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奇暗自盘算地看着面前的吕蓉,心里着实松了口气,但惋惜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
“说实话,我是很欣赏你的为人和工作态度的,所有的老员工里,只有你让我最信任,也最让我……”
“张主管,这些场面话就不必说了,你和我都清楚,我到今天不得不辞职是谁造成的。”
吕蓉冷淡地道。一向温和的她,从来都是公司种种磨擦的润滑剂,但如今,从分公司开创起就一直坚守至今的她,也无法抵御刻意的冲击与压力。
“说心里话,我是不愿走的,这里的制度虽然有些严苛,但最好的一点是稳定、权责清晰,不用像其他地方,会计还要兼一些杂务。我也要养家,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
张主管见她话里似有反悔之意,忙道:“既然你已经提出来,我也理解你为难的处境,这样吧,这几天我去人才市场招聘一名新人,你与对方交接好,就可以递辞呈了。”想了想,又示好地故作宽容说:“考勤也可以给你向后延几天,你多得几天工资,手里宽裕些也好找新工作。”
吕蓉明晰讥讽地注视他一阵,笑了笑,站起身来:“那就谢谢你了。”
出了主管办公室,小陈偷偷扯她到茶水间,难过地小声问:“蓉姐,你真的要走?”
“不要担心,没有来新会计之前,我还在这里的。”吕蓉安慰道,“就算真的走了,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坚守原则,只要认真仔细,不会有大问题。”
小陈懵懵懂懂看着吕蓉自信的笑容,正想再问一句,忽然听到茶水间外,有人推门进入办公区的声音。
一个声音朗朗笑道:“人都哪里去了?不在岗的,统统扣工资!”
她惊讶地跟着吕蓉往外走,然后见张主管也闻声走出,看见来人,大是愕然。
“干什么这副表情,不欢迎吗?”
这人神采飞扬,身上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豁朗气质,走到哪里,都奕奕轩昂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向磊?”张主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当然是挖你的墙角。”他笑吟吟地道,故意不去看张主管的神色,径自转头和吕蓉打招呼,又指指小陈,“你是新来的吧,内勤还是出纳?”
“出纳。”小陈呐呐,觉得这人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可是看他言语气势,却又不像离职的旧业务经理。
“别琢磨了,不是来找你单挑的,玩笑还听不出来?”向磊热络地一搂张主管肩头,“我已经离开鸿宇了。”
张主管又是一诧,完全猜不出他来意,只能僵道,“哦,那你是来……”
“谢媒啊!”向磊似笑非笑,“要不是你污人家小女孩跟我不清不楚,人家怎么会哭诉我损人名誉害她无颜见人,所以没办法只好负责到底了,这么说来也算你撮合的,不来谢媒怎么说得过去?”
张主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瞪着他呆滞无言。
向磊大笑:“开玩笑开玩笑!今天真是来挖你墙角的,走吧,反正也快下班了,咱们先走一步,我请你喝酒。”
他拖着张主管往外走,回头又对吕蓉道:“今晚我先撂倒这一个,明天咱们再聚。”
吕蓉应着:“你们少喝些,别见了酒就不要命。”
向磊笑着,再看向小陈:“小妹,明天不约男友的话,就一起来!”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陈盯着门口,认真思考了十秒种,抬头郑重对吕蓉道:“这个人,不会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原分公司主管吧!”
吕蓉微笑:“没错,可惜你来得晚,错过最精彩戏份。”
第二天一早,张主管就让小陈把所有私借货物明细列出来过目,逐一斟酌后,该入账的入账,该收回的收回,其他的想尽若干合理解释。
两天后,账物差不多已能相符,刚刚弥补完毕时,总公司两名监察突然登门,几乎让人措手不及。好在有之前的准备,即便有些痕迹也大至掩饰过去,一些零星的小错处总是难免的,没有抓到真凭实据的致命处已属万幸。
之后小陈心有余悸地疑惑嘀咕,张主管得意夸耀:“这算什么,我这么多年江湖岂是白跑的?人脉关系,来往交情,当然不在话下。”
小陈私下高兴地说:“这回既然没什么问题了,蓉姐你就不必走,我也能继续跟着你学东西,皆大欢喜!”
