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戏冷郎君(下) 第十三章 作者 : 尘印

冷夜语凄凉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寝宫内。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痛哭到如此撕心裂肺的地步。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感觉好象已很遥远。

那一次,母亲把我塞到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拼命地哭,拼命地叫,哭喊到嗓子哑掉,还是唤不回母亲。

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不要哭,因为当一个人不再要你的时候,再多眼泪都无法挽回。我不要再为不爱我的人伤心痛苦,我不要再为抛弃我的人哭泣流泪。我想要变得坚强,就没有人能再伤害到我。

可遇到你之后,我所有强作的坚强统统被你的柔情打碎。我已记不清究竟为你哭过多少回?流过多少泪?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再也没有那么多眼泪可以为你而流!所以现在,就让我哭个痛快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伤心!痛哭!流泪!轩辕昊……

我、发、誓!

****

又一封边关告急的文书置于书案,却是迦泺国与北方各蛮族联盟作战,原本好转的局势又严峻起来。玄昭清俊的眉轻蹙,看来战事还要拖延下去。他批示让兵部增援军力后,推案而起,遥望窗外景致——落叶摇黄,已是深秋。

……轩辕昊带兵出征已近年余,除了例行公事飞书回传,竟无只字片言问起冷夜语,倒似全然忘记有这个人一般。玄昭眼眸眯了起来:宫中应有轩辕昊埋下的眼线,想必冷夜语与自己夜夜同室而寝早传入他耳中,以轩辕昊的个性,自然不能容忍……玄昭嘴角微露苦笑,这本是他刻意安排,以绝轩辕昊的念头,但随着时日推移,原先的得意慢慢消退,惆怅日涨——

冷夜语那夜一场痛哭后,便绝口不提轩辕昊,心境也似乎突然平复,竟还渐渐有了笑颜。玄昭见他日益露出笑容,本是大大欢喜,但不久就觉察不对劲。冷夜语那淡淡的笑容宛如面具,让他抓不到真实的气息。若说冷夜语从前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拒人千里之外,如今只是换成浅笑盈盈,却一样的不容他人窥探内心,甚至将自己封闭得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玄昭用尽心思,也打不开冷夜语的心扉。

玄昭想到心烦处,他虽意志坚韧,也不免失落,长长叹了口气。回身坐定,眼光落在案头的几本奏折,脸色沉了下来。他近一年都未曾踏入后宫半步,只与冷夜语朝夕相处,两人虽始终以礼相持,流言蜚语早已漫天乱飞。自有些愚忠臣子频频上谏,要他以江山社稷为重,临幸妃嫔,以求子嗣,玄昭只是一哂,未加理会,谁知这班朝臣竟联名上书,说什么要清君侧,除佞臣。玄昭此刻越想越气,蓦地有了主意,一击掌,一个黑衣男子悄声走进御书房侯命,却是无影,他自离开轩辕昊后,便回到玄昭身边随侍。

玄昭传了密旨要他解决那几个罗嗦臣子,心情稍微轻松,问道:“冷公子呢?是否还在雅阁练剑?”

无影称是,道:“皇上可要无影请公子过来?”

“不必了,朕只是问一下,不打扰他练剑。”挥退无影,玄昭面上微微漾起笑意——看来那日送剑给冷夜语是半点不错。冷夜语性情淡漠,对宫中人事更是不闻不问,每日里只是在雅阁专心习剑。若非玄昭鼓动他练剑,以冷夜语的清冷淡泊,还真不知要如何排遣心中孤寂……

心中孤寂么?玄昭慢慢敛了笑容,轻声一叹——我还以为已经渐渐抚平你的伤痛,其实你不过是将冷漠孤独藏到心底更深处了吧,拒绝任何人的碰触……我倒还宁愿你像起初那样把什么痛楚都发泄出来,以不至于现在,我无法琢磨你的心……

****

蝉纱宫灯静默无声地吐着微弱烛焰,殿内碧玉丹炉不断袅袅流溢着龙涎香雾。玄昭掀开纬帐,如往常一样,见冷夜语所睡的锦榻上已没了人影。他披衣起身,出了寝宫,一路向雅阁走去。

