?」
「几个网友。其实不能说是网友啦,这样听起来像是聊天室里随便抓的,」均呵呵笑了两声,「我们已经很熟了,从高三到现在,网聚办过大概不下五次吧。没骗你,都是很nice的人。」
「是喔。」听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该继续追问吗?
「怎么突然那么有兴趣?」均下了结论,「你今天真的怪怪的……忘记吃药了?」
或许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对了,说不定是阿威在整我,他不知道哪里弄来均的地址,在设陷阱等我中计、等着看我笑话……对,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心情顿时轻松许多。
「你想加入吗?以宇宙无敌大帅哥谢倚均BF的身分……」均又问。
「好啊。」我顺口回答。
均却沉默了。
「怎么,不行吗?」我是笑着说的,只是嘴角有点僵硬。
「上次问你,你自己说不要的。」均听起来很为难,「我已经找好『伴』了,总不能临时把他换掉……凯,还是算了吧!」
我一时语塞。原本以为接下来要反悔说「其实我不想去」的,谁知道却是均出言拒绝!
「找到『伴』了,臭皮?」
「不是。臭皮那天有事,我约另一个朋友陪我去。」
上课钟声响起。我听到了,均也是。
「好了,不能继续说了,就先聊到这里吧。」均说,「还有,你今天要过来吗?我去载你?」
隐约感觉到均不愿意深谈,我忍不住怀疑:「为什么不能继续说?你在怕什么?」
怕谎言编的不够周详吗?
「怕你太晚进教室啦!我也该出门了,早上跟别人有个约。」
「不行,不要挂断!」我赶紧说,「我还没问完。」
我想知道的事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我会发疯,真的!
「呃……时间……你不是该去上课了吗?」
「你爱我,对吧?」无视于该说再见的提醒,我追问,「你推掉那个饭局,不要去了,敢不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这次聚会是我主办的,我不去也不行。」
均主办的?我彷佛可以听到心「喀啦」裂掉一角的声音。
「地点在你租的小套房,时间是晚上八点直到尽性为止,是吗?」我苦笑着问。
「这个还没有决定,我们还在连络。」
「怎么联络的?用网路论坛,留言板,是不是?」
均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没了刚接电话时的热情和耐心,「凯,我实在不愿意这么联想,可是你的语气听起来明明白白是在找碴。你到底想问什么,直接一点,行不行?」
「你星期六真的只是单纯要去跟朋友吃饭吗?」接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强调,「你敢不敢发誓?」
「一大早的发什么神经?你不相信就不要问我啊!」均的字句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不说这个了。放学后要不要我去载你?」
「我才不希罕!」
「随便你。」
通话就这么断了。
均竟然挂我电话?我呆住,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现实。
哨子声在身后响起的时候,我看表,才知道上课钟响已经是十几分钟前的事。听筒早就没有声息,我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要挂上。
「上课多久了,打什么电话?几年几班的……大牌喔,教官跟你讲话,没听到是不是?」
我缓缓转过身,抬起头,已经准备好挨骂了,迎上的却是一脸诧异。
「同学,你……还好吧?」教官的声音放柔不少。我觉得奇怪。
「我?我怎么了?」
顺着教官的视线,我的右手无意识地抚上脸庞。
湿湿的。
「我没事。」
同一句话已经记不清重复多少次了,教官却不领情,硬是要把我送到辅导室。
我苦笑,可也不得不承认,上课时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手里紧握着早该扣上的话筒,脸上不由自主地爬满泪痕……此情此景的确很有想象的空间。
要不是已届不惑的教官人生经验丰富,想是会直接问我家里死了谁吧?