吕蓉却摇头:“傻丫头,这一次虽然暂时过去了,但只要张主管在,很快还会像以前一样混乱,有这样一名上司,工作永远都难做,谁也无法长久留下。”
初出社会的菜鸟又一次烦恼起来,哀叹社会为什么这么复杂,自己为什么这么命苦!
然而没有想到,虽然监察并没有查出什么实质问题,但离开两星期后,一纸解聘书却由总公司寄至张主管手上。
同时,全国72家下属分公司接到集团文件通告——
松远分公司主管张康奇因涉嫌财务问题,予以辞退处理,并通告全国分公司以作警示。
张主管眼都红了,电话一层层向上征询:“说我有财务问题?有什么证据!”
公司副总冷冷道:“觉得冤屈的话,我会下派监察与审计部门一同过去,所有离职员工和合作单位都会一一调查取证,到底有没有问题,你心里有数!”
张主管一下子蔫了,又不甘心地暗中向交情不错的其他分公司主管打听情况,那位主管叹道:“要说小来小去的错漏,谁会一点没有,只要业绩出色,总公司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现在闹得这么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一句话,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张主管想了整整两天,将与他交恶的所有人过滤又过滤,筛选又筛选,反复分析考虑,半信半疑地最终确定一个人——
向磊。
唉声叹气窝在靠垫里,咬着爆米花心不在焉地看电视。旁边挤过来一具暖烘烘的躯体,不客气抢走她手上的食品袋,拈一颗丢进嘴里:“最后再宽限你二十分钟,做好心理建设后马上出门。”
回松远已经一个多星期,翘家的小孩不敢回去见父母,暂寄住在同学家,白天便猫在他临时租的小公寓里消磨时光。再不拎她回去,她快要缩在壳里长毛了。
米晓妍闷闷地往回抢:“说得轻松,我从小到大从来没和爸妈那么大声吵过,回去一定被骂死了。”
“你当时不只说要去外地找工作,至于爆发家庭战争吗?”
“他们本来只是劝我的,可是我心情不好,被念久了就不耐烦,结果从一句‘不用你们管’开始,慢慢越吵越凶,最后我一气之下就……”
“就开溜了?”
见她没精打采地点头,向磊鼓励地喂她颗米花,“也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就算你不敢回家,丑女婿还要见泰山的。”
“去去别烦我……”见他一口袋爆米花都要倒进她衣内,她忙叫,“好啦我去我去。”
起来取背包穿鞋子,向磊的手机忽响,他一看号码,笑吟吟接起,“哪位?”
“少装蒜,你没有来电显示吗?”张主管强压火气,“向磊,你出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向磊听着就不爽,他以为自己是谁?每一句都透着颐指气使居高临下。
“不好意思,今天没空,改天吧。”
“你有什么事可忙,是不是故意整我?”张主管咆哮,“你透风声给我说监察要过来,我都已经做好准备,怎么还出事?你耍我是吧!”
“我怎么耍你了,监察来了没有?查出问题没有?我如果不通知你,你来得及应对吗?”
“那到底出了什么纰漏,没有任何证据,为什么好端端拿掉我!”
“我怎么知道,我跟你说过,我袒护松远,是为保住吕蓉和小卓,你拿不拿掉我不关心。”
“你……”张主管气结,月兑口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你是赵沐阳的小舅子,你被我挤掉不甘心,所以联合他对付我,要不然你都已经离开鸿宇,怎么还会清楚内部消息,又假惺惺来提醒我!”
“看来你这大半年混得不错,我和老赵的关系,你都打听到了?”向磊悠闲踱了几步,恶意微笑,“那你知不知道,集团的最高董事我叫他三叔,董事长的大哥叫我儿子,总公司副总是我拜把兄弟,这些裙带关系,你没挖地三尺仔细打听明白?”
