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坐落村口小路边,也不知是哪朝年间建的,年久失修,四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斜挂门楣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
紫冥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个喷嚏,惊飞屋梁间藏匿的数头蝙蝠。
这余幽梦,怎么找了这么个破烂地方落脚?
紫冥掸着掉了满头的灰,打量四周。祭坛上供的泥像都已油彩剥落残破不堪,惟有那张供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一模桌上,尚留余温,显是不久前还有人坐过。
眼看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他往桌上盘腿一坐,倒半点没想乘此机会在祠堂周围布毒。
“我紫冥驱毒的本事可不是吹的,才不怕误伤到你的宝贝女儿。不过,唉,算了……”他对自己做个鬼脸——阮烟罗似乎不喜欢他用毒术。
那个男人看似随和,其实心如铁石,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拖不回头。他还不想被赶出客来顺,失去漂泊年余才找到的一个令他心境稍安的栖身之所。
谁叫阮烟罗的身上,就是有那种让人心情平静,仿佛游子归家般温暖的气质,叫人无法自抑地想在他身边停留。
“呵呵,难不成我真是当他老妈子了,啊哈哈……”想到昨晚阮烟罗为他修剪脚趾甲的情形,紫冥不禁笑了起来。
从小失了双亲,他也分外依赖这亦父亦母的温情呵护。那自幼遭母亲冷眼的余幽梦,想必也正是因为阮烟罗形之于外的温柔,才义无返顾地深深陷了进去。然而,剥除温和的外衣,他却无法让那颗心屈服。
“你比我可怜……”紫冥幽幽叹息,自言自语。
燕南归逝去的时候,他也曾痛不欲生。但怎么借酒浇愁,他依然清醒——那个人已尸骨成灰。想要浇灭的,或许只是自己心底的痴。
可阮烟罗还是活生生的。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求不到丁点爱意回应,余幽梦的痛楚,绝非局外人所能想像罢。
心头微微刺痛,他托着下巴发起呆来,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吸。
泥像后有人!
“谁?”紫冥双手一撑桌面,凌空一个倒翻跃至泥像后,右脚已朝那人踢去,百忙中看清那人面目,硬是顿住了。
是宁儿。她双眼紧闭,蜷编着躺在泥像后,气息十分平隐,显然只是被封了穴道。
紫冥一愣,想不到余幽梦居然如此托大,竟将宁儿单独留在祠堂。定下神,拍开了宁儿穴位:“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人呢?”
宁儿茫茫然睁开眼睛,望着紫冥,还有点稀里糊涂。
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才清醒,“哇”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生平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紫冥一下头都大了,吼道:“你再哭,我就不救你回去了。”
这招果然奏效,宁儿立时收了眼泪,却仍在不停抽噎。
抓住紫冥衣袖,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惊恐:“不要,不要丢我在这里。那个人好吓人,我不要再看见他。”
“他打你了?”
紫冥见她怕得厉害,不禁皱眉。心想以余幽梦的乖戾性情,必然恨极宁儿,指不定已将她折磨了一番。
宁儿打个寒颤:“那、那倒没有,可他看我的眼神好恐怖,好像要把我撕碎一样……”
那还用说?没受皮肉之苦算你运气好了。紫冥一时间倒有点佩服起余幽梦的忍耐力来。要是换做他易地而处,不让宁儿好好吃顿苦头绝难平心头之恨。
“那他人去了哪里?”紫冥看着缕缕阳光从屋顶破瓦缝隙里漏进,已近正午。他一把拎起宁儿:“先离开这里再说。”
宁儿跌跌绊绊地跟着他,一个劲地点头:“是、是,快走,他出去找吃的东西已经好一阵了,要是被他回来撞到就完了。”
紫冥奇道:“你怎么知道?”
宁儿脸一红:“我今天醒来,肚子饿得狠。他开始一直很凶地瞪着我,后来,后来听到我肚子叫了好几声,他忽然说要出去找些吃的给我,然后在我背上戳了一下,我就晕过去了……”
紫冥听她说得外行,竟是半点也不懂武功,也懒得去跟她解释。料想阮烟罗自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沦为废人,对江湖事定已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再与江湖扯上丝毫瓜葛。
不过,他是决计想不到,那余幽梦竟然还会替宁儿去搜罗食物。
嘴巴张了半天才关拢,忆起自己也没吃早餐,他模着扁瘪的肚皮,叹道:“他还真是好心情,咳,咱们也快回去,叫爹爹煮点好吃的……”
正偷偷咽着口水,听到祠堂门外一人冷冰冰地道:“你们以为还能回得去么?”
