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整整两个下午,子安终于觅到一条全身毛色雪白的小狗。不过,至多只能说它与小古怪的外表有点儿相像,却绝无小古怪那种灵气。
辛子安由衷地相信:就像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真正酷似失火前的楚楚,世上恐怕也不会有一条小狗像小古怪那样精灵可爱。能找到这条浑身雪白的小狗,他也就很满足了。
卖主给他一个有盖的小竹篮。把小狗放进去,盖好盖子,子安就提着篮子直奔福开森路沈效辕家。
自从楚楚烧伤,而且只准子安叫她凡姝之后,他们两人的每次见面,都使子安很不愉快。
剩下独自一人时,子安曾翻来复去,思前想后,末了,总是责备自己对凡姝不够体谅,并决心这一次见面时无论如何要更忍让些。
那次,凡姝在他那儿划破油画《梦幻天使》,尖刻讽刺夭姿,撕坏子安的设计图纸,使子玄异常生气,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霸道、不可理喻的人。他认为,哥哥应该重新考虑与凡姝的关系。
但子安却沉郁地说:“她也是心里苦。不要说对别人,就连自己的过去,她都因为妒忌而不能容忍。”
辛子安说这话时,是想起了凡姝踩碎唱片时的吼声“让你们听这个“你们”不就包括着失火前的她本人吗?划破画像,也许便是出于这种心理。
“这种病态,已近乎疯狂。哥哥,这会把你的今后毁掉。”子玄真心地为子安担忧。
子安沉默了。
但是,凡姝手上毕竟戴着他亲自赠予的订婚戒指。而且,偏偏她又毁了容。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中止婚约,或者哪怕仅仅是冷落了她,道义上怎么说得过去呢?道理上又怎么说得清楚!
子安希望凡姝能逐渐摆月兑心灵上的阴影和重负。外貌的变化既已成为不能更改的事实,如果凡姝能恢复以前的性情,子安相信自己,也仍能像向她求婚时那样爱她。
他当然不可能天夭陪着她,于是他想给她找个伴,就像原先小古怪那样形影不离地伴着她。也许,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她的孤单寂寞之感。
子安提着放小狗的竹篮来到沈家。华婶说,小姐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里,请他直接上楼去。
起居室的门开着,但一眼看去并不见人影。子安正在蹰躇,只听里间传出凡姝的声音:
“子安,快进来。”
子安走进去,推开起居室连着卧室的门,只见凡姝穿着白绸睡衣,戴着长到肘部的白纱手套,正斜卧在床上呢。
她今天没披面纱,长长的假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架着副大墨镜,再加上那个又宽又大的白口罩,几乎把烧伤的痕迹遮住了十分之八。乍一看虽然令人有不见庐山真面目之感,也颇能引人遥想,以为这是一个调皮而俊俏的女孩子。
子安打量着凡姝,有点犹豫地在门边站住了,他还从未进过未婚妻的卧室。
但凡姝已从床上坐起,她张开双臂,热切地呼唤:“子安……”
子安轻轻放下竹篮,走到宋边。凡姝一伸手,拉着他在床沿坐下,然后就扑到他的怀里:
“子安,我真想你……那天,在你家里,都在我不对。你要原谅我。“
子安心中一阵宽慰。瞧,她清醒的时候,还是通情达理的呵。她能主动认错,请求原谅,表明她还没有丧失反省的能力。这是个好开端。但愿一切从今天开始,他仍,再加上他今天带来的那条酷似小古怪的小狗,能帮助几姊回复到以前那样平静而柔美的心境,让他们和小古怪在一起时的偷快时光再现。
他轻轻拍着凡姝的背,温和地说:
“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不仅我原谅你,子玄、天姿不会再生你的气。”
“子安,哦,子安,你真好……”
凡姝更紧地偎在他的胸前。透过那件薄薄的羊毛衫,她真切地感到了子安那健壮坚实的胸肌。她的额头倚在子安下巴上,隔着口罩,仍能闻到一股男人的气息混杂着刮脸香皂的味道。
一团欲火忽地在凡妹体内腾腾升起。她觉得浑身燥热。猛地,她扯下白手套,用手抚模着子安的脸。然后把子安的衬衫从腰际社出,双手伸进去,充满激情地摩拿着他光滑的脊背。
肌肤的接触使凡姝的欲火燃烧得愈来愈旺。她头脑发烫,浑身颤抖。忽然,她用那长得长短参差的指甲狠狠地掐着子安背部的皮肤,一边申吟着渴求:
“子安,抱紧我,快吻我……”
当子安的皮肤被凡妹那长满红疤、粗糙不平的双手刚刚触模到的时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随即一股凉意沿脊柱直爬上去,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他真想把凡姝从怀中推开。
凡姝的指甲掐得他脊背生疼。他感到似乎有凉凉的东西在背上往下流,不知是被掐出了血,还是由冷汗汇成。
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使辛子安痛苦得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然而,凡姝还在摇撼着他,要求他吻她。他无奈地俯下头去,用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不,不是这样!”凡妹尖声叫起来,她一把拉掉口罩:“吻我这儿,吻我的唇……”
哪里有什么唇?子安实在不敢看凡姝那张嘴。
“你不是说你最爱我的唇吗?你不是说过,它们会把你迷死吗?怎么,现在你连睁眼看看都不肯!”凡姝的声调又开始尖刻起来。
子安只得睁开眼。一看到面前的那张可怕的嘴,脑中马上闪现出原先那美如花瓣的红唇。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他终于用力推开凡姝,站起身,离开床边,背对凡姝站到窗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像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爱我,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看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背后传来凡姝冰冷而生硬的话语。
“凡姝,我需要点儿时间,让我慢慢适应你。”
子安低声说。他实在不愿再回顾,更不想重复刚才那一幕,于是他走过去,打开竹篮,对凡姝说:
“我今天给你带了样小礼物,你一定喜欢。”
凡姝已把口罩和手套重新戴好,仍坐在床上。子安从篮里把小狗抱起,走近凡姝:
“自从你告诉我,小古怪在失火那晚被烧死后,我一直想找一条跟它同样的小狗送给你。瞧,它多好玩。”子安~面把狗递给凡姝一面说,“小家伙,这就是你的女主人了,快摇摇尾巴……”
凡姝不言不语接过小狗。小狗在她臂弯里有点惴惴不安地动着。
凡姝穿上拖鞋,下床来,慢慢走到窗前。她推开窗户,忽地举手狠狠一抢,就把那条小狗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狞笑。
子安惊呆了。赶紧跑到窗口伸出头去看。凡姝却根本不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冷笑一声:
“你想让它来替你尽你该尽的责任?我需要的不是狗,而是你——辛子安!”
凡姝的行为使子安惊骇得血脉都凝固了,他顾不得同凡姝理论,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他从窗口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条可怜的小狗已脑浆进裂,直挺挺地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你……”子安指着凡姝,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沉痛而愤倦地说,“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华婶走进来通报,宋桂生来了。现在楼下,要见小姐。”凡姝想了想说:
“叫他上楼来吧。”
她在白绸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缎子睡袍,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口罩和墨镜。
子安趁机起身告辞。
“不,”凡姝拉住他的衣袖,“你等着,我还有话和你说。我一会儿就把宋桂生打发走。”
“咯咯”的皮鞋声已经传来,子安只得勉强坐下。他的心绪已被凡姝刚才的暴庚行为搞得坏透,这种时候,实在不想不见到宋桂生之流的人。
凡姝走到外间起居室去接待宋桂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把卧室通起居室的门关严,就让它隙开一条缝。好在起居室里的客人不会想到卧室里还有人,也不可能看到什么。
宋桂生与凡姝的谈笑声从起居室里传来。听起来,气氛融洽而亲热。然而,现在这已激不起子安一丁点儿的醋意。
“桂生,想吻吻我吗?”是凡姝在半开玩笑半撒娇地发问。并且,故意要让子安听见,凡姝这句话说得很清晰。
听不清宋桂生回答了一句什么,只听得凡妹一阵“咯咯”的浪笑。不一会儿,真的传来了接吻声以及凡蛛发出的那种获得快感时的轻轻申吟声。
子安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屈辱的眼泪在他眼眶里直打转,要不是外间坐着宋桂生,他真想冲出房间,永远离开这个现在变得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
突然,宋桂生“啊哟”一声大叫,紧接着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打耳光的声音。
“你这个不要脸的,想到我这儿来揩油吗!”
凡姝的声音重又变得冷酷而尖利。
“是你自己要我这样的。”宋桂生口齿不清地申辩显然是因为用手捂着嘴的缘故。
蓦地,起居室通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凡姝站在门边,睡泡已不在身上,白绸睡衣的衣领大敞着,她右手直指一时来不及躲闪的辛子安,几乎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吼道:
“看,我的未婚夫坐在这儿,我会叫你在我身上动手动脚!”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了。
子安只见宋桂生的唇上正淌着血,看来是刚才接吻时被凡姝咬了一口,而两边脸上的指爪印也十分清晰,那是挨了耳光的记录。
一见辛子安果然坐在里面,宋桂生顿时又羞又恼,又无时奈何。他捂着脸颊,也顾不得擦一擦唇上的血迹,气急败坏地指着凡姝,悻悻地骂道;
“你这个没人要的丑八怪!魔鬼!不害臊的疯子!我这一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凡姝不甘示弱地两手叉腰向他逼近一步,宋桂生突然像;胜了气的皮球一般萎缩了,连连向后倒退,然后一转身,像避鬼似地奔下楼去了。
凡姝仰天大笑,直笑得捂住肚子弯下腰去。
辛子安忍无可忍,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但凡蛛刀切似地收住了笑,横身在门边拦住子安。
她悲悲切切地叫了声“子安”,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
“子安,我们马上结婚吧。你做了我的丈夫,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说我没人要了。”
凡姝直截了当地提到结婚,子安岂能不理不睬一走了之!
他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和腻味,把凡姝扶到起居室沙发上坐下,拿起扔在那儿的睡袍说:“你先把衣服穿好。”然后,他自己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凡妹,订婚时不是约定好的吗?一年以后才考虑结婚,现在不是还早着吗?”“子安,你难道看不出我有多么爱你!为了你,我都快要发疯了!”凡姝一把捏住子安的手,“你不肯好好吻我,我只能把宋桂生想象成是你……”
世上竟有如此的逻辑,而且竟能情不知耻地说出口!
辛子安对这些实在是连生气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就那样木然地坐着,魂灵儿出了窍似的。
“子安,我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我要马上成为你的妻子。”
凡姝使劲地摇撼着辛子安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胸脯上。
现在,辛子安可不敢再轻易许诺她什么了。她哪还有一点儿像当初的楚楚呢!