张主管被他这一圈关系绕得直晕,来不及分析理顺,直接吼道:“你不就是仗势欺人吗?也不用太得意,这笔帐不算完……”
“仗势欺人?”向磊好笑地靠在壁橱边,气死人不偿命地火上浇油,“就当是吧,我今天才发现,仗势欺人的感觉这么爽。好了,没闲功夫陪你扯,BYE。”
挂断,隔绝噪音,清爽无比。
放好手机,一抬头却见米晓妍定定地看他,他挑眉:“干什么,我脸上开花?”
“你、你是不是私生子?”
他差点摔倒,挣扎扶墙:“此话怎讲?”
“你刚才自己说的那一串叔叔儿子兄弟是什么?你不和董事长副总他们一样姓杨。”米晓妍看他神态表情,似乎自己怀疑得很笑话,窘道,“你从来都不提你家里的事。”
“放心,我绝对是正常的婚生子,而且绝没有童年心理阴影。”向磊悲悯地模模她头发,“我认为,从今天起应该禁止你再看没营养的无聊电视剧了。”
“不许笑!”揪住他衣襟,米晓妍打算以暴力获取知情权,“那你是在蒙张主管了,你和副总他们没什么关系对不对?”
“也不完全算蒙,杨鹏玉是和我一起玩大的哥们儿,他父亲叫我干儿子,他叔叔我是不是也应该叫一声叔叔,我哪一句是假话?”向磊笑嘻嘻地,“我不是含金汤匙的太子爷,有没有很失望?”
米晓妍看了他好一阵,怜悯地拍拍他胸口,“我原本也没指望你有什么雄厚身家,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像绿林的后起之秀,草莽又热血,很酷咩!”
向磊登时哭笑不得,他可以把这当成赞美来听吧?
“那么,请放了草莽又热血的绿林好汉吧,现在的衣扣为了节省地球资源,平均只缝一针半,很脆弱的。”
“已经掉了。”
米晓妍抿笑,托起手心里的纽扣给他看。
“凶丫头,等我去换一件。”
“缝上好了,我去找针线。”
米晓妍去橱柜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到房主没带走的针头线脑琐屑物品,拈针穿线打结,比着衣扣原位,细细缝牢。
向磊刚开始还“小咪你行不行啊?”、“没缝到反面吧?”、“是不是想借机报复?算了你随便刺我忍了……”地逗着闹着,渐渐就没了声音。
米晓妍无意间略一抬眸,瞧见那一双比她还要专注凝神的眼,不觉微赧:“看什么,不会缝错啦!”
他一声轻笑,感慨道:“我终于知道杨过的幸福了。”
米晓妍白他一眼,“是啊,小龙女是你们那时候男生的梦中情人。”
“现在也是。”向磊又安抚地拍她头顶,“但由于不可望也不可及,所以只要从人群里挑出一个会钉扣子的丫头就已经很满足了。”
米晓妍打好最后一个结,听着他不知是哄人还是气人的话,正想找剪子剪断线头,他的手又扯直了线递到近前——
“来,用牙,就更有气氛了。”
米晓妍径直向他的手指咬过去,他赶紧笑躲,“小心针!”
剪了线,两双手扣一只纽扣,抚一幅衣襟,也不觉指繁杂乱。她未必是第一个为他缝扣子的女孩,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很久以后,他的衣扣仍由她来缝,那就够了。
整理好出门,一路都琢磨着到家怎么避免挨骂,是先向其他亲人求助呢?还是直接攻陷心软的妈妈,或者,跟爸爸撒个娇……
到了楼下单元门前,已经是暮色微显,家家都进入晚饭阶段,门前寂静冷清,几已无人进出。
“我看我们还是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好了。”
一把拎住想要遁逃的小鸵鸟,向磊凉凉道:“你敢走,明天就停你的零用钱。”
“谁稀罕你的钱,不用就不用。”
“房间不借你。”
“我、我自己去租。”
“租房一签就是三个月,至少要一千五。”
“那个……我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
“哦买锅的,求求你还是花我的钱吧!”
