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冥在屋外忙得不可开交,煮了半只酱香蹄子,喂饱自己和那只馋嘴黑鹰。又将锅子里的油腻洗刷干净,重新烧开一锅热水,替余幽梦弄了碗面条。
“我的厨艺真是进展神速啊。”他闻着香喷喷的面条,洋洋得意。要换在从前,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热衷于下厨房。如今才算领略到,原来替喜欢的人打点一日三餐,看对方吃自己精心烹饪的东西,那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捧着碗刚进门,就闻到满屋子浓烈的酒气。
余幽梦斜倚床上,连脖子都发了红,脸上挂着笑。
“喝醉了?”
紫冥放下碗,走过去刚想拿掉余幽梦还紧抓在手里的空葫芦,脸颊旁虎虎生风遭遇飞来一拳,幸好他眼快,一扭头躲了过去。
发现余幽梦比他猜测中醉得还厉害,紫冥咋舌道:“看来,今后都不能让你喝酒。”
“谁说我醉了?”余幽梦吐出酒鬼千篇一律的反驳,蓦然拖过紫冥,模索着捏住他的脸,用力咬着他嘴唇乱亲。
“唔呜……”醉酒的人力气就是大得吓人,紫冥快被吻得透不过气来。
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余幽梦拉开,硬将他按躺下:“喂,你别发酒疯了,睡觉吧!过一晚,明天就能见到光明了。”
看到余幽梦一直在揉着胸口衣物,不住口叫热。紫冥俯低腰去帮余幽梦解松衣带,好让他睡得惬意点。
褪了衫子,正替余幽梦月兑着长裤,双手一紧,被扣住了腕骨……
这个被人当作发泄的容器,灌满了男人腥臭体液的身躯,连他自己也觉得,肮、脏。
“唔……”十指深深枢进了岸边泥土,他大声喘息,大声吐。
栖息树顶的黑鹰被惊醒了,“呼——”地飞近紫冥,像平素那样欢快地扑打着翅膀,想落在紫冥肩头同他玩耍。
“滚!”
充满愤恨的大吼裂云冲天。黑鹰飞高,扑翅间点点血珠洒落溪水,叫声凄厉惨切。
紫冥扔掉手里硬生生从黑鹰翅膀拔下的羽毛,冷酷地看着羽毛随波飘去。
“我心情不好,别来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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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幽梦醒时,阳光暖烘烘地洒了他一脸。他摇着还有些宿醉涨痛的脑袋,小心地微睁开一线眼缝,小屋内的摆设清楚地映入视线,他大喜过望:“紫冥,我真的能看见东西了,紫……”
伸到身边的手模了个空,余幽梦一怔,脑海里尚残留着昨晚的些许模糊印象,依稀记得自己仿佛喝醉了,拖住紫冥翻云覆雨……
他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穿着整齐的衣服,忍不住微笑。
紫冥到底是年轻人,体力恢复得快,被折腾了一晚上还能早起,还帮他擦了身穿好衣服。
“这小鬼……做的东西也越来越好味道了。”
他闻到风里吹来的粥米香味,竟勾起了丁点饥饿感,穿上鞋子推门而出。
紫冥就坐在树底下,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素色衫子,雪白的衣领拉得很高,遮住了脖子。头发也没像前两天那样披在肩头,反而一丝不乱地梳起发髻。
他捧着碗白粥慢慢地喝着,面对光影晃动的溪流,似在看溪水携飘落的残红桃花无声流淌。
听到脚步声走近身后,他仍然默默喝着粥,没有回头。
“……我的眼睛好了……”
余幽梦皱了皱眉,今天过于整洁的紫冥让他感觉有点陌生,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紫冥跟平常有些不同,似乎太安静了些……
“我知道。”紫冥语气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丝毫没有余幽梦想像中的欢呼雀跃。余幽梦面色沉了下来——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紫冥默然,要他亲口说出昨夜的事,不啻自取其辱。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幽梦觉得自己的耐心也快被磨尽了,抓住紫冥肩膀就要把他硬扳转身当面质问,耳边听到声凄切的鹰啸,黑鹰从远处一株大树上飞落他臂弯,耷拉着脑袋低叫,神情十分萎靡。
“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他看清黑鹰翅膀上毛血凝结,心头又惊又气。三十多年来跟这黑鹰形影不离,早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见它受伤,眼里杀气顿生。
“是我。”紫冥还是波澜不兴的温吞语调。
余幽梦呆了呆,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怒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看它讨厌!”
