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够爱你。
真的有来世吗?那么,吾愿为一只振翅的蝶,一滴透纸将散的墨;一粒风化远去的沙。
我捏了捏那淡水蓝的结界,一如既往地颇是有些弹性,比起葡萄皮还要滑溜上几分,却任凭刀裁火烤也不破,听说是先花神布下的,我估模着这结界要是做成件衣裳倒是美观又实用得紧。
「呵,这不是小桃桃,久违久违,许久不见可还安好?」老胡乍地从地下钻出来,杵在我面前,那效果是说不上来地好。
我模了模胸口,心脏蹦了两蹦倒也颇稳妥地落回了原位,我拍了拍这小老儿亮闪闪的脑门,提醒他:「我们今日清晨方见过的。」
老胡小眼睛一闪,满脸褶子纠结着:「小桃桃这是笑话我年纪大,记性不灵光了?」
「嗯。」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小桃桃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伤心,吾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小老儿摇头晃脑,「话说萄萄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听闻长芳主近日得了闲暇,我拟了道奏请想递与她瞧瞧。」我捏了捏袖兜里拢着的一片帛纸,「听说花界外面很是有些意趣,我想去看看。」
「小桃桃是想请长芳主放妳出得这结界?」老胡一惊一乍。
我隔着结界眺望水镜外的一片花海,盼得有一两只路过的飞虫精怪可替我传了奏请给长芳主,一时觉得老胡十分呱噪。
「哎呀,小桃桃这是中了什么魔症,外面哪里有意趣,危险得紧、危险得紧,妳我这样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没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
老胡是一根修成仙的胡萝卜,明明是蔬菜,偏偏喜好把自己当成果子,十分引以为傲。据说这世上极少有成精修仙的果蔬,在这遍是美花仙的花界,似我们这般的实是异数,老胡好歹还修成了仙,我修了四千年却还只是个精灵,连个仙都没修成,不免很是惆怅。
水镜里除了我和老胡,还住着几个不长进的小花精,这水镜带着强力的结界可阻挠外界之人入内,是先花神砌来佑护我们这些道行浅薄的精灵。
不过我却觉着很是不通,好比一扇门许拉不许推;或是许推不许拉,总有一面是可以打开的,若拉也不开、推也不开,不就成了一堵墙了。
这结界如今便是这般,不但阻了外界的人也阻了我们水镜里的这些精灵,怪异得很。长芳主每年过来水镜巡视一次,顺带检查我们的术业,每每看到我的仙术进展都不甚唏嘘,与我说等万年后我若修成了仙有些自保之法才可出这水镜结界。
而我,却着实没有耐性再等那六千年。
「妳是没有经历过,外面那叫可怕,话说当年我还小的时候,碰见一只两眼血红的兔子,张了血盆大口龇出两只獠牙便要咬我,若不是我挖的坑多,逃起来方便,早便成了渣了,哪里还有今天,妳看看、妳看看,这里还留着那兔子啃的疤呢!」
老胡一面说一面撩袖子让我看他手腕。我探头看了看,实在辨不清那些褐色的印记,哪个是老人斑哪个是疤痕,只好作罢,总归老胡的故事里,兔子总是这世上顶恐怖凶猛的野兽。
「像妳这样一个水灵灵的蜜桃,出去也许立刻一口被吃了。」老胡模模滚圆的肚子扯着嘴说。
「我是葡萄,不是蜜桃。」虽然听得心不在焉,但是关于自己是哪种果子这样原则性问题,我还是要纠正他的。
「葡萄、蜜桃不都是桃吗?妳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这样咬文嚼字可不好。」老胡撇了撇胡子,大概是觉着面子上挂不住,脸色有些讪讪。
我等了半日不见有精灵路过只好作罢,想想明日还可再来。
回去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山了,厢房里传来一阵阵焦糊的味儿,打开门却是连翘捧了团黑漆漆的东西在我案前端看,见我回来很是兴奋。
「萄萄,妳回来啦,妳看我在妳后院拾到了什么!」话还没说完便将那团东西往我面前一举。