米晓妍扑地一笑,紧张感顿时消去不少,小声咕哝:“我真的不敢回家……”
“见自己父母,又不是见公婆,有什么好怕的……”挨了一记捶,向磊拍胸膛保证,“如果要挨打,有我在一边呢。”
“那倒不至于,爸妈从来没打过我……”
“我保证配合默契,要皮带绝不递围巾,要擀面杖绝不递筷子,没见血我都不乐意,不达到皮开肉绽的地步我就不走……哎呀哎呀谋杀亲夫!”
两人追着闹着,忽听一个怒冲冲的声音:“向磊!”
向磊转头,竟是张主管,他意外地笑:“难得,居然找到这儿来?”
“别以为我找不到你只能在电话里干着急,一猜你就会到内勤家来,果然巧得很!”张主管气势汹汹厉声责问,“你给我说清楚,总公司拿下我,到底是不是你背后整我?”
“先上楼去。”向磊对米晓妍轻声道,将她往单元门里推了一推,才冷淡看向张主管,“走吧,到那边去说。”
米晓妍无措地上了几级台阶,看两人走到稍远的地方,听张主管急赤白脸地怒吼:“要是有证据我也认了,明明根本没查出什么,辞我?凭什么!还通告全国各分公司!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暗亏……”
她紧张得心怦怦跳,脑子里尽是“如果动起手来怎么办”的念头。
如果向磊无辜辩解也许会缓和些——即使他真的不无辜,好歹也装一下无辜啊!他偏不,居然没心没肺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地讥刺道:
“知道‘窝囊’两个字怎么写了?你当初拿我带的人当软柿子捏的时候,没想到别人有多忍气吞声吧。”
“你、你少找其他人做挡箭牌!你就是不甘心受我压制,想尽办法拉我下马!别的分公司不可能没有一点漏洞,凭什么要先拿我开刀?”他东探西问,答复都是含糊其词,他由起初的心虚逐渐忿忿不平起来,就算总公司怀疑他如何如何,毕竟没有下派人员真正彻查,实在不放心,劝退也就算了,为什么要通告全国各分公司,让他丢人如此之甚!
向磊环胸讽笑:“这个主管职位,我本来就不很在意,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倒是你,明知自己问题一堆,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是难得。”
他越气定神闲,张主管越火气上涌,愈想愈窝火,抑制不住地一把扯住向磊衣襟,向磊脸色一寒,将他的手摔开,冷冷道:“又要动手吗?”
张主管也知道动手必定吃亏,只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手指指了他半天,恨恨咒一句:“你有种!别以为就这么算了,黑道白道,总有个地方说道,不信你就等着看!”
向磊讶异挑眉:“怎么,老张你还混黑白道?松远的大小码头你拜了几个,说来听听?”
张主管眼睛几乎喷火,强行压下,骂一句秽语后转身就走。向磊冷淡注视一阵,才回过身,见米晓妍正躲在单元门内往这边探头探脑,他一笑,过去勾勾手指,“上楼吧。”
哪知米晓妍却不若以往乖顺,定定看了他十秒,微带怒气劈头道:“你知不知道死活?”
“嗯?”
“嗯什么嗯!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撇开干系,你还故意惹他气他?万一张主管气急想办法报复怎么办!”
“他能怎样报复,买凶杀人?”向磊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以后社会新闻适当看,看多了会杞人忧天。”
“我不是和你说笑话!”米晓妍急了,“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他简直就是和张主管硬碰硬,只差没直接说:我就是仗着有门路,不必切实收集证据也能扳倒你,而且让你走得糊里糊涂,有苦无处诉!
向磊见她脸都涨红了,知她是真有些恼怒了,才收了玩笑神色,温声安抚道:“别担心,我有分寸。”
“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他的手伸来,整一整她的衣领。米晓妍盯着他,他眼里有着淡淡柔和,真要认真起来的话,她反倒不知怎么说才好。
“反正、反正你今后要当心,打人的毛病改一改罢!还有,你确定你是主动从鸿宇辞职,而不是上级经理早就想踢你出门,终于趁此机会如愿以偿?”
