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开始,是长乐镇上来了一对年轻夫妇。
那一整个冬天,来归客栈的生意都不太好,就连天气也都是格外的冷。客栈本来有三个伙计的,因为生意不好,也辞退了两个。到腊月初八这天,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有客人上门了,赵老实闲得没事,盯着伙计把桌子凳子擦了又擦,实在无聊,就靠在柜上打盹儿。
睡得迷迷糊糊的当儿,就听到门口来了辆马车。
赵老实听到动静,来了精神,直起脖子看向门外。
那马车一停,下来的是一男一女。
赵老实见生意上门,正想上去招呼,但才一站起来,平日里说惯了的恭维话奉承话就统统堵在了喉咙口上,只是看着那女人动弹不得,就连男人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女人身材高挑,幽瞳雪肤,殷红的双唇几乎能摄了人的魂魄去。她肤色白皙,又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更是衬得整个人说不出的好看。
女人进了客栈,月兑月兑掉斗篷,里面竟又是一身的红衣红裙!领子高高的,严严实实,直扣到下巴上。
赵老实和伙计见了,都是目瞪口呆。他经营客栈多年,来来往往的客人见了许多,还真没见过这么喜欢红色的人!两人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由得魂荡神驰,只觉这女人一身红衣红裙,真是再美不过。
那男人叫了好两声,赵老实才慌忙回过神来,踢了伙计一脚,赶着上去生火上茶。
他到这时方才注意到,这男人气宇昂藏,也是个顶尖儿的漂亮人物。他一手提了把长刀,一手执着那女人的手,两人并肩而立,正是神仙眷侣也似一双璧人。
男人要了一间上房,要了几样小菜,和女人坐到靠墙的一张桌旁。女人带了一个极精致的鸟笼,吃了几口菜,就放了筷子,喂那笼中的一只小鸽子。她从进了客栈的门,脸上神情就始终冷冷的,店里的一切,瞧都没有瞧一眼,但这时微微低着头,神情却又说不出的温柔。
那男人见了,笑了笑,把鸟笼提开了,搁在一边,又把筷子塞回她手里。女人这才又慢慢地吃了几口。男人的样子开心极了,但自己却像是又忘了吃饭,只顾着给她夹菜倒水,笑着看她,样子温柔至极。
就在这时候,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
跟着,就进来了一个少女。
这骑马来的少女一身的鹅黄衫子,背着长弓,竟也是个大美人!只是先那女子,虽然纤弱袅娜,叫人怜惜,但不知为何,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冷酷。这后来进门的少女,容貌娇艳,娇艳妩媚里带了几分英气,看来倒极是天真洒月兑。
赵老实假意算帐,只在柜台后偷看。
便看那少女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也走到那对男女那一桌,在那女人对面坐下了。那女人容色不变,不知怎地,却忽然就生出一种凌厉之感。她放了筷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和那男人一起站起来,向楼上客房走去。
那少女仓惶起身,站在楼梯下仰头望着他们,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眼神像是有些无奈,却还是扶着那女人上楼去了。
这天晚上,这三个人都在客栈里住下了。先来的一对男女想是夫妻,合要了一间房,后来骑马的少女独自住了一间房。
客栈里一日之内,竟来了两个这样出众的美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一夜,非但赵老实睡不着觉,就连平日里总是倒头就睡的伙计也在铺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
赵老实睡不着觉,到了半夜里,还听到楼上那对夫妇房里不时传出动静来。他先还以为,少年夫妻,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也难怪如此,但仔细听听,却原来是在争执什么。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早上,那男人一个人下了楼,那少女却早已起来了,叫了一个馒头一碗稀粥,坐在火炉边吃饭。
她见了那男人,就要站起来,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却还是坐下了,神色落寞,怔怔地望着地面。
男人叫住赵老实,说:“赵老板,今天我夫人身体不大舒服,我们要再住一天。”
那少女想也不想抬头道:“老板,我也再住一天!”
男人听了,回头看向她。
少女咬着嘴唇,样子倔强极了。
男人看她半天,不忍心似的,低低叫了声:“凌霄。”
***
“凌霄!”
赵老实说到此处,韦长歌和苏妄言不约而同惊呼了一声。
呼声未绝,一旁王随风和马有泰已同时霍然起身,异口同声地问道:“韦堡主认识她?!”
韦长歌和苏妄言对望一眼,只看彼此脸上,都是疑虑重重。
韦长歌敷衍似的笑了笑道:“说来话长,一会儿再细说吧。”
马、王二人心头暗惊,却还是只得坐下了。
赵老实抹了把脸:“应该是这名字没错,反正大家都管她叫凌大小姐。”
苏妄言又问:“那先来的那对夫妇又是什么人?”
“那男人姓骆,跟他一起进门的是他夫人,姓花,人家都叫她骆夫人。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夫妻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苏妄言诧道:“那男子姓骆,夫人姓花,都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
侧头想了想,脸色一变,月兑口惊道:“那女人爱穿红色衣服,难道竟是飞天夜叉花弄影?那男子,莫非是骆西城?”说完了,不由得转头看向韦长歌,韦长歌脸色也是微变,两人却是都想起了方才镇外那个裹在红色斗篷里的女人。
韦长歌皱了皱眉。
“江湖上都说,当年萧山庄一役骆西城和花弄影一起葬身了火海,难道这两人竟没有死?他们一个是声名赫赫的侠客,一个是满手血腥的飞天夜叉,且骆西城于花弄影又有杀父深仇,这两人,倒是怎么会结成了夫妇的?”
王随风轻叹一声,颓然道:“韦堡主,我虽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结成了夫妇,但那对夫妇,确是骆西城和花弄影没错。”
赵老实点头道:“不错,我的确是听人叫她花弄影,不过飞天夜叉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会是夜叉呢?”
苏妄言神色微妙,半晌才道:“赵老板不是江湖中人,这一段往事,自然是不知道了。多年前,大沙漠里曾有一座水月魔宫。花弄影就是水月宫主花战的女儿,相传她轻功极佳,能与天上飞鸟并行,又最是美貌,总是一身的红衣红裙。花战对这个女儿大是得意,就送了她一个飞天夜叉的别号。
“水月宫行事狠辣,常常无故杀死沙漠上的商旅路人,若是有人得罪了它的门人弟子,水月宫不问对错,六个月内一定会杀了这人把尸首吊在城楼上示众。种种手段,令人发指。所以有一年,中原大侠萧世济邀了二十六个门派还有数十位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远赴戈壁,血战七天七夜,终于杀了花战和他儿子,挑灭了水月魔宫。
“水月宫一役中,出力最多的就是骆西城——这位骆大侠是一代奇侠,一身武功深不可测,为人侠义,冰雪肝胆,最难得是智计过人。水月宫一战便是他用计困杀了花战,中原武林才能大胜而回。
“花战死时,花弄影不在水月宫内,等她得到消息赶回大沙漠,萧世济等人早已回了中原。于是没多久,花弄影便只身到了中原,要为父亲兄弟报仇。她一入中原,便是一场了不得的腥风血雨!凡参与了那次行动的门派、侠客,她都一个一个找上门去报仇。
“她虽是女子,但武功胆略都不在人下,短短两三年间,便有七个门派被毁,十四位高手被杀。中原武林被她闹得天翻地覆,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飞天夜叉花弄影从此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萧世济知道迟早花弄影会找上门来,便决定先发制人。他聚齐了中原武林的高手,发了一张战贴,遍传天下,邀她于那年中秋之夜,到萧山庄,和天下英雄决战。”
赵老实听得入神,嘶哑着声音道:“一群大男人欺负人家一个女流之辈,算什么天下英雄!骆夫人当然不会去了!”