余幽梦全身杀气凛凛地走进,衬着背后光影,不可逼视。
他手里,却捧着几个粉色诱人的桃子,上面犹带水露。
紫冥一惊后即刻恢复镇定,反朝余幽梦笑了笑:“余前辈,你跟阮前辈之间的恩怨,宁儿姑娘一概不知,你就不要为难这女孩儿家,不如让她回家。前辈若要人质,晚辈愿意代她留下来。”
有宁儿这个累赘,他决计无法带她全身而退,倒不如诱余幽梦放她回去。他一人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与之大战一场,想月兑身应当不成问题。
宁儿自见余幽梦,早吓得缩在紫冥身后,浑身发抖。
听到紫冥说要替她留下,她顿时愣住,想起之前总是对紫冥恶声恶气,不由一阵羞愧,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呐呐开不了口。
余幽梦也是一怔,随即怒火上冲,摔下桃子,厉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深藏心底的往事,阮烟罗居然说给这青年听?
“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他人呢?自己为什么不来见我?”
“晚辈只是‘客来顺’的住客。”紫冥看着余幽梦脸上毫不掩饰的嫉意,忍不住苦笑。
这男人,虽然年纪长他一截,却喜怒哀乐通通形之于色,难怪阮烟罗只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弟弟看待。
“住客?”余幽梦忆起昨晚阮烟罗对紫冥的担忧神情,半点也不信,杀机更炽,衣袖微扬,便待挥掌拍出。忽听祠堂外,鹰啸划过长空。
黑鹰双翅掠风,飞进祠堂,停在余幽梦肩头,爪间抓着个羊皮纸卷。
余幽梦脸色微微一变,取下纸卷还没打开,轰然一声巨响,祠堂那扇本就破烂不堪的大门碎成几片。
尘土飞扬中,四名青衣皂帽家丁装束的精悍汉子,抬了张榻轿,飞步奔近。四人步履整齐,竟似个八手八足的高手,行动敏捷之极。
“秦苏公子!”宁儿第一个叫了起来。
紫冥眉头大皱,他可记得清楚,秦苏昨天狙击那什么连环七兽用的暗器上,刻着“御天”两字。这始终没露过真面目的秦苏,多半是御天道的人。要他以一敌二,还要保护宁儿,谈何容易?
先下手为强!他心头杀机一起,双手在袖底一翻,正想投毒,一个轻柔的声音细若游丝飘进他耳孔:“紫冥兄弟,在下是受阮店主相托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请将宁儿姑娘交于在下保护。”
紫冥吃不定真假,微一踌躇。
秦苏“千里传音”带上几分焦急:“在下若是与姓余的一伙,大可联手对付你,将你两人一举擒下,岂不更省事?又何必来诳你?”
这倒不错!紫冥不再怀疑,猛回手,一指点了宁儿晕穴,免得她大呼小叫地添麻烦。手掌在宁儿背后轻轻一送,将她抛向榻轿,笑道:“接住了。”
宁儿跌进玄纱,那四个家丁齐声吆喝,掉转脚跟就往外奔。
余幽梦怒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
儒袖一挥,数点淡若无痕的光影疾飞而出,如长了眼睛般直追那四个家丁,不偏不倚都从四人颈中血管割过。
哧哧几声轻响,四人脖子鲜血狂飙,肩头榻轿坠落。
没等轿子落地,余幽梦奇猛的掌风也跟着拍到。
紫冥要出手相助已来不及,不禁替轿中人捏了把冷汗。
玄纱后秦苏清喝一声,轿顶突然开裂,一人白衣翩翩,抱着宁儿急纵半空。身子刚飞出榻轿,余幽梦的掌力也至,榻轿顷刻化做无数碎木残屑。
好险!紫冥暗自一咋舌,不忘抬头仰望,想一睹秦苏的面容。入眼竟是一张画得重彩浓艳的面具。
“装神弄鬼!”