向磊嗤地一笑:“以后再详细告诉你。”手臂向楼梯方向恭敬一比,“请吧,领导。”
米晓妍瞥他一眼,无言踏上楼梯。她从不抱怨他有些事不事先知会她,他做了必然有自己的主意。但是,拜托他也有点防人之心好不好,明明装个糊涂就能杜绝麻烦,偏偏还要故意撩拨留些后患。
脑里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按了门铃才发觉自己根本还没想好要说的话。而门乍一开,更是让她措手不及,糟糟糟糕!她还没作好准备啊……
“爸爸……呜呜呜!”
一头扑进亲人怀里,什么理由,什么解释,统统都不需要,思念是最好的语言,不必任何修饰,最直接最炽烈,只有曾经离别,才能切实体会。
米父也才从意外里缓过神,仅有的一点怒气也化在宝贝女儿的眼泪里,面前还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人,微笑着看这一幕。
等到怀里的女儿呜咽够了,这年轻人才礼貌开口,“伯父您好,我是向磊。”
“哦,那个……里面坐。”
向磊不慌不忙,从随身带的手提袋里取出一本红绒面硬质开本,郑重递到米父跟前。
“我诚恳希望晓妍能到我们公司工作,希望伯父能够许可。”
米晓妍按一按湿涩的眼角,讶异他弄些什么名堂,探了头过来和父亲一起瞧。
精致封面上烫金两个字:聘书。
翻来看,内页简洁正式,印刷体工整,毛笔字端正——
兹聘任米晓妍为××有限公司行政助理,任期三年,自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
下方,鲜红公章清楚俨然,庄重严谨。
米晓妍眼睛圆圆,不敢置信地叫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向磊笑笑不理她,径自对米父说:“伯父如果不放心,可以亲自到公司考察,路上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两天了,米晓妍一直乐陶陶地捧了聘书看了又看。见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亲亲密密地挨过去:“您真的不去新公司考察?”
米父揽过女儿沉思一下:“向磊这个小伙子,我对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就是说,如果没有他罩,我自己出去工作肯定不放心啰?”米晓妍很不服气,“他一个外人,凭什么比自己女儿信任度还高?”
“一个人的品性如何,我们这些老辈人接触两次就能大致看出来,是不是踏实可靠,是不是乐观上进有责任心。如果不具备这些,就算他是你的旧同事,也绝不能冒冒失失让你去和他工作。”
虽然父亲对向磊的评价和要求有点近似……男朋友的标准,但估计还不至暴露实际情况,米晓妍听得好高兴,脸上又挨了一捏,慈祥的父亲大人感慨万分:
“不是我女儿信任度不高,你们这些孩子啊,走到哪里也是长不大的孩子!”
“爸爸,我好感动——”
“女儿——”
“行了,你们爷儿俩别酸了,过来,一人一块抹布,擦地!”米母在洗手池旁分配任务。
米晓妍心情愉快地跳起来:“我全擦!”
“我可舍不得我家宝贝……”做母亲的也过来和女儿亲昵地贴个脸。
米父看得好嫉妒,下巴伸过来,“胡子扎一扎……”
宝贝女儿立即闪:“才表!”
一家人欢声笑语,即使是二十出头的大女孩了,在父母身边也是可以随时撒娇笑闹的小BABY,在还没有展翅离巢的时候,尽情享受呵护疼爱。
擦完地,不放心的父母又适时泼冷水降温,例如:
“别太美了,虽说现在不去考察,但不一定哪天会去突然袭击,别让我发现你有学坏趋势……”
“据说行政助理也就相当于打杂小妹,宝贝你要是吃不消就马上回来”之类。
米晓妍敷衍地嗯嗯啊啊,抱着聘书回房间去继续陶醉。
新公司新环境,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她也有机会体会一下创业的辛苦与乐趣了,真是满怀期待啊!
