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船喽——”
船夫洪亮的号子响彻松江,在宽阔的江面上荡出悠远旷然的浑厚回音。
客船晃悠悠离岸,逐渐移向江中心,逆流而上。
“师父,您坐您坐。”梅笑寒笑眯眯地搬了张椅子置在甲板上,拖着屈恒坐下。
“寒儿呢?”屈恒叹了口气,接过栾杉毕恭毕敬端来的茶。
“在舱里睡,兴许能睡到咱们上岸。”二师兄脸上没有半丝愧疚。
屈恒无奈地摇摇头,寒儿与其他三人同行近两日,被他们片刻不停地缠着,几乎完全没有歇过。他身子本就孱弱,气力又不足,待自己与婵娟到达渡口时,见他已极是疲累,不得已只好在岸上歇了两天,今日方才登船。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二师兄怀中抱着酒坛,斜倚船舷,放声高歌。
婵娟心中怦地一跳,想起那夜青莲酒楼里,那个豪迈吟唱的年轻人。
屈恒微笑着啜口茶,悠悠然放眼四顾,两岸青山巍然相对,江水滔滔不息,远处云积雾蒙,茫茫然一片,却不显窒闷,反觉天地宽广,空旷怡人。一轮红盈盈的旭日升在半空,过不多时已转为金黄,光芒耀眼。
他目光转回,落在船头俏生生的纤细身影上。
“婵娟。”
“师父?”她闻言回首,羞涩一笑。
“船头风大,你小心着了凉。”
“我不冷。”她娇颜嫣然,温婉乖巧地移离船舷半步。
“偏心偏心,师父怎么不问我冷是不冷?”梅笑寒嘀嘀咕咕地,跑到二师兄面前讨了口酒喝。
“你跑来跑去的没一刻闲,额上都冒汗了,我还问什么。”屈恒含笑起身,缓步走向船边。
梅笑寒眼珠转了转,待他走近,忽地一掌劈出。屈恒神色未动,宽大的衣袖一拂,化去凌厉的掌风,耳侧又有两股劲风转瞬而至,他身形微闪,晃过二师兄与栾杉的夹击。
“好了,大有长进,不必再用我喂招啦。”他顿住身,笑看三人。寒儿悉心指导了两日,果然大有成效,这三人本就嗜武,如今又有人指点,往常领会不到之处一经点破,已有十足长进。
“师父,你别哄我们了,连你的衣角都模不到,长没长进谁晓得。”梅笑寒努努嘴,满脸不信。
“师父,您又闭关练武了是不是?啊,不用否认,不用否认,要不然怎会又有新步法?”二师兄两眼盈满崇拜的星光。
“那不是新步法,应是原有的飘踪步又加新变。”栾杉沉静地反驳,却隐隐透出一股习武的狂热。
屈恒再一次懊恼起来,有些痛恨他习武的天分为何不下于研习医理。他并非刻意练功,只是心之所至,常常会有新的领悟,因而武功一日比一日精深,别人羡慕之极的所谓天赋异禀,八成就是这么回事。加之常年钻研医道,为给寒儿治病,偶尔会尝些奇花异草以辨药性,由此却促使他内力日曾,这也大大出乎意料。若非梅姑娘时时追击令他尚有自觉要护住寒儿,就凭这几个徒儿如此缠人法,恐怕早就完全弃武不用了。
“指教指教吧,师父,跟我们客气什么。”二师兄手中酒坛微倾,射出一股酒箭,正要再出招,忽觉眼前一花,已经钉在船上,“哎……师父,您点了我的穴道,叫我怎么再练?”
“你自己慢慢冲开穴道,就会知道内劲要走哪条经脉,使力多少,血脉如何通流,对你研习另种点穴解穴之法大有裨益。”
啊,师父变狡猾了!以前他若不愿,只是躲而已,实在躲不过,也会仔细指导,可从不会用这种法子整人。一定是常年被梅二小姐追击逐渐磨练出来的!二师兄颇有怨气地翘起花白胡子。
“呃……师父,可不可以学别的,钉在船上实在好丑。”梅笑寒眨眨眼,笑得好生谄媚。
屈恒眼含笑意,“今日只教这个。”
“那我改日再学好了。”红色衣裙翩然一闪,她识时务地退到二师兄身后。
“我学。”沉喝声响起,栾杉扑身而上。
屈恒暗叹口气,宽袖拂动,挡住疾进的身形,未几,甲板上又多了个岿然不动的人桩。
“师父好厉害!”梅笑寒兴高采烈地鼓掌,全然不顾射在她身上的两道凶狠狠的视线。
目光落在船头俏立的月白身影上,他再叹一口气,轻唤:“婵娟。”
“啊,师父,我会一种点穴法就好了。”婵娟急忙摇手,她又没要学,怎会点到她头上?
