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卷(下) 第四章 作者 : 尘印

“君无双~~~~~~~”痛苦颤抖得不寻常的嚎叫从指缝流露,终于传到了木然挺立的君无双耳里,缓缓回头。

天崩地裂也比不上面对红尘那一瞬间的震骇。君无双凄叫一声,两掌扇灭衣上火苗,扑上前抄起地上翻滚的人:“红尘!你忍一忍……忍一忍……”转身就往那长长石阶疾跃而上。

脸痛得像被生生剥掉了皮,眼帘挂满了血,他向来最自负的英气容颜应该彻底毁了罢。咧开嘴,本该大声呼疼的,红尘却反常地大笑起来。

笑自己,明知再也找不回记忆里那一抹叫他心醉魂颤的感觉,却还是割舍不下那一个水晶般的影子,为他喜、为他怒、为他痴,为他受尽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伤害。

边笑边落泪地抓住君无双疾行中垂拂胸前的黑发用力一扯,逼他低下头。对着那双蕴涵无尽自责、懊悔、痛楚的墨玉眼瞳,红尘慢慢一笑,料想自己此时的脸必定血肉扭曲,狰狞可怖:“你欠我的,这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就想娶个女人来忘记我,想一死了之吗?休想!”

即便永远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他也要用内疚把君无双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哪怕会让他痛苦一辈子!

只因为,他也一样的痛苦……

痴痴地,就在君无双震惊的目光里不停地笑,看着那幽邃眸子里的悲哀越来越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染尽浮世苍生……

终归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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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我的,这一生一世也还不清,……想一死了之吗?休想!”

“休想!休想!!休想!!!”

红尘晕厥前那冰冷的铁石也似的声音如巨锤一记记敲在君无双脑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他按紧两侧太阳穴,盯着竹床上昏迷的人,心如有百爪抓挠鲜血淋漓。

无力跪倒床边,模着红尘烫得几不可辨的面容:“你就真的恨我至此吗?”

轻轻叹息从身后飘来,烛光里一个清癯影子踏入竹屋:“痴儿啊……”

“十三王叔?”君无双扭首,望着老人皱纹沧桑的脸,低声道:“恕无双惊动王叔休息了。”心知当是那地牢看守去通风报的信。

十三王叔近前看了红尘一眼,摇头喟叹:“真是弄不清楚你们两个,这般纠缠,要到何时方休?”拍了拍君无双肩头:“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要娶那方家小姐,害了好好一个姑娘家?”

君无双涩然,却不知从何说起。十三王叔出神良久,突道:“本教血咒夺人前尘往事,令施咒与中咒者痴缠,至死方解。你有没有想过要用?”

君无双猛一震,霍然站起,瞠目结舌望着十三王叔。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十三王叔淡淡苦笑:“他虽是太子,可你却是我看着长大的,哪一个受苦我都见不得。事到如今,你就使血咒消了你俩从前种种回忆,带他离开红尘教,找个清净之地去过你们的新日子罢。这贺兰皇朝,兴也好,亡也罢,还不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从古至今,又有哪一朝能长盛不衰的?就莫再为它误了自己了。”长长一叹,寂寥之至。

君无双似是今日方真正认识十三王叔,直盯着他,一颗心激跳半天又慢慢凉却,黯然摇首:“用了血咒,他与我都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凝视红尘面容,轻轻道:“他还没有原谅我,还恨着我,我怎能夺了他的自我?”