“就是结婚了,”他把凡姝扶正坐好咱己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语调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可能一分钟都不离开,我还有自己的工作。”
“我已和爸爸说好了。等我们一结婚,他就把宏泰企业交一部分给你管。你呀,只要坐在家里,签签文书就成。再不要到那个蹩脚的建筑公司,更不必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去了。”
“凡姝,我想你不会忘记,我们早说好的:即使结了婚,也决不要你父亲的任何财产,而要靠我的收人生活。”
辛子安说得很郑重,很严肃。这些天来,他听到一些风声。那些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的人,认为他倘不是看中沈效辕的亿万家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维持这个婚约的。现在沈凡逮捕这么说,他当然不得不重申前言,表示斩截的反对。
“不,我不答应!”凡姝高声叫起来,“爸爸的财产应该由我们来继承。”
“你怎么啦?”辛子安心想,怎么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变了呢,连红口白牙当面说好,一致同意的事,她也要翻悔?“当初,你不是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吗?”
“现在不同了!我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没有财产做保证,我在生活中会缺乏安全感。”凡妹说得振振有词,“在这一点上,我绝不会对你让步!”
“那我得把话说清楚,凡姝,”子安站起身来,正色道,“如果你非要坚持继承你父亲的财产,我们的婚约就只有解除。”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
“你——”凡姝从沙发上腾地跳了起来,“你倒找到了一个甩掉我的好借口!你这个不讲信义的伪君子!”
她顺手操起茶几上一只花瓶,狠狠地往子安的身上砸去。
幸而距离较远,子安又避得快,花瓶没砸着人,“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气呼呼的凡姝凶神恶煞般侧身站着,她那愤怒的咬牙声,透过口罩传了出来。
子安不想再和她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出门,随手把门一带。他听到,在身后,茶杯、茶盘砸在门上的声音,叮叮悄悄地响成了一片,夹杂着凡姝发疯似的狂叫:
“辛子安,你等着瞧,我沈凡姝一定要和你结婚,你休想躲开我!”
沈效辕独自坐在他自己那间宽敞的大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时间不早了,天色逐渐暗下来。他在沙发里埋得那样深,如果不是不断袅袅升起的烟雾和那一闪一闪的红光,猛一看不会想到这房间里有人。
一排落地玻璃窗几乎占满了整堵墙,窗帘没有拉上,因此沈效辕从窗户望出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的上海滩。这个东方最大的都市,已经开始了它的夜生活。到处是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到处是明亮的灯火。汽车喇叭声、电车叮叮哨哨的铃声、闹市上各种嘈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夜幕逐渐降临而减轻,依然透过窗户钻进来。
沈效辕悄没声地坐着,他并没有睡着,他的头有时动一动,窗外射来的霓虹灯光便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
这几天他心绪烦乱极了。
他又到杜美路公寓去了一次。楚楚那半痴半傻的样子,使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此刻他坐在沙发里,脑海中却尽是楚楚和他说话时呆笑着的神态。
唉,这究竟是药物作用见了分晓,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洋药啊,还是这丫头故意装傻?这丫头精灵得很,自己可别让她骗了。对,应该找个医生鉴定一下。当然,这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要绝对秘密才行,尤其是对沈天求、辛子安这两个人,更要严加封锁。
他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背手在屋里踱着方步,心里怨恨着自己的老父亲。
真是鬼迷心窍啊、这个老太爷!把女儿赶出家门十几年,临死了,却来个“良心发现”。
本来么,自宣玫出走后,家里人早把她忘了。说实话,他也从未想到过这个妹妹。可那天,垂死的老太爷派人把他叫到病榻前,屋里还坐着吴律师。
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关于遗产的继承问题,自己又新加了一个秘密条款,让吴律师给他念念。
吴律师当时就告诉他,沈廷休规定,在他死后,要沈效辕把宜玫的女儿楚楚接回家中,享受跟沈凡妹完全相同的待遇。将来,宏泰企业也归凡姝和楚楚两人共同拥有,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她们必须为沈家生出男性继承人来。如两人中有一人死亡,或未能生出男性继承人,那么遗产就归另一人独有。不过,吴律师特别强调,如果楚楚发生意外事故不能生育或本人非自然死亡,那么凡姝的继承权也将同时被剥夺。
“这是什么意思?”沈效辕当即跳了起来,“宜攻的女儿发生意外,为什么要牵连到凡姝?”
“那是因为,我要你尽心尽力把楚楚保护好。”老太爷嗓音微弱地说。
但沈效辕明明看见,老父亲的两眼却闪着狡黠的光,那光像利剑般直射自己心房,他禁不住一阵心跳。只听老父亲又说道:
“我知道,你这个当舅舅的会尽到责任的。但是,你本领大,胆子也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妈的,该死的老东西,想用个紧箍咒把我套住吗?你可办不到!
“叫我到哪儿去找宜玫的女儿,那个叫什么楚楚的?”但沈效辕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充满了为难和困惑的话。
“我早就把地址打听清楚了,”老太爷说,又叹了口气,“宜玫已经死了。我不能让她的女儿再受罪。”
没过几天,沈廷休过世了。沈效辕心中恨透了他的父亲,以及这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楚楚。好在吴律师说,这个秘密的附加条款,不必在家族内宣布,只在将来产权移交时发生作用。所以天求、天姿兄妹都并不知情。
沈效辕手中拿着楚楚的地址,却并未认真去找过地。直到凡姝看到报上登载的辛子安简介和照片,点名要嫁此人,他才和凡姝两人密商数日,制订了一整套计划。
于是,沈效辕亲自到苏州乡下找楚楚去了。见到楚楚的第一眼,沈效辕立刻觉得那计划的成功已有了把握。他发现,楚楚和他女儿凡姝身材十分相像,只要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们原先的设计进展着。辛子安已被套上了笼头,紧紧地拴住了。而楚楚,则像一堆破抹布般被扔在一边——然而,也没要她的命,等一切揭晓,生米做成熟饭,她还存在着,这就不违背那该死的秘密条款。楚楚的下一步,他也考虑好了。总之,让她活着,又不让她成为宏泰继承权的竞争者,办法有的是。
然而,沈效辣又总感到心中不大踏实,担心一招不慎,万一在某个环节发生点差错,闹个全盘皆输。
他特别担心自己那任性而心急的女儿。当初,楚楚和辛子安感情刚有发展,凡妹在杜美路公寓就呆不住了,非吵着要回福开森路。带着哑婆回到家后,又不肯老老实实躲在三楼,几次深夜下楼去偷看楚楚的日记,子安应楚楚之约到幻庐作客时,她竟大胆地跑到幻庐去秘密窥探,差一点被发现!幸亏楚楚单纯天真,要是换了天求,早把一切把戏拆穿了!
看来,关键是尽快让辛子安与凡姝成婚,而且最好明年这时候就能抱上个和自己同姓的小外孙。这才算大功告成,他也才能放心。
“笃笃”。有人在门上轻敲两声,还未等他答话,司机老赵已推门进来。
进门后,老赵也不吱声,就那么垂手站着。
沈效辕知道,这是老赵在催他回家。老赵这不言不语的脾气,深得沈效辕的欢心和信赖。
他提起皮包,拍拍老赵的肩膀说:
“走,回家去。晚饭后,我还要去一趟杜美路。”
坐进汽车,沈效辕的思绪仍未中断。是啊,要来个突然袭击,看看楚楚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和每次想起这些烦心的事一样,最后他总是移恨到他那位治不好又死不掉的太太身上。她那不争气的肚子,自生过凡姝后,就再未怀孕。想当初,如能给他生个儿子,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自六年前从广州回到上海,她几乎就没下过楼。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就是拖着不肯去死,还偏偏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值钱。她吃的药;都是自己亲手保管,不准别人碰一碰。每顿饭在吃之前,都要用很能伸到碗里试试,是否变色,怕沈效辕会毒死她。
唉,这倒霉的婆娘,她要早些死去,我沈效辕还可续弦,说不定就有生儿子的机会……每一想到此,沈效辕总是很得牙痒痒的。
老赵稳稳地开着车。前面是个拐角,路面较窄。这是沈效辕从公司回家的必经之路。几十年了,老赵闭着眼都能把车开到家。所以他根本没当回事,只是把车速放得更慢一些。
前方一个小酒馆里走出四个男子。他们走路摇摇晃晃,又唱又叫,显然已经喝得烂醉。其中有一个穿着破旧的和服,看来像是日本人。他们眼踉跄跄你推我操地走着,行人都远远地避开他们。
就在老赵开着车快要经过这几个人身旁时,那个穿和服的人,好像突然要穿马路似的,斜插到车前。
老赵急忙刹车。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车停下了。
但那人不知怎么搞的,已倒在地上,并向车子这头连着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车轮底下。
他的三个同伴,似乎也被吓醒过来,其中。个忙跑到他身旁,另外两人已拦住了车子。他们一边猛破车窗玻璃,一边叽哩哇啦不知叫喊些什么。
这时马路上已有人在高声大叫:“轧死人了,汽车轧死人了!”
行人纷纷涌向沈效辕的汽车。一条窄窄的马路刹时间挤得水泄不通。
巡捕赶来了,老赵急得满头大汗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车子根本没碰到那个人,不知他怎么会跌倒的。
但是,那个穿着和服躺在地上的人,此时双眼紧闭着,令给钱脸满身都是血。
巡捕要求那几个高声吵嚷的人先把他们受伤的同伴送到医院。
沈效辕表面上不像老赵那样急和担忧。他虽然不能确认这几个人的身份,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作派,就猜想是碰上了东洋人。而这就麻烦了。
他招手把一个巡捕叫到身边,一边塞过去一叠钞票,一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求先放他们的车子走,堂堂宏泰企业老板,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跑掉。如有什么事,可以随叫随到。这时,巡捕头儿带着几个手下人到为杜米。他在巡捕的耳朵低语了几句,先头那个巡捕便板下脸不接沈效辕的名片。
老赵被铐上了。
“您是自己回去,还是让我这位兄弟开车送您回去?”
沈效辕长叹一声,靠向座椅背。
一个年轻的巡捕上车来,代替老赵,把沈效辕送走了。
深更半夜,辛子安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电话那头传来沈效辕的声音:
“子安,你能不能马上来我家?凡姝割破血管自杀……”
老人的焦急和哀助通过电话线清晰地传了过来。
辛子安一听,寒意直沁脊骨。
“现在怎么样?送医院了吗!”
“已请了医生,你快来吧……”
辛子安急急忙忙套着衣衫,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和祈求:
“凡姝,你这是何必呢?你千万不能死,一定要坚持住……”
他心急火燎地冲下楼梯,早已听到响动的子玄在楼梯口一把拦住他:
“哥,这个时候你去哪里?”
“沈效辕来电话……”
“什么事?”
