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滟究竟在说什么,红尘已经不再在意,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住君无双近在咫尺的双脚——只要跨上一步,君无双就可以碰到他、扶起他。可是,那水银色的衣摆为什么一动也不动?那悦耳迷人清如水晶的声音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君无双就真的打算这样在一旁看着他?!
不是一直都说喜欢他的吗?说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他的,说过最喜欢的人就是他的,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他的,说过……
胃酸再也遏止不住地翻腾起来,君无双捂着嘴,在洛滟和王叔们诧异的目光下冲出了竹林。
“无双——”洛滟高喊,见他仍是充耳不闻地走了,又嫉又怒,回头瞪着余下那些在旁观望的教众叱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齐上去啊,今天非要把这小畜生玩死不可,看他还怎么去迷惑无双!”
迷惑无双?!如果能发出声音,红尘只想狠狠地笑,狠狠地嘲讽这个老丑的女人,也嘲讽自己——真正被迷惑的是他罢,就在刚才君无双身影展动的一刹那,他还心头猛然一跳,以为君无双会过来赶走所有的人,会用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掌来搀扶他……
深深闭起双眼,红尘不再思考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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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奔出竹林,终是压制不了收缩抽搐的胃,君无双扶着树身,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难受……一边作呕,热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
“红尘……红尘,啊呃……呜呜……”
君无双哭了,像个小孩子那般伤心痛哭:“……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你想要夺走我的一切?啊……呜……你知道我十多年来是为了谁拼命地练功?为了谁日以夜继地学这学那?”
忍耐多年的泪水终于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奔泻:“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们都以为我喜欢当太子,喜欢杀人,可有谁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吗?有谁知道我活得有多累?有多孤独?有多少时候想偷偷地哭?可是你说我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所以怎么辛苦,我都不怕。我只想着有一天穿上皇冠龙袍站到你面前,让你明白自己当初没有看错,呜……红尘……”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不领情?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为什么你还要来害我?我喜欢你啊,红尘,红尘……呃啊……”
尽情地哭着,直到眼睛酸涩得再也流不出泪水,他的哽咽仍停不下来:“红尘,红,红尘……”
红尘现在怎么样了?……
胡乱擦去满面泪痕,跌跌撞撞往回走去。
……林中,此起彼伏的婬笑益发猖獗。
洛滟一直得意洋洋地欣赏着红尘惨状,此刻却咦了声,面露错愕。
红尘的心口,有一颗红痣。
这个部位,这样的痣……洛滟一阵恍惚,突然尖叫:“住手,都给我住手!”就欲上前一看究竟,猛听一声怒吼,水银色的人影卷过身边,直向红尘扑去。
绝没想到回来竟见到如此不忍卒睹的场面,君无双思绪遽断,先于意识,双袖已如银电穿云挥出,两声轻响,那两人身子凌空直飞出去,撞倒连片竹竿,落地全无生息。余人大骇,齐齐后退。
单腿跪地抱起红尘,颤栗着拍开他被封的穴位,声音抖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红尘,你,我……”蓦然发现自己无言以续。
久阖的眼帘终于开启,红尘静静望着君无双,慢慢地,笑了。血和男人残留的浊液随之流出红肿碎裂的嘴角。
“君无双,我恨你,恨你一生一世。我段红尘对天发誓,这一辈子都绝不原谅你。”
狠狠地,用尽全力狂吼:“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曾几何时,那个清贵优雅的男子成了他最信任的朋友,让他把所有的心事,一切的希望都毫无保留地倾诉寄托?
又是何时,那双流光飞舞的眼眸俘获了他的心,让他如痴如醉地沉溺在从前最不屑一顾的爱语誓言中?
可是从今天起,他失去了此生最好的知己、最爱的人……
谁能把原来那个温柔的无双还给他?
“我恨你……呵……”头朝后一仰,再无力强撑周身伤痛,就此晕厥。
悲凉的笑还在耳畔回响,似无形绳索勒得君无双喘不过气,茫茫然抱着红尘,手足冰冷一片。洛滟亦不禁动容,语带焦虑:“无双,他,他叫红尘?是,是哪两个字?”跨上一步,颤巍巍伸手想拭去红尘脸上泥污瞧个清楚。
“谁也不准碰他!”