苏妄言摇了摇头:“不,花弄影去了。”
转头看向王随风和马有泰,笑道:“要是我没记错,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似乎也参加了当年那场恶斗?”
王随风叹道:“不错,我和马老弟都去了。说起来,那晚在萧山庄的事,还和后面发生的事大有关系……”
马有泰眯着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日光景:“那天晚上,虽是中秋之夜,却没有月亮,绵绵地下着秋雨。我们一早安排好人手,埋伏在各处。又熄灭了灯火,四处一片漆黑。可以说是天罗地网,只等她送上门来。大家虽然觉得这么做未免有失正道身份,但花弄影手段厉害,不是她死就是我亡,生死关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那时在江湖中刚闯出点儿小名头,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告奋勇跟着陈总镖头到萧山庄帮忙。那晚,我奉命和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一起伏在各处屋顶,监视上山的道路,若是花弄影来了,就发信号示警。”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叹道:“也亏得如此,那天晚上我才能保住这条小命……
“当晚,一直到戌时三刻,花弄影还没有现身。我们都以为她是怕了中原群雄,不敢来了,不免有些失望,却也忍不住打心底松了口气,渐渐就从埋伏地地方出来,三三两两走到大厅里。萧世济便让人掌灯,又让人去准备酒菜。
“我趴在又湿又冷的屋顶上,心里不由得窝火,只想着:你们吃香喝辣,倒叫老子在这里受罪,一会儿飞天夜叉来了,看你们还怎么吃!
“旁边屋顶上,有个人也忍不住了,大声道:‘师父,飞天夜叉这时候都不来,怕是不会来了,我们师兄弟也撤了吧!’
“便听众人商议了一番,萧世济道:‘今夜辛苦各位了,都下来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旁边屋顶上那些年轻子弟们,便都纷纷有说有笑地站起来。”
“我一听之下,大是高兴,便要站起身来。正在此时,却听不远处有人沉声道:‘不能撤。’他声音不大,偏生却能让场中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一怔,就没动弹。循声望去,离我两三丈外的地方,依稀有个人影,也和我一样,动也不动地伏在屋顶。那时候,我的武功,在镖局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手了,但这人一直呆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竟连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那人说了这句话之后,众人都是一静。萧世济客客气气地道:‘骆大侠有何高见?’我这才知道,原来屋顶那人就是骆西城骆大侠!想到这么冷的雨,以他的身份,却一直和我们这些年轻弟子一样埋伏在屋顶,连动都没动过,不由得大是佩服!”
“骆西城却只说了一句:‘她会来。’
“地上顿时就跟炸了锅一样,众人乱纷纷地讨论起来。屋顶上,也到处站着不知所措的年轻一辈弟子。
“我也是一时好强,见骆西城一动不动,也就强忍住了没动。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山庄外的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材纤弱,一身的红衣红裙,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那里。正微微昂着头,看过来。”马有泰道:“我不由大是骇然——那个红色的人影,真就是眨眼间就出现在那里了!竟像是生生平空冒出来似的!我还以为是眼花,眨了眨眼,再看时,竟是连她的长相外貌都已经看得清了!”
“怪的很,明明这女子每一步都是慢悠悠地迈出来的,但,不过转瞬之间,那冷冰冰的脸孔就到了跟前。我还没来得及出声示警,她身形微动,一窜就上了屋顶,在夜雨中不断腾挪,起跃间,竟像是牵着一条红线,又像是连身影都连成了红色的一片,便只听各处屋顶上一片惨呼惊叫之声。除了我和骆西城始终伏在屋顶上没有动弹,其他的人,竟已死伤无数!我看到这样的情境,只吓得动弹不得,更别提现身出去和她打斗了。”
马有泰说到此处,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咽了口唾沫,又慌忙加了一句:“不过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学艺未成,阅历也不足,所以变乱之际,难免会有些惊惶失措。”
马有泰把拳头放在嘴前轻咳了一声,讪讪道:“不过那花弄影一身的好轻功,人又美貌无比,亲眼见过了,才知果真不负‘飞天’之名。”
王随风苦笑道:“我倒觉得,这‘夜叉’二字搁在她身上才真是名副其实……我那时也是初出茅庐,那天晚上,我和两位师兄奉命躲在假山背后。骆西城说花弄影会来的时候,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只是听我师父没有出声,害怕被他老人家斥责,才又犹豫了一下。就这一念之间,外面就乱了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惨叫声、呼救声、兵刃声,还有大厅里那些帮主掌门喝问外面弟子出了什么事的声音。灯还没来得及点亮,院子里黑忽忽的,一时间,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听见混乱中,有人喊了句‘花弄影来了!’于是外面就更乱了。好一会儿工夫,我和师兄都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不该出去。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一声落在地上,我拾起来凑近一看,竟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结果那晚,我和我两位师兄到最后还是没有出去,从头到尾,就一直躲在假山后面……”
韦长歌道:“我只听人说萧山庄一役,花弄影受了重创,最后和骆西城等一众高手一起葬身火海。玉石俱焚了。既然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亲见了那晚的经过,难得有机会,就请二位说来听听吧!”
那二人交视一眼。
王随风道:“我在假山后面所见有限,还是马老弟你来说吧!”
马有泰点头应了,回想了片刻,道:“之前的情况便和王大哥说得差不多。花弄影突然现身,大家都张皇失措,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事先设下的埋伏统统没了用处。
“一阵混乱后,好一会儿,才有人掌起灯来。花弄影就站在院中,一身红衣,竟半点没有沾湿,手里也依旧撑着那把伞,只是伞面上已沾满了血迹。此时厅内众人一涌而出,将她围在中央。花弄影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十分好听,便像是许多上等的玉石撞在一起,又清又脆。她正眼也不瞧那些人,只仰着头,凝望着天上的雨丝,冷冰冰地说了句:‘花弄影来赴十五之约,未知天下英雄安在?’
“她这话,明明白白,是把在场的众人都小瞧了。当时便有许多人鼓噪起来,要上前拼斗,花弄影只是冷笑,全无半点惧色。萧世济大笑着从厅里大步走出来,说:‘飞天夜叉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花小姐,今日萧山庄聚集了天下英豪,若真要动手,你就是有三头六臂通天本领也休想能活着出门。只不过花小姐是晚辈,又是女流,我们这么多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传出去,没的倒叫人笑话我们倚多胜少了。’
“花弄影冷哼道:‘好个有仁有义的中原大侠,你想怎么比,划出道来就是了。’
“萧世济打了个哈哈,说:‘既然这样,我来出个主意,就由今日在场的众位英雄公推七位高手出来和你比试,你若赢了四局,萧某便做个主,由得你出门;你若输了四局,便得心甘情愿任由我们处置。这法子,诸位可有意见么?’”
