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日子便在元烈梦境般的快乐中稀里胡涂地一天天过去。被黄泉抱着、亲着,他有时真希望这条路永无尽止,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算了。可这一日,马车终于停在了陡峭如刀劈斧凿的参天悬崖前。
“这是哪里?”仰望云气翻升的嶙峋绝壁,元烈顿觉天地辽阔,众生渺渺。
身后黄泉淡淡道:“黄泉路,我住的地方。”
宽大的衣袖一振,人拔地而起,脚尖在崖壁几个轻点,已冉冉纵上数十丈高,声音透过雾气飘下:“跟我来。”也不知是否元烈的错觉,瞬间他竟觉那声音里渗着丝丝凄冷,让他不自禁起了一身寒粒。
一转眼,却见边上水千山已背起沈沧海,用布带绑在身上,手脚并用,极敏捷地爬了上去。他不再迟疑,跟着攀上悬崖……
他一定可以帮黄泉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忘记寂寞的。让那双妩媚的眼睛不再流露凄婉哀怨。
虽然,他并不知道黄泉为什么伤心寂寞……
强忍痛楚的笑容近在眼前,黄泉陡然间全褪,僵硬如石。
直勾勾盯了元烈半晌,他猛地发力,把元烈往榻上重重一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谁稀罕你来喜欢?!”那个畜生的弟弟,也配来喜欢他?!!!
元烈被他抛得莫名其妙兼头昏脑涨,也没听清楚黄泉在骂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黄泉又在生气。他强撑起筋骨酸痛的身躯,望着满面怒容却依然美丽的男子,茫然道:“我哪里说错了?你干吗这么生气?”
对,一切都是元烈的错!害他失了冷静镇定!——狠狠瞪着元烈一脸无辜的神情,黄泉怒气更盛,突然翻转元烈,拿起掉在榻上的那柄泥金折扇,便向他兀自微张的溢血入口塞了进去。
元烈一声尖叫,身子像离岸的鱼儿猛烈弹起。黄泉大力按住,手里折扇毫不停留地往深处直捅,长声讥笑:“你最喜欢被人插不是么?哈哈哈,这个滋味如何啊?”听到元烈哽在喉间的**,他手微微一颤,但随即心一横,一送到底。
本就打算好好地玩弄一番,又何必在意元烈痛不痛?!
内脏似乎都要被顶了出来……元烈眼前骤黑,一抽搐,全身寒毛直竖,人却没了动静。
“谁叫你是东丹天极的弟弟?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要怪就怪你那禽兽不如的哥哥!”黄泉对着无声无息似已晕厥过去的元烈冷冷地道,捏着仅露出寸许的扇柄用力往外一抽,血顺势飞洒榻上。
看着血丝淌出元烈碎裂**,黄泉哼了两声,扔掉血迹斑斑的折扇。
“没用。”
心里难以释怀的躁乱与愤怒还在横冲直撞,激得心肺都在隐痛。但再不停手,恐怕元烈凶多吉少……
就先留他多活一阵,等东丹天极来了,再当着那畜生的面折磨也不迟。就这么玩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他。
千百个念头轮番转过,最终只沉淀下深深怨恨。冷森森的目光在元烈渗着冷汗的背上盯注良久,黄泉一掌推开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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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睁开眼睛时,朝阳从门缝窗隙漏进屋内,洒落一地光斑。他趴在榻上,怔怔看着光线里飘舞的尘埃,思绪有片刻空白。
门突然被推开,一人逆光大步走进。耀眼的太阳一时眩花元烈双眼,下意识侧身,抬手去挡。甫一动,尖锐的刺痛立即自股间狂窜,他情不自禁逸出一声**,昏迷前的记忆如潮回涌……
“你总算醒了!”
放下漱具,水千山幸灾乐祸地走到榻前,看元烈一脸狼狈地挣扎着起身,想拉毯子遮住赤果的身体,不由讥笑:“该看的我早就已经看过了,你紧张什么?”
元烈定了定神,才发现榻上已换过了崭新的锦褥,显是他昏睡时就有人进来收拾过。枕头边也放着套新衣,他慢慢穿起衣服,轻咳两声:“黄,黄泉呢?”
“主人没心情见你!”见元烈浑身一震,水千山益发扬起尖尖下颌,扔过个药瓶:“既然你醒了,我也不必浪费工夫来伺候你上药。呵,你就乖乖在床上躺着吧,说不定主人一高兴,还会来看你,哈哈……”轻蔑地撇了撇嘴角,一转身走了。
元烈呆呆听他笑声远去,满脑子乱哄哄地,难受到了极点。看看药瓶,羞耻屈辱直冲胸臆,抓起瓶子用力一摔,抱着头蜷作一团。
“……为什么?黄泉?……”
为什么那样对他?一路上,黄泉不也说喜欢他的吗?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怒无常?
独自苦恼半天,元烈终于长长吐了口气,下榻梳洗。
——无论如何,都要找黄泉问个清楚。
走出石屋,纯净蔚蓝的天穹映着浮云红日,顿时令他窒闷的胸口一阵舒畅。眼光落在悬崖西侧岩石上端坐的人影,心头一悸。
宽大的绣花绸衫在晨风里飒飒飞舞,淡淡云气萦绕足下。黄泉长发飘扬,整个人竟似欲御风飞去。
遥遥眺望着那仿佛与天地山石融为一体的人,元烈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要上去一问究竟,只凝睇那双隐含无尽凄怨的微翘眼眸……
黄泉,始终那么美!也始终那么寂寞……
“过来!”