君无双陡然爆出一声愤怒绝顶的吼叫,恶狠狠地拍开洛滟的手,眼角如要渗出血来:“不许过来!不许碰他!”
紧紧搂着红尘站起,狂乱的目光充满戒备和杀气在惶恐畏缩的教众身上巡回,一步步后退,一字字吐出:“谁再动他一根头发,死无葬身之地!”
猛旋身,奔出众人视线。
见他状若疯狂,洛滟心惊,况且胸中疑云重重,扬声叫道:“无双,回来,皇姐有话问你。”一撩裙摆正要追去,夜罗刹相对一望,拦住了她。
“你们想以下犯上?”洛滟怒道。
“不敢。”夜罗刹语气恭敬,却没半点让开的意思:“教主刚才所言,公主也听到了,请公主自重,莫再惹教主伤心。”双双一礼,居然撇下洛滟走了。
洛滟气极,但红尘胸口红痣浮现眼前,她猛打了个冷战,望着草地间的血污狼藉,心里一阵后怕,僵立着竟无法踏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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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恢复知觉时,眼皮像坠了铁砣,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只知道身体仿佛四分五裂,一块块散在血海里漂浮着……
依稀感觉有双手从头到脚抚模着他,手指经过的地方,火灼般的疼痛渐渐被清凉替代。手的主人似乎还在不停地说什么,可他听不出。整个头脑里轰鸣不绝的,尽是男人猥亵的婬笑。
冷汗一下冒出,身体绷得僵硬如石,指尖死死抠进了床褥。
“……红尘?!……”
正在替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处换药,突然听到红尘咽喉深处逸出的嘶哑申吟,君无双停手,转而小心翼翼擦着他额头越来越多的汗水,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想唤醒在噩梦狂魇中挣扎的人。
颤抖的眼帘最终缓缓打开,忽来的光亮令红尘眯起眼,看清了身边男子满怀惊喜的清雅容颜,黑眸骤然化为冻石。
冷到难以描述的目光定定望着他,君无双无法再维持笑容,微颤着缩回手。
“你,你睡了一整天了,饿吗?我煮了你喜欢的芙蓉鸡片粥,一直热着。我现在就去拿,很快回来,很快……”
端起床脚帮红尘擦身用的水盆毛巾,急急出了竹屋。
红尘牵了牵唇角,毫无表情地瞪着床顶,片刻,闭起了眼睛。
君无双的脚步声回到床侧,清甜粥香同时飘近:“红尘,粥来了,我喂你吃,可好?”
红尘罔若未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君无双嘴唇微微抖着,勉力绽开微笑:“你就吃一点好不好?就算你要骂我、打我,也要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啊。”近乎哀求地将碗凑近红尘嘴边。
浓黑的眉紧锁,红尘出其不意睁眼,满目厌憎。
“滚!”
手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挥出。
“哐啷”一响,碗跌得粉碎,热粥溅了君无双一身。
冷然盯着他瞬间苍白如雪的脸,红尘冷笑,开口仍只有一个字。
“滚——”
“教主,什么事?”听到屋里不寻常的动静,夜罗刹在门外不免担忧。
“没事,你们去厨房替我盛多碗芙蓉鸡片粥来。”君无双极力保持声音镇定,打发走了屋外两人,一声不响收拾起地上碎瓷粥迹。一双手却颤得厉害,几乎连抹布也捏不住。红尘却似看也懒得看,翻起白眼仰望屋顶。
他喜欢的芙蓉鸡片粥?……突兀地从鼻子里喷出嗤笑,那大概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罢,他还曾含着粥亲吻过一个叫君无双的男子,在床上嬉闹着滚成一团……
携带无限讥讽的笑令君无双心如刀绞,几要咬碎了满口银牙才忍住涌上喉头的热流,蓦地丢下抹布,握住红尘双手,颤声道:“是我错,我不该丢下你不管。我,我——”咽喉肌肉痉挛着,他抓起红尘的手朝自己脸上掴去:“我知道你恨我,你狠狠打我啊!”