苏妄言冷笑道:“萧世济号称中原大侠,行事却如此阴险。街头上流氓少年斗殴尚且还知道公平二字,他这法子,却是表子里子一起占了。”
马有泰点头道:“苏大公子说得有理。他选出七个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与花弄影赌斗,自己不伤一兵一卒,便照样能制住花弄影。花弄影就算侥幸赢过四局,必然也已是身负重伤,就是活着出了门,日后也绝逃不过仇家的追杀。我当时在屋顶上,听了这话也有些不是滋味,便转头去看不远处的骆大侠——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倒像是盼着他能出声制止似的——我一转头,只见方才那地方空空荡荡,骆大侠不知何时已不见了。我把地上众人一个个看过来,却始终不见骆大侠的影子。
“这时候,花弄影已一口答应了萧世济。她虽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动起手来却是半点不让人。各门各派的高手轮番上去与她车轮战,华山派掌门许流云、太湖十八水寨总瓢把子周自横、铁刀门刑堂堂主雷战,这三个一流高手都叫她立毙于剑下。那三场比斗,真是精彩绝伦,旁边观战的武林中人,一个个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第四场上,花弄影方才中了一掌,输给了乱石穿空范老爷子。她重伤之下,第五场、第六场,便也都落败了。
“到第六场结束,花弄影已经全身都是伤,她盘腿歇息了半刻,一跃而起,道‘下一个谁上?’那时候,我看她脚底虚浮,脸色苍白,已经是强弩之末。大约在场众人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也都能杀了她。但场中众人畏她骁勇,竟半晌没人应声。萧世济道:‘最后一位,便由……’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扬声说了句‘我来!’我循声一看,竟是骆西城一窜到了场中!我呆了一呆,完全没有料到,以他的武功名望,竟然也会趁人之危来拣这便宜,不由得生了些鄙夷之心。”
马有泰顿了顿,接着道:“但萧世济见了是他,却放了心,笑道‘也好,就辛苦骆兄一趟吧。’
“骆西城微微一笑,走到花弄影面前。花弄影问:‘是骆西城骆大侠么?’声音竟有些发颤——唉,她原是个花一样的女子,眼见得命在顷刻,要她全不在乎,那也太难为人了——骆西城道:‘正是在下。’花弄影笑了笑,说:‘能死在骆大侠手上,飞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
“以她父亲花战之能,尚且不能取胜骆西城,何况此时正是她油尽灯枯之时?两人才过了十来招,骆西城的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周围众人便都轰然叫好,一个个得意洋洋,倒像是自己亲手制服了花弄影一般,只道骆西城立时就会手起刀落,取她性命。
“就在这时,骆西城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花弄影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却突地一缩身子,往大厅里疾射而出。事出突然,众人不由都是一愣,便看骆西城追着她进了大厅。众人一愣之后,也都纷纷跟了进去。我正抬起身子,想要看得清楚些,便听轰地一声,从大厅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熊熊大火顷刻之间就烧了起来,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惨叫!多少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被吞进了那火海里!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前去救火,那晚下着点小雨,风也不大,却不知道为什么,火势竟是越来越大,好容易天亮时扑灭了大火,却是半个萧山庄都已成了灰烬。火场里虽是发现了好些骸骨,却都烧得无法辨认了,也弄不清究竟哪个是花弄影,哪个是骆西城。”
苏妄言道:“骆西城究竟跟花弄影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马有泰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困惑似的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以骆西城的修为,那天晚上,他一定比我更早发现花弄影上山。他当时若是立刻出手,何至于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就算他来不及出手,也决不至于像我一样,连出声示警都做不到……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不出手?”
王随风感慨道:“谁知道呢?只是那以后,江湖中就一直没了两人的消息,于是江湖中便都以为他们俩已经死在火海里了。我也是直到那一次,才知道他们活着,不但活着,还结成了夫妻!”
苏妄言反问道:“那一次?”
王随风和马有泰对看了一眼,王随风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还是请赵老板来说吧!”
赵老实呆了一呆,搔了搔白发,想了半天,才又接着道:“骆夫人美是美,却总是冷冰冰的,躲在房里不见人。那位凌大小姐,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喜欢那位骆大侠,只不过骆大侠总是躲着她——这几人虽然怪怪的,出手却都很是阔绰,我便巴不得他们能多住些日子。
“这一日黄昏,骆大侠和凌大小姐一起出了门。骆夫人就叫人给她备水洗澡……”
赵老实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好半天,都不再往下说。
苏妄言正要开口催促,滕六郎已道:“后来呢?”
赵老实眼珠乱转,神情古怪,张着嘴却不说话。好一会吞了口唾沫,一开口,却道:“那位骆夫人,真是漂亮!真是漂亮!所以他们夫妇说要住店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带去了楼上的寅字号房。”
他搔了搔白发,像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寅字号房,是楼上左边第三间,在丑字号房的隔壁。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几人都是不解,却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赵老实道:“丑字号房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
苏妄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说下去,不由转过头,和韦长歌相视一笑。
丑字号房的墙上有一个小洞,正好可以看到隔壁的寅字号房。
赵老实这人其实并不老实。
每次有年轻漂亮的女客在来归客栈住店,他总是让她们住在这间寅字号房里。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乍一见到花弄影,就已是神魂颠倒,所以骆西城夫妇说要住店的时候,赵老实立刻亲自把他们带去了这间寅字号房。
头一个晚上,他也像平时一样,躲在丑字号房偷窥。但那天夜里,花弄影却是和衣而睡,赵老实什么也有没看到,但他心里却越是痒痒了起来。所以这天黄昏,骆夫人让伙计给送水的时候,赵老实就知道,自己遇上了难得的好机会。
他一边忙不迭吩咐伙计送水上楼,一边悄悄溜进了丑字号房。
当赵老实往寅字号房看去的时候,屋子里都是水气,衣服什么的,都扔在一边,花弄影就在浴桶里洗澡,正好背对着那小洞,赤条条地坐在桶里。看到她雪砌也似玲珑的身子,赵老实几乎连魂都要飞了,他一劲儿趴在那小洞上,怎么也看不够。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女人雪白修长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极细的线,颜色血红,紧紧贴在女人的脖子上。
赵老实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就在这当口,花弄影轻轻地转过了身子。只见那条红线从她背面脖子上,一直延伸到正面,不多不少,刚好整整一圈!
刹时间,赵老实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那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红线!任何人一看到这东西,就会立刻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道伤口,只有砍了头的人脖子上才会留下的伤口!赵老实曾在洛阳城里看过几次斩刑,就更是对这种伤口印象深刻!
可既然头被砍了下来,又怎么还能稳稳当当的连在脖子上?砍了头,人自然就死了,但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分明还是活生生的,能走,能动,要吃饭,也会说话……
一时间,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就只看骆夫人从浴桶里站起来,叹了口气,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模着自己颈上的伤口——
赵老实说到这里,也就学着二十年前那位骆夫人的动作,用右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的颈项。他学得极是传神,众人不由都感到脖子上一阵凉凉的,仿佛被那女人的手抚模着的,是自己的颈项……
骆夫人站在浴桶里,玉雕也似的手指,轻轻搭在那条红线上。
她突然侧了侧头,向着墙壁看去。
赵老实在墙的这一侧,才觉得有些不妙,女人冷冰冰的目光已穿过墙上的小洞,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跟着,慢慢的一笑。
她本来美貌,这一笑,更是倾国倾城,但赵老实却只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退退不开,想叫叫不出。
花弄影一笑,跟着又回转身子,走出浴桶,果着身子站在窗前逗笼子里的鸽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老实才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惊醒过来,他只骇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半天,觉得脚面上湿漉漉的,战战兢兢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吓得尿了裤子。他心头略略一松,再壮着胆子看向隔壁,花弄影不知何时已不在房里了。
——寂静中,突然啪的一声响,客栈里的众人都狠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桌上油灯的灯花爆开了,不由得又都松了口气。
“后来呢?”