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一个当然不用怀疑是紫冥,另一声,却出自余幽梦之口。
“还想逃?”他掌心一翻,劲风呼啸,飞旋着追击秦苏势尽下坠的身影。
秦苏凌空翻个跟头,头下脚上,也对着拍出一掌,力道之强,居然不比余幽梦逊色多少。
两股真气一撞,紫冥被余波逼得连退两步。
秦苏借着这股反弹之力,反而似支离弦之箭直向上射,背脊一弓将屋顶撞破个大洞,刷地蹿了出去。
待余幽梦和紫冥挥袖扫尽掉落的无数瓦片灰尘,秦苏笑声已远在十丈开外:“多谢余前辈出力送在下一程。”
“啊哈哈……”看着余幽梦气得铁青的脸,紫冥虽知自己不该再火上浇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闭嘴!”满月复怒气正无处发泄,余幽梦低啸一声,黑鹰直扑紫冥。
扁毛畜生,又来凑热闹!
紫冥骂一句,正要出剑,陡然间一阵甜香直冲鼻端,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瘫倒在地。心里却是惊异大过气愤——这二十年前就名震天下的一代大魔头,竟然还会用迷药来暗算对手!而且用的还是鸡鸣狗盗的江湖下三滥才会去用的“五鼓返魂香”。
这么寻常不入流又丢面子的迷药,他五岁的时候,就扔进垃圾桶里了。
“差劲!”他这使毒的大行家,居然如此大意就被迷倒,太丢脸了。
晕眩只不过一瞬间,长期与毒物为伍,他体质也异于常人,深呼吸数下,已驱散药力。
他刚想撑起身,余幽梦一只脚踩上他胸口,足尖正踢中他膻中要穴。
紫冥头一摇,砰地又摔回地上。这次,是真正无法动弹。
“敢骂我差劲?”
余幽梦斜睨脚下满脸不服气的青年:“那日你对付那些王兵和两个匪类,还不是用了毒药毒虫?一样是用毒,不管我用什么迷药,反正是我赢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啊?那天余幽梦也在附近?紫冥倒是一怔,随后释然——怪不得昨晚余幽梦见到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原来又是你。”
余幽梦冷然一笑,不再理睬他,展开那卷羊皮纸,一路看,脸色忽阴忽晴,喃喃道:“原来如此……哈哈!”
掌心一搓,揉碎了羊皮纸。偏头对紫冥打量好一阵,突然揪住他胸口衣服,将他拎起就走。
“喂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怎么不继续在祠堂等阮烟罗来了?紫冥瞪大了眼睛:“还有,你解开我穴道让我自己走好不好?现在是大白天,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被村民看到,让人笑话多不好。”
他虽然比余幽梦矮那么一丁半点,可好歹也是个昂藏男儿。要他被人抓着衣襟走,成何体统?
“谁敢笑,我就杀了他。你也别想嬉皮笑脸骗我替你解穴,再罗嗦,我让鹰儿把你的眼珠子也啄出来。”余幽梦脚步不停拖着他走,语调冷冷的,听得出绝不是在说笑。
紫冥吓一跳,忙闭上了嘴。
那头黑鹰似通人性,在他头顶扑翅飞旋,怪啸两声,叫他气歪了脸。
总有一天,要毒哑这扁毛畜生!
他背着余幽梦拼命与黑鹰斗瞪眼,经过地上那几个已被摔烂的桃子,又勾起饥肠辘辘,心底连叫可惜。
乡间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着田野小径,人迹稀少。
偶尔有见农夫脸盖草帽在田埂上午睡,身边两头牛自由自在地边嚼草,边甩动尾巴驱赶着蚊蝇。
恬静又安宁。
难怪多少英雄豪杰一生叱吒风云,临老却纷纷归隐田园。紫冥也情不自禁生出丝羡慕,能抛开理不完的江湖恩怨,在平静的小乡村里搭间茅屋,种田养花捕鱼,日出望云霞,日落闻炊烟,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倘若能再有个知心伴侣长相厮守……
正神飞天霄,余幽梦停下脚步:“到了。”
眼前一条清澈小溪潺潺流过,溪底有鱼。
今天的午饭总算有着落了。紫冥大叫阿弥陀佛,感觉余幽梦也不像个厨艺好的,但有几尾烤鱼填下肚总聊胜于无。
“你快点帮我解开穴道,让我来抓。”他盯着鱼群猛吞馋涎,早忘了不准开口的禁令。
“抓谁?”余幽梦明显一呆,片刻才领悟到紫冥的意思,神色古怪地瞥他一眼,揪着紫冥衣襟的手突然用力一撕——
“啊啊啊?”