那焦味唬得我连退了好几大步才喘过气来,勉强侧了眼睛瞧了瞧,赞道:「黑!真是黑得很哪!」
连翘却不高兴了,「我是问妳这是个什么东西,妳倒与我说颜色作啥?」
连翘是个修仙未遂的花精,平常里喜欢到处捡东西,但凡捡了点什么便往我这里扔,今日这东西算不得最大,却定算得上她捡过最臭的东西。
「不过一只将死的寒鸦,埋了作花肥便是。」我依稀瞧得那黑漆漆的东西是一团羽毛,推算应是一只乌鸦。
「寒鸦?」连翘拔高了嗓音,「萄萄,妳是说牠是一只鸟?一只鸟呀!我这辈子总算见过一只鸟了!」说罢便激动地团团转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也怨不得她激动,这水镜里除了些小花小草小虫子,倒是从来不曾有只鸟儿能飞进来过,我是因为在老胡的「六界物种大全」里翻见过,故而有些印象。
「将死?那就是还未死?能不能救活?救活了,我们养着牠好不好?」连翘扯了我的袖口央道。
我看了看连翘黑乎乎的巴掌,再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颇有些庆幸自己穿了件绛紫的衣裳,这样子这衣裳还是能勉强穿的,便耐了性子与她道:「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生死皆机缘,万物自有轮回,牠若有命,便将牠放在园子里不食不眠也自会活返;若无命,便是我施救于牠亦回天乏力。」
「萄萄一说那些空灵灵的话我又胡涂了,我只知佛曰慈悲为怀,萄萄怎可见死不救呢?」
「妳怎知我救了牠便是慈悲?凡夫耽恋于生,孰知佛乃以死为渡,彼岸往生,生何其苦,死方极乐。」
连翘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甚是迷惑道:「妳且容我想想。」便一路思索着我的话出了门去。
我乐呵呵地拎了那乌鸦上了后院,前年我在后院栽了棵芭蕉却不想总是长得不甚好,想是那土不够肥,若将这乌鸦埋了作花肥,今年夏天应是能散枝开叶遮遮荫。
三两下便埋好了,我洗漱洗漱便回房就寝。
☆☆☆
睡至夜半却突然想起这乌鸦是怎么闯入这水镜结界的,疑惑半日,又起身至后院将那乌鸦给挖了出来。
随手拈了片葡萄叶儿引来一群萤火虫,拢起一盏萤灯,就着那光我翻了翻牠的翅膀,在翅根处看见一层淡金色的镀光,果然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想来是只得了仙道的乌鸦,埋了作花肥就可惜了,不如将牠炖了分与水镜中一干精灵吃了倒是能长些灵力,免去苦修数年。
思及此,我顿觉得自己的决断十分之英明,只是牠如今已渐无吐呐,眼见便要僵了,若炖起来功效则委实要折上一折,吸收灵力最是讲究生猛活鲜,只好先渡得牠一口气,别让牠僵了才是。
我想了想咬牙忍痛从床下拖出自己炼了五百年得的一罐蜜,舀了一滴蜜酿滴入牠的鸟喙之中,再渡了口气与牠一气作完后,那乌鸦的翅膀倒是立刻软热了些,我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头便去灶房取锅子。
却不想待我取来砂锅后,原先被我拢起的一盏萤灯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散乱开来,满屋乱飞。
我一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些小虫儿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不过是那得道的乌鸦因得了我的蜜酿现了人形,正软软地半躺于条案之上。我端着锅子绕着牠转了一圈,有些愁苦,牠这样化作了人形,我这两掌大的锅子如何装得下,装不下自然便炖不了。
思索片刻,我方才忆起但凡仙家、神怪都有一颗内丹精元,平生所得所有灵力道行都凝聚其内,只要得了这内丹精元便得了所有,适才是我傻了,竟巴巴地要将这乌鸦整只齐炖。
只是不知这寒鸦将牠的内丹精元藏于何处,我费力将牠拖到塌上,把牠身上破破烂烂的黑衣裳搜了个遍,顺道感慨了一遍乌鸦的审美观很是超出六界不在轮回,竟喜欢这样浑身是洞的打扮,也没找出个像丹丸的东西,想来是藏在牠体内了。