十三王叔无奈翻个白眼,就猜得到无双这孩子看似睿智天纵,一旦钻起牛角尖,却也比常人更固执百倍。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拍拍他肩膀:“你好自为之,还有,他的脸也要尽快医治才好。”临行反手带上了竹门。

烛焰静默吞吐着,君无双从药箱里拿起一柄薄如柳叶的锋寒小刀,用蘸了药液的白纱细细拭过,轻柔又飞快地挑破红尘面上一处脓血。

“你不准我忘记你,可你自己却又说永远都不要再见到我吗?我不答应……”

凄然微笑,手里刀光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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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神志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整张脸裹在层层纱布里,只留出眼耳口鼻。似乎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滑稽,他醒来后,就一步也没踏出竹屋。

每天君无双都会给他喂食洗身,剩下的时候就坐在床边,默默模着他的手。红尘很难得地没有拒绝,但始终都不跟他说一个字。

日子就在沉闷和平静中一天天过去。教众似是收到十三王叔警告,居然无人来竹屋打扰。夜罗刹兄弟业已返府,想来伺候君无双,却哪里有耐心与那两人朝夕相对,受那压抑气氛的煎熬?只有方挽晴日日含着泪送来三餐。红尘每次一听她脚步便心情恶化,甩开君无双的手,转头面壁,叫她尴尬无比,只得将食盒搁在门外,回新房暗泣。

她心里何尝不怨怼夫婿薄情?但见君无双形貌日益清减,纤肠百转,终究恨不起来,仍是打起精神,拖着身子下厨,鸡汤药膳变着花样往竹屋端,风雨不断。转眼已是炎炎酷暑,她腰身也日见臃肿。仆妇几次三番要代她送饭,却都被她婉拒。

这日将近黄昏,暑气依然蒸腾。她拎了食盒,打着油布伞慢慢朝竹屋走去,远远地,就透过大开的纱窗,见红尘坐在镜台前,身后,君无双正轻轻地替他解开脸上厚厚纱布。

那清贵出尘的面上漾着她长久以来难得一见的温柔,但不是对她……从前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

珠泪悄然滑落,方挽晴痴立着无法再动,只怔怔地看雪白的纱布一圈、一圈松开。越来越多光洁更胜往昔的肌肤露了出来……

蓦然间,始终端坐无语的红尘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直指镜中的人,如见鬼魅,猛地又尖声大叫。“哐啷啷”一掌震碎铜镜,踢坍了镜台,在烟尘飞扬中扭过了脖子,满脸骇容。

方挽晴却一惊更甚,食盒和伞啪地掉在地上,掩着樱唇,连叫都叫不出声。

面对她的,竟是一张与他身边君无双一模一样的脸!

狂叫着扯起君无双衣领,红尘睚眦欲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脸呢?还给我啊——把我的脸还给我!!!”

像要掐断他喉咙般大力的手让君无双蹙起眉,却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反凄凉而笑:“这样你就时时刻刻都看得到我,再也不能永远都不见我了。”

重如雷霆的一拳飞来,打断了他的惨笑,优美的唇角立即乌青,没等他缓过气,红尘接连毫不留情的两脚,将他踹倒在地。

“滚——君无双,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下辈子都别在我面前出现!”拉起摇摇晃晃的人,又是狠狠一拳,君无双腾腾撞到墙角,捂着肚,直不起腰。

这两个人……使劲用手指堵住呜咽,方挽晴泪流满面,倏忽旋身奔出,再不回头,眼泪在身后洒了连串——这里,再没有容她之地……

“你还不滚?……”乍始的暴怒如潮水渐渐消退,而一种比愤恨更强烈无数倍的、无法用任何言语笔墨形容的感觉随之填满心胸,红尘胸膛起伏似要炸开,盯视墙角里吃力直起身的人,血红的眼光仿佛要将一切千刀万剐。

“我绝不会输给你的。”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手一抓,已捞起一片锋利的碎镜对准自己面庞:“你不滚是吗?君无双!”冷芒突闪,镜片奋力划落——

魂飞胆寒的惊叫伴着血花溅起。碎镜顿在君无双手中,血丝沿白玉般的掌缘蜿蜒。静静地望着那双漆黑充血的眼睛,半晌,他缓缓松手,一步步倒退。

唇颤抖着扬起一个哀伤的笑容:“……我……滚……”