他手底丝毫没有留情,一声脆响,洁白的面颊登时印上红肿指痕,嘴角也微微渗血。他只皱了皱眉,提着红尘手掌又向另一边脸掴落。
“够了!”红尘厌恶地瞪着他:“你戏演够没有?喜欢挨耳光就滚出去自己打,别弄脏了我的手。”
手僵在脸旁,君无双一根根松开手指,肩头猛烈抖动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红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要怀疑我啊。我求你不要说这种话来讽刺我,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眼看泪珠一颗颗地滴落银衫,红尘反而喘着气大笑起来:“我说一句话你就受不了,那你他妈的看着一大帮畜生来上我怎么就受得了啊?被那群畜生上的人是我,我都没掉一滴眼泪,你现在哭什么?啊哈哈,真是笑话,笑话!”
歇斯底里地抓过床头小几上的书册砚台劈头夹脑地乱砸过去:“滚,我不要再看见你!滚——”
“你冷静些,红尘……”不顾全身被砸得一塌糊涂,君无双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脸:“不要这样,我喜欢你啊,红尘,喜欢你……”贴住红尘面庞摩挲着,心里又苦又涩。明知再怎么说喜欢也挽回不了先前的错误,但除此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重拾红尘的信赖。
“令尊的首级,我已命人送去谷中与令堂合冢,也算是稍减我一份罪孽。虽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两位老人家的死,我月兑不了干系,红尘,是我对不起你。”
找到不住闪避的唇,轻轻吻着,酸楚难抑:“是我懦弱,看着你受辱也不来阻拦。可我真的是为了救你,不想你被皇姐处死!更何况皇姐肯饶你活命,已是从轻发落,我若再徇私护你,今后何以服众,号令天下?”
听着他不停地辩解,红尘身上一点一点地变冷,好像抱着他的人是一块冰。
觉察到怀里的身躯开始颤抖,君无双将他搂得更紧:“都已经熬过去了,你别怕,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碰你了。”
急着抹去满脸泪水,努力露出一个最温柔优雅的微笑:“我也不再气你用雪融来害我,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喜欢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日后我身登大宝,你就是我的皇后。”
发抖的身体就在他的微笑里僵硬了、冻结了。怔怔地像从来不认识面前人似地盯着他的笑容,红尘倏地发出一声惨笑:“我是不是应该叩谢圣恩,多谢你让那帮畜生来轮暴我保我性命?多谢你大人大量还肯继续喜欢我?啊哈哈……君无双,你说得真好,哈哈哈……”
凄凉的笑声终于变成痛哭——这个人,真的是曾叫他爱到不顾一切的君无双?
狠狠嘶吼:“放开我!”可重伤未愈的身体怎么也挣扎不开那大力到几乎令他窒息的拥抱。急速喘息着,充血的眼狠盯君无双,猛地一张口,发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咬住那粉色诱人的、曾经对他吐出过无数温柔话语的唇瓣,恨恨地,下死力地咬着——
“啊——”
君无双惨叫一声,掩嘴而退。红尘“呸”地吐掉血肉模糊的一小片肉,眼泪扑簌簌滚落。他,什么都没有了……
木然看着最后一滴眼泪风干在床褥上,他抬头,漆黑的眼睛里没了星亮灵动,只有死气沉沉的空洞。冷酷地望向床前痛苦得不停战栗的人,慢慢地,笑:“我发过誓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君无双吃惊地望着他,眼瞳渐渐由凝滞变成震惊,变成恐惧,似乎直到此时此刻,方始明白了红尘不是在说气话。他面似死灰,猛退一步,砰地撞上门板。
“教主,粥端来了。”夜罗刹在门外迟疑着,听到这声大响,却不知该不该闯进。
“不许进来!”君无双如梦初醒,厉声大喝,放下已被染红一角的衣袖,嘴唇仍在流血。一闭眼,颓然跪倒红尘面前,凄然道:“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十二年。红尘,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下过跪,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可我求你原谅我这一回。”