我又颇是费力地将牠黑漆漆、洞晃晃的衣裳给除了下来,模了半日,有个颇为欣喜的发现。
这乌鸦小月复以下有团很是怪异的东西,我捏了捏,有些软有些硬。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构造,着实倒没有这团东西,想来那内丹精元定是藏在里面了,我果然聪明。
捻了段葡萄藤变作一把锋利的刀片,用自己的两根头发试了试刀刃,触发即落,我甚是满意。
举了刀片,我背对着坐上那乌鸦的小月复,抓起那团东西正准备落刀,忽听得背后平地惊雷一声怒叱:「大胆!」
☆☆☆
这样一个夜阑人静的曼妙夜晚炸出这样一个不甚和谐之音着实惊悚,我被震得跌落地上,手上刀片险些割破了手。
只见那乌鸦赤果果地从我的塌上坐起身来,一双吊梢眼儿精光迸射睨视着我,这样被人俯视顿时让我觉着十分没有气魄,于是收了刀片站起身来,方才堪堪勉强能够与牠平视,心里慨叹,不愧是只得了仙道的乌鸦,连个子都长得堪比老胡庭子里的甘蔗。
不免又思及自己修了四千年道行却无甚长进,到如今还是个人界十岁孩童的模样,比起只有一千年道行的连翘看起来还要稚女敕许多,彼时我尚且不知自己并非是个普通的葡萄精。
我这厢为自己的身材深以为耻,那厢乌鸦却已凌厉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开口便叱问:「下立何方小妖?」虽是寸缕未着,那威严架势却颇是压人一头,我方第一次意识到气势和衣裳是没有半分关系。
不过我虽道行浅薄,却好歹是个以修仙为崇高奋斗目标的堂堂正正精灵,被一只乌鸦唤作「小妖」着实让我悲忿了一把。
转念一想这乌鸦方才几近将死,得了我一滴蜜酿便恢复得完好如初,对于自己酿的蜜功效如何我尚有自知之明,足见得这乌鸦道行匪浅,我若与牠斗法定是惨败,更莫提及我方才欲取牠内丹精元,若让牠知晓,只怕今日便是我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时。
酝酿一番,我摆了个和善谦恭的表情道:「道友唤我恩公即可,行善不留名乃我水镜精灵之优良传统。」
此番话一来与牠说明我乃牠的救命恩人,虽然我本意是为了救牠后将牠吃了,不过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嘛,总归是救了牠的,牠自然不能将恩人给杀了;二来是提点提点牠,我乃精灵一族,实非牠口中的小妖。
「恩公?」那乌鸦似笑非笑凉凉看得我一眼。
看得我心惊胆颤,以为败露,不过仍是强装作一副坦然样子道:「可不就是,道友今日坠在我园中,负伤甚重,为延得道友性命,我便将自家秘制之花酿整坛倾与道友,又与道友渡得气来,道友方才醒转。」苍天可鉴,除了「整坛」二字,其余字字属实。
那乌鸦却突然灿然一笑,虽然绚烂堪比满园桃花盛放,此时看来却颇是有些触目惊心之意,幽幽开得口来:「道友适才挥刀莫非亦是为了救我性命?」
我郑重思忖了一下,怜悯地掀了条丝被覆在牠身上,「我看道友衣衫褴褛,原想替你更换衣裳,却不想瞧见道友小月复下长了个瘤子,虽说身残志坚未必不是好事,然终究与常人有异,我既救了道友,自然好事做到底,故而想替道友将那瘤子剜下。」
话毕,那乌鸦脸色一阵古怪,青白转换,好不奇怪,上上下下又将我打量了一番,问道:「妳是女身?」继而又说:「既是女身,难道不晓得男女有别?如此放肆成何体统!」颇有些怒意。
这下我倒不知如何应对了,我只晓得有个花、草、树、木、人、鱼、鸟、兽之分,倒从未听闻有个什么男、女之别,很是疑惑。之后有一日,老胡听我说了这事之后很是悲忿,眼泪汪汪地控诉:「我便是男子身,小桃桃怎生可说从未见过男子!」我不甚在意地安抚他:「我以为但凡胡萝卜便长得你那个样子。」老胡捶胸顿足。
就在我迷糊震撼地四千年来第一次知晓了自己是个女子,而世上还有另一个种属叫作「男子」时,那只号称自己是男子身的乌鸦捏了捏我头上的发髻,道:「看在妳年纪尚小,又生在这天界蛮荒之外,且不与妳计较。」
我忿忿然正待辩驳,那乌鸦却念了个口诀将我现了原形,我一个没站稳在床沿滴溜溜滚了一滚,那天煞的乌鸦却兴味盎然地用指尖将我夹了起来,「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个小葡萄精。」