“凡姝,她,自杀……”
“自杀?”
“是的,我得马上赶去……”
当辛子安赶到沈宅时,医生已经走了。
沈效辕在客厅等着,告诉他,凡姝是用刀割断自己手腕的动脉,幸亏发现得早,经过处理已不会有生命危险。
沈效辕亲自领着心乱如麻的辛子安到凡妹床前。只见她戴着墨镜、大口罩,仰天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床头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像死去了一般。
“凡姝,凡姝,”沈效辕轻声唤她,“子安来了。”
凡姝“呜呜”地哭泣起来。
辛子安在床沿坐下,握住凡姝缠满纱布绷带的左手:
“你,你这是何苦呢?凡姝……”
凡姝哭得更厉害了。她悲戚幽怨地说:
“你要解除婚约,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连你都嫌弃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
辛子安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讲清楚他此刻那紊乱的心绪。
沈效辕插上来:“凡姝,别胡思乱想,子安是那种不讲情义的人吗?你好好睡吧。”
“让他陪着我……”凡姝扭动着身子说。
辛子安伸手拍拍她:“好,你睡吧,我不走。”
但沈效辕却对凡殊说:“你先好好睡,我还要跟子安说几句话呢。”说着,拍拍辛子安的肩头,俯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走吧,让她安静休息。”
辛子安随着沈效辕回到楼下客厅。
华婶送来热茶。沈效辕点上一支烟,慢慢抽了两口,很有些为难地开口;
“子安,本来我对你们的婚事不想干涉。我实在不愿把凡姝强加给你。可发生了今天的事,我,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他的眼光在辛子安的脸上来回扫着,猛吸了一口烟,又说:
“唉,凡姝这孩子痴心得很,要不是因为对你的留恋,要不是对你们今后的生活还有所向往,她恐怕早不想活了……据她和我说,你在求婚时曾向她保证,会永远爱她。我想,这在求爱时,也是一句常言。可她却当了真。唉……”
好像一盘千斤重的石磨压在子安心上,这种重负使他感到透不过气。
这些天他一直想好好思索一下,好好把握一下自己的感情,好好斟酌一下前惰、现状和未来,可是,又总是静不下心来,更想不清楚。
但是,刚才看到凡姝那缠着纱布绷带的手腕,他突然明白了:为了凡姝不再出意外,他只能顺从残酷的命运安排,哪怕这将把他引向地狱的最深处也无可奈何了。
眼看沈效辕那满含期待而又为难的神色,子安挺了挺胸,深深吁出一口气,声音干涩地说:
“您放心,我会遵守婚约……”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层由衷的笑意已浮现在沈效辕的脸上。
沈效辕搓了搓手,感动地拍拍子安:
“君子哦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君子。既然如此,子安,我看你们就早些完婚了吧,也省得凡姝成天心神不定,东想西想。她要再出点儿事,我这个当父亲的,你这个当未婚夫的,良心上都会过不去。”
“但是,在继承遗产的问题上,我们有不同的意见。不知她同您谈过没有,我不想……”
“子安,”沈效辕又一次打断子安的活,他用手托托眼镜,摆出网开一面的神态说,“这个么,凡妹和我说起过。我想,我们都先把它放一放,好吗?所幸的是,我目前还有精力掌管宏泰企业,财产继承问题可以等将来再说……”
辛子安做个手势,想说什么,但沈效辕提高声音接着说:
“有一点你尽可放心。结婚后,你仍照样去做你的建筑设计。凡姝是女孩子家一时小性子,你别理睬她。我已狠狠训了她一顿,不准她妨碍你的事业。”
一切都在沈效辕的预料和掌握之中,他说得如此诚恳,如此合情合理,让辛子安还说什么呢?
“不过,”沈效辕忽然轻松自如地一笑,“你也要谅解她一点。她只是想拴住你的心。女人么,有什么办法,都是这样的!”
辛子安默默地,虽不情愿,不甘心,但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一种冷冽绝望的被挫败感,紧紧裹住了他,无情地吞噬了他。
“子玄,我就要和凡姝结婚了。”辛子安语调低沉,有气无力地对弟弟说。
子玄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把手中的报纸一扔,叫道:
“为什么,哥哥?你现在根本不爱她!”
我不爱凡姝?子玄这一声直率的高叫,像一记重锤砸在子安心上,又像狠狠一指头捅破了薄薄的纸。我究竟还爱不爱她?这困扰着辛子安,使池不敢深想又不能抛开,不愿承认又无法否认的问题,现在被弟弟的一声喊叫赤果果地摆在他面前。也许是出于一种惯性,一种人们难以控制的自然趋势,子安震惊之余,像跟自己斗气争辩似地反问:
“凭什么说我不爱她?”
“你看她时的眼神,已没有热情,只有疏远;你对她的态度,没有渴求,没有激情,只有怜悯。每次你们见面后,你只有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你们之间已不存在爱情了吗?”
子玄的话就像连珠炮弹似的,而子安则被他轰击得瘪瘪地绒缩在沙发角上,全无声息,脸色像挂着一层薄霜般黯然。
他直瞪瞪地凝视着眼前某个无形的物体,半晌,才困惑地问:
“子玄,告诉我,我是个伪君子吗?”
子玄心中一阵抽痛,哥哥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自信。他走到子安身边,轻声说:
“为什么这样问?”
“我曾亲口对凡姝说过,我会爱她一辈子,不论她变得有多老,多丑,可现在……”
“可现在的凡姝已不是当初的凡姝!”
“是的,她烧伤了……”
“不,一场大火,不仅使她失去了美貌,更可怕的是使她失去了德性。她的善良温柔,已经变成了恶毒残忍,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辛子安沉默了。他不能不承认弟弟讲得对,只是自己不愿那么说,甚至硬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我相信,如果凡姝仅仅是烧伤了脸面,你绝不会不爱他。就连我……”子玄突然把话咽了回去,但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坦诚地说:“哥,我是学画的,对人的外貌美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注重,更懂得它的意义。当我第一眼看到烧伤后的凡姝,我为她痛惜得流泪。但是,说实话,我当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如果连我都那样,那你就更不用说了。”
子玄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沉郁地说:
“只是后来,她的每一句话,每个行为都显示出,她心灵的变化远比面貌的变化更为巨大而可怕!我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巨变,怎么可以那样歹毒,那样的狠。这究竟是她原有本性的暴露呢,还是后来产生的呢;总之,我对她的爱,终于转化为反感和厌恶。”
他半蹲在子安面前,强迫子安那木然、呆滞的眼光正对着自己:
“哥,你应该清醒,不要自欺,你现在已经不爱她,不是因为她的脸烧伤变丑,而是因为她的心灵彻底变了,变得与失火前判若两人。如果凡珠从来就像如今这般的冷酷、自私、蛮横,即使她美若天汕,相信你也不会爱上她。”
呵,好心的兄弟,你是在为我寻找抛弃凡殊的理由,为我撕毁婚约作辩护和开月兑吧!我不否认,我已经非常怀疑自己对凡殊的感情。可我现在面临的,已不是单纯的感情问题,而是道义和责任啊!
能不能够全然不顾感情而去履行道义的责任?能不能够为实际上已不再爱的人去作牺牲——显然是无谓的牺牲?子安的心头依然蒙着~层厚厚的迷雾。子玄的话讲得越是清晰,他越是觉得自己神志昏沉。
他茫然地自问:“那么,从前那个善良、真诚、热情的楚楚,我的楚楚,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今天的凡蛛身上,竟找不到一点儿她的影子?”
“楚楚?什么楚楚?”子玄奇怪地问。他开始有点担忧,哥哥的神经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楚楚?”子安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掩饰说:“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前那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怎就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呢?”
子玄同情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辛子安不禁仰天长叹:
“子玄,我有时真怀疑,也许从来就没有过那个美好的凡姝。那只是一个幻影,是上帝和我们开玩笑,一个美丽而残酷的玩笑!”
说完,他的唇边浮起一个凄然的苦笑,耷拉着双肩,垂下头,双手捂住脸颊,就像一个被命运折磨得元气丧尽的失败者。
“哥哥,你现在应该做的是,不去理会世人可能的误解和诽谤,马上与凡姝解除婚约,而绝不是举行什么婚礼!”子玄说得刚劲有力,他多么希望哥哥果断从事,并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子安乏力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勇气面对现实,面对自己的感情?你既已不爱她,就不该和她结婚。”子玄严峻地说。
子安无奈的低语从手掌缝中钻出:
“我不能……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
“道义,难道与不爱的人勉强结合,倒是有道义?这种结合不仅会毁了你们两人,还将贻害下一代。哥哥,你想过吗?”
子玄几乎是在狂怒地咆哮了。他猛地拉下子安那遮在脸颊上的双手。
一串清亮的泪珠,从子安那张坚毅、英俊而又绝望的脸上籁籁流下.
千种风情,万般恩怨,-一何时了
不管外界发生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杜美路那座褐色的小洋楼永远是那么安静,那么阴沉而神秘。它永远被一种窒息人的霉味儿包围着、笼罩着,永远处于幽暗之中。不见天日。
楚楚昨晚又是噩梦不断,睡得很不踏实。白天坐在床上发了一天呆,到晚饭前,她只觉头晕耳鸣,反倒迷迷糊糊睡着了。
时光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对于楚楚来说,这是无数漫长而痛苦的日子中极普通的一天。
屋子里静极了。楚楚睡眼惺松地醒来,微微睁开眼睛。早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只剩下墙上那一点儿微弱的光线。
朦胧中,她突然看到,床边兀然站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形。
她不禁吓得睁大了眼睛。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面。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黑纱中的人。
楚楚紧张得双腿一缩,在床上坐起来。面对着那黑色人形,嘴唇在抖,却喊不出声音。
那个黑色人形开口了:“小天使睡醒了?”
天哪,这是一个穿着黑色衣裙,披着黑色面纱的女子。现在房间里除了自己和这个女子外,再没有别人。从不离开房间的哑婆哪里去了?她又是怎么进来的?她要干什么?
“你,你是谁?”楚楚声音颤抖,疑惑地问。
“凡姝。沈效辕的女儿,沈凡姝。”
黑衣人话语平稳而清晰。
楚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沈凡姝?”
“不错。楚楚,我们是嫡亲的表姐妹。”
楚楚惊吓得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抖抖地张了张嘴,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语地哺哺说:
“不可能!沈凡姝,这怎么会呢?”