苏妄言问。
赵老实瑟缩了一下:“我挨了一吓,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躲在床上瑟瑟发抖,每次听到脚步声,就以为是骆夫人来了。明明数九的天气,却身上背上全是汗!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伙计在外面跟骆大侠打招呼,骆大侠像是心情不错,大声答应着,三步两步上了楼。
“我听到他回来了,也稍稍放了心,心想就是骆夫人要害我,她丈夫回来了,她也不能下手了。又想,不知道骆大侠知道不知道他夫人脖子上这道伤?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跟这么个怪物在一起?想来想去,倒忍不住同情起凌大小姐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骆大侠不爱,非要爱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怪物,这可不是叫人纳闷么?”
说到这里,像是过了这么多年,还在为凌大小姐不平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韦长歌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就算亲身到了相思境地,又有几人能清清楚楚说出个因果缘由来呢?所以‘情’这一字,最是世上说不清、道不明之物,任你大智大慧大勇大圣,也是一般看不分明的。所谓情,于外,只在‘无所适从’四个字,也因此让人千攒百度;于内,便是紫玉成烟,章台故柳,可死而不可怨罢了!”
此言一出,座中一片默然。
稍顷,滕六郎竟拊掌大笑道:“可死而不可怨、可死而不可怨——韦堡主这话说得再好不过!当浮一大白!”
竟真的伸手提过旁边酒坛,拍开封泥,自己先干了一碗。
马有泰几人也不知在棺材里呆了多长时间,又说了这许久的话,早已渴得很了,只是疑心酒里有毒,不敢先喝。此时看他先喝了一碗,登时都放了心,纷纷伸手倒酒。
苏妄言见他不露声色,病黄的脸上一抹顽皮之色却一掠而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人倒实在有趣,明知那几人渴了,偏装作不知道,非等人渴得狠了,才来这么一手,就算酒里真有毒,只怕也是叫人防不胜防。只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顿觉此人大对脾性,不由微露浅笑。
滕六郎转头见了,一怔,也回他一笑。
赵老实喝了酒,声音也大了些:“他们明明两个人一起出去,却只有骆大侠一个人回来。伙计问起,他只说凌大小姐有事,晚些回来。又说他和骆夫人明早就走,让伙计结帐。”
“一夜就那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伙计不见凌大小姐起床,开门进去一看,包袱行李都在,她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骆大侠知道了,着急得不得了,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找她,直到夜了才回来,一进门,就问凌大小姐回来了没有。
“骆夫人也下楼来了。我看到骆夫人,心惊胆战,但她却仍旧一脸冷冰冰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问骆大侠可找到人了没。骆大侠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说:‘凌霄性子倔,我怕她一时想不通,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骆夫人淡淡应了一声。我这才壮着胆子上去,问他们还结帐不结帐。骆大侠说‘不结了’,又对夫人说‘我实在不放心,还是等她回来再走吧?’夫人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等吧。我知道,你总是不放心。’骆大侠看了看夫人脸色,安慰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心。若不是凌霄,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感激她,她若有难,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帮她,她若有事,我更是一生都不会安心。你别多想。’骆夫人看他一眼,只是微笑。”
赵老实看看屋中众人,惑道:“你们几位说说,这三人的关系可不是恁地古怪么——凌大小姐明明喜欢骆大侠,怎么还会帮着他和他夫人在一起?”
***
赵老实心惊胆战地又过了一夜。
自从那天之后,他一想到那个骆夫人就头皮发麻,再也不敢去想这女人有多漂亮,多诱人,只是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
但一早起床,拉住伙计一问,才知道凌霄还没回来,他知道这下骆家夫妇怕是还要留一天了,不由暗暗叫苦,也不敢再呆在客栈里,找个借口出了门,在外面闲逛到天黑,才从后门偷偷模进了自己房间。
一进门,赵老实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
赵老实先还以为是花弄影来找自己算帐,吓得腿都软了,再一看,却原来是两个拿刀带剑的江湖客。
其中一人笑道:“赵老板,别害怕,我叫张三,他叫李四,我们不是害你,是来给你送钱的!”从腰间模出一锭银子塞在赵老实手上,放开了他。
赵老实也知道,什么张三李四必然不是真名,但名字虽是假的,手里的银子却是真的。他拿着银子,心里也镇静了些,迟疑道:“两位大侠,这是……”
张三笑着道:“赵老板,我问你,你这里两天前是不是来了一对夫妇住店?”
赵老实点了点头。
张三又问:“这两人什么模样,都叫什么名字?”一边问,一边拿出一锭银子来托在手上。
赵老实吞了口唾沫,好一会儿,飞快地伸手拿过了银子,把骆家夫妇来住店的经过老老实实都说了。
张三李四相互看了一眼,张三又模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笑眯眯地道:“劳烦老板上去看看,那位骆大侠和他夫人,现在在做什么?”
赵老实拿着银子,心里倒像是没那么害怕了,但要叫他自投罗网去见那骆夫人,却是打死也不愿意了!他忙陪着笑道:“张大侠,李大侠,我方才听伙计说,骆大侠心情不好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他夫人在一旁相陪。这会儿,怕是还在房里坐着呢!”
李四笑道:“我们也猜到了,不过想请老板再去打探清楚些。”
赵老实对花弄影正怕得要死,只是支吾着不肯去,却又怕把面前的张三李四惹怒了,无奈之下,只得把那小洞的事说了出来。
张三李四轻声商量了一会,张三笑道:“请赵老板先在此休息一下。”说完点了他穴道,把他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一前一后出去了。赵老实睡在床上,心中忐忑,等了许久,那两人才回来。
那叫李四的人解开了赵老实,一言不发,从腰间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他眼前。
赵老实看了那银票,只觉眼花耳热,心头狂跳不已,耳朵里擂鼓一样的响。他也知道,这两人出手这么大方,一定是他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有了这么多银子,就是杀人放火又有什么关系?
好半天,赵老实才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嘶声道:“张大侠,李大侠,你们要我做什么?”
张三笑着道:“赵老板是爽快人,要请你帮忙做件小事,事成之后,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等着你呢!”
赵老实深深吸了口气,重重点头:“好!你们要我做什么?”
张三拿出一小包东西,道:“骆西城一会儿会叫人送酒上去,你把这包东西分成三份,倒在三个酒坛里,然后一坛一坛送上去。第一坛放得少些,第二坛稍稍多一些,第三坛就可以全部放进去了。”
赵老实知道那包里装着的多半是什么毒药,不禁心惊胆战起来,但看看面前的银票,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张三又道:“你先送第一坛酒上去,骆西城必然叫你再拿酒上去,你就把第二坛酒拿进去。他要是还说不够,你再拿第三坛进去。”
赵老实紧紧攥了那包东西,哑着嗓子道:“这个容易,我尽力就是了,只是他喝不喝我可就管不了了。”
李四听了,哈哈一笑:“这个也不用你管,你按我们说的话,把酒送上去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们自然会在隔壁盯着!”