好在从教官那里接手的辅导老师是个温柔体贴的女性,我直捷了当地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好,她点点头,退出跟学生单独面谈用的小单间,也就没再打扰,只在接近下课的时候敲门问了一声会不会口渴需不需要茶水。
从辅导室退出来的时候,虽然事情依然没有得到解决,但至少心情平静许多。
回到教室,还是下课时间,班上闹烘烘的。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消失一节课以后又突然出现,正好,可以多少节省一些解释的气力。
把辅导老师开的证明交给风纪股长,要他不要记我旷课以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算在第四节上课钟响前眯一下眼。
就在这时,肩膀被人一拍。是坐在我后面的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同学。
「你的脸色很不好呢,怎么了?」她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扯了一个微笑。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阿哲抽签找了两个人,说是这个礼拜六要帮学校布置礼堂还是什么的,有抽到你喔,详细的情形你再去问他。」
我苦笑。
这个礼拜六?又是这个礼拜六?
祸不单行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有了极度深切的体会。
「就这样,我只是负责传话而已。」女同学有些抱歉地说,「你继续休息吧,吵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不会。」我礼貌性地回应。
然后,也不急着趴下了,钟声已经响起。
五十分钟后,广播系统传来下课兼放学的福音。
我简单收拾一下东西,还没来的及去找那个有着学艺股长头衔的家伙,他就已经先来找我。
「郑益凯,」阿哲说,「有人跟你说抽签的事了吗?」
「嗯。」我点了点头,顺口问说,「另一个倒霉鬼是谁?」
「就是我罗!」阿哲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真没想到会那么准,好死不死地竟然抽到自己的签。」
「班上笑翻了,是不是?」
等我注意到自己竟然在微笑的时候,嘴角已经有些麻了。以我现在的情况来说,没有哭丧着脸就已经是万幸,我其实不用、也不需要强装笑靥的。不过淡淡的笑彷佛是一种面对人群的自动反应,不受大脑意识左右的反射动作。不想笑却还是自动笑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伪君子卑鄙凯,唉!
「这个礼拜六下午三点,在活动中心集合。」
我只记住集合的时间和地点,至于其它阿哲讲的像是这次是为了什么活动而做的努力、到时候有哪些长官要来、学校会不会给帮忙的学生记嘉奖……之类杂七杂八的字字句句,听是听了,但是都没有听进去。
阿哲愈讲愈口沫横飞兴致盎然,我的思绪则愈来愈不清楚。
不过,为了证明我不是纯粹在发呆,我中途有插一个问题进去,「为什么安排在下午而不是早上」。阿哲虽然有细心提出解释,但我依然没有吸收就是了,只忙着胡思乱想:连这都可以讲那么久?
看表,十二点二十分。放学钟声的响起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前的事。
我不知怎地突然想到,均在校门口一定等很久了吧?他说过自己每次约会都会提早十分钟到的。
如果他真的有来接我的话……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放学的尖峰时段,行人三三两两,我视线左右一扫,很容易就找到有一辆很眼熟的机车,和上头坐着的——
「均?」我惊呼出声,紧接着用尽全力冲上前去。
我万万没料到均真的会「不请自来」,尤其是闹别扭没多久的现在。
「你还没有跟我说要不要来载你?」
均的声音很冷,我听着却觉得温暖。
他对我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接过安全帽,坐上机车后座,我的手紧紧地抱住均,身体也尽可能地往前贴住。平常的话,我绝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难以圆满解释的亲密,但现在我不想管那么多了。
没想到均愣了一会儿,竟伸手过来要扳开我的手指头。
「干嘛?」我问。
「不要抱我。」均的声音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空洞而陌生,「你的手拉后面的置物架就好,放心,不会掉下去的。」
「为什么?」
均迟疑了一下,「我还在生气。」
「生气?为了早上的事?」我也不高兴了,「少爷,『您』还真是尊贵啊,问一下就会污染『您』的耳朵?」
「你根本一点都不相信我,也没有尊重。你以为你是在审问犯人啊,还是征信社在捉奸?」均的声音很沮丧。
我一时语塞,过了好久,才说:「对不起。可是……」
「我不想再提那个了,吵架好累,生气也是。」均深吸一口气,然后换了个轻松的口吻,「去我那里吗?还是你要直接回家?」
我却无法就此释怀。均的意思是要我不要再过问,是吗?我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就是闷闷的。
「去阿威家。」突然间我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问。
如果阿威能跟我说一切只是无聊的玩笑,那该有多好?他应该会捧月复大笑吧,掺杂一些「笨凯,这么烂的把戏你也信」之类的句子。
算了,笑就笑吧,此刻的我宁愿被笑。
「亲耳听到自己的BF要去别的男人家,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呢!」均随口开了个玩笑。
我呵呵应付两声。其实我根本不想笑的。
唉,伪君子卑鄙凯!