“我就是你冒名顶替的那个沈凡姝。”
“可舅舅说,你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哈哈,”一阵尖利的笑声刺耳地振响着,“那你就当我是鬼魂还阳吧,哈哈。
鬼!这个黑衣人倒真像个鬼。可是,楚楚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姑娘。小时候她也曾怕过鬼,是爸爸告诉她,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这种东西。如今,黑衣人那嘲弄的语调,反倒使她渐渐冷静下来。她不相信这是个鬼,哼,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这时候,楚楚已注意到,蹲在床脚边的小古怪,那双眼睛正警觉地盯着黑衣人。有小古怪在身边,她也胆大了不少。楚楚沉稳而严肃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说清楚,我就叫人进来把你赶出去。”
黑衣人低下头去。楚楚分明听到她无限悲伤地长叹一声。
“我确实是沈凡姝,我也有过美丽的童年。可是,七年前,在广州我外婆家里,一次火灾毁了我——我的脸烧伤了。回上海后从此我不愿见人,由哑婆侍候,秘密地住在这幢房子里。宁可人们认为我一直在广东,而你呢,又以为我已经死了。”
楚楚猛然醒悟:其实在舅舅家的三层楼上,她曾看到过这个神秘的黑衣人。记得那次是她走近舅妈的卧房,听到了说话声,看到了黑色的人影。而华婶则不许自己窥视,并且用话很快打发了自己。
看来,这个自称沈凡姝的人,并不是在说谎。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天性善良的楚楚不禁关切地问:
“你、烧伤得厉害吗了”
“晤,”沈凡姝点点头,“我要是把面纱取下来,会吓着你的。”
楚楚很感激凡殊对她的体贴。她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个从未谋面的表姐贴近了。
她真诚地抱歉道:“凡姝姐姐,我不知道真情。所以舅舅要求我冒充你,说是为了安慰他和舅妈,我就答应了。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绝不会……”
“这不怪你,”凡姝截断楚楚的话,“这也是我的意思。我需要由你暂时代替我。”
楚楚没有听出凡姝话中的含义。她从凡姝身上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急切地问:
“是不是你也在这家医院养病?凡姝姐姐,我不明白,我并没有生病,为什么舅舅非要把我关在这儿打针吃药?这究竟是不是医院?怎么除了两个男护士,我从未见到过医生和别的病人?”
“这个,我不知道。”凡姝显然对此毫无兴趣,“我今天来,是为一件另一件事。”
她走到桌边,从她带来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一个大原本子,递给楚楚说:
“我来是想把你的日记本还给你。”
确实是自己那粉色缎面的日记本!楚楚接过日记本,激动得紧紧把它贴在胸前,就像拥抱着一个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最亲密的朋友。
“它在大火中竟未被烧毁!”楚楚说,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
“是我把它抢救出来的。”凡姝说。
没等楚楚说出“谢”字,凡姝又接着说:“我已经仔细地读过了。”
楚楚的脸“刷”地红了。那里面记着的全是她最隐秘的心事,她从未想过要给第二个人看,凡妹怎么能这样做呢!她不禁又羞又恼。但是,再一想,她又原谅了凡姝,不管怎样,她总算帮自己把这珍贵的日记本保存下来了。
就好像猜到了楚楚的心思,凡姝说:
“看在我还给你日记本的份上,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
凡姝在床沿坐下,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向楚楚凑近。她放低声音,并带点儿颤抖地问:
“告诉我,除了日记本上写到的以外,辛子安还吻过你几次?吻在哪里了是嘴唇,还是你的胸脯外
楚楚的惊骇绝不比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凡姝时轻,既为她的问题,也为她提问时的神态。
此刻,凡姝是凑得那么近,楚楚脸上能感到她透过面纱呼出的热气,还隐隐约约看到面纱里一个玻璃球似的眼珠正毫无生气地死死盯着她,而那呼出热气的地方,竟是一个露出白齿的黑洞……
楚楚情不自禁地朝后缩了缩,但凡姝的脸凑得更近了,一只乌鸡爪似的手已抓住了楚楚的腕子。
楚楚浑身一阵发冷,立刻起了一层栗子似的鸡皮疙瘩。她强挣着往床里退缩,一边喃喃地说:
“不,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这不该问!”
凡姝又往里逼近了,她的黑色面纱几乎已贴上楚楚的脸颊。
楚楚听到她喉咙里翻腾着“吼、吼”的出气声。她的胸脯在黑纱下起伏得那么厉害,使楚楚感到她们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
“他的吻是怎样的?你在日记里记得太简单了,那一晚,在新楼客厅的门外,我又没能看清楚。快,告诉我。”突然,凡姝一伸手,紧紧抓住了楚楚的,“告诉我,他吻你这儿时,你快活吗?你,发抖了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楚楚拚足力气挣月兑了凡姝的手,气恼得脸通红,高声喊叫起来。
“因为他只吻过你,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因为我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讨辛子安喜欢的女人!”
凡姝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来,嘶哑急促,喷发着一种疯狂的热情。她浑身抖个不停,楚楚都能听见面纱里凡姝的上下碰得“嗑嗑”直响。
楚楚感到恐惧。她真想大声呼叫:快来人啊,把这个疯子拉开……但此刻她的喉咙里竟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变得只会一味地摇头,拼命往里退缩。终于,她的脊背已紧紧地贴住墙壁,再也无处可退了。
凡姝的身子也在不断往里挪,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所吸引。
“你快开口啊。你日记本上共有八处提到辛子安吻你。但我知道,一定不止!一共有多少次?你一次一次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听到了吗?”
凡姝那戴着黑手套的手举了起来,搁到楚楚的脖颈上,“他吻过你这儿,对吗?”
好凉的手啊,简直像是一块冰,透过手套都能感到一阵寒气!
凡姝的双手突然用劲,尖利的指甲隔着薄薄的纱手套住下掐去,从左右两面紧紧地卡住了楚楚的脖子。
凡姝的动作是那么突然而利索,楚楚毫无思想准备,来不及挣扎,已被她卡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凡姝说话的声音却已变成一副哭腔。她简直是在苦苦哀求:
“求求你,告诉我,好吗?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哀求得越来越可怜,但是在楚楚脖子的手也越来越用劲,整个身子都几乎压在楚楚身上。
楚楚的唇角涌出白沫,眼睛突然降得很大,视线却开始模糊昏暗,只觉得周围一片虚浮。她不知道是凡姝已飘飘忽忽地离她而去,还是她自己正在飘飘忽忽地离开人世……
正在这时,不知小古怪哪来的力气,竟然拖动沉重的铁链,一下子猛扑到床上,果敢地钻到凡姝与楚楚的身体之间。它那戴着嘴罩的脸紧压到凡姝脸上,同时四个爪子搭在凡姝的肩和身子,迸足全身的劲儿把凡姝往后压去。
凡姝吓了一跳,卡着楚楚脖子的手松开了。她仰倒在床上,只觉得毛茸茸的狗脸透过面纱戳得她生疼,小狗的爪子正在拽她的面纱,她只得紧紧地按住。狗爪又开始撕她的衣裙,仿佛要撕烂她的皮肉,她终于狠命地尖叫起来:
“快来人啊,救命啊!”
稀里哗啦一阵铁锁响,守在门外的两个男护士打开房门冲了进来。进门一看,只见一白一黑两个少女,好像经过一番厮斗,都已气息奄奄地躺倒在床上,而那只小狗却一如既往乖乖地蹲在床脚边。
一个男护士赶忙扶起凡姝另一个则奇怪地问:“哑婆!哪去了?”
凡姝已渐渐恢复了镇定,用手指指卫生间的门。
那个男护士走过去一看,原来卫生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哑婆一直被凡姝锁在里面。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哑婆毫无表情地走出来。她走到床边,俯身去看楚楚。
可怜被凡姝卡得半死的楚楚,直到此刻才缓过劲儿,微睁开眼睛。看到俯身向她的哑婆,竟不觉流出泪来。
哑婆不声不响,倒了杯温开水给楚楚慢慢喝下。
两个男护上见屋里没他们的事了,向小姐打个招呼,出门去了。
凡姝站起身,理好衣衫,提起桌上那个黑提包,不知是对哑婆,还是对楚楚说道:
“我要回家了。”
楚楚歪在床的一角,一言不发。她奇怪极了,怎么这个差点儿犯下谋杀罪的凡姝,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呢?这真是个魔鬼,人形的魔鬼!她盼望这个魔鬼似的女人赶快离开。
谁知凡姝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她打开提包,拿出一张报纸,向楚楚扬了杨,随手扔在门边的小桌上,冷冷地说;
“这是我带给你的,看看吧。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说完,她狠狠踢了小古怪一脚,就出门去了。
听着凡姝那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终于完全听不到了。楚楚这才长长地出一口气。她浑身筋骨疼痛,尤其是脖颈,更是火辣辣的。而胸脯,刚才被凡姝狠抓了一把,则感到说不出的腻歪恶心。在床上愣坐了好一会,她才慢慢下得床来。
小古怪亲切地磨着她的腿,她俯去,温柔地拍拍它的头;由衷地感激这个忠实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之后她到卫生间去检头洗脸,把脖子和胸脯擦了又擦。她要把凡姝留在那上面的痕迹全都擦个干净。
从卫生间出来,她感到轻松多了,这才想起凡姝临走时留下的那张报纸。她走到门边,从小桌上拿起报纸,随意地翻看着。
蓦地,一行黑体大字标题映人眼帘:
“名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将与宏泰企业女继承人沈凡姝小姐喜结善缘”
下面是较小的黑体字:
“定于本周日在仁汇天主教堂举行隆重婚礼”
就像遭到电击,楚楚的头脑轰地一下炸毁,又像被高明的武师使了定身法,她立时像一段木柱似地呆立在那里,对周围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感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原来是哑婆。
楚楚拼命控制住自己管乱的头脑,集中起目力来把黑体字标题下的那则报道看完。
报上说,半年多之前,辛子安先生和沈凡殊小姐已登报订婚。谁知不几天,沈家失火,辛子安的杰作,新造的幻庐被彻底焚毁,沈小姐也因烧伤住院治疗。治疗期间,长达数月之久,不曾公开露面,因而外界无稽传闻极多。然而事实上沈小姐除了脸和双手略有烧伤痕迹外,其余一切正常。辛子安先生对爱情忠贞不渝,对未婚妻始终一往情深,反而决定提前成婚云云。
报道的最后,不知是讽刺还是羡慕地说:今后,辛子安先生除了有一位长年披着面纱的新娘伴随之外,还将有一大笔遗产可以继承……
报纸从楚楚的手上飘落。刹那间,她一下都明白了。一切零散杂乱的头绪线索,因为这一篇报道而顿时被理清了: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诱饵。让自己冒凡姝之名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安慰舅舅舅妈,而是为了引辛子安陷入圈套,向她求婚。一旦婚约已定,就用不着她楚楚了,真正的凡姝就该上场了。
一场大火,多么狠毒,又多么巧妙。自己被他们软禁,而七年前在广州被火烧伤的凡姝就可以堂皇地出现在子安面前。她又拿着自己的日记,那些记着最隐秘的事和最隐秘的心曲的日记。有了它,谁都会被凡姝骗过去,只怕连子安也蒙在鼓里!