赵老实勉强点了点头。
张李二人依旧上了楼。
赵老实只觉嘴里发干,攥着东西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却觉两腿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开,只是不住发抖。赵老实死死瞪着自己的双腿,怕有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了颤抖。
他一伸手,抓住了那张银票,仔细地叠了两叠塞进怀中,这才咽了口唾沫,尽量镇定地走到厨房里,支开伙计,按那两人的吩咐把那包粉末分别倒进了三个酒坛,倒完了,又拿酒勺搅了搅,这才放心。
才办好,果然就听骆西城叫酒。
赵老实忙抱了两坛酒上楼。骆西城正和夫人坐在房里桌前,赵老实一眼瞥见花弄影,心头惴惴不已,忙低了头走进去。他记着张李二人的吩咐,一坛放在桌上,却弯身把另一坛放在了桌脚下。骆西城果然先拿过桌上那坛酒,倒在碗里喝了起来。
赵老实出了房门,看了看旁边的丑字号房,只听里面悄无声息,也不知那二人在是不在,他心里不安,便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外偷看。
从窗缝看进去,骆西城正一边喝酒,一边和夫人说着闲话。
骆西城面不改色地喝完第一坛酒,突然笑了笑,道:“这酒虽然加了料,味道倒还不差。只是这点毒药就想要我命,却未免把骆西城看低了。”
赵老实便是大惊,心道,莫非骆大侠已经知道酒里有毒了?可他要是知道有毒,又怎么还会跟没事人似的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
便见花弄影也轻轻笑了笑,道:“你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我来陪你。”说完了,竟真的也拿过一坛喝起来。
骆大侠笑了笑,叫着她名字说:“看来今晚咱们又有客人,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不用等我。”
帮他斟了一碗酒,点头应了。
赵老实不敢再看,慌慌张张下了楼,假装在柜上算帐,一边注意着楼上动静。但丑字号房也好,寅字号房也好,都静悄悄的,平平静静。
再过了一会,天已是全黑了。
突然间,寂静中就听楼上一声响,赵老实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却是花弄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站在楼上栏杆边上,淡淡问:“赵老板,想借你的厨房做几道小菜给外子下酒,可以么?”
赵老实见了她,已是吓得半死哪还敢说不?忙不迭地答应了。
花弄影下楼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就做了好几道菜端上楼。门一关,又静悄悄地没了动静。
这一天晚上,时间慢得叫人发慌。赵老实一会儿抬头看看寅字号房,一会儿又抬头看看丑字号房,也不知道里面都怎么样了。他心里发慌,什么事也做不下去,索性叫伙计关门打烊,生意也不做了。
就在这时,只听客栈外面长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跟着,就有七八个人撞开店门闯进来,一律黑衣蒙面,手持长剑。伙计正要闩门,战战兢兢地上去道:“几位客官……”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当先那人拎着领子丢到一边,摔昏了过去。
赵老实浑身打颤,赶紧缩到了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这几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站成一排,站在楼梯口。突听“吱呀”一声,寅字号房门突然开了,骆大侠携着夫人的手大步走了出来。
赵老实正心里有鬼,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但这夫妇二人却都是神采奕奕,站在楼梯口,活生生一对神仙美眷,哪有半分中了毒的样子?
只见那几个蒙面人中,有一人踏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问道:“阁下就是骆西城么?”
骆西城环顾了一圈,微微一笑,一边夫人一起走下楼,一边道:“几位深夜到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闲话么?”
那带头的蒙面人嘿嘿笑了两声,道:“骆大侠快人快语。我们几人从辽东来——想必骆大侠应当知道我们的来意了?”
骆西城若有所悟地微一点头,道:“唔,你们从辽东来?我明白了。”
那人道:“我家主人想见骆大侠,烦您跟我们走一趟辽东吧!”
骆西城却叹了口气:“我敬重你家主人是条铁铮铮的好汉,你们若光明正大来找我,我定然不会推辞。何苦在我酒中下毒,要挟我就范?几坛毒酒,还难不倒骆西城。只是这等下作行径,却不是大丈夫所为。所以,这一趟,我是绝不会跟你们去的。
赵老实躲在一边,听了他这句话,先是一愣,跟着恍然大悟过来,原来骆西城虽然发现了酒中有毒,却不知道是那张三李四二人搞的鬼,反误会毒是这伙人下的!
带头的蒙面人才微微一愣,旋即冷笑道:“骆大侠不肯去,直说就是了,何必编排这些借口?只是请不到阁下,回去没法子交代,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人已一起攻了上去。
赵老实不懂武功,也不知这些人功夫怎样,就只觉得那七八个蒙面人虽然拿着兵器,但骆西城空手与他们争斗,却像是毫不费力一般。骆夫人在一旁观战,也是神情轻松,丝毫不为丈夫担心。
果然,不过转眼间,那七八个黑衣人就都被打倒在了地上。
骆西城笑道:“你们都是精忠报国的好男儿,我不愿伤你们性命,你们走吧!”
话还没说完,突然几点寒光闪过,骆西城身子陡地一矮,险险躲过了,便看两道人影,如箭离弦,极快地从楼上俯冲下来。
赵老实还没来得及吃惊,几乎同时,只听窗外有人惊呼了一声“当心”,从门外奔了进来,赫然是失踪许久的凌霄!
后来的两人,虽然也蒙了面,但他们一露面,赵老实就已猜到这是张三李四二人,此时再看身材装束,果然不错!张三李四的武功却比先来的那些蒙面人高了许多,一时间,就只听见长剑唰唰作响,三个人的身形纠缠在一起,叫人看不清哪个是哪个。
赵老实正看得目瞪口呆,就听砰砰两声,张三、李四二人已倒在了地上。
***
——灯花啪的一声响。
来归客栈里,赵老实抹了把脸,长叹一声,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却也看得出,那晚在场的人,全都不是骆大侠的对手。可偏偏这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苏妄言好奇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眼看骆大侠把这些人都打败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扶着桌子,哆嗦着站起来。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赵老实神色惘然,狠狠甩了甩头:“忘不了,也想不通!”
***
骆西城一脚把张三李四二人扫到了地上,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突然脸色大变,又冷又怒,皱着眉往前踏了一步。先来的那几个蒙面人和后来的张三李四,见他一脸怒容,不明就里,还道他动了杀机,都不由自主连连往后退去。
就在此时,骆西城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就那么怔住了。
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但寂静之中,倒像是过了几天几夜那么久。骆西城怔了怔,肩头陡地一震,跟着就全身都在发抖。才不过眨眼的工夫,已是面色灰败,满脸都是意冷心灰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只是那神色几乎要叫一旁看见的人也灰心起来,就像是这人生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客栈里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了他那样的神色,一时都呆住了。
就只听他长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我骆西城一生笑谈风月,快意恩仇,自以为人生到此,再无恨事。哪知道到头来所求的求不到,求到了的,又是一场空,原来都是浮生一梦!哈,哈,这老天爷,为何总要作弄人!”
众人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骆西城却突然大笑了三声,笑完了,足尖一点,将地上长剑抄在手中。跟着转向凌霄笑了笑,这时候,他的神态样子,却又跟往常一样,潇洒极了。
骆西城道:“凌霄,你记住我的话——这件事,是我自己要为自己做的,实在是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非这么做不可。跟谁都没关系,你莫怪在旁人头上,将来也不要想着为我报仇。”
凌霄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像是也愣住了。
骆西城却又对夫人笑了笑,从容道:“别的也没什么了,唯有一件,今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你自己千万保重身子。”
一语未了,突然横剑一挥。刹时间,只见一道鲜血从他脖子上直喷出来,跟着,人头就滚到了地上。
韦长歌和苏妄言听到此处,不禁同时低呼了一声。
苏妄言惊问道:“你说骆西城是自刎而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老实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妄言微怔,旋即看向马有泰和王随风。
马、王二人却也都是一脸茫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滕六郎在一旁问道:“这张三李四,想必就是二位了?”