秋月皎洁,星光数点,将阁前的池塘照得波光粼粼。水面倒映出白衣男子的俊美风姿,剑气如虹,带起落叶飞花,片片朵朵,均凝绕在男子身周,随剑流转飞旋,映着男子白衣墨发,翩然出尘,令人目眩神迷。

玄昭静静伫立池对岸,目光闪动,隐含激赏——冷夜语确实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又日以夜继地苦练,时日虽然不多,剑术却可说是一日千里,进展神速。折落一段树枝,玄昭微微一笑,倏地纵身,足尖在水面浮萍上几个轻点,已跃过池塘,手腕一振,树枝向冷夜语颈中划去。

他身形奇快,冷夜语却似一早料到他会出手,轻笑一声,竟不回首,银剑反手指向玄昭眉间,逼他撤招自救。两人一来一回,过起招来,招数越来越快,月色下只见两团朦胧人影裹着银芒吞吐,却听不到任何兵刃相接的声音。

突然两人一顿,冷夜语银剑已卷上玄昭手中树枝,轻轻一绞,树枝月兑手飞出。他随即垂剑:“第十七招,比昨夜还多用了两招。”语气略带遗憾。

玄昭捡起树枝细细一看,展颜道:“你前几次都将树枝绞裂,今天却丝毫无损,这力道控制可是比之前更自如了。”丢下树枝,拍了拍手上尘土,笑道:“只怕再过几个月,我就得另请高人陪你练剑了。”

冷夜语淡然微笑,也不答话。他适才已练了半天剑,鬓边微汗。月华在他玉白泛着浅浅红晕的面上笼了一层莹亮光泽。玄昭心猛地一跳,情不自禁伸手,想模下他脸庞。冷夜语一侧头,玄昭模了个空,甚是尴尬,讪笑道:“我想替你擦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是。”冷夜语笑容不改,举袖轻拭。

玄昭暗自叹气,这样的情形已有多少次了?每每他有什么亲昵举止,冷夜语总是面带那种他捉模不透的微笑巧妙回避,让他心有不甘却无法动怒。

他怔怔瞧着冷夜语,心下百般不是滋味——冷夜语,将近一年的朝夕相伴,还是比不上你和他短短几十日的相处么?你对他真的用情如此之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吗?我,在你心里,究竟有无一席之地?

冷夜语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脸微微一热,侧首避开他视线,一时也找不到话题。两人默默站在月色下,各自想着心事。

“……夜深露重,回去罢……”玄昭最终打破了沉默,去拉冷夜语的手。

“好”冷夜语似是不经意地抬手一捋头发,不着痕迹地避过了玄昭伸来拉他的手。

玄昭再一次落空,心中连日来本已在烦恼看不透冷夜语的心思,此刻不禁对他接连的婉拒升起一丝薄怒,定定看了他半晌,一言不发,转身迈开脚步,走得极快。冷夜语一怔之后,暗中叹了口气,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月华似水,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回到寝宫重新沐浴更衣后,冷夜语片刻便已入了梦乡。玄昭听着他轻悠漫长的呼吸,却怎么也睡不着,喜爱之人日夜尽在眼前,却触模不得,对他不啻一种折磨。玄昭无声苦笑了一下,却也无可奈何,心底好生嫉妒起轩辕昊来。

****

“哦,御阳王爷不日便要班师回京了么?”玄昭看着手里刚送来的边关急件及迦泺国的求和书,头也不抬,问跪在书案前一脸风尘仆仆的信使。

“托皇上鸿福,王爷英勇,我朝大军已击溃敌兵大获全胜,那迦泺国王也于阵前暴病身亡,新即位的女王愿与我朝联姻,永结秦晋之好。”信使恭恭敬敬地道。

玄昭微一颔首,也不置可否,叫宫人领了信使下去。一丢文书,轻轻伸了个懒腰,靠着背后厚厚狐皮褥垫,胸口沉沉的,竟无半分喜悦之情。他眼神慵懒,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今冬第一场飘雪。

怅然一笑,心头益发沉闷不堪。不知不觉,离他带冷夜语回宫已过了一年,他原本下定决心要让冷夜语彻底忘了轩辕昊,转而慢慢接受他的情意,但如今信心却忍不住动摇起来。虽然冷夜语未再提过轩辕昊,也不似先前那般消沉颓唐,玄昭仍无法亲近他分毫。他疲惫地一手支颐——冷夜语!我还是没能让你忘记他么?他就要回京城了,你,会怎么样呢?……