“本周日举行婚礼”,那不就是后天吗?等举行过婚礼,那就一切全完了。
楚楚猛地扑到门前,用多时未曾有过的蛮劲,拼命地敲,一边像疯了似地狂叫: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开门啊——”
上海虽然地处长江以南,但冬天冷起来却能冻死人。
偏偏这个礼拜日又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陷股的西北风夹着不知哪里来的需雪颗粒刮个不停。天空阴沉灰暗,行人个个嘴边冒着白气,缩着脖子往家赶,担忧马上就要下大雪。
仁汇教堂的大厅里倒是热气腾腾。这可能与教堂里烧着热水汀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挤满了参加辛子安、沈凡姝婚礼的客人。人一多,热气自然高么。
宏泰企业沈老板的千金结婚,本来就是一大新闻,上海滩有多少人想来捧场。何况,关于这位神秘的、大火后从未公开露面的新娘,传说很多。据说.她的脸烧得如鬼银般吓人,但也有人说,依然窈窕可爱。到底真面目如何,谁不想亲自一睹?正所谓耳闻是虚,眼见为实,今后一段时间茶余酒后的谈资,还有比这更精采的吗?
新郎也同样引人注目。辛子安虽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但他毕竟是被一份小报恭维为“上海滩今年最佳丈夫人选”的呀!
不说婚礼的排场之类,就凭新郎新娘的身份、丰采,便足以引得好奇者千方百计要弄到一张今天的请柬,至于那些新闻界人士,更是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早早地在教堂等着了。
婚礼尚未开始,人们等待着,谈笑着,情绪兴奋而热烈。
教堂主台后的推慢撩开,两个执事手举烛台引导神父出来了。
婚礼进行曲中,新郎辛子安由弟弟辛子玄陪同,沿着红地毯走向台前。
人们的目光聚光灯似地集中到这两个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身上。当然,辛子安更出色一些,他那深沉而略含忧郁的眼光,使他比周围任何人都更高出一头,仿佛有一种凌驾世表的气派。
辛子安顾不得人们对他的观感。他身穿三件套黑色西服,脸色也同黑西服一样严肃而古板。刚迈进大厅,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冲得他一阵头晕。他定了定神,跟上音乐的节奏,在弟弟陪伴下,慢慢走到神父对面站定。
辛子安的心比今天的天气还要阴霞满布。置身在这豪华的结婚大厅中,周围全是高雅华丽的男女宾客,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有哪一个新郎会像辛子安这样,在等待着迎接新娘的时候,竟会如此郁郁寡欢?有谁知道,此刻他脑中唯一的想法意是:原来,寂寞并不是热闹和繁华所能驱赶的!
辛子玄站在哥哥后面约半步远。他从侧面焦虑地凝视着哥哥。
这哪里像是正在举行婚礼的新现倒像是要走上绞刑场的囚徒,他的神情是那样落寞、沮丧,甚至绝望。
哥哥啊哥哥,难道今后你就日夜熬着这一份孤寂,无奈地走完你的人生?
现在,人们的眼光都已向后转,等着大厅的门再次打开,等着新娘的出现。
宾客中,只有天姿戚着双眉还在凝视着辛家兄弟俩。本来她不想来参加这个婚礼,她不忍看着子安与那魔鬼般的凡姝踏上新婚的喜坛。可是哥哥硬求着她,要她先带秀玉和小宝到教堂去。他说公司还有点儿事,自己办完就直接赶去,不会误了婚礼。而子玄也要求她来。他说:“我心里憋得厉害,怕到时万一控制不住会失态。你在场,对我能起镇定作用。”
翘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大厅的门向两旁缓缓打开,新娘沈凡姝挽着父亲沈效辕的手臂,出现在大厅门口。
那是新娘!人们无不睁大眼想看个仔细。
一身雪白纱裙,头上戴着鲜花做成的花冠,花冠下来着厚厚的白色面纱,把整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戴着白纱手套的双手捧着一大余名贵的鲜花。
结婚进行曲奏得更响亮了。沈凡姝沿着红地毯铺成的通道缓缓走来,微微昂着头,姿态高贵而优雅。随着跨步的节奏,她的面纱一飘一飘的,有着新娘所特有的神秘而美妙的韵致。身后还有两个小俟相,为她托着长长的婚纱。
走在新娘身旁的沈效辕,今天也是一身西装。他面色庄重而微露喜悦,顾不上和相识的亲朋好友略略点头,打个招呼,而是两眼正视前方。
这些天来,捕房扣着老赵不放,他为此花了不少钱和功夫,而竟未能奏效,心头着实烦乱。但他仍顽强地排除一切烦恼,为凡姝操办婚事。这件大事总算顺利地如期举行。
他看着在神坛面前笔挺站着的辛子安的背影,想到再过一会儿,辛子安就成了凡姝的丈夫,自己的快婿,不觉释然地浮现出一个淡淡的难以觉察的笑容。
大厅里,人们的视线都紧盯着那个正走向婚坛的新娘。镁光灯一闪一闪,照相机叽哩拍啦响个不停。有的人在窃窃私语,评论着新娘毕竟是大家闺秀,气度不凡,也有的人兀自猜度着那面纱后面将是一张怎样的脸面。
新娘终于来到新郎身边。
一对新人面对神父并排站立着。
主婚神父庄严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戴起老花眼镜,伸出手拿起早已放在神坛L的《圣经》,准备主婚。
这一刻,整个教堂里安静极了,音乐已然停止,主婚神父还没有开口说话。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正前方,记者们已准备好,只等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时,便按下快门。
就在这时,已经关闭的大厅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闪进来一个人,一个全身都裹在带帽的宽大黑斗篷里的人。此人脚边还跟着一条一瘸一拐毛色雪白的小狗。
于是,就在这庄严肃穆、鸦雀无声的情形下,这一人一狗踏上了直通婚坛的大红地毯,开始义无反顾地前行。
后排的客人以为这是哪位迟到的贵宾,心里虽有些疑惑,但也无人出头阻拦。谁知这是个什么身分的人物,瞧那打扮和气派,怕不简单!
随着这一人一狗的前进,看到他们的人自然越来越多。只是背对着大厅门,全神贯注于主婚神父的一对新人,站在新人身后的沈效辕、辛子玄,以及沈天姿那样坐在最前排的客人,却还始终没有注意到。
主婚神父已经翻到《圣经)上他需要的那一页。他用洪亮的嗓音开始说话:
“各位尊贵的来宾,今天我们聚在这儿……”
突然,他发现不太对劲。在新娘身后托着婚纱的两个小滨相旁边,怎么多出了一个全身穿黑的人?在这喜庆的地方,哪里来这么个穿丧服的女人!这倒是他自从为人主婚以来,尚未碰到过的。他的话刚开头,又不好发问,不觉犹犹豫豫地住口了,从眼镜上方紧盯着那个披黑色斗篷的人。
神父的停顿未免长了一点,全场的人全都奇怪起来,不约而同地顺着神父的视线看去。
只见那黑衣人轻轻一动,斗篷抖落到地上,一个披着长长的黑发,身穿浅蓝色羊毛长裙的姑娘,像变戏法似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个多么俊俏飘逸、清雅柔媚的姑娘!一股逼人的清气,从她身上四射出来。使大厅里的女宾顿时黯然失色。惊赞之声四起,像一阵小风卷过整个礼堂。
大厅里,有几个客人见过失火前的凡姝,这时,诧异地交头结耳:
“凡姝!这才是沈凡姝么!这是怎么回事?”
神父的突然住口,大厅里的骚动气氛,终于连蒙着面纱的沈凡姝也感觉到了。她透过面纱斜眼到身边的父亲正转过头去看什么。她也顾不得新娘的矜持,回过身去。
整个大厅里,直到此刻还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着什么的,大约只有新郎辛子安一个人。他的心早已因极端的痛苦而麻木。从沈凡姝以新娘的身份站到他身旁起,他就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头待宰的羔羊。他的心已冻到冰点以下,整个人也就呆滞得像个牵线木偶。甚至当辛子玄狠命地拽他的衣袖,让他朝后看时,他都木然不知。
但是,架不住辛子玄持续不断地努力,他终于抬起头来,朝弟弟看一眼。
只见辛子玄脸色煞白,两眼因为激动而炯炯发光。并且,见子安终于转向自己,他就歪歪嘴做个向后看的示意,同时就急促而兴奋地说道:
“快,你快看!”
辛子安慢慢地先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向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立刻让他浑身血脉贪张,呼吸急促起来
天!他看到了谁?
楚楚!那是他的楚楚!梦过千百次,呼唤过千百次的楚楚。她仍是那么美,仍然是一个天使!
就在这一刹那,辛子安恍然大悟;失火前的楚楚,曾经自称为凡妹,但自己身边的这个凡姝,却根本就不是楚楚。自己差一点就要跟一个冒名的假楚楚结婚了,好险哪;
那边,楚楚也在凝视着他。
他们的眼光交会了,犹如迸发出耀限的火花,他们的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楚楚那惨白的面容,漫上了一层红晕,那如墨玉似晶莹的眼睛,顿时溢满了柔情蜜意。
而辛子安呢,重逢的喜悦鼓荡着他的心房,膨胀在他的每根血管里,他那似乎麻木的神经,如今一阵阵快乐地颤栗着,他的身心被极度兴奋和激动的狂潮吞噬了。
这时,子安既忘记了礼堂里的人群,也不知道自己已涕泪纵横,他像是从窒息中挣扎出来似地唤道:
“楚楚!”
刹时间,楚楚眉尖轻颤,鼻翼扇动,泪珠沿着腮边纷纷滚下来。
她双唇龛动,却发不出一丝声息。她多么想走向辛子安,投入他的怀抱。但刚刚挪一挪脚步,一阵猛烈的晕眩,她摇摇晃晃向红地毯倒去。
幸好子安已经恢复了他那超人的机敏。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了差点儿倒地的楚楚。
直到这时,被楚楚的突然出现搞得措手不及的沈效辕,才指着楚楚发出一声怒吼:
“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几个宏泰企业的职员应声走上前去。
但他们立即发现,在辛子安和楚楚身边,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们摆出的架势向人们清楚表明:谁敢上前动一动,有他好受的!
宏泰职员自知不是对手,灰溜溜地缩了回去。本来么,他们今天是来贺喜的,维持秩序并不是他们的职责。谁让沈效辕事先没考虑到会出现意外,请几个巡捕来保证治安?