马有泰倒也干脆,爽快答道:“我和王大哥出手之前已商量好了。这件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须得用假名互称。”
苏妄言追问道:“后来呢?骆西城自刎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赵老实叹道:“我再没想到,骆大侠会自己割了头,等我醒过来,人都不见了。凌大小姐坐在骆大侠的尸首旁边,脸上的神色,又是不相信,又是绝望伤心,看起来也像死了一样。骆夫人眼里淌泪,慢慢走过去,跪在地上,把骆大侠的头抱起来,抱在怀里,用手把他脸上血迹抹去了。我看到这景象,不由得又是一阵发昏。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大小姐道:‘花姐姐,你觉得怎么样?’骆夫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痴痴看着怀里的人头。凌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冲上楼,片刻手里拿了一锭金子又冲了下来。她把金子扔给我,惨白着脸道:‘这间店我包了,你不管去哪里,七天之内不准回来!’我正骇得要死,立刻把那伙计拽上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客栈。”
王随风和马有泰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那之后的事,王随风诧道:“她包下客栈要做什么?”
赵老实摇头道:“不知道,我再回来的时候,凌大小姐也好,骆夫人也好,就连骆大侠的尸体都不见了。
“跟着没多久,镇上就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有人说亲眼看到一具无头男尸杀了那些人。又有人说看到了一个红衣服的女鬼,在镇外出没。开始大家还不相信,可是死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被人用刀杀死的,看到那无头尸体的人,也越来越多。镇上的人都慌了,短短几个月,能搬的就都搬走了。
“我本来舍不得这家店,不想搬。哪知道,有一天,我晚上回来,亲眼了那无头的尸体。‘他’虽然没有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骆大侠没错!我吓得掉了半条命,第二天一早就赶紧搬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只听人说,镇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人都没有了,客栈也被当成了义庄,寄放尸骨。”
韦苏二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看向滕六郎,心下都暗道:滕六郎说这客栈是从前任老板手里买来的,原来也是说谎。不免对此人的身份更加狐疑。
赵老实举头四顾,长长哀叹:“来归客栈……来归客栈……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整整四十年了啊……”
屋里却没人理会他的感慨。
苏妄言喃喃道:“那天晚上,凌霄一直躲在窗外看着屋里的情况。那些黑衣人和骆大侠打斗时,她并不担心,看到马总镖头和王大先生突然出现,却惊呼了一声,从外面冲进来。这是为什么?”一顿,自言自语地道:“嗯,是了。那几个黑衣人是凌霄自己找来的。所以她看到事情有变,才大是惊讶。”
韦长歌略一思索道:“骆西城说他们精忠报国,这几人,莫非是军旅出身?”
王随风和马有泰相互看了一眼,叹道:“韦堡主猜得不错,那几个黑衣人乃是辽东凌大将军的部下。”
“凌大将军?王大先生说的,可是辽东镇军将军府的凌大将军?是凌老将军麾下,还是凌小将军麾下?”
王随风点头道:“那时凌小将军年纪尚轻,那几人是凌显老将军派来的。”
韦长歌诧道:“这就奇了——当年凌大将军帐底有百万大军,镇守辽东,权顷一时,说是一方诸侯都不为过。骆西城却只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客,一向不与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凌显找骆西城会有什么事?”
一边问,一边望向苏妄言。
苏妄言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喟然道:“原来那人头是骆西城的……原来她也不是他夫人……二十年了,原来她还是忘不了他……”
他一连说了三个“原来“,其余几人都是莫名其妙。只有韦长歌明白他的意思,不以为然道:“我早就说过,凌霄说话不尽不实,她的话不足为信。”
苏妄言白他一眼:“那你说,她若不是对他一片真心,何必三番五次找上苏家?她那种伤心憔悴,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她认定了他,就不回头;这么多年,在她心里,也始终只有这一个人!就算她不是他夫人,那又怎么样?”
韦长歌无奈,笑了笑,也不和他争辩,转向马王二人道:“赵老板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是有些事不明白,还要请二位解惑。”
王随风看了马有泰一眼,道:“马老弟,是你说,还是我说?”
马有泰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道:“还是王大哥你来说吧。”
王随风点头道:“也好。”也喝了口酒,捻了捻胡须,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众人也都不说话,屋子里,就只听见外面不断传来细碎的“簌簌”声。从窗口看出去,原来不知何时,那雪又开始下起来了,一点点的,缓缓飘着,在夜色里柔柔地发亮,真个便如柳絮因风而起一般。
“……我和马兄弟,是那年在萧山庄结识的,我二人脾气相投,那次之后就时常有来往。二十年前,泰丰镖局接了一笔大买卖,要送一批红货出关,怕出岔子,四处找人助拳。马兄弟就邀了我去相助。
“那批红货是南海蛟王世子迎娶马家牧场三小姐的文定之礼,价值连城,路途又遥远,沿路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蛟王和马家都派出了大批好手帮忙护镖,泰丰镖局也是倾力出动,三条路线,虚虚实实,只求能把货平安送到地头。
“那一趟,真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大大小小的伏击圈套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好几次,经历之凶险,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吓出一身冷汗。镖队出发时,一共是八十二人,货到了马家牧场,活着的只剩了十四个,这十四个人中,身上没伤的,连一个都没有。就连陈总镖头都死在了一次伏击里。我和马兄弟受了重伤,在马家休养了足足三个月,才能下床。”
苏妄言笑着打断道:“但那一趟之后,马总镖头就成了今日的马总镖头,凡是泰丰镖局走的镖,从此便再也没有人敢来碰。而孤云剑客也由此一战威震天下。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这段英雄往事,江湖中谁人不知?”
王随风叹道:“苏大公子,你莫怪我罗嗦,要把事情说清楚,就非要从这里开始说不可。”
韦长歌笑问道:“这件事,和骆西城也有关系?”
王随风和马有泰竟不约而同长长叹息。
王随风怅然道:“唉,也是天意弄人,若非那趟镖如此凶险,我和马老弟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们二人从关外回来后,有一天在洛阳城外一个小酒铺里吃饭喝酒。已经是深夜时分,酒铺里,客人寥寥无几。
“喝了两杯酒,马老弟突然低声道:‘王大哥你看,对面那女子不知道是哪个大官的家眷,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酒。’我装着不经意地看过去,靠着门口,果然有一个鹅黄衫子的美貌少女独坐饮酒,看神色已有七八分醉意。我问马老弟是怎么看出来的,马老弟笑了笑,道:‘王大哥,你武功比我强,也比我多认几个字,但说到有两件事,你却不如我。这第一件,是看人,第二件,便是看宝贝。你看她头上那只钗,那是汉武帝时赵婕妤带过的玉燕钗,那可是件真正的宝贝!寻常的富商大贾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她却只当寻常发饰使用,全不爱惜,必是世宦人家出来的。’
“我二人正说着话,那少女突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又伤伤心心地痛哭起来。她哭了一阵,扬手把桌上的酒瓶扫到地上,就这么大声唱起歌来——她唱的那歌,我刚好知道,乃是曹子恒的《秋胡行朝与佳人期》。”
赵老实讷讷问道:“什么?”
马有泰也忍不住道:“她唱的那歌我当年就没有听明白。只记得什么吃饭喝酒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妄言道:“那是魏文帝曹丕作的一首歌儿,名字叫《秋胡行》。”看了韦长歌一眼,取笑道:“韦堡主想必记得这歌,不如唱给咱们听听吧!”