一阵嗟蹉,玄昭出神片刻,走出书房,任飞雪飘落一身,寒意袭体,思绪倒反而变得清明,暗自嗔怪——玄昭啊玄昭,亏你当日还夸口,要用一生一世来等他接受你,眼下不过短短一年,你便想要退却了?岂非同那一走了之的轩辕昊无甚区别?这般半途而废,又如何能留住冷夜语?他精神一振,甩了甩头,似乎要将原先那些杂念抛离脑海,也不叫宫人随侍,大踏步走向雅阁。

向来风雨无阻在那里练剑的冷夜语今日却不见踪影,玄昭一愣,随手叫过一个在附近打扫的杂役来问,那杂役一指前边的梅林:“回皇上,公子练了一会剑,就去梅林了。”

……

漫天飞絮卷扬穿越在幽静林间,轻舞飘摇,衬着满眼嫣红的、雪白的、鹅黄的梅花,丝丝冷香沁人心脾,似要将人无止境地沉醉其中。

冷夜语依旧白衣墨发,悠悠闲闲地倚着一株梅树,目光在梅花飞雪间流转巡回,唇角若有若无地含着一丝浅淡笑容。

一年前的自己,是在听风小筑看到冬日初雪。他在雪中想着轩辕昊,还有当时那个小脸冻得通红的丫鬟,是叫雀儿吧……冷夜语嘴角扬起,原来时光流逝,有些东西却反而会沉淀得更深。

前方一株红梅开得正艳,灿若朝霞,满树红意渐渐幻成了一身红衣的轩辕昊,笑着拉起他的手。

“……我有样好东西给你看……”

“这株叫双色梅,是梅花中的极品,原本长在后山,千万棵中也只得这一株。我一直派人守着花期,今日凌晨才完全开放,我就把它从后山挖了过来。”……

“呵呵……”冷夜语低声笑了起来。眼光溜过整片梅林,各色梅花争奇斗艳,但确实见不到一株双色梅。“我,还是喜欢你给我的那一株……”冷夜语微笑着自言自语。

——世间自会有其他梅树,比双色梅更胜一筹,但千万棵之中,我却只喜欢那一株。世上也或许有其他人,比你尚更多情,但千万人之中,我也只在意你一个。你,就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双色梅。

“你我就像双色梅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耳边似乎响起蛊惑魔魅的嗓音。

冷夜语轻轻阖上眼帘,思绪恍若飞回到那个靡丽时刻,他摇散了满头长发,在红衣男子的温柔激情下沉溺迷乱了一切……

“……轩……辕……昊……”在心底最深处藏匿了无数个日夜的名字终于自唇间无意识地逸出,透着无尽相思,丝丝缕缕飘散风雪之中。冷夜语沉醉在昔日追忆里,容光焕发。

玄昭一手支在树上,直直望着不远处冷夜语那无忧含笑的脸,如遭雷击,浑身无法动弹——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冷夜语!是想到了谁,令你如此欢愉?但我知道,你此刻想念的决不是我!

“……轩辕昊……”又一声叹息般的呢喃传入玄昭耳里,他猛地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死死盯着冷夜语,嫉火掺杂无穷失落化作愤懑狂烈窜升——在没有我的地方,你终是念着他的名字,露出我日夜期盼却无缘见到的真心笑脸,只为那个已离你而去的人!而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真的都视若无睹么?冷夜语……

五指用力地嵌入树干,玄昭却似毫无知觉,仍凝望着冷夜语灿烂笑颜。慢慢,眼里燃腾的怒火熄去,流露着深深怜意和坚定——我不会再让你成日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我一定要让你找回自己!

雪仍纷纷扬扬地不停飘落……

****

“冷夜语——”

二更时分,同平日一样,冷夜语下了锦榻,换上衣衫正想出去练剑,却听龙床上传来玄昭一声呼唤,他一呆,顿住脚步。

玄昭掀帐下床,将他拉回榻上坐着,温和一笑:“今夜大雪,就不要去雅阁了,陪我说会话可好?”

