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说话了?……”望着月色辉映下俊俏出众的碧落,孟天扬诧异越深:数月前碧落不是随那紫冥回苗疆了么?怎会在京城出现?还有了惊人武艺。况且一身华丽衣冠,直是个浊世翩翩的王孙公子,叫他乍见之下竟险些不敢相认……
定定看进孟天扬惊疑困惑的眼底,碧落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是啊。”衣袖微微波动着——你还记得我的事情么?孟天扬……
孟天扬……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和你相见的……
下颌轻轻扬起,碧落平静地笑着:“想不到又见面了?呵……”真是想不到,我居然能这般镇静地面对你!
如此镇定的、自信满满的碧落……孟天扬有些难以置信地一摇头,真要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但他毕竟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一凝神,迅速收敛心神。眼光扫过寝室隐隐透现的烛影——自己此番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里面——
肩头一晃,孟天扬直向寝室掠去,身形堪堪展动,碧落轻轻一摇,已拦在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初见孟天扬的震骇褪去,碧落渐渐蹙起细黑秀眉:深更半夜地,孟天扬潜进燕王府却是为何?
“你让开!”孟天扬俊雅的面容一沉:“煊帝可在屋内?我专程来取他的人头,你勿阻我——”
“为什么?”碧落大感意外:“是太子的意思么?风雅楼几时与太子通的气?”
“宫廷之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为父亲孟御史报仇!”
孟天扬脸上杀气弥盛——接到家书后便从天山直奔京城,哪知几天前一入家门见到的竟已是阴森森的灵堂。他震怒之余命风雅楼在京城的分堂人手细加追查,原是先前煊帝与太子明争暗斗,却将孟御史牵扯在内,枉死天牢。他素来睚眦必报,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得知今日煊帝大婚,料想人逢喜事不免麻痹,宫中戒备当不及平时森严,便直潜皇宫欲取煊帝首级,竟遍寻不果,最后抓了个寝宫内侍,才知煊帝礼成后便去了燕王府。
眼突然一凛,直视碧落,那身锦袍玉冠,分明是王族穿戴——
“难不成你就是燕王?”
“没错。”
碧落笑吟吟地答道,手心却微微渗汗:原来孟天扬竟是孟御史之子,他在风雅楼四年,居然不知此事。但回头一想,孟天扬又怎会同他们这班男宠谈起家事?
男宠……碧落瞧见孟天扬震惊眼神,忍不住笑着摇头——孟天扬,你决计没料到,被你当做玩物般豢养了四年又一脚踢开的男宠竟会成为万人之上的燕王罢,别说你,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来到京城,遇见龙衍耀后,我的一切都已变了……
我变得失去了一切,却得到了今日的权势、地位和武艺。那是我用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换来的……你知道了,一定又会向从前那样狠狠地讽刺我这个死性不改,喜欢讨人欢心的卑贱之人罢。呵,无所谓,区区轻视算得了什么?我只要能报仇……虽然你也是来找龙衍耀报仇,但我决不允许你伤害他分毫!他,是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对付的人,只能由我来处置……
“我不许你杀他——”
魔魅悦耳的声音令孟天扬陡一恍惚,碧落双掌已比话音更快地拍向他胸膛——化蝶神功练了不过廿余天,他又有伤在身,也不知能不能挡住孟天扬?偏偏龙衍耀又被他点了穴,犹自昏睡……
他念头疾转,掌风仍不停歇地直袭上前,孟天扬刹那间被他魔音所迷,竟一个迟疑,忘了闪避。碧落心中窃喜,眼看双掌就要印上孟天扬胸口,突地月复中气息一滞,无法再催动半分真力——
这一惊非同小可,碧落猛力再一提气,登觉全身经脉一阵血气乱窜,他练功以来还从未碰到此等情形,蓦地那日君无双的轻幽叹息重响耳际——
“碧落,哪天你练功时血气逆行,就不要再继续了……”
会走火入魔么?……碧落心头一寒,却见孟天扬已然回神,正挥掌朝他拍来。他一咬牙,硬是迎了上去——
四掌相交,只听一声闷响,如击败革。碧落眼前一黑,几欲晕去,神智却格外清醒,借着孟天扬的掌力和他自己被反弹回来的力道,身子像月兑线纸鹞飘飘飞出,半空中在假石上一点,刷地掠进寝室。
床上龙衍耀睡得正熟,碧落强忍着咽喉翻涌的热血,脚步不停,直向龙衍耀冲去:只要解开他的穴道,孟天扬就无法轻易取他首级了罢?……
“闪开!”