再多的哀求已进不了红尘紧闭的心扉,他冷冷讥笑:“宸鸿太子,你真正喜欢的是皇帝宝座罢,我又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你打发无聊、随时可以打赏给手下的玩意罢了,可受不起太子你的大礼。呵,奉劝太子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杀多几个天朝将士,也好过在这里哭哭啼啼,叫人笑掉大牙。”
凄哀地听着接连不断的嘲讽,君无双不断摇头:“不是的,红尘,我是真的喜欢你,求你相信我。”颤抖着掏出怀里那串玛瑙红珠链,举高眼前:“你送我的东西,我一刻不离地收藏着,藏了十二年,你相信我,红尘……”
红尘讥诮的笑容霎时凝固,夹手抢过珠链,仔细一看,面上乌云密布。
没错,正是他的东西,很久以前就偷偷送给了一个有着水晶般清澈美丽双眼的陌生少年,为此,他后来还被向来和颜悦色的娘亲训斥了一顿。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久得只在他记忆里残留模糊的印象……可如今,那个文静少年的影子与床前的男子重叠起来。
一片冷寂中,红尘自嘲地笑了:“其实你早就认得我,去黎州也是早有图谋,我却一直以为机缘巧合,才让我在患难之际遇到一个足以结交的知心朋友,还庆幸不已。呵呵,那个叫散易生的疯子真没说错,你果然最会骗人。”一甩手,将珠链扔回君无双身上,穿珠丝线突然断来,红珠滚开一地,宛如血泪。
“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君无双,这句话是你教我的,可你自己呢?从一开始,你就对我处处隐瞒,你的真心又在哪里?”
君无双痴痴望着地上滚动的珠子,红尘的质问再冷再厉,他也听不到,只慢慢伸手,捡起了一粒红珠,喃喃道:“我还以为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相信我……”可万万想不到,如珍似宝贴身收藏十二年之久的东西会在红尘手里毁于一旦……
“红尘,你告诉我,你要我怎样做才肯相信我?原谅我?”痴愣的目光依然注视着一地珠子,猛然抬头,急切地揪紧红尘衣袖:“你怪我欺骗你吗?我可以立下毒誓,今后绝不隐瞒你任何事情的。”
红尘冷笑。
“你别这样笑我,我是说真的。”强烈的分不清是什么的情绪在胸中盘旋鼓胀,急着想找个宣泄的出口,君无双猛摇他肩膀:“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信?我可以答应你不做皇帝,跟你离开这里,去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我们走!现在就走!”替红尘披上外衣,就想抱他起身。
“你究竟烦够了没有?”
红尘充满憎恶的一个眼神阻止了君无双所有举动。发凉的指尖掐着掌心,他不死心地摇头:“我可以不再去管贺兰皇朝的事的,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能为你放弃,你为什么还不相信我?”
这一次,红尘眼角都未稍瞥,冷然道:“不敢当!你爱发你的春秋皇帝梦也好,想隐居也好,都与我无关。你若啰嗦完了,就快快滚出去,莫让我看着作呕。”
再如何强撑的心志,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君无双退开两步,颓然坐倒椅中,疲倦得直想就此死去。
一阵脚步声匆匆向竹屋飘近。门口夜罗刹刚叫得一句公主,尚不及阻拦。洛滟已踢开房门,领着三个王叔鱼贯而入。
君无双一惊弹起,挡在床前:“皇姐,请出去!”
洛滟难得地未对他露出笑脸,视线在地上红珠一掠,微怔之后更增几分了然与痛楚,越过君无双望向床上的人,看清红尘面貌的刹那,她浑身无法控制地剧震起来——那与父皇年轻时神似的浓眉星目……
“红,红尘,真是你!”
在君无双和众王叔的迷惘对望中,洛滟张开双臂朝红尘走了过去,嘶哑着嗓子:“多谢父皇母后在天之灵庇佑,终于让女儿找到宸鸿皇弟,我贺兰氏血脉有续了。”
平地焦雷,震愣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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