“随我进舱,我看看你的基本功课。”屈恒温声言道,日后若安排她离去,一个柔弱的女儿家,习些武防身总是好的。
“哦。”婵娟放下心,基本心法她可是有认真在练,师兄师姐都夸她学得扎实。她轻移步,随屈恒下了甲板。
“咦咦,小师妹跟师父说话居然不羞不怕,真让我刮目相看!”梅笑寒抬头望望天,“奇怪,太阳没从北边儿出啊?”
“婵娟和师父说话为什么要羞要怕?”二师兄用力瞪她。
“师父是不是男人?”她反瞪回去。
“废话!”栾杉在一旁冷哼。
梅笑寒再反哼他:“木头就是木头,现在更像一棵木桩!”她慢吞吞晃到椅前坐下,“小师妹很怕羞对不对?”
“那又怎样?”二师兄依旧不明白。
“她和你说话多久才不脸红?”
“大概……半个月?”二师兄恍然,师父见到婵娟还不出十天。
“你呢?”俏丽的下巴向旁一指。
“哼!”栾杉不答,嗤了一声。
“还会!而且小师妹不大敢同你讲话,因为你凶,永远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她再嗤过去一声,“小师妹见了陌生男人极易害羞,但对师父却没有,真是稀奇!而且师父也很疼她……”她顿了顿,哀叫一声,“师父偏心!教小师妹不教我——”
“那是因为她功夫太差。”栾杉只恨没有多余的两只手可以捂住双耳以防魔音穿脑。
“师父如果真的喜欢小师妹,那可好得很。”梅笑寒双臂拢着膝盖,自言自语道,“小师妹又乖又好吓,叫她缠着师父多学几招,师父一定会依,到时受惠的就是咱们……”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二师兄眼巴巴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酒坛。唉,可惜喝不到!
“不对呀,师父一直也没提正式收小师妹为徒的事,又撇下我们主动教她练功,难道……”梅笑寒大惊失色地跳起来,“不不不,师父若要送走小师妹,谁帮我洗衣煮饭……”
“笑丫头,你别叫啦,我耳朵都快聋了……”二师兄放弃喝不到口的美酒,勉强拉回注意力。
她充耳不闻,独自转来转去地嘀嘀咕咕:“我就说把大师兄和小师妹凑成一双,这样小师妹就变成徒儿媳妇,师父就不能不留她,我也可以继续赖着多跟几年,虽说小师妹年长三岁,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白日做梦!”栾杉一记冷言冷语打碎她的美梦,惹来两道死光。
“唉!大师兄在舱里睡,小师妹在学功夫,我们却在这儿喝江风!”二师兄很想仰天长叹,无奈全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
“啊!师父偏心哪——”梅笑寒心有戚戚焉,跟着又是一声哀叫。
“叫什么!杵在那儿半晌,也不晓得帮我们解开穴道!”栾杉沉声吼道。
“咦,师父不是说叫你们自行冲开穴道?”她拈起胸前漆黑的长辫,甩啊甩的,笑得好不天真无邪。
“少-嗦!”
“师父点的穴我哪解得开,栾师兄,你太高看我了。”她巧笑倩兮,美目顾盼生辉。
“你不试怎么知道!”二师兄也忍不住建言。唉,老托着酒坛很累唷!
“好吧,我试试看。”梅笑寒伸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下,稍想想,又在另两处穴道-亡骈指而点,仍是不见反应。
“好像真的不成。”二师兄苦着一张老脸。
梅笑寒唇角微勾,走到栾杉跟前:“栾师兄,说不定在你身上试试就成了。”
“不必了!”栾杉警戒地低喝。
“哟,不试怎么知道,这里?不对,那是这里?还是这里……”她运起内劲,在栾杉身上左戳戳右戳戳。好半晌,她住了手,仰头歉然一笑,“唉,真的不成哦,我功力还是太浅啦。”
“你……”她功力再深些,怕不戳得他满身窟窿!
“别恼别恼,我想法子替你们出气。”梅笑寒仗义地拍拍两人,笑得贼兮兮,“师父还没娶妻吧?”
“你笑得好阴险。”二师兄吞口口水。这丫头从小玩他们两人还不够,如今又玩到师父头上?