“……也好。”冷夜语露出玄昭常见的淡然笑容,想抽回被玄昭握在掌中的右手,玄昭却反捏得更紧,不容他挣月兑。冷夜语诧异抬头,有些奇怪玄昭不同以往的举动。

玄昭目光炯炯看着他,也不说话。冷夜语瞧见他眼里熟悉的,胸口一悸,扭转头避开他灼热的注视:“……你想和我说什么?……”话出口,就懊悔地一咬唇。玄昭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却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岂非正让玄昭顺势而上。

果然玄昭幽声叹道:“冷夜语……你何必明知故问?……”另一只手模上他腰间长发轻轻抚摩。

全身一僵,冷夜语倏地站起:“我还是去练剑了。”

“别走!”玄昭用力一拉,冷夜语右腕无力,被他一带,又坐了回去。他左臂一抬正要扳开玄昭的钳制,却被玄昭先一步抓住肩头按倒榻上。玄昭跟着合身覆上,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颈中。

“你——放手!”冷夜语压低嗓子,怕吵醒偏殿值夜的宫人,面色却已微微变了。一年来朝夕相处,玄昭的情意尽收眼底,冷夜语只是装做不知。玄昭确也未逼迫于他,倒让他慢慢放松下来,但眼下的玄昭突然变得强硬,以他如今的身手,还真未必是玄昭对手,不由微惊。

玄昭俯视着他,渐渐展开平日里的温和笑容,声音却带着几分酸涩:“你还是这样排斥我……”一松手,坐起身来,默然不语。

冷夜语靠在榻上,也不知该说什么。玄昭出了回神,侧首望向冷夜语叹道:“你就想如此将自己封闭一辈子么?”他摇了摇头:“到今天你仍是放不下。”

“你说什么?”冷夜语一震,嘴角微一抽搐。

“虽然你不再提起,可你心里一直在惦记着轩辕昊——”

“玄昭——”冷夜语断然截住他的话,真正变了脸色:“我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是吗?”玄昭温和地笑了笑,平静地道:“那你今日在梅林里叫的又是谁的名字,嗯?你这般越是逃避在过去的回忆里,就越是解不开心结——”

冷夜语霍然一挑眉:“够了!不要再提他!”长长呼吸几下,恢复笑容道:“我早已不再为他伤心痛哭,你还担心什么?”

这个淡淡的面具般的笑容骗了我将近一年,若不是在梅林听到你的深情呼唤,看到你的真心笑颜,我还真琢磨不透你的心,不知该怎样让你接受我,但我现在已知道,你其实根本没有放下他,还为了他始终无视我的情意——毫无预警地,玄昭突然抱紧冷夜语,攫住他淡红薄唇。

“唔——”冷夜语睁大凤目,想挣月兑玄昭怀抱,但玄昭今夜似乎已铁了心,牢牢不放手,吮吸舌忝吻着梦中思念过无数回的甜美唇瓣,不顾冷夜语的咿唔抗议和强烈挣扎。

“……冷夜语,不要再沉迷下去了……接受我吧……让我来帮你彻底忘记他……”玄昭呢喃着,吻上冷夜语颤抖的喉结,一手拉开了他衣襟。

“玄昭——”胸膛陡然暴露在微凉空气里,冷夜语愤怒的大喊在夜间格外响亮。

与叫喊同时,左手一拳重重击中玄昭脸颊,将他震落锦榻。玄昭一声闷哼,捂面踉跄退了两步站稳,放下手掌,右颊已一片乌青,嘴角微渗血丝。他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看着冷夜语,连唇边血迹也忘了擦。

掩上衣襟,冷夜语腾的站起,双拳紧握,清冷明澈的眼眸燃着怒焰,一眨不眨地盯紧玄昭,仿佛要在他脸上烧出几个窟窿。

你终于摘下整日淡然微笑的面具,甚至不假思索地殴打贵为天子的我!呵呵,冷夜语啊!是为了轩辕昊么?是因为我触犯到了你的禁忌么?我怎么付出也无法替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么?——玄昭蓦地仰头大笑起来。

——我一直认为你太傻,太痴,为了那个离你而去的人如此迷失自我!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比你更傻,更痴!明知你的全部心意都在另一个人身上,我还是千方百计把你留住,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把目光转向我。甚至容忍你在我怀里哭着喊另一个人的名字!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的示好!而眼下,我还要容忍你的殴打!