惊叫吓飞了草丛里觅食的麻雀,紫冥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件已经补丁叠补丁,洗得快烂的长衫在余幽梦手里裂成两片。
那双修长的手甩掉烂布,又模上他贴身衣领。
不妙!
紫冥僵直着脸,想到曾经被面前人奸杀的那些武林子弟,连苦笑也挤不出来了——他跟阮烟罗,可没什么地方长得相似啊!
脑袋像个走马灯飞快地转,都想不出个月兑身之计。一凉,那最后点遮蔽也被剥落。他心一横,干脆咬舌自尽算了。
牙齿刚碰上舌头,余幽梦在他胸膛一推,紫冥仰面跌倒草丛里,满眼金星乱冒。
“这么破烂的衣服,还留着有什么用?”
余幽梦冷笑着抓起那堆衣服悬在小溪上空抖几下,数十个五颜六色的小小瓶子、罐子、盒子……掉进水里。
他顺手将衣服也抛进小溪,慢条斯理洗干净手,掸着水珠,对嘴巴张得大大的紫冥道:“你身上藏的古怪玩意果然不少,嘿,看你今后还拿什么去役使百虫?”
忽然似想到什么,一脚将紫冥踹落溪水:“差点忘了,保不定你在自己身上也涂了什么药物,给我冲干净再上来。”
溪水不深,才漫到紫冥肩膀,却十分阴凉。紫冥皮肤一激灵,连打几个喷嚏,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余幽梦是忌惮他役毒的本事,才将他剥得精光,让他藏不了任何毒药。
可是,也不用扔掉他的衣服啊!
“你、你叫我待会穿什么?”他看着衣服随波逐流越漂越远,哭笑不得。
余幽梦负起双手,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关?”
他女乃女乃的!紫冥肚子里将余幽梦祖宗十八代都暗骂了一遍,原本对他所求不得的那些同情也跟着飘出视线的衣服不翼而飞。蓦地里想起那个小玉瓶,不由变了面色。
燕南归!
所有的瓶罐不像衣服飘得快,还随着水流在溪底碎石间磕撞。
“喂,快!快帮我捞起那个玉石的小扁瓶子,那个绝对丢不得!”他大叫。
见余幽梦毫无反应,紫冥急红了眼:“王八蛋!他要是不见了,我一定杀了你!”
“你竟敢骂我?”余幽梦清俊的眉毛猛地竖起,携凛冽杀气飞入鬓角,瞪视紫冥,却见青年的眼睛比他瞪得还大,眸子里怒火狂烧,再没有半分惫懒。
那天,也是为了这小玉瓶,这在湖边醉卧的青年役使成千上万的毒虫生食了那两个蠢贼……
锋芒锐利的眼眸渐渐眯起,他冷然问:“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是我最亲之人的一点骨灰。”紫冥直视他,飞快回答,没有隐瞒。
余幽梦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终于哼一声,骈指凌空点出。一股无形劲气直撞紫冥胸口,解开了被封的穴位。
冷眼看着紫冥手忙脚乱地捡回玉瓶,水淋淋上岸,余幽梦从袍角撕下片布丢在了紫冥面前,悠然转身。“回祠堂。”
紫冥这辈子,都从未有今日狼狈。围着那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他闷头疾奔,一溜烟回到祠堂,才算松了口气。
那四个家丁的尸身还在。他找了个身材差不多,剥下那人的青衣穿上。把那四人拖去祠堂后院,挖个大坑埋了,又收拾满地狼籍。那血迹却抹不净,引来不少苍蝇乱飞。
紫冥在杂草齐膝的院子里兜一圈,找到口老井,居然还未干涸。他连打几桶水,终是冲干净了血迹。
忙完一切,他月兑掉湿嗒嗒的鞋袜拧干了水,搁在水桶边吹晾。坐在地上模着饿到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望见头顶大洞上的一片天,忍不住问边上袖手旁观的人:“你是打算还要在这里长住么?”