“什么话,我可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儿哪!”她似模似样地叹口气,“徒儿关心师父的婚事也不为过唷!”背起双手,她施施然地踱下甲板,火红的裙裾飘飞翻转,犹如一树灵动璀璨的怒放春梅。
……(*……(*……
“不是我说大话,江源山渡口与宁县码头我都熟,谁家婚丧红白二事,谁家添个小子丫头,谁家有几个闺女后生,没有我不知道的。”
“没有大碍,吃两剂复元通气散即可。”屈恒撒开按在船娘腕上的手指,提笔开方。
“屈大夫,你也不能孤零零一辈子,男人嘛,总是要讨个老婆的,不然到老却没个伴儿,那多可怜!”船娘热络的脸上满是笑容,“我给你牵个线,宁县北街有个李嫂子,虽然是个寡妇,又有个闺女,但才二十六岁,模样可俊着呐,配你刚刚好,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虽是闪挫腰疼,但也不可大意,积病不治,老来受苦。复元通气散研为细末,每服二钱,热酒调下。”屈恒搁下笔,将药方折好递到船娘手中。
“这个不行啊?那南街的赵姑娘好了,她因为家里疼爱,老大了也没出嫁,虽然三十四岁是老了些,可好歹是个黄花闺女,而且琴棋书画样样拿手,可真算才女一名哩,你也是念过书的,你们两个就是那个琴什么合谐的……反正定是登对得不得了!”船娘再接再厉,继续努力游说。
屈恒无奈地长叹,再一次感慨自己收徒不慎,二徒和三徒还勉强说得过去,纵使难缠也不至给他招惹麻烦,笑寒这个小丫头却精灵古怪,今日一早就在船娘耳边唧唧咕咕了老半天,然后他就被拖到这儿整整听了一个半晌儿,船娘名为请他看诊实则说媒,嘴巴开开合合没一时闲,船老大听到兴头上还帮两句腔,他欲离去却硬被拽住,实在是月兑身不得。
“您就别费心了,我是真的还没打算成亲!”他抚抚额,再一次无力地重申。
“哟哟哟,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不,你开个口,要什么样的,我给你说去。”船娘眉开眼笑地,笑寒姑娘一再强调屈大夫害羞,越是推辞就越是心中有意,看来果真不差,瞧他脸都快红了,呵呵!
“我……我一把年纪,又整日东游西荡,居无定所,过不上安稳日子……”屈恒努力陈列缺劣,最好能把船娘吓跑。
“那有什么,我介绍的人保管个个都能吃苦,居家过日子,哪有顺风顺水一辈子的,只要两人齐心,黄土也能变成金!”可惜船娘不受教。
“小徒的病兴许还得拖上些时日,我现在照顾寒儿,实在没有心思成家……”
啧啧,看来越来越有门儿,这种借口也搬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说儿,难不成为了徒儿,就一辈子打光棍了?他一个孩子家,有的是好年华,你就不一样了,老大不小的人,还不想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船娘简直要愤慨地拍起桌子来,一眼瞥见屈恒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忙又缓下声音,“论年纪,我比你大上几岁,你好歹尊了我一声王大嫂,冲这句称呼,我就非给你说成个媳妇不可,我做媒二十几年,还没有一对儿不成的,你要是不满意我说的人,我就砸了自家招牌!”
“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屈恒暗暗叫苦,赶忙安抚情绪愈来愈激动的船娘。
“说实话,你年岁也不算太老,女人四十岁是豆腐渣,男人四十岁讨个老婆就不算啥,况且你长得……”船娘细细打量一下,看得屈恒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哟,你长得还挺俊的,我原怎么没瞧出来——虽然你没个定处,但人好就行,女人嘛,不富不贵有个依靠就是福气,你又是个大夫,有门手艺还愁撑不起个家?”
“我……”
“你就别死撑了,干脆,我娘家三姨的侄女的表哥的小姨子是个不错的人,等在宁县上了岸,我带你去瞧瞧,人家长得好唷,福相!若嫁了你,保证一年一个胖小子……”
“师父喝茶。”娇娇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纤细的手将茶碗端上小桌。
船娘不禁抬头一望,柔弱的少女娉娉袅袅地立在屈恒身后,娇美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
她怔了怔,不由笑道:“哟,屈大夫,你这徒儿生得好哎,女敕得跟水葱似的。也对,你两个徒儿都是美人胚子,难怪你眼界高呢!”