紫冥骤然回过头,盯着余幽梦愠意四溢的双眼,恨恨道:“谁让你昨晚抱着我却还在烟罗、烟罗地叫?这扁毛畜生还来烦我,我没有把它宰了,已经够客气了!我——“
隐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像积累到火山口的岩浆瞬间喷发,他声音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响,不想在余幽梦面前表现得似个骂街泼妇,可怎么也遏止不了心头泛起的愤懑。
“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他听到自己问得酸楚无奈,水雾悄然弥漫了眼前景致。
扭转头,紧紧握着粥碗,用力之大,几乎连碗也要捏碎。
“我就是我,永远也不会变成阮烟罗,也永远不要当任何人的替身!”
即使失去所爱,他也不愿沦落到靠做别人的影子才能得到一点施舍的爱意。
余幽梦吃惊地看着首次在他面前大发脾气的紫冥,脑子飞快地转,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昨晚是否有叫过烟罗的名字,不过他总算明白了紫冥先前对他不冷不热的缘由。
“……我喝醉了……”余幽梦有些头疼地掐着眉心,心知醉酒并不算好借口,但还是要解释:“我的酒量不是很好,醉的时候经常会说胡话……你别放心上。”
“我当然知道你醉了。”
紫冥眼角青筋凸现,深深吸气,胸口越发气痛——别放心上……说得还真轻巧……
“你当年,也是喝醉了,就可以随便玷污你的丫鬟,后来为了讨好阮烟罗,又想都不想地连带她肚里孩子都一块杀了。反正对你来说,这世上除了阮烟罗,什么都无关紧要,对不对?”紫冥低头惨笑:“那我呢?现在你孤单的时候,要我陪着你。等哪天你又想和阮烟罗在一起了,是不是就要杀了我向他表明心迹啊?哈哈哈……”
“你——”余幽梦双眉渐渐竖起,好不容易才卸下多年心防,将对阮烟罗的心思渐渐转投紫冥身上,却遭紫冥猜忌。
他脸一冷刚要发作,忽见一滴亮晶晶的水珠缓慢滑过紫冥下巴,掉在袖口上随即隐去。
紫冥在哭……
他凝视着紫冥竭力掩饰但依然微颤的肩背,心里怒火慢慢地退去,抖手放飞黑鹰自行觅食,模着紫冥肩膀苦笑道:“是我不好,别气了,我今后再也不沾酒。”
“不喝醉,不叫他的名字,就能代表你心里没有想他么?”紫冥转过隐含血丝的眼睛质问他。
余幽梦敛了最后一丝笑容,肃然道:“不可能。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该明白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你以为,数十年的感情可以轻易抹杀吗?既然是你自己选择了要跟我在一起,就得接受这个事实。不过……”
他看着紫冥惨白的脸庞,轻喟一声转了话锋:“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也不再跟他见面。至于你要我彻底忘了他,抱歉,我做不到。”
如果能将阮烟罗彻底从记忆里消除,他又怎会甘心在崖底受困二十年?
这个道理,余幽梦不相信紫冥会不懂。但懂得并不代表愿意妥协……
想往昔,年少气盛的他,妒忌心比紫冥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烟罗被娘亲派去南宫世家那十年里,他嫉恨每一个可以接近烟罗、同烟罗说话、看到烟罗笑的人……
所以,他亲率御天道高手血洗了南宫世家,杀光了见到的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幼!
甚至,连他那美丽又冷漠的娘亲缠绵病榻时,他木然流着眼泪,远远望着娘亲梦呓、申吟、消瘦……直至呼出生命中最终一口气息,他都没有过去救她,也不许任何人找大夫来替她诊治。
他不恨她对他冷酷,可恨她硬是拆散了他和烟罗,夺走了他唯一的寄托,更嫉妒她占据了烟罗的心,竟让烟罗违背了与他的约定,整整十年,未曾来见他一面……
“……呵……”他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么多散碎零落的片段,长叹了口气,目光随落叶顺水飘零,喃喃笑:“人,真是奇怪。明明该忘记的事情,却总是忘不掉……”
紫冥咀嚼着他话里苍凉,鼻头又开始发酸,起身进了屋。
片刻返出,走近还在临溪出神的余幽梦,低声道:“走吧。”
呃?余幽梦愕然:“去哪里?”