韦长歌一笑,竟不在意,当真用手轻打拍子,清唱起来。
众人都屏息凝神,听那轻轻的歌声,和着窗外簌簌飞雪,一起飘落下来——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韦长歌唱完了,淡淡解释道:“这说的是有一个人,和佳人定好了约会,但从清晨等到日暮,佳人始终没有来。佳人虽然不至,这人却不肯放弃,采摘芳草,起誓相随,一片热诚,中心藏之,不能忘怀。”
马有泰低低“啊”道:“她这歌,是为骆西城唱的吧?我当时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只觉得她唱得伤心,还是王大哥告诉我说‘她是犯相思了’。”
滕六郎目色一黯,怅然道:“人世中求而不得之境,又岂止‘佳人不至,旨酒停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中心藏之,又有何用?”
苏妄言笑着回了句:“求不得,亦宜休。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众人才都怔怔不知如何接话。
便听韦长歌温和却又铿然如金石的声音淡淡道:“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苍海填。”说完微微笑笑,也不再等人接话,转向王随风道:“后来呢?”
王随风道:“当时,我只当是哪家的小姐为情所苦,在那里借酒消愁,并没有留意。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几骑人马经过,那马本已驰过了,马上的人听到歌声,却惊呼了一声,调转马头又转了回来。
“那马上是几个武将装束的骑士,看样子品级都不低,见了那少女都是惊喜交集。我和马老弟看他们转身回来,情知事情有变,便趴在桌上装睡,好在那少女已经喝得半醉,新进来的那几人也没有留意我们。
“便听那几人纷纷叫道:‘大小姐!’其中一人,听起来像是领头的,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安静了。那人笑着道:‘大小姐,真的是你!末将方才在外面听到大小姐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大小姐竟真的在这里!’
“那少女隔了好一会儿才醉醺醺地问:‘你们怎么来了?’领头那人回答;‘末将等奉了大将军的命令出来寻找大小姐。大小姐,自从你离家之后,将军派了许多人,四处寻你!将军在家,也日夜惦记着你呢!’
“我趴在桌上装睡,听他们说话,渐渐弄明白了。那少女原来是辽东大将军凌显的女儿,离家已经好两年了,这几人就是专门出来寻她的。那少女这次好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酒意倒像是全醒了。便听她冷冷道:‘惦记我?你们就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哼,我心里都明白,他惦记我,还不是为了那东西?不就是一颗……’她才说了一半,那几人陡然一起叫起来,打断了她,竟像是十分的紧张。”
王随风看向韦长歌和苏妄言,道:“当时我心头一动,心想,辽东凌大将军声威显赫,位高权重,叫他这般着紧的,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跟着就听酒铺老板闷哼一声,想来是被那几人点倒了。便听见一阵脚步声,那几人走过来,像是在弯腰检查我们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心里不由得好笑,这几人武将出身,做事虽然也算仔细,但江湖上的事情,未免还是少了经验。
“有人在我身旁道:‘睡着了。’那为首的人嗯了一声,这才道:‘要说将军一点不记挂东西的下落,那是假的。我们出来的时候,将军有命,找到大小姐,大小姐要是执意不肯回去也就算了。但东西,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回将军府!’那凌大小姐半天没吭声。几人就有些沉不住气,又道:‘返魂香是世间至宝,大小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安静了片刻,那人突然道:‘大小姐,你笑什么?’那凌大小姐不住声的冷笑,末了道:‘说得轻巧——我只问你,凭你们几人的武功,能胜过骆西城吗?’那几人都是默然。为首之人道:‘还请大小姐赐教。’
“凌大小姐淡淡道:‘单你们几人想要把东西从他手上要回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何况有他夫人在一边,动起来手更占不到便宜。只好想法子把他带回辽东去,咱们将军府多的是高手,只要进了将军府,自然有人能制住他叫他把东西交出来。’
“那几人纷纷道:‘大小姐有什么法子?’
“凌大小姐道:‘骆西城和他夫人现下就此处往西三十里长乐镇上的来归客栈里。你们去了,莫要动手,只说从辽东来,请他跟你们回去,他自然就会跟你们走了。’
“那为首的武将迟疑道:‘这……这行吗?’
“凌大小姐道:‘骆西城是个有担当有气魄的磊落汉子,那年他闯了将军府也是逼不得已。他敬重爹爹是国家栋梁,既然被你们找到了,就一定不会拒绝。只是路上千万别耍花样,你们这点儿心思瞒不过他。这事情我不能露面,不过回去的路上,我自会跟在你们后面,他要是问起,你们就只说我已被爹爹派来的人带回去了。’有一人半信半疑地道:‘那回了将军府又该如何?’那凌大小姐笑了一声:‘咱们辽东那么多高手,难道还留不住区区一个骆西城?我今晚写封信,你们明天先回去一个人,把信给我哥,他自然知道提前准备。’
“那几人应了,簇拥着那少女出门上马走了。待听得马蹄声去得远了,我和马老弟才抬起头来。”
滕六郎突然冷笑道:“难怪二位动心,这返魂香,倒的确是件至宝。”
马有泰默然了片刻:“其实我和王大哥也不是爱钱如命的人。若是普通东西,再值钱,我们也不会看在眼里。只是我们二人刚从阎王殿上走了一圈回来,对死生之事,难免多了些感触。”
王随风也叹道:“都是天意!我听那几人几次说起返魂香,只猜想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等他们走了,就问马老弟返魂香是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凌大将军这等人物都这么着紧?马老弟道:‘这东西,说是产自海外仙山。普天下,唯有辽东凌大将军曾蒙异人相赠,得到过一颗。据说这东西雀卵大小,看起来是一颗普普通通的黑色药丸,却能却死返生,就是人已经死了,取一丁点儿返魂香一焚,立马就能活过来。’
“我听了之后,好半天没有说话,只觉热血上涌,脑子里就只有却死返生几个字。好一会儿,才听到马老弟在问我:‘王大哥,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要紧?要我说,名声也好,钱财也好,都是假的。世事无常,人要死时,再多钱财又有什么用?那些个破名声,就更没意思了!’
“我心下会意,道:‘马老弟的意思是,命最要紧。’马老弟道:‘不错!王大哥,我是粗人,不会说话——我们都是刀口上舌忝血的人,过得了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明天。唉,我平日里总说自己不怕死,其实要真到了跟前,哪有不怕的?这次去关外,我才真正知道,人到了要死的时候,哪怕能多活一时一刻,那都是好的!兄弟别的话也不说了,就看大哥的意思了!’”
王随风一顿,看向众人道:“我们两人虽然忌惮骆西城武功厉害,但实在舍不得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决定下手……那之后的事,刚才赵老板已说过了——我们抢在将军府的人前面到了客栈,果然找到了骆西城,还发现他和花弄影结成了夫妇。我们俩一商量,要论武功,我和马老弟加起来也不是骆西城的对手,何况还有花弄影在,所以让赵老板事先在酒里下毒,只要他中了毒,我们就可以此要挟。一包毒药分三次下在酒里,也是怕被骆西城察觉。哪知道还是被他发现了!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不愿空手而回,便趁着他和将军府的人打斗的时候猝然出手。”
马有泰长叹了一声,颓然道:“其实刚一交手,我就知道事情无望了,我们二人根本不是骆西城的对手!只是没想到他竟会横剑自尽!当时,我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听到凌大小姐的尖叫声,才清醒过来——唉,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她也当真痴情……”
片刻,王随风苦笑着接道:“那时,大家都愣住了,一个个呆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凌大小姐发了疯一样扑过去,口中不住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花弄影更是泥塑似的,定定看着骆西城的尸首,怔怔立着,大约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将军府的人才上前去拉凌大小姐,她死活不肯起来。那几人也是惊魂未定,小声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人上前道:‘大小姐,我们走了,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大将军他是真的记挂你!’那凌大小姐也不说话,只是回过头,慢慢把他们几人一个个看过来,又冷冷望向我们二人。她身上、手上、脸上都沾满了血,坐在血泊里,那眼神……我虽然蒙着脸,却像是连皮肉骨头都被她看穿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将军府的人踟躇了一下,道:‘大小姐,那我们先走了。’那位凌大小姐也不说话,也不动弹,不知道究竟听见没听见。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伴,一行人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我们俩也是好没意思,趁机悄悄离开了……我们做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丑事,生怕被人知道了,彼此也就刻意断绝了来往……这件事说来真是惭愧的很,这二十年来,一直叫我耿耿于怀,每次想起都羞愧难当、悔不当初!”