看他两片薄唇在我面前一张一合,我突然想起老胡的话:「妳我这样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没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我颤巍巍地闭上眼睛,老胡啊老胡,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如今尚未出得水镜便要被只乌鸦给填了肚子,且容我先行一步。
闭眼睛的后果就是,闭着闭着一不小心就给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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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酣畅淋漓睡醒过来,却见得眼前一片漆黑,怎么还没天亮,又觉得一阵泰山压顶,心道莫不是已入了那乌鸦的五脏庙内,我若此时变回人身,不知会不会将牠的肚子给撑开。
说变就变,化作人身后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开朗,却不是我将那乌鸦的肚子给撑开了,原是那乌鸦不知何时又变作鸟的样子,张了翅膀睡在我床上,适才正是他的羽翅将我压住。
原来,乌鸦是不吃葡萄的,我甚是宽慰,想起昨日尚未将奏请递与长芳主,我便预备再往结界去。
将将走到门边,听得背后一个流水溅玉的声音道:「妳且与我备了早膳来。」却是那乌鸦醒转过来化了人身,慵懒地倚在榻旁。听他那口气想是使唤人使唤得十分习惯了,可惜我却从来没有被人使唤这样的不良习惯。
但是,最讨厌的便是这个「但是」,他法力比我高强,昨夜随便念个口诀就将我现了原形,得罪了他对我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于是,只有含泪饮恨出了门去,背后还听得一声:「速去速回。」
但是又见但是,当我将那好不容易寻来的吃食递与那乌鸦时,那乌鸦脸色又如昨日一般青白交错变换了一番,嫌恶一推,「妳自己吃吧。」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整碟爬来扭去的蚯蚓,觉得无甚不妥之处,「乌鸦不都是吃虫子的吗?」枉费我将后院整整刨了一遍才找出这几只蚯蚓勉强凑得一盘。
这回乌鸦的脸色更丰富了,红橙黄绿蓝靛紫轮番交替过后,总算开得口来:「妳这小妖,谁与妳说我是乌鸦的?」
我目瞪口呆看了他半晌,讷讷道:「难不成、难不成是只喜鹊?」
那鸟儿脸色铁青扫了我一眼,便不再搭理我,我私以为这便是默认了,心里盘算,我将他当乌鸦,他将我当妖怪,倒也十分和谐地平衡了。
他长臂舒展,照空一拂站起身来,身上已是多了一件赤金色的锦袍,耀眼夺目堪比初升旭日,我端详一番,觉得他除了眉毛比我浓些、眼尾比我上挑些、鼻子比我挺拔些、身量比我高些,还有就是身上多了个不明之物,倒真没看出个所谓的「男女之别」别在何处。
「可有泉水?」锐目一扫,最后居高临下停在我的脸上。
「道友且随我来。」纵然这鸟儿脾气不是很好,但是我们作果子的自然不能和一只鸟一般见识,从善如流乃是正道。
我庭中有一方清泉,终年氤氲缭绕,老胡常赞道:「桃桃这里倒实是堪比天宫仙境。」虽然我以为老胡未必上过天宫,却对自己这泉池亦是十分满意。
那喜鹊见了清泉,脸色方才好些,伸手一招,手上便多了个白玉耳杯,舀了半杯泉水,品茶一般望闻问切一番方才入口,良久道:「这泉水尚且甘冽,勉强入得口。」
我没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是看他这样随手一变便可变出这样精美的杯子十分羡艳。我虽懂变换之术,却终需凭借个草啊叶啊什么的,凭空是变不出来的,老胡也不行,长芳主倒是可以的。
足见这喜鹊不但是个仙,还是个品阶颇高的仙,委实可叹我当时动作不够迅速,不然趁其昏迷之际取了他的内丹精元,说不定此时我已位列仙班了,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得委屈自己伺候于他,一嗟三叹哪!