“你不是说过,等医好了眼睛,就回射月边境的山谷去去?”
紫冥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包裹,拉起余幽梦的手,眼神认真而无比热切:“我们日后就在那里定居,再也不要回中原,也不再踏进这村庄,好不好?”
余幽梦怕他会耐不住山中寂寞,可又有谁知道,他的担忧更胜百倍?
怕再听到余幽梦无意间呼唤那个禁忌的名字;怕有朝一天,余幽梦会义无返顾地再次踏上寻找的路途,留下他面对决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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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当正午,官道上人马稀疏。道旁的瓜田里有乡农搭出个草棚,摆上几张木桌凳,供路人歇脚纳凉。
此刻还没有客人,老农正在抹桌子,听到天上响起声鹰啸,他抬起了头——
路上走近两人,一样的斯文儒雅,素白衣服上也都沾了不少尘土,显然已走了段长路。
老农忙着招呼:“两位,过来这边歇下脚。喝口热茶再赶路吧!”
“……紫冥,我们就休息一下罢。…
余幽梦看了看身边不出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招下头顶盘旋的黑鹰,往草棚走去。
离开小村后已经赶了两天路,紫冥似乎比他还急着要回崖底,总催着他快走。路途中却又一改往日嬉笑,言语寥寥,总是在想着心事。往往要他问上三句,紫冥才会有反应回答一句,而且十有八九都答非所问。
更别提夜晚休息时,他搂着紫冥想说几句亲热话,紫冥却僵直着脸,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叫他意味索然。
问题,还是出在那晚……余幽梦喝着老农斟来的茶水,苦笑自己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根本不会甜言蜜语去哄人。恐怕要紫冥解开心头芥蒂,时日遥遥。
他如今,好生怀念原先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任他怎么训斥,怎么赶,也依旧满不在乎地黏在他身旁继续撩他说话。
以前觉得很罗嗦的对话,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格外地亲切有趣,让他忍不住从心底发笑……
紫冥坐在对面,看着余幽梦神色恍惚,嘴角却渐渐绽开温柔笑意。他心里越来越气闷,余幽梦八成是又想起了和阮烟罗的尘烟往事,才笑成这样。
早就知道,他怎么做,也永远取代不了阮烟罗在余幽梦心中的位置。
永远,都做不到……
牙齿用力咬着下唇,茶碗突然往桌上重重一放。
茶水四溅,将那老农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的茶水到底有什么不妥,惹这青年客人发这么大脾气。
黑鹰自那夜被紫冥拔了羽毛,便对他十分忌惮,见紫冥发怒,惊得从余幽梦肩头飞上半天,呱呱乱叫。
“紫冥你?”看到紫冥负气地移开视线,余幽梦皱起眉头。
多年来,几曾有人敢给他脸色看?可笑面对一脸气恼的紫冥,他非但发不出火,居然还有几分慌乱。
撞鬼!余幽梦极力想冷颜相对,可心念转了数转,终究是自己理亏,害紫冥不忿。
罢了,罢了!愤世嫉俗离群索居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能让自己敞开尘封已久的心怀,何必再拘泥那些飘渺不着边际的所谓颜面呢?