紧随碧落闯入的孟天扬目光一瞥,已望见床上男子,虽只是侧身,但想来便是煊帝。他一掌凌空挥出——
凌厉的劲风割体而至,这一掌若打实,睡梦中毫无抵御的龙衍耀必死无疑罢……心念及此,碧落浑身的血仿佛被突然抽离,忘乎一切地扑上,盖住了龙衍耀。那强猛的掌力结结实实撞中他后背。
血狂冲出口,直溅帘帐,拼尽最后一丝余力,碧落拂开龙衍耀被封的晕穴,随即瘫软,大口吐着血。
这样奋不顾身地替人挡住他的掌力……孟天扬一时震住——多像当日的司非情,冲上前用身体接下了他击向凌霄的双掌……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都是曾经喜欢过他孟天扬的人,却都为了另一个人而拦着他!
司非情是因为失了记忆,而你碧落呢?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你一直都是痴恋着我的啊!……但如今,你也喜欢上别人了么?
为什么会如此?……
“碧落?!”
一声怒吼拉回了孟天扬恍惚的神思,烛光下望见男子面容,又是一怔,那岂非是曾在风雅楼惊鸿一现的龙衍耀?此人便是煊帝?
疾封碧落数处气穴,护住他心脉,一抬头,龙衍耀阴鸷眼底充满杀气:“是你伤了他?!”依稀认得这锦衣玉带的男子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孟天扬,好似是什么风雅楼主。他回京城后便着人查过孟天扬的底细,却是孟御史之子,莫非是不忿其父枉死前来行刺,被碧落挡了下来?……
一定是!碧落向来浅眠,必是听到动静先醒了来,替他挡了一掌……
触及碧落惨白的兀自溢血的唇,龙衍耀心头奇痛,手虚虚一抓,地上碎镜齐齐飞起,直刺孟天扬——
“你敢伤他,我绝不饶你!”
心已乱,孟天扬如箭穿窗而出,迷茫惘然的目光仍盯着碧落背影——曾如痴如醉地爱着他,如今却为了他人不惜与他对阵的碧落……
算他溜得快!龙衍耀恨恨一握拳,但也不再追去,双掌一托已将碧落打横抱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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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微亮,寝宫依然一片灯火通明,宫人们均是小心翼翼地进出,木着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适才煊帝抱着满身沾血的燕王回宫,脸色阴沉得吓人,偏有个不知趣的内侍笑面迎了上去,马匹拍在了马脚上,被煊帝喝令拖出去重杖。看来燕王醒来之前,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怎么燕王还不醒?你们呈上的治伤灵药是假的吗?为什么燕王服药已有半个时辰还没动静?”龙衍耀一把拉开围成一堆的太医,坐在床沿,模着碧落毫无血色的面庞,心口又是一阵锥痛:似乎自他登基后,碧落就始终伤势不断,只怕即使痊愈,也已经大损元气,再难恢复如初……
太医见他发怒,个个心里七上八落,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回禀圣上,臣等绝不敢拿假药欺骗圣上。至于燕王未醒,依臣等刚才诊断,燕王似是练功伤了经脉,血气逆行——”
“你说什么?”龙衍耀打断他的话,双眉挑起:练功?碧落几时身怀武艺了?那次他打了碧落一掌,分明没有半点内力反震……
鹰眸倏地光芒一闪,龙衍耀掌心轻轻贴上碧落胸口——
微弱的脉动,但确实隐隐有真气流窜……龙衍耀不禁变了面色——碧落为何要刻意隐瞒他?