余幽梦一直看着他奔出奔进忙碌,提水打扫,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阻止。听紫冥问,他瞟了紫冥一眼,没说话,坐上那张供桌闭目养神。
紫冥怔了半晌,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想学着他假寐,好忘记月复中饥饿。但静下心,更饿得慌。
月复中起初还是轻声低吟,没多久就越叫越响,宛如雷鸣。
“这个拿去。”
供桌上,余幽梦突然睁开了眼睛,拿起身边一个桃子。
那些桃子之前被他摔到地上,其余几个都烂得厉害,惟独这个还不是太烂。紫冥刚才收拾时,他便拣了起来。
“扔了吧,这个已经烂了,又在地上滚过,好脏。”
紫冥没有伸手去接余幽梦手里的桃子。肠胃早被宠坏,他对食物向来挑剔,再饿也不想委屈自己的肚子。
见紫冥不要,余幽梦居然也不生气,擦了擦污泥,剥开桃子皮慢慢咬。
他吃东西的神态非常仔细专注,仿佛嘴里咬的并不是烂糟糟的桃肉,而是山珍海味,面上甚至还带着丝满足的意味,叫人完全无法将他与对敌时那种不寒而栗的凌厉联想到一起。
紫冥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看桃红色的汁水染上他弧线漂亮的唇瓣……
虽然余幽梦身上隐约带着几分燕南归的儒士文气,可记忆深处,燕南归没有余幽梦这样诱人的嘴唇……更不会像眼前这个邪魅的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近乎孩童般的天真神情……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想像,沧桑和稚气,两种矛盾的气质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展现。
“看什么?”吃完桃子,余幽梦终于注意到紫冥异样的目光,疑惑地审视紫冥:“你又在想什么诡计?”
被明锐如星的眸子盯视着,紫冥胸口渐渐有股形容不出的热气升起——
惨了!惨了!惨了!他居然对这可怕的男人想入非非起来……
紫冥用力敲了敲脑袋,总算把那些乱七八糟不该有的念头打了出去,及时拉回不知飞到哪里的灵魂。开口,微带沙哑的嗓音让自己也吃了惊:
“没什么,我只是想这桃子烂了,味道是不是很奇怪?”
“对我来说,烂不烂都没什么区别,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余幽梦凝视着手里的桃子皮,眼光里的迷惘,却遥远得似乎在看前生旧梦。
“我从小,娘亲一次都没有为我做过吃的。三餐,是佣人们吃剩下再端来给我的。有时候他们忘记了或者偷懒,我就会捱饿。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只好去厨房偷些生的东西来吃,有时连生的也没有,就只能去馊水桶里找还有什么能吃的剩下来。”
他缓缓地说,语气很平静,倏地又笑一笑:“自从烟罗来后,他给我做好多吃的,我就不用再挨饿了。”
紫冥瞧着他嘴角的微笑,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对于一个在冷漠和饥饿里长大的孩子,哪怕一碗清汤面,已足以铭刻一生。只可惜,做这碗面的人,只是单纯的怜悯而已,根本不想要任何回报。
心尖细细刺痛,像有支灵巧的针专挑最脆弱的地方在扎。听见余幽梦轻轻叹着气:“可后来,他就不再理我了。
我知道,是娘亲逼他离开我,去南宫世家的。可娘亲病死了,南宫世家也给我灭了,甚至我连自己没出世的亲骨肉也杀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回头……”
紫冥喉咙里一阵热流上涌,再也听不下去,腾地跃起,大声道:“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人才肯为你下厨房啊!要吃什么,我一样可以弄!”
祠堂里,鸦雀无声。
慢着,慢着……他方才,到底吼了什么?看到余幽梦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紫冥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下一刻,脸上热辣辣的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这连自己一日三餐都要厚着脸皮赖在客来顺白吃白喝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要去照顾别人?
“你刚才,说什么?”供桌上的人波澜不兴地问,面色又恢复了淡定冷漠。
糗死了!紫冥狼狈地干笑:“我是说,我肚子快饿扁了,不如我去找点好吃的回来?”
“哦。”余幽梦闭上了嘴,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不会乘机逃走的。”
紫冥听他半天没答应,将玉瓶放到了供桌上,笑道:“我最重要的东西留这里,就算有九头牛拉着,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他放下头发遮掉那青衣领口处的一点血迹,穿起半干的鞋袜出了祠堂辨明方向,向市镇奔去。
余幽梦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目光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