这哪儿跟哪儿啊,他还没说什么哪!屈恒咳了咳,将茶端到船娘面前,她滔滔不绝了这么半天,应该口渴了吧。
船娘也不客气,一仰头将茶倾进口中。
“我再去倒。”婵娟抿唇一笑。
“呃……我自己去好了。”屈恒迅速站起身。
“哎,我还没说完哪!”船娘也站起来。
“婵娟她……有事问我,对对,有事要问我。您老累,就歇着,歇好了再说。”屈恒颇有些狼狈地拉着婵娟逃也似的离了尾舱。
“哎哎哎,我不累呀——”拉长的唤声隐隐传出尾舱,被吹散在沁凉的萧萧江风中。
“寒儿他们呢?”他长舒口气,还是外头清爽呵!
“都在甲板上。”
“哦。”跑得还真快。
“师兄师姐他们没拉着大师兄练功,大家都在看景致。”婵娟小心地瞄过去一眼,见师父满脸懊恼,忙一掩唇。
“你想笑就笑,我又不会气。”屈恒忍不住先笑起来,拉着她踏上甲板,“反正人人都听到了。”
咦,原来师父已经知道大家都在外头偷听了,那他都不气,难怪二师兄常说师父脾气很好。婵娟弯着唇角,忍住笑意。
屈恒暗自叹气,寒儿也在内吧,亏自己带了他那么多年,这孩子眼看师父有难,居然袖手旁观,真是白疼他了。他望向身边的娇弱少女,还是婵娟这女孩儿善体人意,好心救他于危难之中。
“师父!”在船舷边观赏两岸景致的四人颇有默契地齐回头。
啊,寒儿脸上尚有些为难的表情,想来是硬被拉去偷听的,他不出头,只怕也是被逼无奈。屈恒心下有些释然。
“师父,这一带风平浪静,真看不出是以湍急汹涌著称的松江。”尚寒有些尴尬地开口,他方才任由师父被船娘的口水淹没,真是不孝。
“哪的话,古人不是有诗说:径流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时……”
“师姐!”婵娟轻唤一声,行船之人最忌“沉”字,他们倒罢了,只怕船家听到会老大不高兴。
“哦哦,算我没说。”梅笑寒赶紧捂住嘴。
“奇怪,那几只小舟跟着咱们有一阵子了吧,按理说船轻必快,怎么还在后头慢悠悠地晃?”二师兄捻捻长须,疑惑不解。
屈恒心中一动,放眼望去,辽阔的江面浩浩荡荡,遥遥望见几只小船紧咬着这只客船不放,小舟上的人影依稀可见。他沉吟片刻,忽地问道:“谁不会泅水?”
“他们两个。”梅笑寒立刻指向二师兄和栾杉。
“你们?”屈恒皱皱眉。
“呃……”两人难得气弱地低了头。
“婵娟呢,能坚持多久?”他轻道。
“放心放心,小师妹水性好得不得了,有一次二师兄自不量力地去救两个溺水的女圭女圭,结果自己也差点见了水龙王,是小师妹一个人把他们三个拖上来的……咳,我也不差哦!”江源山一带的江河湖泊早就被她玩了个遍。
“寒儿,你去将船家夫妇请上来,其余人马上整理好物件,凡泅水时累赘的,一概不带。”屈恒果断地指挥,见除了尚寒已快速下了甲板,其他四人仍在呆愣,不由低喝一声,“要快,再迟就来不及了,上岸后,宁县十里长亭见。”
“哦哦,好……”二师兄忽地明白,扯着沉着脸的栾杉,催促仍是一头雾水的梅笑寒与婵娟急急进入舱内收拾物件。
片刻,一干人已齐集到甲板上。
“这些就当我们买你们这艘船,实在抱歉,拖累两位了。”屈恒将两锭黄金放到船老大手上。
船老大愣了愣,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结结巴巴地捧着金锭,“这……太多了,恐怕都能买上三艘船啦,哪用得了这许多!”