是的,即使你刚才那一拳打掉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我仍然不愿放手!即使你一生一世都不会爱上我,我也不想让你离开我!因为,我是真的在意你,我想为你挡开一切烦恼忧愁,我不会让那个不懂得珍惜你的轩辕昊再伤害到你……即使你并不领情,我也还是要那样做。

我这个天子,也居然会有如此为情所困,作茧自缚的一天!我果然比你和他更傻——玄昭大笑声渐渐低沉下去,带着说不出的苦涩辛酸。

值夜宫人早被惊醒,但瞥见殿内诡异情形,哪敢入内,一缩头,又溜回偏殿去了。

冷夜语原本怒极玄昭突然对他用强,愤然出手。此刻听到他无奈悲酸的笑声,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满腔愤懑惊憎不可思议如潮退去,反升起一丝歉意。他自一年前负伤、丧父连番打击至今,都是玄昭相伴左右,细心照顾、循循开解,帮他日益振作,又夜夜陪他练剑。人非草木,玄昭的一片深情,冷夜语怎不感动,只是他心里早已被轩辕昊牢牢占据,再也容不下后者,是以对玄昭的情意处处躲避。但无形中却已将玄昭视作极亲近之人。

他松开拳,望见玄昭脸上伤痕,心下更是一阵愧疚,嗫嚅道:“对不住,我,我出手太重了……我去叫内侍传御医来——”

“不用了。”玄昭拦住他,抬袖擦去嘴角血迹,叹道:“是我太过唐突,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么一说,冷夜语越发难受,垂下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玄昭发了一阵呆,见冷夜语仍低头站在那里,温言道:“快睡罢。”自行向龙床走去。

“玄昭,我——”冷夜语抬头,眼含歉疚。

玄昭微微一笑,走近他身边,替他理着适才挣扎时散乱的头发:“别再想那么多了,睡罢。”

这一次,冷夜语没有闪避,他怔怔看着玄昭乌青的面颊,一咬唇,垂落眼帘,却有一股无法言语的滋味从胸口慢慢扩散开去。

****

冷夜语倚着锦墩坐在毯褥上,拿了书卷却看不进去,不由再一次抬眼,望向对面书案后正聚精会神批阅奏折的玄昭——昨夜的脸伤到了今早反更明显,玄昭便没有去上朝,叫宫人将奏本送来寝宫批示。此刻专心国事的玄昭没有平素的笑意,而是面色肃然,威仪迫人。

眼神渐渐迷惑,冷夜语恍惚出神——清俊的眉眼,温和的笑容……那是玄昭在他面前的一贯表情,让他几乎快忘记了那个时时刻刻像影子般伴随自己的人是眼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

——贵为天子的你,应当是不容他人忤逆触犯的吧,为什么你却能一再容忍我呢?是因为你在意我么?但你明知我对你无意,为何还能如此执着?……我,看不透你……

似乎察觉到冷夜语的视线,玄昭将目光自奏折上抬离,搁落御笔,露出温和笑容:“在想什么?”

呃?!——冷夜语蓦然回神,脸有些发热:“没什么……”忙低头盯着书卷。

“对了,你今日怎不去雅阁?”玄昭微觉诧异,平时这时候,冷夜语早去练剑了。

赧然一笑,冷夜语斯斯艾艾道:“我只是想陪你——”一眼望见玄昭惊愕神情,急急道:“我害你上不了朝,这个,我要是还若无其事地去练剑,好象不太好……我——”

他说得别扭,玄昭眼里却慢慢染上笑意:“所以你就在寝宫陪我,呵呵,早知道被你打了一拳有这等好处,我该早些行动才是,啊哈哈——”他模着脸,笑得极是欢畅。冷夜语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但猜泰半是在调侃自己,一时涨红了脸,呆在当场。

这个羞赧的样子有多久未见过了?——玄昭眼光渐转幽邃,起身坐到冷夜语身畔,凝视着他。冷夜语不自在地侧过头去。

你还是在躲避我!玄昭心底暗叹——冷夜语!我并不想你因为觉得有愧于我,才来陪伴我!我为你做的一切,并非挟恩求报!……我相信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有朝一日,你一定能体会我的情意,自愿和我在一起,自愿接受我。——可是,轩辕昊就快回京城了,你会怎么做?