均把我送到目的地以后就先行离开了。我接着走到附近的公共电话,拨了通电话给阿威,跟他说我待会儿要过去他家。再接着,打回家里,跟妈说我不回去吃午饭。妈只有说「知道了」,没有多问什么。阿威已经出院这件事妈不晓得听到消息了没有,可能没有吧,否则妈知道我不会是去医院的话,应该多少问一声要去哪里还是什么的……算了,有问没问对我来说并没有差别。
帮我开门的是阿威的老祖母,一个挺慈祥的老人,因为已经很熟的缘故,她没有跟我客气,桌上的水果冰箱的食物都要我「想吃什么自己来」。第一次老祖母对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很不好意思,连声推辞。现在的我已经学会自己打开冰箱,替自己拿一块起士蛋糕。
踏进阿威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看漫画。
「整天看漫画,不会腻啊?」我以这句话作为开场。
「喔,你来了啊!」阿威伸了个懒腰,无奈地说,「当然会啊,可是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拿起拐杖到处走走啊。」我提议。
「我想还是看漫画比较好。」阿威揉完眼睛,又把头埋回漫画里,「没事把自己搞那么累干嘛?」
「去,没出息。」
我口头上调侃,心里则思量着该怎么把对话引到「主题」上。
「我不在的时候,班上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吗?」阿威先一步提问。
我想了想,摇头,「马马虎虎吧。」
「我现在正在挣扎要不要提早回学校上课。」阿威放下漫画,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这个假放的太久了,没意思。姊也说我想回去上课没有问题,只要撑着拐杖就好,现在只等我点头答应了。」
「想回来就回来啊,挣扎什么?」
「万一我只上一天课就后悔了,怎么办?」阿威苦笑,「我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很久没到学校,就对书本产生兴趣。」
「看你自己吧。」我随口应了一声。
心理搁着其它事,我回答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自己当然不会察觉,是阿威告诉我的。
「在烦什么啊?」阿威坏笑着,「把你男朋友的肚子搞大了吗?」
「神经病!」我白了他一眼。
「嘿,说给我听吧,我最喜欢听秘密了。」
「我又没有说是秘密。」
「八九不离十吧。」
我迟疑了一会儿,「阿威,你昨天给我的那个网址,那个……是真的吗?」
「什么?」阿威想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轰趴喔?」
我皱了眉。我不太想听到这么一个代表婬乱放纵的辞汇,尤其在它和均可能有所牵扯的时候。
「不会吧?」阿威瞪大双眼,「卑鄙凯,你要去喔?」
「应该是假的吧……那篇主题不是你张贴的吗?」我想套阿威的话。
「我哪有那么无聊?」阿威格格怪笑。
完全是正常的「阿威式」反应。我的心凉了半截。
「去见识一下也不错啦!」阿威继续说,「要不是我行动不方便,我大概会跟你一起去。」
我哼了一声,撇过头,不相信。阿威通常只是嘴巴说说而已,标准的有色无胆。
「不信就算了!」阿威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话说回来,你有了BF还不满足喔?他在『那方面』很逊吗?没办法满足你?」
「满足个头!」
我在桌上随手抄了个东西,也没看清楚就往阿威砸过去。阿威反应奇快,一偏头就闪了过去,没料到那是一个塑胶杯,里头的水泼出来还是洒了他一身湿。
「哇啊,卑鄙凯我跟你拼了!」
刚才拉椅子坐下的时候,我忘记要保持「安全距离」。结果阿威奋力一扑,就倒在我身上,我们接着扭打成一团。
表面上我笑着闹着,实际上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
后来,我借阿威的床睡了一觉。或许是前一个晚上几乎没有阖眼的缘故,我刚躺下来没有多久便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黄昏。
阿威笑说我已经「上他的床」了,等碰到均的时候要向他哭着告状。我没有理他。
「卑鄙凯,睡傻啦?」阿威又笑。
「嗯。」我深了个懒腰,然后说,「我要回家了。」
「我是没办法拦你啦!不过你是专程来我这里睡觉的喔?」
阿威的疑问句是个很好的提醒,我马上想起最初来这里的目的。忍不住,有些沮丧。
阿威看我没有回答,自己接话:「没关系,至少你肯来看我。」
「对啊,总要看看你死了没有。」