喝退那班战战兢兢的太医,掌心劲力微吐,助碧落调理着乱无章法的气息,循环数周,方将四散的真力理顺,撤回掌,却见碧落眼帘轻颤,悠悠醒转。
“……你,没事……”碧落一张开眼,就急切找寻着龙衍耀,见他安然无恙,猛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了寝宫。
“我很好,倒是你又添新伤了……”
龙衍耀慢慢握住碧落手腕,紧盯着他双眼——碧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的安危,那份担心牵挂情真意切……可为什么要隐瞒他练功之事?甚至不惜受他一掌?碧落是怕他发现什么?……
碧落,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疑惑渐渐扩散开来,手指与碧落交缠着,龙衍耀心里却升腾不安,莫名的,说不出的不安——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淡笑猛地僵在嘴角,碧落直直望着神色凝重的龙衍耀,忍不住轻喘起来:“我,我没有啊……”心中一急,剧咳不停——龙衍耀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目光变幻着,龙衍耀终是抱起碧落,轻轻拍着他背心,没有再说话。
恐怕再问,碧落也一样不肯吐实罢……抚着颤抖的身子,龙衍耀胸口涨得难受——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为什么你还要隐瞒我?你,又究竟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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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退尾随的内侍,碧落仰面深深呼吸着御花园里掺揉花香的清新空气,那晚受伤之后,他被迫在寝宫躺了数日养伤,虽有龙衍耀成天不出宫门地陪他说话解闷,也已憋得发慌,今早醒来,不见龙衍耀身影,听宫女说是上朝去了,他便乐得自在,信步闲逛。
轻伸了个懒腰,背心伤处仍隐隐牵痛:孟天扬那一掌实是力道十足,好在皇宫里多的是灵丹妙药,又有大把太医围着他转,伤势恢复还算快,只是龙衍耀时刻守在他身边,叫他找不到机会自己运功调息……
细黑的眉微微一皱,碧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总觉得这几天来龙衍耀有些反常,尤其望他的眼神带着闪烁试探……
有哪里露了破绽么?
碧落漫无目的的脚步停在花丛旁,细细思索,却也无甚头绪。他一摇头,不再多想,环顾四周无人,便盘腿坐定。已经许久未练过化蝶神功了,而且那夜毫无预兆地血气逆行,也不知是何原委,眼下正好调理气息。
一凝神屏弃杂念,碧落五心向天,暖洋洋的真气自丹田缓缓升起,随吐纳流转。
胸口无端一窒,气息顿岔,丹田如有数十把小刀乱戳般绞痛起来。碧落面色霎时雪白,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着牙试图将混乱的内息导正,但一运气间,疼痛越发厉害,喉咙一甜便似要呕出血来,急忙捂紧嘴,却忍不住一阵猛咳——
浓浓的腥味直扑鼻端,好不容易止住咳,掌心猩红刺眼,尽是咳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碧落喘息着,拿丝巾拭去手上血迹,一低头,墨缎似的长发披散双颊,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突地凝滞——
黑亮发丝中星星点点,竟夹杂着花白。
是错觉么?碧落不相信地抓起一把头发,倒有一小半是银丝,记得今早梳洗时,犹未见一根白发,难道就在方才运功时骤然白头?
化蝶神功的恶果终于渐露了么?呆呆松手,任发丝滑落指缝,碧落茫茫然站起身,他已经开始衰老了吗?可燕南归的仇还没有报啊……
还没有报仇!
模着脸庞,依然光洁细腻,但是不是过些时日,就会爬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届时,龙衍耀还会再喜欢鸡皮鹤发的他么?还会让他继续留在身边么?变老变丑的他,还能有机会接近龙衍耀么?……
莫名寒意涌上心头,碧落难以遏止地战栗着,好冷,说不出的冷——
“……碧落?……”
迟疑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声音却是分外熟悉。碧落遽然回首,瞧见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又是一惊。
“你来做什么?”想再次行刺龙衍耀吗?
“碧落……”又一声轻唤自孟天扬口中喃喃逸出,凝视眼前艳丽却充满敌意的容颜,竟不知如何应答。明明曾经相处四年之久,明明曾经看过无数回,可如今的碧落却是陌生又令他心悸不已……叫他迷惘数日后,神差鬼使般又潜进宫,竟只是为了想再见一面……
还是和在风雅楼时同样娇媚的碧落,却不再向他露出熟知的、讨好的笑容,反而带着惊心动魄的冷丽——
你,真的是从前那个痴迷追随着我的碧落吗?