忽觉头上有异,抬眼一看却是那喜鹊捏了我的发髻把玩,话说起来,我的发髻就如此好玩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物癖」。
「妳这小妖,叹的什么气?」这喜鹊看来记性比老胡还要不如许多,张口闭口唤我小妖。
我兀自坐在泉边,除去鞋袜,将脚泡入泉水之中,沁凉舒爽十分惬意,踢水踢得正是欢畅,却见那喜鹊黑了半边脸,「这泉水是做什么用的?」
我十分纳罕,「泉水自然是洗足、沐浴、浣衣用的。」
「你……」那喜鹊脸色又由黑涨红,捂着嘴便开始干呕,半晌后怒气冲天对我道:「蛮荒小妖,龌龊不堪!」
我不解,方才说「甘冽」的是他,如今说「龌龊」的亦是他,喜鹊真是喜怒无常啊,着实令人不屑。
那喜鹊以手抚额,捏了捏额角,道:「罢了。」继而环视了一下四周,问:「此处可是花界?」
「正是。」
至此,我大体概括得,喜鹊是一种脾气古怪、记性差、恋物、喜怒无常且反应迟钝的鸟儿。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招来一朵七彩祥云,眼看便要踏云而去,我方才反应过来他这便是要离开花界了,抓了他的袖口甚是委屈,「道友还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他似笑非笑抱了手问我:「哦?不知恩公想要我如何报答?」
我绞着手指想了想,「你若带我出得这结界去天宫,这恩情便当是勾销了。」话音刚落,我便又被他现了原形,正待愤慨,那喜鹊却将我放在掌心掂了掂,道:「如此带着倒也不碍事。」便将我于袖袋中一搁腾云飞去。
不知他飞了多远路,我只知自己在他的袖袋中从左滚到右,又从右滚到左,从上滚到下,又从下滚到上,滚得晕头转向好不难受。
刚停下,便听得一个惊喜的声音道:「二殿下回来了、二殿下回来了!快通报天帝陛下!」
紧接着一阵五味杂陈的花粉香扑来,几个声音齐齐道:「凤君这是去哪里了?可真是急煞奴家们!」
「不过去外界转了一两日,叫美人们受惊了。」喜鹊的声音我是识得的。
一个绵软嗔怪的声音接道:「凤君真坏,可吓坏奴家了。」
又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恭贺二殿下涅盘重生,老仙等护法不利,请殿下责罚!」
涅盘?我虽被禁在水镜之中见识不多,但典故还是读得颇多,故倒还晓得只有凤凰才有「浴火涅盘」这一说不免有些震撼,如此说来那鸟儿竟是只凤凰神鸟!