就算是还不足十人的小公司,等到日后发展扩大起来,她也可以骄傲地声明:她是公司元老之一!
随手模过手机来看,上面有条未读短信。
打开看——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是向磊发来的。
她托腮眨眨眼,哟,这家伙突然转性伤春悲秋起来了?真意外啊!
给他回——
当然立即霸占你的房子、你的车子和你的存折。
一分钟后,有了回音:
这样我就放心了。
米晓妍闷笑一阵,决定打过去表扬一下他的慷慨。
“妍妍,出来吃水果。”米母在客厅里唤。
“来了!”
丢下手机和爸爸抢爱吃的水果,成功抢来五块菠萝、三枚梨子、两瓣西瓜后,心满意足地缩回房间打电话。
嘟嘟连线声响了快半分钟都没人接,她纳闷,是不是去厕所了?
隔了五分钟又拨,还是未接,掉进马桶了?
又等了十分钟,再拨,依旧未接,打捞队电话多少号?
正居心叵测地猜着,短信来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就算我无法守护你一生,至少相遇也是上天给予机会。
她皱眉半天,这么酸溜溜肉麻……莫名其妙的,什么啊,像遗言一样!
再拨过去,仍然不接,接线声响到自动挂断重拨,米晓妍瞪着屏幕,还不接?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次重拨后总算通了,却是个陌生口音:“喂,找谁?”
“那个、你好。”她小心问,“这是向磊的手机吧?”
“向磊,哦对,你是他朋友?”
“是,请问——”
“那什么,既然是认识的,就过来一趟吧,来认认人,办个手续。”那人声音响亮得像在吵架,“我想想,到治安大队还是直接去医院……算了,去医院也没用了,还是来治安大队吧,地址知道吗?××路17号。”
治安大队?好端端干什么去那儿认人?
在她有限的经验见识里,治安大队一向与扫黄打非直接挂钩,向磊怎么会与这种地方扯上牵连?如果她去了,看见一旁站着个吊带衫超短裙的性感女郎,那不如让警察叔叔把向磊就地正法算了!
忽然想起那人还提到医院,说什么去了也没用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出了什么事?
心里平静得很,没有一点感应发生意外的预兆,蓦地有个电影片段一晃即逝:一对相恋却并不适合在一起的恋人在街口分手,就在女子伤心而去时,恋人在她背后不远处被杀害。那么相爱的人,也无法感知对方的生死信息。女子离去后,或许只是怨言失落忧伤:我说不能和你结婚,你就一生一世不来看我?
可能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所深爱的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米晓妍抱头申吟,她想太多了吧!就算是张主管果真勾结了传说中的黑帮团伙,指使流氓混混来报复,向磊也……也能应付?
他可不是黄飞鸿啊!
心里一凉,力持镇定取了钥匙和钱包,走出房间和父母打招呼:“我去楼下超市买点东西。”
才出家门,就感觉额头微微发烫,不是心急火燎的滋味,却仿佛对什么都能做好接受准备。
“不要乱想,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她努力吸气,再吸气,对自己笑一笑,手心都出汗!
到小区外拦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名,车行途中,这才拼命控制脑里不断冒出的支离破碎不敢深想的各种念头。
治安大队在街边一栋半新不旧的四层楼里,米晓妍一路问过去,却没有人知道向磊这个名字。
登记人员将记录翻了又翻:“这几天拘留的都在这儿,不过也可能有新的还没整理记录完……”
“谁说他是被拘留的,他又没惹事!”
见这女孩瞪着自己,登记人员恍悟:“啊那你是受害人家属了?去四楼吧,看有没有你找的人。”
受害人?这个词,多么可怖!