“不,我们招来的事端牵连了两位,是我们过意不去。”屈恒诚恳的目光望着船老大,“此外,也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你说你说,不必客气。”船娘抢先回答,笑得合不拢嘴。
“我有两个徒儿不会泅水,烦请二位送他们过江。”
“不打紧,不会游水总会蹬水吧,船上有个大木桨,带两人漂到江岸绝没问题,再加上我们在一旁护着,保证万无一失。”
“那就好,多谢二位了。”屈恒郑重地躬身一礼。
“哎哎哎,我们可受不起。”夫妇二人急忙还礼,“水上人家,哪有眼见人遭难不帮一把的,何况你又给了这么多钱财,我们自当尽力,你大可放心。”
“笑寒,你跟着一块儿过去。”屈恒思量了一下,又道,“三人带两人总好些。”
“哦。”梅笑寒想留又不敢开口,她还想看看表姑姑什么样貌哪。但此时事态紧急,不容任性,她虽贪玩,却一向有分寸。
“千万小心。”屈恒神色肃然,看着五人齐下到江里。二徒与三徒扒着根极大的木桨,在其他三人护持下缓缓游向江岸。
婵娟悄然凝望,猛烈的江风猎猎作响,鼓动师父灰色的宽袍大袖与黑亮的须发,炽热的骄阳下,师父沉稳而安详地伫立着,目光温和却坚定,静静望向已逐渐追上的三只小舟。
师父他……一向都是如此保护大师兄的吧,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十几年如-日,从未畏怯退缩过。她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情不自禁地捉住屈恒的衣袖,忽觉臂上一暖——是师父,稳稳地握住她微颤的手臂,她轻抬眸,接到一抹沉静而安心的笑容。
小舟越行越近,逐渐以包抄姿势围住停在江中心的客船,舟上均是手持弓箭的仆从婢女,张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正前方的小舟船头上凝立着一位绿衫丽人,年约三旬左右,冰冷美丽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一双冷冷的风眸凝望着客船甲板上的修长身影。
婵娟抿紧了唇,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眼前这个傲然的美丽女子就是逼得师父与大师兄十几年来四处飘荡的人?为了一个早就消逝在这世上的心上人,为了-段苦追无果的倾恋情缘,为了一份渲泄不去的怨恨心意,她的痴情与执着耗去了多少如花似锦的青春岁月?
“梅姑娘,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屈恒温和清朗的声音划开一江沉寂,在青山碧流间悠悠回响。
“你还是不肯说吗?”同人一样冰冷的声音响起,执着地追问许多年来从未改变的话题。
从一开始的激喝厉问,沉淀成今日的冷静平淡,有多少难言的深情与思念埋葬在无声流逝的寂然时光之中。
“屈恒从未相瞒。”十几年不变的回答仍要重复。
“我不信。”还是旧时话语。
屈恒心中长叹,淡然道:“不累及他人?”
“好。”其他的人从未进入到她眼里。
屈恒转身,双掌一送,将身边两人抛出数丈开外,轻缓地落进平静的江里,寒儿体力不足,未必能游到岸边,能送多远是多远。
“大师兄,你有没有事?”婵娟抹掉脸上的水,急问一脸苍白的尚寒。
“不要紧。”尚寒不敢多话,示意她一同游向江岸,虽说空中烈阳炙人,江水却凉得有些刺骨,再久些,恐怕他不堪的身子骨要顶不住。
遥闻长箭破空之声,婵娟悚然回望,眼前却模模糊糊出现当年娘在船上中箭身亡的模样,怎么也无法看到客船上的情景。
“婵娟!婵娟!师父不会有事。”尚寒急切地唤回她茫然的神志。
她定神一望,只见师父在甲板上凌空腾跃,避箭接箭,身形灵逸,衣袂飘飘,犹如谪仙一般。
忽觉一股旋力绕过足踝,还未反应过来,已见尚寒沉入水中,婵娟骇极,忙吐出一口气,潜入江里。她水性极好,水底睁目毫不困难,但见尚寒似被一股力扯着离自己愈来愈远,不由大惊失色,迅速划水,待模到他衣衫,用力一拉,双足蹬水,转瞬又冒出水面。
“咳咳,江面下有漩涡!”尚寒面色极白,用力咳出呛进肺里的水,他心里暗惊,果真应了笑寒的话:径流石险人竞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时,时时闻说有沉沦。这段江面看似波平浪静,水底却暗蕴杀机。
婵娟紧皱秀眉,扯着尚寒一言不发地努力向岸边泅去。师兄们是扒着木桨过江的,身子入水不深,又有经验丰富的船工夫妇护持,才能顺利到达江岸,可大师兄本就气力不支,刚才又被扯进漩涡时呛了水,如今离岸尚有一段距离,他却已经撑不住了。
正自惶然间,忽然一叶扁舟瞬间划到跟前,她愕然抬首,一张极美的少女娇颜映入眼帘。
“你放心,我不是同那些人一道的。”少女清冷的声音宛如天籁,“别愣呀,快把他扶上来。”
婵娟略一犹豫,随即与少女一同将已有些神志昏迷的尚寒送上小舟。
“你倒信我,不怕我害他吗?”少女微微一笑。
“我……”婵娟正要答话,突觉有异,蓦然回首,只见客船上火光冲天,她心头一震,差点沉进水里。
“你别慌,我刚才瞧见屈大夫跳进江里去了。”少女从腰上解下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婵娟,“哪,这个给你用,他们的网是特制的,浸了水就扯不断,须用兵刃割开。”
“什么?”