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跨出了房门,向前走着。

背后,传来红尘嘶哑的嚎吼,“轰隆”一声巨响,竹屋塌为废墟。

幽伤笑着,君无双茫茫前行。回到数月不曾踏进的新房,天已黑尽。房内无灯,像冷清的空坟。

方挽晴不在。

燃起蜡烛,才发现烛台脚压着一纸薄笺。与方挽晴一样端丽的笔迹,却有好几处沾了水,墨印模糊……

默默看完,凑上烛火,顿化青烟缭绕——

方挽晴走了。

宛如被抽离了所有力气,君无双颓然跌坐椅中,抱着头,肩头微微耸动,一两声细不可闻的咿唔间断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似哭似笑。

什么都不属于他,什么也挽留不了。

烛泪冷凝,天白时,他终于挺直背脊,带着一贯淡淡的优雅微笑,叫上夜罗刹飘然离府。也离开了殷州,一路远上京城。远远离开红尘。

而就当他抵达京城分坛的同一天,收到了殷州王叔的飞鸽传书——红尘在他离府的第二天,就不顾众人劝阻,孑身一人离教,不知所踪。

这一走,秋实春华,斗转星移,便是两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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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洞庭湖,烟波千里,极目似无穷尽。

就在临江,锣鼓喧天,数十条披红挂绿的龙舟你追我赶,争相朝前方竹子架起的高塔上悬挂的彩球划去。引来岸上人头攒攒,欢叫拍掌声简直盖过了乐声,却也不时听到有人气急咒骂。原来这一带民风固然淳朴,但亦好赌。一年一度的端午龙舟大会更是摆上了台面的大赌场。甚至输钱跳江者都年年有之,自然也不乏一日暴富者,但获益最大的,当属那幕后的大庄家。

鼓声骤急,已赛到了精彩处。那些庄家手下的伢仔也急着将手里还捏着的最后几筹抛出,眼光四下搜索生客。

“这位爷,瞧您样,不是本地人,是第一回来鄙地游玩吧,就抽个彩,保不定能拔个头筹呢,爷!”一个伢仔瞧准了个衣红如火的高大男子,挤上前堆笑积极游说着。虽然这红衣人面目平板,可就看那身鹤立鸡群的轩昂气势,绝对是个“肥羊”。

咕噜咽了下口水,他笑着搭向正欲转身的红衣人肩头:“哎,爷,您别走啊,抽两注吧!啊——啊——”

谄笑陡然走调,指尖刚刚碰到红衣,他整个人就被掀上半天,耳边呼呼风过,好像听见男子低沉又冷漠地说了一句:“别碰我……”

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因为他已掉进了江里。

“哇!!!还没开彩,就已经有人跳江了啊?好看啊好看!”

比打雷还响的大叫把岸上所有的喧闹惊叫都压了下去。众人的头一致转向来源。

高塔上,一个浑身穿得花花绿绿似个大绣球的少年正坐在横竹上,悠悠晃着脚。手里一柄与衣服同样花哨的扇子挥个不停。

突然的一阵沉默后,人群爆发出轰动的尖叫。

“是雷神之子!”

“惊雷公子也来了啊,惊雷公子!”

一眨眼工夫,岸边原来站着的人全部都矮了一截,跪倒一地:“惊雷公子来了,太好了,今年咱们又能风调雨顺啦!”

“我不来,一年到头,老天也总有一天憋不住会下雨啊。”听着下面欢声雷动,少年耸耸肩,小声咕哝。

真是拿这班乡民没办法,居然连龙舟也不划了。有些扫兴地翘起嘴。不过,好像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愚直。至少岸上仍有一人挺立如松。一敲扇子,少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那个神情漠然的红衣男子。忽地,一条蓝影凌江踏波而来。

“四弟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快跟我回去。”蓝影一踢水面,已稳稳站在一条龙舟船首,是个长身玉立,三十出头的男子,背负一剑,形状弯曲如蛇。冲着高塔上的少年张开双臂:“快点下来,新娘子已经到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拜堂。”

“那又关我屁事?”绣球一蹦三尺高,反而跳到了最高处,惊雷公子拼命摇扇:“我从头到脚都没说过要娶老婆啊,是你们自做主张替我张罗的,现在人来了,大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绝对不要的。”

蓝衣男子微愠地眯起眼,精光暴射,沉声道:“那是爹生前帮你指月复为婚定下的亲事,你敢忤逆他老人家?这般胡闹,简直丢尽咱们岳阳风门的脸。”一瞪少年:“下来!”