上了四楼,已不像楼下那样人多,除了穿制服的文职人员,偶尔几个神情凶恶身形剽悍的人擦肩而过,米晓妍小心避着走,然而听他们言语,竟然也是警察,身着便衣进进出出,不知情的,还以为警匪勾结,任其自由来去。
墙角的一排椅子上,随意扔着件外套,下意识走过去细看,正是向磊的。
拎在手里,衣襟的血迹触目惊心,胸口处十几厘米的利刃划痕,越看越浑身冰冷。
米晓妍恨恨:“活该!让你不听,让你不在乎,让你不往心里去……”
咬着牙地各个屋子查看,会在哪一间找到奄奄一息的他?或者,她这里疯一样四处奔走寻找,他却早已在不知名的黑暗空间永远阖上双眼?
他遇险时,她在做什么?
和爸爸一起嘻闹,同妈妈一起说笑,她享受着世间幸福快乐,他却在什么地方惊心动魄?
恨死他了!
恨死自己了!
不知闯进了第几间屋子,有个脑袋剃得像社会混混一样湛青刺短的人在摆弄手机。手机款型新,他按弄半天不得要领,嘀咕着“真麻烦,越新品越不好用!”翻页,再翻页,转到短信功能,因为可手写输入,只有这一项才会顺畅使用。
又发了两条短信,他正玩得乐不可支时,忽然有人将手机劈手抢去,骇他一大跳。
“你从哪里拿的这人手机?”
陌生的女孩厉声道,让他情不自禁瑟缩一下,“不是,我……”
“他人呢?”
带血的外套举到面前,他还来不及辩解,已被一记衣襟甩中,女孩尖锐尖厉的叫声和她手里的衣服同时暴风骤雨般袭来——
“他人呢他人呢他人呢——”
“哎呀哎呀你等一下……”
几个在外面听到动静的人跑进来阻拦,被打得抱头鼠窜的湛青头返过神来怒吼:“这小丫头打哪儿冒出来的?”
“谁知道……”
“放开放开——”
那女孩发狂一样叫着喊着挣着扭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竟然都一时拖不住她。一个圆脸青年不忍,戳戳湛青头,“队长,再这么下去就伤人了。”
“我知道,但现在没办法——哎你们几个小心点,别伤着她。”湛青头试着与其沟通,“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你是来找谁的?”
“放手!我就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人,都、都没一个好东西……”
惊惧、愤怒、绝望、被人钳制的屈辱、不甘、厌恶,米晓妍放声大哭。
向磊向磊,你要不是出事,我怎么会像个疯子一样在这里狼狈万分,尊严丧尽!
模模脑袋,湛青头很委屈:“我就是图夏天凉快,头发剪得短了点,至于像个土匪把你吓哭吗?”
看见圆脸青年偷笑,他迁怒骂道:“笑什么笑,你瞧你们,一个一个吃得膘肥体壮的,谁看能像好人?局长说过几次了,要大家保持体形注意形象,以后大排档都给我少吃点!”
一群弟兄无奈苦笑,他们长得凶生得壮要怪爹娘,跟大排档有什么关系?就算大家一去大排档就抢吃得队长想哭,也不想想哥儿几个一天到晚巡逻、蹲守、维持治安,有多耗费精力体力,不在吃上发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这个暴打治安队长的女孩可是够悍的,哪位兄台名下所有?先为他默哀一下。
一个人分开他们,把已经月兑力委在地上的米晓妍搀起,她直觉要挣,听他低声轻语:“是我。”才傻傻抬头。
“啊、啊原来就是你,是我通知你来的。”混混头型的治安队长见向磊与这女孩的熟稔程度,不由恍然,亲切笑道,“我的声音没听出来?之前你打过来,就是我接的……”
“谁准你接他电话!”米晓妍恶狠狠啄过去。
“不是,那个、我就借用一会儿,反正他衣服割坏了,没地方带,我帮他保管一下。”小心虚指她掌中紧握的向磊的手机,以免被这小母鸡叨伤,治安队长看看屋里一群下属,“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