少女站起身,一扳木桨道:“你跟屈大夫说,我家有紫云昙,可以治尚寒的病,我带他走,顺便留他住几天。”
“可是……”小舟快速划离,婵娟无奈,只得眼睁睁见其渐行渐远。
……(*……(*……
屈恒暗暗叫苦,梅竞雪分明是有备而来,船上放箭点火,水底布网捉人。他潜入水底才发现客船周围已是天罗地网,且网子不知用何制成,居然扯它不断!还好他用掌力将寒儿和婵娟送出,正巧落在网外,不然恐怕谁也跑不掉。
更要命的是梅竞雪身边的那个庚娘非常“好心”地直言相告,船上的人都不会水,害他想抢条船逃走都不成。梅竞雪可以硬下心叫人送死,他可做不来。
他在网中东游西荡,就是找不到缺口,眼见网子越收越紧,几乎已要近身,不由长叹:恐怕这次要认栽!忽又凝目,只见一条迅捷的身影鱼一般的极快来到近前,手中匕首一挥,既而拉着他破网而出。
“师父!”婵娟钻出水面,慌乱地叫着。
“你怎地又回来了?”屈恒皱眉,他叫她与寒儿一同走,是知道梅竞雪向来不难为寒儿,因此也定会放过婵娟,同时也望在她助力下,寒儿能够顺利泅渡。
“我看见船起火了!”她的声音在抖。
“我没事,你别担心。”屈恒柔声劝慰,望向岸边,见遥遥有人招手,又道,“其他人呢?”
“师兄师姐已经上了岸,我……我瞧见了。”冰凉的江水沁得她打了个冷颤,“刚才有个小姑娘乘船接走了大师兄,还说要留他住几天,还有,她说她家里有紫云昙。”
屈恒一怔,紫云昙是极罕见的医病疗伤的奇药,他找了十来年也寻不着,如若寒儿就此病愈,他总算能了下一桩心事。忽觉衣襟被扯动,低头一看,见婵娟已割断他腰带,正努力扯下他外袍。
“呃……你做什么?”他不禁纳罕。
“衣袍太长,会……负累你,游……游不动。”她用力吸口气,眼见小舟已逐渐向此处移来,手指却冰得难以弯曲,心中急得怦怦直跳,一不留神,匕首月兑手沉入江底。
屈恒迅速甩去长袍,见她嘴唇已冻得发紫,忙握住她左手,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婵娟只觉一道热流沿掌心劳宫穴注入,逐渐向上流人五脏六腑,又缓缓融进四肢百骸,不过片刻间,身体就暖洋洋起来,正惊奇时,见小舟已包抄过来,忙拉着师父潜入水底。
日光从江面射入水中,混沌不清的水下有了光亮,屈恒仰身上望,映入水中的光束随着水波漾动而四散飞舞,曲折陆离。前方不远处即是一艘舟底,正考虑间,忽觉水流波动有异,他一惊,不及反应,婵娟已被一股旋力扯走。松江水底时有暗礁,因而漩涡不断,纵然千般小心,终是没有躲过。他心中生恼,这一次到底牵累了他人!
婵娟渐渐放松身子,只待旋力稍弱,即有机会摆月兑暗漩,却见师父越靠越近,不由惶急起来,怎奈她随水旋转,无法示意得明白。少顷,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随之眼中映入师父平静沉稳的脸庞,她心中微微紧缩一下,这个世上,除了娘外,还有人会拼了性命地救她吗?
漩涡愈来愈扩大,力道也随之愈强,屈恒但觉胸中窒闷欲炸,难受至极。他揽紧婵娟纤细的腰身,心底隐隐浮出一丝寂然,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寒儿已长大成人,治病良药也已寻到,他若就此葬身江底,也并没有什么牵萦心头,只是……累及这无辜的女孩儿,实在于心不忍。
不晓得转了多久,一大片黑乎乎的阴影霍然迎面罩来,屈恒紧皱双眉,身子一转覆住婵娟,只觉背后一震,如遭重击,霎时眼前一团漆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