“就不下来!”风惊雷眼睛瞪得比他更圆,哇哇大叫:“我说不要就不要,大哥你怕丢脸,就替我娶了她吧,有你风门新当家祭雪大公子做她相公,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双手抱紧塔尖竹竿,一副八匹马也拉不动的架势,还对风祭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四下跪伏的乡民想笑又不敢笑,个个憋得面孔抽筋。风祭雪拉长了脸:“真的不下来?”振臂一挥,江对岸倏地涌出大群矫健儿郎,一线排开,封住了江面,个个手里拿着绳索鱼网。

风惊雷贼忒兮兮的笑容立即蔫了下去,嘿嘿讪笑:“大哥,你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吧。”暗自叫苦,大哥倒也神通,居然算准了他会来看热闹,早有准备来江中捉鳖,呸呸,不对,怎么骂自己是鳖?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又转,突然放声大哭:“大哥,我也不是要忤逆爹,只不过,只不过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你叫我怎么另娶他人啊?”

哭声惊天动地,风祭雪却早见惯这四弟整蛊作怪,压根儿就不信,不咸不淡地模着自己下巴:“我怎么从不知道?哼,你那个心上人是附近谁家的姑娘啊?”

“大哥以为我骗你吗?错了,这回是千真万确,不然罚我被老天打雷劈死。”

慷慨激昂地一扬头,风惊雷大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其实,我喜欢的人是——”

眼睛从东往西搜索着,猛地定住,扇子一指那始终不动声色淡漠旁观的红衣人:“他!”

用力一蹬竹竿,向红衣人大笑扑去:“喂,快接住我啊,摔死了你可赔不起。”

乡民惊叫声里,花花绿绿的一团直掉下来,红衣人也琢磨不透这希奇古怪的少年到底会不会武功,想退又怕真个出人命,一犹豫间,那人肉大绣球已到头顶。他一伸手,轻轻巧巧接住少年。

舒服之极地躺在他怀中,风惊雷拍拍胸口:“看你冷眉冷眼的,心肠还真不赖,啊,我的眼光果然错不了。”哗啦打开折扇,自鸣得意地朝掠近岸上的风祭雪吐了吐舌头,成功看到一张完全走了样的黑脸。

“大哥,你别气。我跟他早就心曲互通,就怕吓到你们才一直隐瞒到今天,唉,每天偷偷模模,那叫一个苦啊。其实我今日就是和他约好一起私奔出逃的,哈哈哈。”

暴笑数声,凑上那一言不发的红衣人耳边,又细又疾地道:“喂,老兄,帮个忙,以后你有什么断手断脚,头痛肚痛的,包在我身上。嘻嘻……”

风祭雪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发作。一声含着讶然的轻呼飘过江面,幽幽扬扬,入耳熨贴无比。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从风惊雷处转了开去。

江心上,一人凌波凭风,水银色的宽袍广袖翩飞似仙。波光潋滟、艳阳高照,映落在他面上,肩头,却全化为被吸入剔透水晶里的一抹幽邃月华,叫人看不清他出尘姿容,就被那一双流光飞舞的墨玉眼眸摄走了心神魂魄……

眸光千变万化,似喜、似忧、似哀……银衫飘飘,已如履平地登上岸边,痴痴凝望红衣人:“真的是你,我昨日听教众说似乎见到你在岳阳附近出没,就连夜自柳州府赶来。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你了……”

绵绵清叹荡气回肠,叫人忍不住跟着心酸怅然。红尘木讷的脸依然毫无表情,黑亮的眼却划过一丝重重伤痛,须臾回归冷漠。猛侧首避开那双幻化无穷的魔眸,抛下怀里的风惊雷,转身就走。