说到这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已是羞惭之极。
马有泰亦只低头喝酒,不敢抬眼。韦长歌和苏妄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难得两人竟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王随风低声道:“时隔多年,没想到我们老兄弟又在这里见面了……我只是想不通,究竟是谁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他带我们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赵老实干笑了几声,道:“不管是谁,总是来找我们报仇的。”
王随风沉吟半晌,摇头道:“我们三个固然有错,但追根究底骆大侠却并非因我们而死,这报仇二字从何说起?韦堡主,你们又是为什么到这儿来?”
韦长歌不着痕迹望向滕六郎,却见他抱胸而坐,双目微瞑,似已睡着了。便笑了笑,道:“我和妄言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位凌大小姐。”
当下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一遍,苏三公子、秋水剑这些事便避开了没提。
马有泰和王随风对望一眼道:“这么说,十有八九真是凌霄把我们弄来的……可骆西城明明白白是自杀而死,他自己不也说了嘛,他要死是他自己的意思。凌霄又要找谁报仇?”
韦长歌道:“骆大侠虽是自杀,但总是有什么原因他才会这么做——否则以他的胆略识见,岂是寻死觅活之辈?仓卒之间,骆大侠究竟想到了什么,叫他心灰意冷,非死不可?凌大小姐要找的仇人,会不会就是逼得骆大侠非自杀不可的那个人?凌霄、花弄影、骆西城,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王随风插嘴道:“还那幅画和月相思,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逼死骆大侠的人是月相思?”
苏妄言淡淡一笑,道:“那幅画的意思,我开始也不明白。只是在凌霄那里看到那人头后,我就一直在想,头下面的身子哪儿去了,是不是也像那人头一样没有腐烂?先前我在外面看到那个无头男人的时候,忽然就明白过来,那具无头尸体就是头下面的那个身子!刑天图——那尸体无首而能动,岂非和刑天一样?
“再想到月相思,我就猜想,是不是当年凌霄和花弄影用了什么法子,想将骆西城救活——那七天里,她包下这家客栈,大约就是在进行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事情的结果却完全非她所料。这就像是嫦娥盗得灵药,却只能夜夜独对碧海青天,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恨……如今凌大小姐后悔了,于是想要找月相思出来,解决这事情。”
王随风理了理颔下长须,问:“可骆西城是断头而死,有什么法子能救活他?”
韦长歌微笑道:“凌霄好几次提到那位高人曾对她有恩,会不会是以前曾因为那位高人的缘故,求得过月相思的帮助?月相思是一幻境的主人,据说有沟通幽冥之能,如果凌霄和花弄影能得她相助,骆大侠也许真能死而复生也未可知——王大先生莫要忘了,花弄影的头,不也是‘断过’吗?”
苏妄言颔首道:“多半便是如此!”沉吟须臾,凑到韦长歌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传说月相思性子极冷,等闲有人相求,必不理睬。凌霄也说,要求月相思,必先求三叔。想必当年三叔不知何事与月相思亲近,也因此帮过凌霄,是以他一拿到刑天图便立刻猜到原委,这才让我去偷秋水。”韦长歌才一颔首,却突然笑起来,也压低了声音道:“但你三叔一定没料到,有人这么不济事——只不过叫你去偷把剑,居然也会失手,闹得鸡犬不宁!这会儿他在洛阳,不知怎么替你担着心呢!”
苏妄言脸上一红,就听一旁马有泰喃喃说了句“莫非是返魂香?”,苏妄言正不知如何反驳韦长歌,闻言大声冷笑道:“就算是返魂香,马总镖头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死心?”
马有泰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好发作,样子狼狈之极。
苏妄言还要再说,韦长歌已笑着道:“不管怎么样,事情到这里,总算是有些眉目了。
“想来当年花弄影与骆西城是在萧山庄一役中相识,又一起逃出了火海,后来不知怎的结成了夫妻。再后来,骆西城又认识了凌大将军的女儿凌霄。凌霄身为将军府的大小姐,按理,不会有太多机会和江湖上的人来往。她曾说到,骆西城闯过辽东将军府,而凌大将军派人找骆西城一事又和返魂香有关。因此我们可以推测,骆西城闯将军府就是为了返魂香,而凌霄就是那时候认识了骆西城。
“凌霄对骆西城一往情深——按赵老板所说,她的心意,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而当时,和骆西城在一起的还有骆夫人。凌霄明知道骆西城已经有了夫人,却还是苦苦纠缠……”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住了——店里众人,除了滕六郎面色如常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其余几人脸上竟都大有不以为然之色。
马有泰迟疑道:“韦堡主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男女之间的事,实在不好说的很。骆大侠和花弄影有水月宫杀父之仇在先,又有萧山庄逼迫之恨于后,这两人虽然结为了夫妇,但其中恐怕还另有内情。何况飞天夜叉一向杀人不眨眼,我看,她当初嫁给骆大侠,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
王随风捻须道:“马老弟说得对。凌大小姐出身将门,天真烂漫,性子也是大开大阖,若说骆大侠会爱上她,也不足为奇。也难说就是凌大小姐自己一厢情愿纠缠骆大侠……”
韦长歌冷笑道:“果然天真烂漫,又怎么会设计让人去擒自己的心上人?”
王随风辩道:“韦堡主此言差矣!方才赵老板不也说过吗?骆大侠亲口说过,要不是凌大小姐,他不能和花弄影在一起。如果是寻常女子,又有哪一个会帮着情敌跟自己的心上人……
只说了一半,见韦长歌面上隐隐有些愠色,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韦长歌淡淡道:“凌霄失踪前一天,和骆西城一起出门,回来的时候,是骆西城一个人回来的。骆西城到处寻找凌霄的时候,她正在三十里外。她为什么一个人去了那小酒铺喝酒?以她的身份见识,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失声痛哭?
“其实只要想想凌霄晚归那天,骆西城和伙计的对话,很容易可以发现,骆西城原本是准备第二天一早和夫人一起离开的,只因为凌霄失踪,才不得不留在了长乐镇。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准备和凌霄一起上路。我猜,凌霄多半是因为被骆西城拒绝,才愤而出走……”
苏妄言不待他说完,冷哼了一声,驳道:“胡说八道!你既不是骆西城,又不是凌大小姐,你怎么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景况?就算是凌大小姐苦苦纠缠,又焉知不是她认识骆西城在先,花弄影横刀夺爱在后?要我说,难保不是骆大侠和凌大小姐两情相悦,花弄影苦苦纠缠!”
韦长歌这时倒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笑道:“好,好,就当我错了吧!反正,不管是凌霄与骆西城是不是早就相识,花弄影是不是横刀夺爱,凌霄出走,总是和骆西城那晚跟她说的话有关系。”
突然间,只听隔窗一声轻笑。
众人都是一惊,不觉回头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