他近日来内心困扰之极,既知冷夜语并未忘情于轩辕昊,待得轩辕昊归来,更不知冷夜语会做何反应?若再为轩辕昊心伤一次,恐怕冷夜语就真的从此消颓下去,无人能救了……

“……轩辕昊不日就回来京城了……”玄昭定定瞧着冷夜语冰雪般冷峭脆弱的侧脸,平静地道。

遽然一震,冷夜语猛回头,面上已失了血色,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你想不想见他?”

手心捏紧又复松开,冷夜语恢复镇静,无表情地道:“不想。”——不想见他,不想再勾起离别时的痛苦回忆,不想把心头的伤口再度剥开。

“……是不敢罢,冷夜语——”玄昭不意外看到冷夜语骤变的脸色,温和地续道:“你心中若已真正放开,又何必执意不见?你在怕什么?”

“不要再说了!”冷夜语霍然站起身:“我去雅阁!”

“……我陪你一齐去罢……”玄昭一声喟叹,跟冷夜语出了寝宫,爱怜地望着前面修长而孤单的背影。

——他已经成了你心底最深处的禁忌了么?连提都不愿旁人提起。你就宁愿一辈子这样逃避他,眷恋沉溺在昔日的回忆里,不肯面对现实么?冷夜语啊!我一定要把你从自己的心牢里解救出来,让你明白正视自己的心……

****

皇师已凯旋回京了,一年的征战终于降伏敌军,还带回无数敌国投诚进献的美姬贡品,朝野上下一片欢腾。

金銮殿上,满朝文武也均喜逐颜开,因为今天是降国使节拜觐天威的日子,更能见到传闻中艳绝尘寰的迦泺国新任女王,据说女王是为联姻而来,不少自持才俊的臣子早已在暗中较劲,盼着若能获女王垂青,那可真是一脚跌到青云里去了。但很快就被出征归来的几个将军泼了一头冷水,女王一早属意御阳王爷,哪会将旁人看入眼。

正自乱烘烘一团,昭帝临朝,登时殿上静了下来。有几个眼尖之人却见御座后原本空荡荡的帘帐内竟放了张椅子,坐着一人,只是隔着纱帘,看不清那人模样,不禁暗自嘀咕。

冷夜语坐在帘后,也是纳闷,今天不知玄昭中了什么邪,竟非要拉他一起上朝。耳边不断听得阵阵称歌颂德,又见什么各国使节如走马灯般轮番觐见,早已头昏脑涨,实在忍不下去,立起身,便待离去。

刚迈开一步,眼光猛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冷夜语全身僵硬,再也无法挪动半寸——

轩辕昊!

即使隔着纱帘,即使隔着遥遥的金阶,还是一眼就看清楚了,那锦袍玉冠、王气纵横的男子——轩辕昊!一年的征战沙场,竟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风霜痕迹,依旧的雍容华贵,依旧的带着那一抹邪魅的笑容……

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见那个夺走自己所有魂魄的男子——冷夜语死死咬着唇,血沿嘴角淌落亦不自知。

——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要让我想起好不容易才封藏的回忆?

我发过誓,不再为你伤心、痛哭、流泪!可为什么我现在的心像撕裂一样疼痛?为什么我还是忘不了你?为什么我如此无用?

轩辕昊!轩辕昊!轩辕昊!

轩、辕、昊!

仿佛感应到冷夜语心中的狂喊,一直含着丝不屑微笑冷眼旁观众人的轩辕昊突然转首,凌厉的目光似乎穿透纱帘,对上冷夜语无法移动的眼眸——

细长幽黑的眸子陡然睁大,轩辕昊不可遏制地轻轻颤栗起来。

他看见我了!他看见我了!——冷夜语踉跄后退,猛地转身,从帘后侧门飞奔出去。

——不想再看到你!因为如果再多看你一眼,我一定会忍不住冲上前抱住你,亲吻你,把你狠狠地揉进我的身体里。我,一定会忍不住的!

辨不清任何方向,冷夜语一路狂奔着,直到近乎月兑力,终于停了下来。靠在道旁廊柱上急遽喘息着,心如擂鼓,几乎要跃出胸腔。好难受!好痛苦!