“哇——痛死了!”一声夸张的惨叫,风惊雷模着一泥爬起来,揪住他袖子:“喂喂,你就这样丢下人家不管啦?”望见银衫男子面上瞬间流露的痛楚,他再看看红尘,哦了声,蓦地一跳,已勾住了红尘脖子,笑得眼睛弯弯,狡如小狐。

“他是你的旧相好吧?你好坏啊,居然一直都不告诉我。”故作幽怨地翻了个媚眼,听到周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他无所谓地一耸肩。对上红尘沉黑的眼竟丝毫不惧,反笑了笑,贴住红尘耳朵:“你想摆月兑他吗?那正好,我也想甩掉我大哥。咱们作个交易,你带我走,大家都有好处,如何?”笑嘻嘻地眨着眼。

“……莫名其妙。”

红尘头痛地瞪着这一脸兴奋自说自话,笑容似极了狐狸的少年:“还有,快滚开,别再乱碰我。”

风惊雷啧啧叹道:“算了,你不喜欢,我也不来勉强你。啊!不如跟那穿银衫的走好了,看他样子斯文温柔,可比你强多了。”

真的放开红尘,张臂就向银衫男子抱去。手指还未触到,后领一紧,已被红尘拖了回去。

“不准碰他。”冷冷的警告。

“哇,你这人,我碰他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摇着扇子,风惊雷对红尘和银衫男子左瞧瞧,右看看,等着好戏上演。

本想推开这黏人的古怪少年,但触及那让他心头揪痛的水银身影,红尘紧抿唇,双手青筋凸露。

两年漫无目的地漂泊,走遍名山大川,看尽风花雪月,以为已经渐渐忘却了那个人,那段倦怠不堪的情意。如今,却发现根本是自欺欺人!那个优雅清贵的影子,从来没有从他的记忆里消失过,只是被他埋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恨,痛恨自己的懦弱逃避!可若不离开红尘教,叫他如何忍受两年前一朝醒来,却听到君无双竟已不辞而别的失落和绝望?

多少次,无论被他怎么讥笑痛殴,无双总还是会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双哀愁忧伤的眸子凝视着他,默默地乞求着他的原谅。他也总是认为,无双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可他错了,无双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君府,去了京城,远远地离开了他……

他知道,他在京城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图谋复国大计。短短两载,红尘教声势便已如日中天,教众多如恒沙,遍布各地,千丝万缕渗进朝野。他也知道,他做那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赎罪,为了求他原谅。

但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他所要的,只是最初相识的那个让他安心信任的男子,只是那一份“发乎情,交于心”的感觉……可那已成往昔,再也无法挽回……

“喂,你怎么不说话?”风惊雷不满地打断他浮想翩迁:“可以放开我了吧?”他的衣领还被红尘揪着呢。

红尘一凛惊醒,木然一笑,真个抱起风惊雷:“小狐狸,你说得不错,他确实我的旧识,不过,我眼下要的是你。君无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展袖,发足急奔,回身的一刹那,看到君无双眼里灭顶痛楚。

“你也不差嘛,老狐狸,利用我来刺激旧相好。”窝在红尘怀里,风惊雷小小声地嘀咕。

“君无双?!”风祭雪骇然,风门虽偏处一隅,但也早听闻近年魔教势力广增,无双公子更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居然便是面前这清如水晶的男子?心念转得几转,那红衣人不用说,必定是魔教之主段红尘!

“魔头,快放下我四弟!”

弯剑锵啷出鞘,矫如灵蛇直追红尘背心。一道银影却比剑光更快数倍,刷地飞来。

“我教主岂是你能冒犯的?”