就在这一进一退之间,站在辛子安身边的一个大汉,附在他耳边说:
“辛先生,快走,门外有车。”
辛子安来不及问他是谁,立刻抱着楚楚,快步走向大厅出口。
主婚神父目睹这一切,无可无不可地站着。
沈效辕、沈凡姝眼睁睁看着丰子安远去,心里慌急,一时却不知如何才好。
那几个大汉则簇拥着辛子安,一起朝外走去。辛子玄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在场的众宾客,被婚礼中出现的戏剧性场面所震动,整个大厅一时竟寂然无声。连一向最敏感灵活的新闻记者都没想到按动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快门。直到辛子安抱着楚楚即将走出礼堂大门时,他们才醒过神来,举起相机,撒腿跟了出去。
可偏偏在这时,大厅里又出现了另一个高潮。
那朝都没留意的小狗,不知怎地已窜到新娘身边。正当她呆若木鸡地瞪视着远去的辛子安而毫无准备时,这不起眼的小家伙竟一下跳起来,四个爪子一起用力,一把扯掉了她罩在脸上的面纱。
凡姝吓了一跳,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她不叫犹可,这一声尖利的叫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下,大厅里才真像开了锅似的,全乱了。
站得距凡姝稍许近一些的男女宾客纷纷倒退清场。
许多人被她那副尊容吓得当场闹过气去,孩子们则哇哇大哭起来。
有个女人忘乎所以地狂叫:“鬼!鬼来了!”这就更引起一片混乱,有想往门口逃的,有想上前去看个明白的。
那些还没跑出大厅门口的新闻记者,这时又赶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向后转,冲开吵吵嚷嚷夺路离开大厅的人群,奔到慌乱地用手遮挡面孔的凡姝身边,拼命摆动相机快门,直到她晃晃悠悠地昏倒在地板。
教堂门口一辆小卧车正大开着车门,子安抱着楚楚登上了车。刚报了一脚之仇的小古怪,欢快地叫着,“哧溜”一下也钻进车里。
汽车迅速地开走了。
沈效辕始终保持着清醒头脑,他毫不理会躺在地上被人像动物般围观的女儿,双眼充满仇恨,紧紧盯住正在若无其事地混在人群中走出大厅的沈天求身上。
他刚才看得分明,那个告诉辛子安门外有车的彪形大汉,曾和在通道边上的天求私语了几句。他有充分把握断定:今天这一切,肯定与自己的侄儿沈天求有关。
仁汇教堂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随着涌出教堂的人流,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也成为今日卖晚报的小贩口里的特大新闻。
辛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还不时传来门铃声。来访者有的是两兄弟的好友,更多的是那些小报记者。他们好像看到一块大有油水的肥肉,使死死盯住不肯撒手。
辛子玄和天求兄妹坐在客厅里应付着这一切。
对于一般的来访者,他们一律挡驾。至于电话,他们的回答大体是“对不起,无可奉告”之类。只有对少数特别亲近的朋友,子玄才会多费些口舌告诉他们;
“沈效辕设了个圈套,想把他烧伤的女儿硬塞给我哥哥。就在婚礼前一刹那,这个骗局被揭穿了。这样的婚礼当然不能再举行。”
“听说后来出现的那位貌若天仙的姑娘;使沈效辕的阴谋败露。那么,这位姑娘她是……”对方听了子玄的简单回答不满足,往往会好奇地追问。
“那是我哥哥一直爱着的姑娘。他当初就是向这位姑娘求婚。他们之间已有婚约。但沈效辕利用火灾将烧伤的沈凡姝掉包……”
辛子玄只好再尽可能明液而简捷地回答。
不而,这些人没听道把其中原委讲清,听的人还是追问着不放。
也有的记者虽被挡驾,仍然软磨硬泡。既然见不到辛子安本人,他的兄弟无疑便是最重要的采访对象。他们想从子玄那里打听:当初与辛子安订婚的姑娘叫沈凡姝,那不正是沈效辕的女儿吗?后来到教堂来的姑娘又是进呢?两个女孩中究竟哪一个是辛子安的未婚妻?辛子安打算怎么办?他现在在哪里?等等。
子玄的回答倒也干脆:以前的事曲折复杂,一时说不清。至于今后怎么办?我想我哥哥应该同他所爱的姑娘结婚。要问他现在在哪里,连我也不清楚。
其实,辛子安哪儿也没去,此刻地和楚楚就在二楼他自己的卧室里。
一对历尽磨难的恋人,重新找到了彼此,此时此刻,真有相对如梦寐之感。
他们相拥着,坐在沙发上。
这间面积不大的房间里,似成的热浪在腾涌翻卷,而那张沙发,就好像一叶爱的小舟、飘游在这茫茫情海之中,其它都成为遥远而虚无的了。
一种属干楚楚独有的清香使子安陶醉。
哦,多么甜蜜,多么舒服的气氛。他这时才感到自己仍然存在着。在与凡姝相处中,什么时候曾闻到过这种馨香呢?自己怎么被凡姝的假象所欺骗呢?
自己从没认真拥抱过凡姝,除了在额头的轻轻一碰以外,简直就没吻过她。每当凡姝主动相就,自己的神经就特别紧张,立刻什么知觉都消失了,鼻子失灵还能闻出什么香味来?
他再一次贪婪地吻着楚楚,不禁想到,当楚楚一直在他身边时,对她身上的这种幽香似乎感受得也不如今天明显强烈。是失而复得,才显得格外珍贵,才体验得更加细微吧!
他把楚楚搂得更紧了。
楚楚自从被他从汽车里抱回家中,三言两语简单地讲了被沈效辕囚禁,又被沈天求带人搭救出来的经过以后,一直就那么情懒柔弱地靠在子安的怀里。她连眼晴都睁不开,只从她那长长睫毛上闪闪发亮的泪珠,子安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是啊,历经风暴的小船,终于驶进了避风港,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休息一番。
凝视着怀中娇柔睡莲般的楚楚,子安情难自已。
“楚楚,哦!我可怜的、可爱的楚楚……”他用唇轻轻触碰着楚楚细女敕的耳垂,柔情地呼唤着。
子安并不是要唤醒她。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要这样呼唤,他的满腔热爱就全部汇聚在这轻柔的呼唤之中。
这呼唤就像曼妙动听的音符,终于使楚楚睁开了眼睛。
辛子安迷醉了。他怀里的睡莲开放了。他和楚楚四目相对,用目光交流着爱的语言。
楚楚脸上带着那么一种如梦似幻的盈盈笑意,环顾着这间她曾经那么熟悉,又那么魂系梦绕的房间。
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甜甜的微笑从脸上飘走,代之以哀伤和惊恐。
还没来得及等子安发问,挣开了子安的怀抱,径直朝窗前走去,一直走到那幅油画面前。
自从《梦幻夭使》画像被凡姝粗暴地划破以后,子安就再也没去管它。现在,它就那么七零八落地竖在地上。
楚楚轻轻抚模着画幅。在杜美路四室里不止一次做过的噩梦:被人用刀一下又一下地划开皮肉,突然出现在她脑际。
随之而来,半年多噩梦般的生活情景,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男护士强制自己打针,服药,整天与哑婆沉默相处,她在镜中看到自己那张变得痴呆的脸,被凡姝紧紧掐着脖项的那种窒息感,被铁链锁着、皮罩套着的小古怪.自己对子安日日夜夜徒劳的思念和呼唤……自打被囚禁以后,她所度过的那些可怕的日子。蓦地,全部出现在她的眼前。
“哇”地一声,楚楚嚎陶痛哭起来。
子安一把抱住哀勃的楚楚,无限心疼地说:
“哦,别哭,楚楚。子玄说,画像能够补好。我马上叫他修补,好吗?‘’
楚楚摇头,眼泪疯狂地奔流在她脸上,又洒落到子安的衣襟上,她哭得浑身抽搐,说不出话来。
子安紧拥着她,让她贴近自己的胸膛。这才渐渐治好了她的颤栗和痛哭。
小古怪见女主人如此哭泣,从门边蹭到楚楚身旁。
楚楚俯子,从小古怪脖子上解下那颗钮扣,放在手掌心里,伸到子安面前,抽泣着说:
“子安,还记得吗?这是你衬衫上的。半年多来,我就是靠它……活着……”子安那灼热的眼光慢慢从那颗钮扣移到楚楚脸上,便深情地凝视了。
“你答应过做我的保护神的,你还会再离开我吗?”泪光荧荧的楚楚,摇着子安的肩膀问。
子安用无比狂烈的亲吻代替了回答。他那被火热的爱情烤得干焦的双唇,触到楚楚沾着泪水的面颊和嘴唇,楚楚像被电流击中,又一次软软地倚在子安怀中,让子安把她抱回到沙发上。
柔柔地、怯怯地半躺在沙发上,楚楚爱娇地可怜地说: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牢房里,子安。”
这令人心碎的要求,使楚楚带上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辛子安这个一贯持重的青年男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激情:
“楚楚,楚楚,你痴心若此,我为了你,死亦何憾!”
他用自己的手和唇抚慰着楚楚的头发、脸庞、洁白的脖项和细如凝脂的胸脯。
楚楚脸颊鲜红发烫,心跳加速,酣醉在他的浓情蜜意里,嘴里却在羞怯而无力地抗拒着:
“哦,不要,子安,不要……”
楚楚的羞怯更撩拨起子安心中的烈火。他把脸深深埋在楚楚的双乳间,申吟般地哀求:
“嫁给我,马上做我的妻子吧,楚楚……”
昨天,楚楚还在为将要永远失去子安而哭泣.此刻却亲耳听到了子安立即娶她为妻的要求。
她双手捧起子安的脸庞,那刚被泪水浸过的双眸流光溢彩,凝视着子安。
她又轻轻抚着子安那让她领受过浓烈爱恋之情的双唇,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地说:
“可是,你帮我造的幻庐烧了,你给我的戒指也被夺走了……”
“这些我们都不要,那只是沈效辕阴谋的一部分,”子安坚决地说,“我要重新给你戴上结婚戒指,重新为你造一格比原先好上十倍的幻庐。”
“不,子安,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有你,只要你。”楚楚说着,用双臂紧紧搂住子安。
子安突然发现,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上有几条粉红色的指爪伤痕。
他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弄伤了你?”
楚楚匆匆把衣领扣好,靠在子安肩上,向他诉说了前天凡姝去她的“牢房”,自己差点儿被她掐死的事。
子安听得心惊肉跳,“这个疯子!”他紧咬着牙关,气愤地说,又心疼地把楚楚抱到怀里。
“不,子安,也许,只是因为她太爱你……”楚楚柔声地说。
躺在子安宽厚坚实的胸怀中,享受着他的爱,楚楚心里不禁有了一丝对凡姝的同情。从凡姝问她的那些问题以及凡姝当时的神态中,她确信凡姝是深爱着子安的,而子安却一直在拒绝她,回避她。只是凡蛛提的那些问题,她实在羞于开口告诉子安。
“那不是爱。难道爱情可以是强制,可以是虚伪,可以是欺骗吗?”