他缓缓舒展开纠结的眉头,叫老农剖个最甜的瓜来。
挑了片最红的递到紫冥眼前,微笑道:“快吃吧!再休息半柱香,我们就上路。”
“……”紫冥瞪着他,半晌,接过瓜低头猛啃。
汁水清甜,吃在嘴里却五味交杂,喉头更堵得发慌。
他宁可余幽梦被他激怒,大发雷霆,也不要看到余幽梦流露出罕有的温柔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成熟的孩子……
他要的是,可以跟面前的男人并驾齐驱,不让余幽梦后悔选择与他共度今生,而不只是个寂寞的寄托……
看着紫冥心神飘忽地一路乱咬,连啃到了瓜皮也不自知,余幽梦除了苦笑,一筹莫展。
两人就各怀心事默默吃着瓜,直到这压抑的沉寂被由远及近的脚步打破——
四五个身形粗豪的江湖汉子结伴走来,望见桌上红彤彤的西瓜,众人的渴意立时被勾了起来,走进瓜田盘踞了另一张桌子。
朝余幽梦和紫冥微一打量,见两人一副文质彬彬的读书士人模样,也不放在心上,吆喝着叫老农搬几个大瓜上来解渴。
“这沿路真是荒凉,连家像样的酒坊也没有,害老子嘴里淡出鸟来。”一个狮鼻阔口的中年人一口气吃了半个西瓜,哼哼唧唧地抱怨。
他对面一个年纪稍轻的立即笑道:“陆师兄,我们大老远从五福堡赶来这里,可是来办正经事的。要喝酒,等办完正事,咱们兄弟去太湖最出名的花坊涟漪小居喝个痛快,早听说那里的头牌舞姿冠绝江南,还能在水浮莲上翩然起舞,不知引多少达官贵人竞相追捧。咱们不去见识一下就太说不过去了,嘿嘿。”最后那几声笑带上三分猥亵。
另几人也都附和着哄然称好,那陆师兄哈哈大笑:“姚师弟,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说定了,等咱们跟群雄会合,一起杀了那重出江湖的大魔头余幽梦,就去太湖找姑娘,喝花酒!”
余幽梦和紫冥已经吃完了瓜,掏出铜板正准备走,闻言都是一凛,对望间,不约而同想到那日宋别离在祠堂说过将有武林中人来寻余幽梦晦气,不意来得如此之快。
“师兄,别那么大声,小心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那姚师弟为人似乎多了份谨慎,四下望,神色惴惴。
“嘿!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光说个名字就把你吓成这样。”
那陆师兄满不在乎:“这里就一个糟老头,两个读书人,懂个屁?听说那大魔头已经被人毒瞎了招子,根本不用怕。
咱们兄弟几人一起上,包管手到擒来。五福堡也从此在江湖扬名立万,哈哈哈……”
你才懂个屁!紫冥见他竟然有眼无珠,当面不识余幽梦还在狂妄叫嚣,心头火起,就想给几人个教训。
肩膀略一牵,余幽梦已觉察他用意,微微摇首。
“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吧。”他放下茶钱,拖了紫冥就
为什么不让他修理那几个家伙?紫冥疑惑地望着他。
余幽梦一哂,若依他从前的脾性,这几人早已身首异处。不过既然打算回悬崖底退隐,又何必再为几个跳梁小丑节外生枝?
“我不想耽误了行程。”他轻笑。
紫冥张大了嘴巴,两天走下来,他怎么看不出余幽梦被被他催着赶路时的无奈?听到余幽梦这句话,竟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没有听错?”紫冥紧按着脑门低声喘息。几天天未出现的头晕又开始发作,昏眩一波波袭来。
“……你发呆的样子真……有趣。”余幽梦突然觉得心口微痛——原来他一言一行,就可以牵动紫冥千头万绪。
他拿过紫冥手里的包裹:“你面色不太好,我们到前边找家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动身吧。”
“可是,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再多人,我只看你一个就行了。”
呵!紫冥咧着嘴笑。看来他真是晕得不轻,连耳朵也出问题了,否则怎么可能听到余幽梦说出这种甜言蜜语?
两人沿官道慢慢行。
身后那几人还在高谈阔论。忽有一人道:“陆师兄,咱们得快点赶去村子,若是让别门派的人抢先杀了姓余的,这扬名的大好机会就被人抢走了。”
“说得也是,不过就算杀不了姓余的,还有个原武林盟主阮烟罗!近来江湖上不是盛传他没死,也躲在这穷乡僻壤吗?咱们五福堡如果能赢他一招半式,一样的名动天下,呵呵……”
余幽梦脚步骤然顿住,转首盯视那群人,双目寒气迸射,锐如出鞘神兵。
掌心蓦地传来一阵刺痛,意识到那是紫冥的指甲深掐入肉,他回眸——
紫冥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表情,唯有对黑幽幽的眸子,正冷冷地,冷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