心口沉闷得如压重石,孟天扬摇了摇头,目光却仍停留在碧落身上——陌生的,又叫他无法移开视线的碧落!此刻才刚刚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碧落!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好好了解这曾陪伴了自己数年的人……
我知道你当初迷恋着我才会跟随我回风雅楼,可我一直都只当你是我所有男宠中最妩媚、最会讨人欢心的一个,虽然有时你透着些古怪……但现在,我才发觉四年来,我其实都没有真真正正地看过你……
我始终以为,不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会痴迷依旧。但那晚,当你扑上前用身体替龙衍耀挡住我的一掌时,我明白,你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我痴迷了,你爱上了另一个人,就跟司非情一样,把我从你的心里推出去了……那一刻,我居然好失落,还有无法言语的惋惜——仿佛有件珍贵的玉器,却被我亲手打碎了。
嘴里泛起一阵苦涩——被我亲手打碎了……
“……你的伤,好些了吗?……”
惘然若失的眼光掠过碧落唇边残留的一线血丝,那一掌他用尽全力,碧落应当伤得很重罢,至今仍在咳血……
“对不起……”
孟天扬居然会破天荒向他道歉,碧落张大了秋水明眸,一时愣住,但随即咯咯笑道:“死不了。”
一擦嘴边血迹,碧落漾起淡淡讥诮:“你大白天地潜入宫中,就是为了来看我的伤势?呵,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其实那晚要不是我拦着你,龙衍耀早已死在你手里,你该恨我才对——”
“……以前是我太过了……对不起。”
含着无尽黯然,孟天扬凝望碧落惊讶神情,片刻,微微叹息:“我很后悔曾经那样对你……”
身躯一僵又放松,碧落沉默良久,背转身,静静笑着:“我不想再提从前在风雅楼的事情。”
“碧落……”孟天扬叫住举步欲行的身影:“你还在恨我么?”
“……没有。”
旋过身,碧落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就算你叫云苍把我送去外堂让上百个男人轮番糟蹋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恨你——”望着孟天扬抽搐的唇角,碧落平静地抬起脸。
冬日的阳光柔柔抚在面上——
“你是我第一次能按自己的心意选择的人,你怎么对我,都是我自找的,怪不得你。呵,即使要恨,我也只恨我自己没法让你爱上我!恨我自己选错了人!”
猛退一步,孟天扬俊雅的容颜微微扭曲:“碧落……”喊得一句,咽喉干涩,再也说不出话。
即便被他那般凌辱,却依然无怨无恨的碧落!……
心狠狠地揪痛起来——为什么他以前都没有发现,就在自己身边,有个人四年来一直痴痴爱着他?!
碧落,其实是那样爱着他,比司非情更痴更深地爱着他。可他,却始终没有看见!也或许看见了,却因为已经习以为常而忽略了……
“我,真的错了……”
先于意识,双手已攀上碧落肩头——
“孟天扬?”
“跟我回风雅楼,碧落!”
什么?
碧落瞪着一脸严肃的孟天扬,他在说什么?
“跟我回去吧!”似乎怕碧落不相信,孟天扬试探着抱住他,未觉察到碧落的抗拒,便将他搂得更紧:“我决不会再来折磨你的……”
俯首找上碧落柔女敕唇瓣,含进细细舌忝吻着,竟是前所未有的甜美——
记忆中,虽然有过无数次的欢好,我却从没真正地好好地吻过你,碧落……
放开濡湿的唇,孟天扬拥着已被他突来的温柔惊到呆滞的碧落,绵密轻吻落在眉梢眼角,叫他爱不释手的感觉——
不舍得放手,天地方寸间,似乎也只有他和怀中碧落的存在……
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悉索微响,却没有听进相拥的两人耳中。
指尖深深陷进坚硬的山石,碎屑簌簌掉落。鹰眸怒焰升腾,似要将那两人烧成灰烬——
碧落!你果然在暗中偷练武功,却为何要刻意隐瞒我?
这个孟天扬,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既然他曾经那样对待你,为何你还要任他拥吻?
你不是应该喜欢我的吗?为什么会如此?碧落!
如果不是我今天假装上朝,偷偷折回尾随着你,我还真不知道,你竟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怒火狂燃着,龙衍耀浑身愤懑得如要炸裂,脚一抬,便要跨上——
一根修长的手指无声无息地点上他背后,龙衍耀脊柱一麻,登时无法动弹,脸色剧变,谁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他身侧?
“别去打扰他……”
水晶似的幽幽轻叹如游丝飘进耳孔,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惆怅:“那是他自己爱上的人罢……”
变幻万千的眼瞳扫过碧落黑发间依稀隐现的银丝,水银色衣袖微波轻漾,男子无声低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