「可惜我没有那么容易挂掉,祸害遗千年嘛!」阿威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滚吧!」
「嗯。」
阿威的祖母拿了块蒲团,坐在客厅念佛。我经过的时候露出微笑跟老祖母喊了声再见,她便乐不可支地直说:「好乖!好乖!」
见面要说好离开时说声再会,大人好象都很吃这一套,我觉得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既然老祖母喜欢,我以后就继续喊吧,反正也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
「牢笼」和阿威家相隔不远,于是我慢慢散步回去。
路上看到一个小家庭,总共有三个人,小男孩大约一两岁,看起来是妈妈的妇人紧紧地把他牵着,怕他走丢似的。小男孩却只想挣月兑妈妈的束缚,一直往前跑去,还不时别过头,涎着脸眨着大眼睛,像是在央求妈妈走快一点。顺着小男孩视线的渴望一看,原来他爸爸走在前面,一边挥手招呼一边拿一块饼干逗他呢!小男孩又急又无奈,夫妇俩则笑的眼睛都不见了,真的是好——
「幸福」两个字浮上脑海的时候,我不知怎地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赶紧撇过头,加快脚下离开的步伐,不敢再看。
在「牢笼」的门前,我通常要发呆至少十秒以后,才会掏出钥匙开门。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远远的我就听到从屋子里传出阵阵吵杂,愣了一下,然后我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没多久我就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多么鬼鬼祟祟,连忙往后退半步。里面的人每句话的音量都放地很大,因此我不必用会引起路人注目的姿势就能听的很清楚。
「我是你的仇人吗?为什么你什么事都要针对我?」是哥的声音。
「益翰啊,妈是为你好,而且,而且也才提醒你两句而已,不是吗?」
「提醒?哼!」
「你这个孩子,怎么……」
「益凯咧?他就真的那么好,完全没有你可以『提醒』的地方?」
我吓一跳。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你弟跟你不一样。不要怪妈说话难听,益凯就是比较会想,还有……」
「还有他头脑好,随便读就可以考上我一辈子也进不去的公立高中,是吧?」顿了一下,「大学没有读完,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我现在做工厂也没什么不好啊,是辛苦一点,可是一个月也有四五万。为什么你就是不满意?」
「妈没有不满意。妈只是不希望你跟那些狐群狗党混在一起……」
「不准你这样说我的朋友!」
「益翰!」我听到妈在跺脚。
「还不如多分些心看看益凯,你不是说上次跟他借钥匙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根吗?你为什么不问?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你可以相信他不会在外面跟人同居生孩子,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出门只是单纯要跟朋友聚一聚?」哥愈说愈气愤,「妈,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管的死死的呢?我已经长大了!长大了,就算我的选择……反正我可以自己做主,你懂不懂?」
沉默。
「是啊,妈是不懂。老了,也没办法懂了。」妈的声音带点沮丧。
「妈,你不要这个样子!」
「别说了。妈再去炒盘菜。益凯应该快回来了,待会儿就可以开饭。」
两种脚步声先后离去。争执就此落幕。
我呆了一下,把钥匙放回口袋。
在附近绕一会儿再回「牢笼」好了,他们那一家人,和乐相处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并不代表我就有调解冲突的能力。
进门的时候干脆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反正我本来就不应该听到的。
话说回来,均的钥匙不能挂在一起了,得找个地方藏好才是。
均特别打给我的、只用过两次的钥匙在夕阳下闪耀着银黄色的光芒,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不平。
吵架就吵架吧,哥干嘛拉我当替死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