凶神恶煞的队员们出门各自忙去,向磊扶米晓妍到沙发坐下,有些不悦地瞥一眼今天巧遇的旧同学,“你叫她来干什么?正经事不做,忙这些没有用的。”
“这么小气,我就想见见你女朋友,干嘛藏得宝一样。”治安队长笑嘻嘻,“哪,手机还你了啊,在她手里,别说我污了。”
向磊俯身拍一拍米晓妍沾灰的裤角,她才把眼泪抹干,哑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三个小男孩抢劫我,我也没惯着他们,正收拾到兴起时,不巧治安警察经过,就一起过来了……”
“别太轻描淡写,还小男孩?三个都满十八周岁了!”治安队长不畏向磊的警告眼神,热心解说,“光刀具就搜出四把,表面是抢东西,实际是受人指使来教训向磊的,不过没得逞,反倒误伤了他们自己,那衣服上的血,实际是别人的。”
向磊在米晓妍冷冷的目光下举手投降,“OK,我知道是我自找的,但毕竟本人毫发无伤,咱就别……”
衣襟被扯动,衬衫胸口一处细微破痕落入审视者犀利眼底;接着,其他部位扫描,纤弱却坚定的手试探触上他臂部——那里,衣袖下藏着绷带。
向磊语塞,身后碍眼的某旧同学捡乐子地哈哈大笑,让他深以为这就是不能放弃武力服人的最好理由之一。
“你自作自受,死了活该!别发短信留遗言给我,还一二三条没完没了,我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短信,我、我再也不收你的短信……”眼泪又簌簌而下,哽咽得几乎话都说不清晰。如果是纯粹开玩笑也就算了,只要他平安,什么恶作剧都不要紧,可他是真的从刀光暗算中险险月兑身,如果稍有差池,就不再是虚惊一场。
“好,以后不发短信,我直接打过去交待后事……”
挨了一拳,向磊稍微侧身,以免牵动他倒霉的伤口。他这伤很有用处的,不然单凭指使教唆,没有半点严重后果,怎么能让张康奇进去个一年半载长长记性?
“不对吧,我只发了一条回一条,哪有什么一二三条?”随意加重罪名是不公平的。
“这不是你发的?”打开短信箱给他看,让他死得瞑目。
向磊一目N行地扫过去,忍不住喃喃:“谁这么肉麻,真受不了……”
“就是你,少装蒜!”
“这条真不是我发的。”
“还装?”
“哈哈!那个……”一个声音插进来,很像混混的治安队长勇敢澄清,“那是我发的。”
接收到刀一样的四道视线,他挠挠短头茬,嘿嘿讪笑,“那什么,我就是想试试你那手写功能,不小心看到前头答得挺搞的,就写了两句接着发,反正开开玩笑嘛,也没闹出大纰漏……”
“打个报告,这家伙可以揍吧?”
向磊捏捏指节,向领导郑重请示,见米晓妍脸色不佳,立即诚心忏悔。
“对了,我已经改邪归正,今后以德服人。”
“……下手轻一点,医院很会坑钱。”
“得令!”向磊精神一振,准备K人。
“喂,我告诉你们,袭警罪名很重的……”
见向磊杀气腾腾过来,治安队长打算夺门而逃,正巧看见走廊有几个人经过,赶快摆摆手,“别闹了,那个姓张的拘来了,办正事吧。”
新一轮审问又要开始,米晓妍陪向磊站在走廊上,看张主管精神不济地被人带领着,向走廊另一端去,向磊忽然说:“等我一下。”
米晓妍一把扯住他,“你干什么,又去招惹他?”
“我保证不动手。”向磊信誓旦旦。
“动脚也不行!”
他失笑:“是真的,一个指头也不碰,我对追打落水狗没兴趣。”
米晓妍不由恻隐:“其实现在,张主管也挺可怜的,就算再怎么从轻处理,也有了前科,对他打击一定很大……”
“东郭先生!”向磊也很可怜地指指自己的伤口,“那把刀足有半尺长,就这么一下从我面前划过去——”
手心一紧,掌骨甚至能感觉她指尖刺陷的疼痛,他知道,她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