原来,羽毛乌黑的不一定是只乌鸦,牠还有可能是只烧焦的凤凰。
一阵静默,花粉之味渐渐散去,方听得那凤凰幽幽应道:「此事原怨不得燎原君诸仙,只有百年作贼的,没听得百年防贼的,凡人这句话我以为甚是有理。」
「殿下是说……」
还未听出个所以然来,我一个打滑骨碌碌从那袖袋之中掉了出来,化作人形一坐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神仙看着我一愣一愣,好半天道:「这、这是哪里来的小童?」
那凤凰鸟儿却不甚在意瞟了我一眼,「不过是个要报恩的小妖。」
老神仙抚了抚下巴上的长须,「殿下仁善,己方遇难,仍不忘兼济天下。」
我忿忿地剜了那鸟儿一眼,怎么不说清主谓宾定状补,叫这老儿倒误以为是我要报恩于他。正要开口辩解,门口飞来一个仙官,拖了长音一板一眼宣道:「天帝陛下宣火神速速觐见。」
「旭凤领旨。」焦凤凰俯身抱了抱拳,转身与那老神仙道:「燎原君且随我同去吧。」又与那仙官道:「惠行者且前面带路。」
一行人三下两下走得空空散散,只余我一人坐在这偌大的厅中央,与那厅首匾额「栖梧」二字相看两厌。
我拍拍衣裳站起身来,出了门外左右瞧瞧,难不成这便是天宫?左右看着也没甚稀奇,只是多了层层缭绕不散的雾气而已,将那地面遮掩得若隐若现,反倒叫人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好生艰辛。
彼时,我尚不知但凡神仙出门从来都是用飞的,走路乃是委实落魄之举。
话说这凤凰的园子实在大得很,只是花草却单调乏味,数来数去,统共三种花,凤仙花、凤凰花、玉凤花,乏善可陈。
我绕了一圈,在火红如荼的凤凰花落英之中看见一团隆起之物一起一伏,远看并不真切,于是近前去将那层层花瓣剥离,却见得一只毛皮火红的小兽,蜷作一团呼呼睡在其中,露了半只尖尖的小耳朵和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外,甚是有趣。
我伸手捏了捏那爪子,中间有个软绵绵的小肉垫,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于是,我又捏了捏。
☆☆☆
听见嘭地一声巨响,那红毛小兽炸了毛弹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红毛小狐狸,尚未来得及数清牠身后拖着的尾巴数,又是嘭地一声,眼见得手中那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爪瞬间变作一只修长的手。
沿着那手向上看去,就见面前立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着一身品红纱衣,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盯着我的手看了半晌,逸出轻烟一叹:「唉,老夫活了这许多年也总算被人非礼过一回了,甚感慰足、甚感慰足。」
继而,泪涔涔地抬头反执起我的手:「不知汝是哪家仙童?姓甚名谁?」
我想了想,虽然他说什么「非礼」我听不大明白,但「仙童」我还是不敢妄自冒充的,但在天界仙家面前承认自己是个精灵大抵有些丢脸,于是我清了清嗓子与他道:「唤我锦觅便可,仙童不敢当,不过……呃……不过是个半仙罢了。」修仙修了一半,可不就是半仙,对于自己发明的这个词,我颇有些自得。
「半仙?看来我这个午觉睡得委实长了,天界竟又多了个仙阶。」携了我的手抬眼环顾四周,「这不是旭凤的园子,如此说来,妳便是旭凤的仙童了,我就说旭凤这娃儿虽然脾气不好,眼光却是极好的,瞧挑的这仙童水灵灵的小模样。」说罢,还捏了捏我的脸颊,我闪了闪,没有躲过,有些忿忿,「我不是那焦凤凰的仙童,我是他的恩公。」
「恩公?」那人两眼迸光,拉了我的手席地坐下,「来来来,小锦觅,与我说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我挣来挣去愣是挣不开这个狐狸仙的手,只好与他说那来龙去脉:「那凤凰烧焦了,落入花界……」
「啧啧,落难公子。」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我碰见了……」
「啧啧,灵秀小童。」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与他渡气……」
「啧啧,肌肤之亲。」狐狸摇头晃脑打断我。
「他醒转过来……」我转头瞧了瞧狐狸,见牠眼汪汪地托腮瞅着我,我巴巴地回瞅他,瞅来瞅去,他终于按捺不住,「怎么不往下说了呢?」
「我在等着你的啧啧。」我坦然应道。
他了悟地啧啧了一声,我便继续往下,「后来,焦凤凰为报恩于我便将我带至天界。」
「啧啧,情爱便是这样发芽的。」狐狸仙一脸高深摇头晃脑,忽地抚掌笑赞道:「经典桥段,甚得我心。」
趁牠抚掌之际,我迅捷地收回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放在鼻下嗅了嗅。
呃,怎么没有传说中的狐臭?