子安,你不懂,女人有种种,爱情有时也可以使人变得残酷,变得奸诈的,楚楚想。
半年多的经历,楚楚毕竟成熟得多了。
子安突然回想起凡姝那伸到他衣服里面曾在他脊背上摩拳的皮肤粗糙的双手,那把他指出血来的尖利而参差不齐的指甲,难道这就是凡姝对他的爱?他恶心地打了个寒战,自语道:
“我们再也别提她了。”
他对路在门边的小古怪亲切地招招手。小古怪摇着尾巴过来了。
子安把它抱起,抚着它的头:
“谢谢你,小古怪。你保护了我的妻子,我永远感激你。”
“怎么,忘了它咬伤你的手了?不再怨恨它了是不是?”楚楚开心地调侃着他。
哦,久违了,那稚气而可爱的“是不是”,那调皮而诱人的笑容!
这才是我的楚楚!这才是我全身心爱着,我一直在寻觅着,寻觅着,而上帝终于恩赐给我的楚楚!
辛子安心中奏起了轻快的旋律,一种无比奇妙美好的感觉,使他抱起楚楚,在房间中央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又是几声。
子安极不情愿地放下楚楚,走过大开门。
门口站着子玄,轻声说;
“哥,沈天求要回家去了。他说,还想找你说几句话。”
子安内疚地一拍额头。只顾沉醉在与楚楚的重逢之中,忘了该好谢沈天求啦。
楚楚已经告诉他,她之所以能及时赶到礼堂,在即将举行的婚礼上夺回自己的恋人,应该感谢沈天来。
昨天半夜,是沈天求领着两个人,不知用什么办法进入囚禁她的杜美路褐色小楼。那看门老头和一直在她房门外值夜的两个男护士被打昏在地,还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和哑婆被开门声惊醒,猛看到几个陌生的蒙面人走进房来,简直吓坏了。幸亏沈天求及时月兑去面罩,凑到她耳边说,他们是来救她出去的。
那另两个蒙面人环视这间房间,刚想对哑婆动手,楚楚忙制止说:
“不要动她,她不会碍任何人的事!”
楚楚对沈天求所说的前来救她出去的话将信将疑,她怕这是沈效辕的又一个圈套。这时沈天求拿出一张报纸,就是凡姝曾经丢给她,登着辛子安和沈凡姝将要结婚的消息的那张。
明天就是礼拜天!事实上再过十几个小时,明天中午一过,那就一切都晚了。既然如此,何不冒一次险!
天求看出了楚楚的狐疑,说:“快跟我走后了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子安知道你们来这儿吗?”
“我还来不及通知他,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沈夭求保证道。
楚楚终于决定跟沈天求离开她蹲了半年多的囚室。她匆忙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哑婆还是那样毫无表情地走过来,解开锁着小古怪的铁链,取下它的皮罩。然后,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示意那两个汉子用这铁链把她绑住。
沈天求明白了,说:“对,把她绑在椅子上。这样她才能摆月兑干系。”
就这样,楚楚在沈天求帮助下,逃出杜美路那幢褐色小楼。直到这时,她才从天求那里知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医院,而是沈效辕的一处秘密寓所。
沈天求把楚楚送到一所住宅。一个讲得一口好汉语的日本女子殷勤地侍候她洗澡,换衣,吃饭,又请她在房中安心休息。
直到天大亮了,沈天求才又来到。他让那日本女人给楚楚穿上一件黑色斗篷,就带着她和几个大汉分乘两辆车子,离开住宅,去了仁汇教堂。
下车后,沈天求让那几个人从边门进入大厅,叫楚楚稍过一会儿领着小古怪从大厅正门进去。
“你一直向前走,到大厅尽头,就能见到辛子安了。”沈天求说完后,自己也先从边门走进大厅。
楚楚进去了,果然见到了她所渴想的爱人,冲散了沈效辕精心策划的婚礼。
这一切不都是要感谢沈天求的仗义相助吗?
子安对站在门口的子玄说;“请他再稍等一会儿,我这就下去。”
子玄下楼去了。
楚楚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我也和你一块儿下去。”
子安想了想,拿起自己的一件外套,披在楚楚只穿着一件薄羊毛衣裙的身上,拉着她的手一齐下楼去了。
当辛子安和楚楚在楼上的时候,沈天求已把沈效辕一手制造的阴谋,原原本本地说给子玄与天姿听了。
原来,早在七年前,凡姝在广州外婆家遇到一场大火,不幸被严重烧伤,治愈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凡姝是沈效辕的唯一继承人,但她必须为沈家生下一个男性后嗣之后。才能真正接管宏泰企业。于是,沈效辕找来善良、天真、不明真相的外甥女楚楚做替身,以凡姝的名义和辛子安结识并恋爱了。待他们订婚后,沈效辕亲自点燃了幻庐的大火。趁着一片混乱,他劫走楚楚并把她囚禁起来。几个月后,因毁容而蛰居多年的凡姝重新出现。这时,辛子安对于凡姝已经真伪难辨了。沈效辕父女深知辛子安是个重然请讲信义的君子,干是以曾有婚约为要挟,逼迫辛子安与凡姝成婚。而楚楚呢,却一直被囚禁着……
辛子安和楚楚下楼来了。
刚才已被沈天求所叙述的事实深深感动的天姿,一见楚楚,不禁热泪盈眶,她上前一把拉住楚楚的手,亲热地叫:
“楚楚,你受苦了。”
子玄却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责备子安:
“哥哥,你把我瞒得好苦!为什么不告诉我楚楚的事?要不是天求告诉我们,我一直蒙在鼓里。”
“对不起,子玄。楚楚当时答应了沈效辕,又要求我保密。我不能食言,对吗?好吧,现在让我正式向你们介绍,各位,这是我的未婚妻楚楚。”辛子安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子玄宽容地笑了。他明白,从此,在他哥哥的心目中。楚楚将是第一位的;而他,看来只能屈居第二了。
子安走到沈天求面前,诚挚地伸出手去说:
“沈先生,谢谢你。谢谢你救出楚楚。你所做的一切,我和楚楚将终生铭记。”
沈天求紧紧握了握子安的手,笑着说:
“不必称故,楚楚也是我的表妹么,我怎能对她不关心?不过,向你提一个要求。不要称我沈先生,就叫我天求,我们已经是亲戚了。”
“好,天求。”子安爽快地答应。
他们两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下。
天求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缓缓地说:
“子安,这件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马上和楚楚结婚。”子安毫不犹豫地说。
“那是没有疑义的。不过,你想到没有,沈效辕是否肯善罢干休?”
一提起沈效辕,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捶了一下沙发扶手说: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正要告他私设牢房,囚禁楚楚,还让女儿假冒楚楚来蒙骗我。”
天求摇了摇头:“这些罪状很难成立。你大概对我的伯父不够了解。他会狡辩说,楚楚有病,他是让楚楚在安静的环境中养病,这不能说囚禁。至于他的女儿假冒楚楚云云,那就更无法说清。无论是你们的订婚启事,还是结婚通告、请柬,上面印的都是辛子安先生和沈凡姝小姐的名字,他的女儿不就是沈凡姝吗?总之,对他这一套策划周全的阴谋,你拿不出证据。”
“他有人命!可怜的小翠,被大火烧死……”楚楚气愤而又悲伤地说。
“幻庐起火的原因,巡捕房调查了几个月,都毫无结果,你无法指控是沈效辕自己放的火。”天求为难地皱着眉说。
天姿忍不住插嘴道;“哥哥,我刚才正想问你,伯父的这个阴谋是怎么被你识破的?都是凭你的猜测吗?”
“当然不是,有人向我提供了情况。”
“不就得了,你就是最好的人证么。”天姿如释重负。
“我的傻妹子,你太夭真了!我这个身分没法当证人。沈效辕会说,我是因图谋沈家的产业,有意破坏凡妹的婚事。我的话在证人席上一钱不值。”
子安一直在旁认真听着,这时冷静地提出:
“天求,你刚才不是说,关于沈效辕设圈套的情况,是有人向你提供的吗?那么,这个人该可以作个人证吧?”
天求心头一惊,暗自埋怨自己刚才说漏了嘴。本来他根本不想把司机老赵扯出来,但他知道辛子安这人可不好对付,现在为了取得辛子安的信任,不能不说出老赵的事了。
“我正想把经过情况告诉你们。说实话,我早就怀疑伯父在凡姝的问题上玩什么花样,但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好听说伯父的司机老赵因撞了人被扣押在巡捕房。老赵是伯父最信任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瞒不过他。我就通过一个朋友,在审讯老赵时,把凡姝的事盯着问了问,老赵还真说出了实情……”
“老赵就是最好的证人么,何况他现在还被关押着,更不敢不说实话。”子玄兴奋地说。
“唉,别提了!老赵说出实情后,就害怕了。当晚就在牢房咬断舌头自杀。”
天求说的不是真话。
事实上,所谓老赵撞人被押,本来就是西村搞的鬼。老赵被押后,西村以被撞者是他手下的日本职员,撞人事件有政治背景为由,通过领事馆对捕房施加压力,逼迫他们同意由日本人对老赵私自提审。提审时,市川严刑逼供,终于逼老赵说出沈家实情。当晚,老赵就在牢房中死去,死因谁都弄不明白。
辛子安觉出天求活中有可疑之处。他哪来那么大的本事,仅通过一个朋友,就能打通捕房上下关节,逼老赵说出与增人毫不相关的这宗天大的秘密?
但是他很清楚,像沈天求这般世故油滑,只要他自己不想讲真话,那你就是再提出多少疑问,他也能解释得天衣无缝。
子安怀疑,沈天求下了这么大功夫去探听,甚至还牵涉上老赵这条人命,必有其他缘故,否则难以解释。难道他仅仅因为关心我和楚楚的婚事,就会这样做吗?