一脚踩在风祭雪飞刺的剑尖,剑顿时如压巨石,停在半途,再难移前半分。君无双凌空而立,衣飘发舞,潇洒恍若神仙中人。淡淡笑,唯有唇角一丝涩然,遥望红尘抱着风惊雷几个起落,越过众人消逝天水一线间。

那个风家四公子,传说是雷神之子,他年前途经岳阳,亦曾在无意中见识过风惊雷大展神力,救活了一名溺死的孩童。姑不论此等非常人能及的神通,光凭那份精灵狡黠,就足以惹人喜爱了罢。

红尘,是真正决意要忘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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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郊,竹外轩。幽雅的檀香轻轻浮动,君无双端坐书案后,执着笔,却久久未落。目光随着窗外漫天雪花飘摇,无所归依……

与风祭雪一战距今已有大半年,他亦如愿挑起天朝龙氏自相残杀,前几天更入宫催动了瑞霆太子身上剧毒,不出数日,太子必死无疑。剩下个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和双目失明的龙衍耀,本不足为虑。孰料自己竟拗不过碧落求情,替龙衍耀医好了眼睛。

自嘲一笑,搁下笔,掩起案上绢书,放进了枕头下。

从搬来京城后,他就开始靠写日志来打发日子消磨孤寂,可怎么写,仍是一样空虚、清冷。

直到遇到碧落,那个含笑落泪的少年在他渐趋平静如死水的心湖里荡起微微涟漪。说不清为什么,也或许只是同病相怜——都爱得那么痛苦,都无路可回头。

甚至,他还冲动地起了荒唐念头,欲对碧落动用血咒。如今细思,与其说是想帮碧落忘了伤心往事,还不如说是自己在逃避,想借他忘却红尘。

若在三年前,他绝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有想与红尘斩断一切羁绊的可怕想法,但这念头当真浮出脑海时,却只有丝丝惘然,皆因情已沉淀,心已悲凉,无力再去追逐那永远也攀不到的鲜红。

正像红尘发过的誓言,要恨他一生一世。所以,他是不是注定,这一辈子也无法求得原谅,永远也无法再听红尘说一句喜欢他……

这种痛,他不想再背负。他君无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深深地、幽幽地喟叹着,拂袖出了门,迎着雪花慢慢走向京城方向——

盲了眼的碧落应该还是去找龙衍耀了吧?可那单薄的身体,如何经得起风雪侵袭?他不能眼看碧落死去。那个为了补救,甘为龙衍耀牺牲所有的少年,就是他的影子啊!

银衫飞舞,融进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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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碧落,也见到了红尘……

然后就一路追来天山,红尘的嘲讽、怒斥都在他意料之中,可他还是追来了,因为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还祈盼着能听红尘说一句喜欢,就当可怜他,让他了却心里的死结罢。但唯一没想到,红尘会杀他,狠狠地,毫不留情的一掌……

又一股热热的血流出冻得青白的嘴唇,在雪地蜿蜒。

身上越来越阴冷,就快死了吧。原来他的结局,就是葬身在这空荡荡的冰天雪地……

轻轻垂落眼帘,任飞雪飘絮,一片又一片,盖住了他的手,他的脸。

“泼喇喇”——

一阵马蹄翻飞由远及近,十余骑锦鞍银镫的高头骏马溅开冰雪,直往东去。马上人个个貂裘箭袖,形容彪悍。

当先一骑越奔越近,眼看就要踩上几乎被大雪完全淹没的君无双,好在那随从模样的骑手眼尖,望见白雪里露出几缕乌发,连忙勒马,一骨碌翻身落鞍,上前拨开那堆隆起。

他一停,后面众人也都跟着勒马。另一人扬声道:“矢牙,你在干什么?莫阻了大王行程。”

“大王,这个人还有气。”矢牙挖出雪里的君无双,小心翼翼地托着走向居中那匹汗血宝马。想不到第一次随大王来中原,就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

马上的伟岸男子微倾前,随意瞥了一眼,却整个愣住。半晌,放声大笑,惊得群马嘶鸣。

“君无双啊君无双,你我又见面了,天意,哈哈……”

一跃下马,抱过犹自晕死的人,模着惨白发青的面庞,湛蓝眼眸泛起些微怜意:“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君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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