那厢,狐狸仙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叹是个男童,我家旭凤眼看着便要断袖了。」
我又胡涂了,且不说「断袖」是个什么东西,单他说我是男童我就不明白了,怎得那焦凤凰又说我是女身?后来我才知晓,彼时因我着了男童的衣裳,那狐狸仙才将我认错。
我正胡涂着,那狐狸仙却一脸玄机对我招手,「小锦觅且附耳过来。」
我凑上前去,他在我耳边郑重道:「其实,报恩这词原是我起意拟出来的,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把其中一个字给传错了,枉费了我一番初衷。」
转眼间,狐狸仙变了根小树枝在手,在满地花瓣零落中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大大的「抱」字,道:「此乃正字,抱恩抱恩,无抱怎还恩!」
言毕,甚是洒月兑地一甩红袖,将那小树枝一抛,笑吟吟地看了看我,从袖中抽出一根锃光发亮的红丝线,甚是慷慨的样子道:「看在妳是天上地下第一个非礼过本仙的人,赐妳一条红线,将它系在旭凤的脚踝便可情路平坦,逢凶化吉。」
我正要接那狐狸仙口中神奇的红线,空中闪过一道七彩光芒,绚丽堪比霓虹,晃眼得很,定睛一看,却是那焦凤凰不知何时飞了回来,现下正睨了双吊梢眼儿立在一旁,「月下仙人如今是益发地慷慨了。」言毕,略撩起锦袍下襬,脚踝上赫然系了五、六、七、八、九、十根红丝线。
凤凰一把将牠们扯下放在狐狸仙手上,「想来月下仙人红线十分富足,然则能否不要再将其赠予旭凤府中仙子侍婢,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狐狸仙捏着那一把红彤彤的线,揪了揪衣襟,长吁短叹:「凤娃如今大了,侄大不由叔,想当年,你还是只绒毛未褪的小鸟儿时,最爱的便是在我府中红线团里打滚,现如今,连称呼都如此生分,老夫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哪!」
凤凰的脸抽了抽,我顿了顿。
沉吟片刻,顿觉得「凤娃」二字妙不可言。
「叔父言重了。」凤凰抱了手作揖作得很有些勉强。
我立在一旁,没有说话,主要是由于我内心活动比较丰富,我看看狐狸仙十五六岁少年稚气未月兑的模样,再看看高出他足足一个头的凤凰,十七八岁傲然挺拔的模样,竟然是叔侄,果然「仙」不可貌相。
狐狸仙一团和气地执起凤凰的手,亲切道:「我侄甚乖、甚乖,如此称呼方显一家和乐。」一边又道:「锦觅这小仙童,我看着甚好,不如你便收了房吧。」
「锦觅?何人?」纵然周身祥云笼罩,凤凰的脸色却不好。
我咳了咳,示意他我便是那个「锦觅」,凤凰冷眼看了看我。
狐狸仙又来执了我的手道:「不知锦蜜仙童名讳中的蜜可是蜜糖的『蜜』?」
我说:「非也、非也。」
「那是哪个蜜呢?」狐狸仙问得恳切。
我正待回复,凤凰却不甚耐烦,插道:「想是『寻觅』的『觅』吧。」
「非也,乃是『觅食』的『觅』。」我郑重其事地纠正他,虽然同字,但意义才是重点。
「妙!妙得很!」狐狸仙赞叹。
能领悟到我名字的内涵十分不易,我一时十分感动,遂将狐狸仙引为知己,便无视了一边表情不甚好的凤凰。
「不知锦觅半仙年方几何?生辰八字多少?何方人氏?家中人丁几许?」
凤凰皱眉咳了一声将言语恳切的狐狸仙打断,「旭凤适才从紫方云宫来,听闻天后最近得了一根针眼颇大的神针,叔父眼神不好,又喜夜里穿红线,想来若得了这神针应大有裨益。」
那狐狸仙闻言一时喜上眉梢,勉力踮起足尖伸手拍了拍凤凰的肩膀,「还是凤娃乖巧,比润玉那娃儿不知好上多少,待老夫给你许配个好人家,哈哈哈!」
笑得乐呵呵临走之际仍不忘偕了我的手道:「其实,断袖也无甚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