“那么,据你看,天求,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子安用心观察着天求的神色问。
天求为难地搔搔头皮:“我也为你们犯愁啊。我怕伯父还会要花招破坏你和楚楚的婚事。”
楚楚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对沈效辕心肠的歹毒,手段之狠辣,已有所体会。她真怕再发生什么事,真怕再和子安分离。
天姿忙搂住楚楚的肩,不满地责备天求:
“哥,看你说的!把楚楚都吓着了。”
坐在楚楚对面的辛子安,用眼光抚慰着楚楚。
看着他紧抿着嘴唇的坚毅的脸,楚楚勉强笑了笑。
楚楚那怯怯的、忧郁的笑,使子安心中一阵抽痛。
呵,亲爱的,你受够了苦。但是,请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碍着这么多人在场,辛子安无法向楚楚明说,他只能用眼神来表示自己的心声。
天求拧着眉头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好像突然想起个好主意:
“办法倒是有一个。子安,你还记得吗?我们社长说过,三木总裁的儿子三木弘先生。直想和你交朋友。我们的社长西村先生对你也十分景仰。”
子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天求偷偷朝他瞟一眼,不知他怎么想的。
其实,一听天如此说,子安心里已开始警觉起来。他联系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不好,在这件事的背后,有日本。
果然,天求接着说:
“你想想,我虽然从老赵口中知道楚楚被关在杜美路,但凭我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把楚楚弄出来?我想来想去,只好决定找西村先生帮忙。”
“为什么去求他?你应该来告诉哥哥和我么!”辛子玄不满地说。
“你们两个都是书生,不会动武。时间又那么急,婚礼马上要举行。这事儿万一弄不成,连累了你们,更麻烦。好在西村一听我说是去搭救辛子安的未婚妻,二话没有,爽快地派四个人归我调拨,这才把楚楚顺利地送回子安身边。”
原来是这样。当楚楚告诉子安,昨晚天求把她从杜美路四室救出来后;曾把她送到一处住宅休息,里面有个讲汉语的日本女人时,。子安还以为这大概是夭求的日本情妇。现在看来,这些都跟三木会社有关,是他们安排好的。那么,他们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
“天求,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还可以继续得到他们的帮助,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子安不紧不慢地问。
“对啊!”天求欣喜地拍拍子安的肩,“事实上,西村先生早已表示过,他可以尽快安排放和楚楚离开上海到日本去。这样,沈效辕就鞭长莫及罗!你们也可远离那些烦人的记者以及报上无聊的胡说八道。”
真叫三句不离本行,图穷而匕首见。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那么所谓三木弘要和我交朋友,恐怕也离不了这个目的吧!
是啊;我如果真到日本,不但他们多了一个受他们驱使的奴才,而且在政治宣传上,也可以做不少文章。他们不是在那儿鼓吹大东亚共存共荣吗了真悟不知耻!子安愤愤地想。
要不是看在沈天求毕竟救出了楚楚,而且天姿在座的份上,辛子安真想痛骂沈天求一顿。
“请你代我谢谢西村先生,”子安态度严肃地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不过,请郑重转告地,我辛子安绝不会在当前日本和中国处在这样一种关系的情况下,离开祖国去日本。我不怕沈效辕,也不怕什么舆论压力。我就不信,借大的中国,就没有我和楚楚两人的立锥之地。”
天求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不过,他并未完全死心,临行时一再老着面皮,要子安再认真考虑一下他的建议,说是过两天再来看他和楚楚。
子安要求天姿今晚留下来,陪陪楚楚。她们俩就睡在他的卧室里,而他自己准备睡客厅的沙发。
天姿很乐意地留下了。
四个好朋友围坐在客厅里,虽然今天这一天,人人都很累,但谁都不愿去睡。他们要聊的话实在太多了。
聊了一会,天姿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们饿不饿?厨房炉子上还炖着一大锅鸡粥呢。”
“是林妈的手艺吗?”楚楚问。
天姿点点头。
楚楚拍着手说:“太好了。我爱吃林妈做的东西。我还真有点饿了。”
是啊,这整一天,她还没吃过什么东西,能不饿吗?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子安不禁自责起来。
“放心,楚楚。今后啊,你就要天天吃林妈做的饭菜了。对不对,李家大少女乃女乃?”天姿故意和她开玩笑。
一句话把楚楚闹了个大红脸。她斜睨子安一眼。见子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更不好意思了,追着要打天姿。
天姿哈哈笑着,东躲西跑,客厅里洋溢着活泼愉快的气氛。
子玄笑着拦在她们俩人中间:“行了,天姿。快去把粥端来,我也饿了。”
天姿去厨房了。子玄告诉子安,林妈今晚一直不肯回家,说还想再看一眼“那个真的,漂漂亮亮的沈小姐”,并且摆出个大预言家的架势说:一我早说,那个烧伤脸的,才不是什么沈个姐呢,那是个鬼魂。幸亏大少爷命大福大,那鬼怪到底勾不住他。”
天姿端着个大锅出来。子立从柜子里拿出点心,装了满满一盘子。楚楚帮着天举把鸡粥盛在碗里。
正在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说不定又是什么无聊记者,我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子玄说着向电话走去。
他拿起听筒,听了两句,转回身来,皱着后对子安说:
“哥,是沈凡姝打来的。她说要找你说话。”
“别理她,挂断拉倒!”大姿叫道。
“不,我听听,看她说什么。”子安伸手阻止子立,一边去接过话筒。
屋里的另三个人,都注意着子安脸上的表情——他们听不见凡姝说些什么,但都想从子安的脸色作出判断。
尤其是楚楚,她的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端着粥碗的手微微颤抖,似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辛子安神情严肃地捏着话筒。人是很奇怪的,通电话时明明看不到对方,但脸上的表情却总是跟对话的内容相符相配的。很少人能够做假。
看得出来,凡姝的话语让子安很不高兴,很不耐烦。最后,只见他紧皱着眉头答了一句:
“你不用再说了。我再考虑一下,等决定后,答复你。”
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她找你什么事了”子玄问;这虽然是代表大家。
“她说,要和我谈一次。”
“真不要脸!她还能谈出个什么来!”天姿轻蔑地撒嘴。
“你准备去吗?”子玄又问。
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凝视着楚楚,想听听她的意见。
楚楚没有说话,性急的天姿又忍不住了:
“我看别去,她那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楚楚放下手中的粥碗,双手支颐,忧愁地轻声自语:
“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然后,她信赖地看着子安说:
“不如你去见她一次,好好跟她说……”
楚楚没把话说完,子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让他告诉凡姝,希望凡姝理智地斩断对他的所谓“爱情”,妥善地了结他们之间的关系。
呵,楚楚,你太善良了,善良得让人心疼,沈效辕和沈凡姝那样对待你,你还要我好好跟她说,还要为她着想。有这样仁至义尽的情敌吗?
子安朝楚楚感动地点点头,然后对子玄说:
“你帮我给沈凡姝回个电话……”
“现在就打?”
“是的,现在就打。告诉她,明天下午,我去。”
他看到楚楚给了他一个赞同的然而又带点儿凄然的笑。
第二天,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下午三点左右,辛子安到了沈家。
华婶把他直接领进了凡姝的起居室。
凡姝正背门而立,一头长长的黑发技散在粉红色的毛料衣裙上。
她明明已听到辛子安的脚步声,听到辛子安已站在她背后,但她偏偏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子安不禁又一次骂自己好糊涂:即使单单从背影,也能够明显看出凡姝与楚楚的不同。
楚楚比她要瘦削些,显得更为匀称而颀秀,尤其是肩膀和腰肢的曲线,更柔软优美,怎么早就没能发现呢?
“你不准备向我道歉吗?”凡姝毕竟憋不住劲,硬压着火气,平静地开口了,一面就缓缓转过身来。
她今天戴了顶黑色宽边帽子,一朵与帽子相配的黑色绒花,佩在左胸。从帽沿上垂下一截黑色的面纱,正好遮到她的下巴。令辛子安惊讶而不解的是,她的手指上竟然还戴着那枚他给楚楚的订婚戒指。
辛子安感到面纱后面那一真一假两只眼珠都在死死地盯着他,他说:
“道歉?为什么?我不明白。”
“为昨天在婚礼上,你竟然抛下新娘,独自一人离去。”
“我不是独自离去,我是带着本来就该做我新娘的楚楚一起离去的。”子安说得理直气壮。
那块黑色面纱在微微颤动,凡姝的呼吸粗重起来。但她仍强制着自己,用平稳的语调说:
“那么我呢?人人都知道你是向沈凡姝求的婚,你该娶沈凡姝为妻子。”
她故意用右手转动着左手戴着的那枚订婚戒指,似乎自己正在欣赏那枚订婚戒指闪出的流异光彩。
这订婚戒指倒是货真价实的。是幻庐大火那一夜,硬从楚楚手指上摘下来的。
子安看着那戒指,想到他们对楚楚的残暴行为,不禁怒火中烧。何况,到今天,凡妹还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行;本来想同凡姝平心静气谈一谈的念头被无形打消了。
“我想这个问题不必由我来回答。”辛子安的话锋变得锐利起来,“你们精心设置了一个谜,以为可以遮住天下人眼目。可惜,如今我已掌握了谜底。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谜并不精彩,更不高明!”辛子安说得慷慨激昂。他的声音在这屋子里嗡嗡地回响着。
好像浑身的肌肉突然绷紧了,沈凡姝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屋里静了片刻,似乎他们两人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看谁忍不住先说话。
还是沈凡姝沉不住气,她轻声说:
“你请坐。”
子安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凡珠说着走过来,把刚从衣裙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张发黄的小照片递给子安。
子安莫名其妙地接过照片。上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照片太小,本来照得不清晰,再加时间长了,看不清女孩的五官长相。但至少可看出,这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
“这就是我。七年前,在大火把我烧伤之前,我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凡姝幽幽地说。
沉吟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问道:
“如果不是被火烧成这副鬼样子,你会爱上我的,对吗?”
这是一句询问,但凡姝说得就像在叙述一桩肯定的事实。
“我们之间只有很肤浅的了解,根本谈不上爱不爱。”子安坦率地说。
“可是,子安,我深深地爱着你!”凡姝热情地叫道,又向子安走近了几步,她的裙摆已碰到了子安的膝盖,“我比楚楚更早爱上你,要早得多。当我第一眼看到报上登的你的照片时,我就爱上你了,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当时就说过,除了你,我决不会再爱任何男人,我一定要嫁给你!”
于是,你们父女俩就设计出这个恶毒的圈套,出卖楚楚,引我上钩!辛子安愤愤地想。
你们是有罪的!辛子安真想对着凡姝大吼。
“子安,我比楚楚更爱你!”凡姝嗓音颤抖,她俯来,面纱飘拂到子安脸上,“两年多来,我无时不在梦想着做你的新娘……”
凡姝那戴着订婚戒指的左手触到了子安的唇。
子安猛地把她推开,从沙发上站起。他几步走到窗前,用力松了松领带,感到从喉咙到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
凡姝跌坐在他刚离去的那张沙发上.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哺哺地说:
“婚礼前,我有两夜没合眼,想象着当我成了你的妻子后,我将会有多快乐,我……”
她猛地打住话头,坐直身子,整整面纱,嘻嘻地笑起来。
“小古怪!这狗是有点儿古怪……”
听到地突然说起了小古怪,子安警惕地回过身来。
他见凡姝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左胸上那朵绒花不知何时收她取了下来。此刻,她的双手颤抖着,正神经质地撕着绒花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