——轩辕昊……

“……冷夜语……”熟悉的,日夜在耳边萦绕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全身骤然绷紧,指尖颤抖着,冷夜语无法动弹地感受着温暖的气息向自己靠近,却在两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冷夜语……”轩辕昊的心也激烈鼓动着,看着那自己一年来魂牵梦萦的背影,近在咫尺却不敢触模。

“你还是不想见到我罢。可我,没法控制自己……”轩辕昊黯淡地笑了。

——是的,我没法控制自己。当看到你飞奔离殿的一刹那,我就不由自主地追着你而来。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可我,还是想再看你一眼,想再看你一眼。

冷夜语喘息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双肩剧烈抖动着。轩辕昊眼里抹上浓浓痛楚,又踏近一步,轻轻执起了他垂落身侧的右手——优美的手形,熟稔的肤触,可再也感觉不到肌肉昔日的柔韧和力量,因为这只手腕,曾被自己捏得粉碎……

“……冷夜语……”一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手上,冷夜语像被灼痛似的一震,重重喘息起来。

又一颗泪掉落,轩辕昊握着他手的手掌颤动不已:“我也不相信,我竟然会对自己心爱的人做出这种事,你一定很恨我。每次好象都是我在伤害你,可你最后都原谅我。所以,当你那一次折断了发簪,说不想再见到我时,我想,你是真的恨着我,不会再原谅我了。我——”

声音哽咽着,泪水不断涌出:“是我逼你离开了我,我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无情的人。枉我还一直以为我为你付出很多,以为我是最爱你的人,可结果却让你不愿再见到我。除了伤心,我什么也没有给到你。”

“我知道,我说再多,都挽不回对你的伤害,我不奢望你原谅我。可是,冷夜语!”吻着细洁的手背,轩辕昊的泪迅速染湿了冷夜语的手:“有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在意你啊!我真的是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可我,却做不好。我也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对,我以为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日日夜夜感受到我的爱意是最幸福的,我却没有好好问过你,究竟喜不喜欢我那样做。我真是愚蠢……”

“别再说了……”冷夜语无力摇着头,嗓音嘶哑。轩辕昊的泪,仿佛从手上渗到心里,烫得痛人。

痴痴望着冷夜语墨泉般的长发,轩辕昊露出艰涩的笑容:“我也知道,我伤你太深,不应该再来见你,惹你生气。可我做不到,一年前你离开了我,我每时每刻都像疯了一样,想来找你,但你一定会不高兴的,所以我就去了边关,如果再待在京城,我绝对会控制不住自己来见你。”

他温柔又酸楚的眼光流转在冷夜语苍白的侧面:“我这一年想了好多,玄昭说得对,我若真的爱你,又怎会让你伤心离去,是我做的不够好。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并不是非要爱我一人……”涩然一笑,热流又冲上咽喉,哽住了话语。

冷夜语颤抖着转头,看进他满面泪痕。这是他第二次为自己流泪——

肩重重抽搐了几下,轩辕昊微笑着:“我再也不会做勉强你的事情,我知道,玄昭他对你很好,我——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不会再做蠢事,逼你跟我回去。虽然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你啊……冷夜语……”

强撑的笑容再也无法维持,轩辕昊伏在冷夜语肩头,失声痛哭。泪水濡湿了衣衫,胸膛湿热滚烫的一片——是轩辕昊的泪啊,那个强势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冷夜语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只是茫茫然地听着轩辕昊撕心裂肺的哭声。

哭到声嘶力竭,轩辕昊终于抬起头,红肿的双眼仍不住淌落眼泪,却绽开一个凄楚之极的微笑:“我今天入宫,就是想找机会再看你一眼,我只要知道你现在究竟过得怎样?我,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惹你生气了。”

冷夜语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轩辕昊的凄凉笑容——

“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惹你生气了……”轩辕昊一步步倒退着,带着泪水和笑容走出了冷夜语的视线。

轩辕昊!轩辕昊!——心里狂喊了无数遍,颤栗的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也震骇到麻木,冷夜语眼睁睁望着轩辕昊消失,蓦地浑身瘫软,沿着廊柱滑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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