黄泉没有回头,却突兀开口,听元烈慢吞吞的脚步走到身后,他一指远方:“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这,我看不清楚。”元烈极目远观,也只见模模糊糊的一片峰峦农田。
“是射月国,那红色屋瓦的,就是都城,宝蓝琉璃砖的,是射月王的寝宫……”
“隔得这么远,你都能看得见?”元烈讶然。
黄泉眼里划过阴郁痛楚,没回答,只慢慢低下了头。元烈望着他似在微微颤栗的背脊,心便如被人攥紧扭曲般,形容不出的痛。不假思索就握起了黄泉的手:“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就不能告诉我吗?”
冷凄凄地盯着元烈,黄泉抽回手,冷笑道:“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哼,你怎么不问我,昨天为什么那样对你,恩?”
是想问的,可见到黄泉如此孤寂的样子却怎么也气不起来了。元烈一模鼻子,苦笑:“我知道你是因为心情不好。算了,我又不会那么小心眼。”轻轻环住黄泉沾湿朝露的双肩:“外面风大,回屋里去吧。”
肩头骤然僵直,又渐渐放松。黄泉目光凌厉,牢牢攫住元烈双眼,似要望进他心底。半晌,却先受不了元烈微笑,转首望天。
世上怎会有这么单纯的人?居然还是东丹天极的弟弟?
“……你……跟东丹天极不太相似……”黄泉幽幽喟叹,随风而逝。
元烈一怔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爹娘生前都是这么说我的,我从小就贪玩,又懒,嘻,常把我兄长气得要打要骂的。不过他从来都不舍得真的下重手打,他其实最疼我的,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我嫂嫂也是啊,比我娘亲待我还好,我以前的衣服鞋子全是我嫂嫂亲手做的,啊,还有我家的仆人铁生,他也对我很好……”
他父母早亡,由兄嫂抚养长大,此刻提起,敬爱之情溢于言表,丝毫未觉察黄泉越来越阴的面色,兀自笑道:“我兄长和嫂嫂一刻见不到我,都会担心半天。我这次离家这么久,不知道他们——”
“够了!”
本已对元烈憎意稍减,但听他不住口地谈论东丹天极夫妇,黄泉怒火又炽,猛地大吼,声震空谷:“别再在我面前提他!”
元烈歉然,他也太粗心了,只顾自己说得高兴,竟在黄泉跟前大赞他厌恶之人,难怪黄泉生气。抚着黄泉轻颤肩背,赧颜道:“我不说了,不说了。”心里一阵惆怅,原想设法慢慢化解黄泉对兄长的仇视,但看来是他一厢情愿了。却不知兄长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以致黄泉如此憎恨?!
试着想拉黄泉回屋,却被推过一旁。眼看黄泉头也不回地进了石屋,嘭地关起房门。他呆立崖边,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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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在屋内站了良久,黄泉胸中莫名的愤懑方徐徐平息,对着冰凉空气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你何必去跟这傻小子认真?他喜欢你,是他自己瞎了眼,与你何干?那个畜生害得你背父弃国,不人不鬼,如今活该报应在他弟弟身上!呵,黄泉啊黄泉,你的心早被那畜生践踏得不知去向,又何需心软?”
回音在四壁响起,像无数人随声附和:“……何需心软?何需心软?……”
——心和感情,从跃落悬崖的那一天起,已成了奢侈无用、只会令他痛苦后悔的东西……
也该让东丹天极最疼爱的弟弟尝够被人欺骗玩弄的滋味!
凄婉的眼眸几经变幻,仅余一片森冷。黄泉唇角噙上一丝阴寒的笑,打开了房门。
元烈却没有如他预料那样仍在岩石边。
黄泉攒起眉:元烈不会偷偷溜下山了吧?他可还未玩够猫捉耗子的游戏呢。
正要唤人四下搜寻,熟悉的脚步声已朝他奔来。元烈一边挥手,一边笑:“我有东西送给你。”
两个小小的泥偶塞进黄泉手里。泥土还湿湿的,显然刚刚捏就。泥人的脸一是黄泉,一是元烈,虽然只有核桃般大小,却五官分明,惟妙惟肖。黄泉瞪着元烈,一时无语。
“如何?”元烈擦了擦手上的泥,笑得似个等着大人夸奖的孩童:“我小时候最喜欢捏泥人,你看,像不像?”
“……很像……”
黄泉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回答他,顿了顿,又冒出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从来没人送这种玩意给我……”
他是射月国的大王子,记忆中,自然送礼讨好的人络绎不绝,奇珍异宝、绫罗美姬,但谁也不会也不敢送上这等不值钱的东西。
“……为什么要做泥人送给我?”
啊?!元烈一搔头,笑道:“不为什么啊,我突然想起,觉得好玩,就做了。”小心翼翼地对望黄泉双眼:“你,喜不喜欢?”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动着,想挣扎着浮现,却又辨不清是什么。黄泉握着泥偶的手抖了抖,避开元烈期待的目光,淡淡道:“这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好的?”
元烈失望地盯着自己脚尖,发起呆来。倏地头发被模了一下,他一愣抬头。
黄泉闭着双目,嘴角却含着浅笑:“我喜欢大一些的泥人……”
“黄泉?”终于见到完全不同于以往讥诮的动人微笑,元烈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痴望半天才回神,欢喜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可以可以,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捏!”
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就能让元烈兴奋如斯,黄泉心再度一震,睁眸凝望雀跃不已的元烈。些微愧疚如光影掠过,但即刻消融无寻处——谁叫元烈是东丹天极的弟弟,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