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天空刚从夜色的浓墨重彩之中挣月兑出来,干净剔透,绒毛样的白云闲适地流动其上,璇玑宫的百墙黛瓦隐藏在墨林的尽头隐隐绰绰。
我绕到后院门外伸手正待轻叩,紫檀门倒乖巧地不推自开,澄清的池塘畔三两魇兽应声回头,见到是我复又意兴阑珊地转头围拢在那蓝衫之人身边。
蓝衫之人背对着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蓝色的背影,却教人想起水墨画中迷路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把池中水,身前揽了只小魇兽,似在给他清洗皮毛。
那小兽双眼一转瞧见我,立时眼白一翻、脖颈一僵、舌头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过去。
蓝衫人生生惊了一下,手上一顿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云惬,正是小鱼仙倌。
「觅儿……」
我疾走两步到小鱼仙倌身边,伸手模了模小兽的鼻下,气息全无,再拽了拽牠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动弹,掸掸手我扭头对小鱼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牠的吗?你为什么要弄死牠?」
润玉仙倌怔怔然,满面费解,下意识便辩解道:「不是我……」稍稍回过神又道:「觅儿,妳莫急,我来看看。」言毕,伸手便携上一层银辉探向魇兽的脖颈处。
我立在他身后轻一捻指,小兽尖耳一动,前一刻已被黑白无常拘了去的魂魄剎那间回返,欢腾地一跃而起。小鱼仙倌没有防备,给牠这一番诈尸动作生生惊得往后一仰。
我低头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许道:「不错不错,得了我五分真传!明日给你换个菜式,吃点什么好呢……」我托腮郑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点卷心菜吧。」小兽闪闪亮的眼瞬间泯灭,蔫了下去。
小鱼仙倌哑然,「原来是觅儿妳……」旋即失声笑出,一声绽开的朗朗笑声泄露了瞬间明亮的心情。虽则他总是笑靥萦萦,常常未语先笑,温文尔雅,然则我总觉得那笑里缺了些什么,今日这笑倒是笑得圆满妥帖甚合我意。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一技随身傍,我观这小兽羸弱,怕不是将来会被其牠天兽飞禽欺负,遂将我锦氏独门保命之窍教授与牠。上天入地奇技盈巧岂止百般,却抵不过一招诈死管用,且容易学,使起来又方便,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详尽地向小鱼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热络问他:「润玉仙倌要不要也学一学?」
小鱼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轻扬,笑得教人如沐春风,几缕发丝挣月兑了松松束发的葡萄藤扫在额际,柔和似耀阳周边毛茸茸的光线,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我不学,亦不会让妳用,只要有我在妳身边一日,便会护妳平安康乐一日,绝不让妳有一丁点机会用此……呃,锦氏独门保命之窍。」
小鱼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听着很是受用,只是不想小鱼仙倌看起来暖融融的一尾龙,怎的手心却是冰凉,不比凤凰冷冰冰一只鸟儿手心却热乎乎的。
不过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时,却见润玉仙倌抚着我的脸,双目深深将我凝视,好似饮了十来醰子桂花酿一般有些醉神。过去从来不见小鱼仙倌这般瞧过我,倒是凤凰有时会这样瞧我,不知小鱼仙倌现下这是中了什么魔怔。
「咳……」
忽听门外一声轻咳,我回头,却见爹爹一身白色锦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菊黄叶香丝褂子跨过门坎入了院来。
小鱼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显得有些局促腼腆,失了些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低头拂了拂袖,恭敬地对爹爹道:「见过仙上。」
爹爹朝小鱼仙倌和煦点了点头,拾了张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闲适漫步的梅花魇兽,最后转向我,「昨夜妳去哪儿了?」
「听闻叔父近日里迷上了折子戏,昨日姻缘府里摆镜观戏,觅儿与叔父素来投缘,怕不是被邀请去听戏了吧?」小鱼仙倌温言娓娓道来,截过了我尚未来得及月兑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却是猜错了,我正待纠正,小鱼仙倌却不着痕迹碰了碰我身后衣襬。
「正是。我昨日听戏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块去吧,月下仙人喜欢人多,瞧见爹爹肯定欢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顺口。
爹爹瞧瞧我俩,摆了摆手,「我性喜静,金鼓锣钵的喧嚣热闹却消受不来,妳若喜欢,自行去听便是。」日头渐炙,天边虹桥渐渐淡去,爹爹忽而转道:「今晨天界无雨,却怎现了霓虹?」
小鱼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觅儿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广,我怕她忘了归路,遂用水雾搭了虹桥。」略略一停顿,修长的十指在我手心紧了紧,「好教觅儿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抬头便可望见归路,便可忆起这虹桥尽头还有一座貌不惊人的白墙黛瓦,院中还有一个默默守候的……」他忽而松开我的手,抚了抚身边的小鹿,良久,道:「还有一只默默守候的魇兽。」
我有些疑惑,方才听着明明是「一个」,怎的后面又变成了「一只」?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没有睡实耳鸣幻听了。
爹爹轻轻一叹,太息入风。
小鱼仙倌留我们父女二人用过早膳后一路将我们送至虹桥外,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欢喜,实在瞧不出这傻乎乎的模样有一丁点「默默守候」的潜质。
宽阔的道旁除了偶尔低低飞过的云彩,栽满了万紫嫣红的奇花异果,走在我前头两步之遥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脚步,负手看着这些云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涌上些许哀思。
「觅儿,我原本不欲将妳嫁与夜神。」许久之后,爹爹回神回身,开口一言却教我迷惑。
「妳如今亦知妳母亲之死乃系天家所为,可恨我当年神伤胡涂之际竟听从了天帝安排与风神缔结,还允了其长子的婚事。自听闻二十四位芳主与胡仙道明真相后,我初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取缔这门亲事,不想那日北天门外却听妳二人互诉衷肠……」
爹爹走近我,爱怜地抚了抚我的发顶心,「我虽憎天家,却不能教妳步上妳母亲的后尘,爹爹惟愿妳与心头之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美满此生。天上人间情一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连日来我观夜神确然对妳情真意笃,心中忧思方才稍放。」
「妳爱听折子戏,可知这折子戏为何好听?」爹爹将我耳鬓落发掖在我的耳后,淡淡问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戏自然是因由这戏中人物花花绿绿、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还有什么其牠原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这折子戏没有开始与结尾,只取了全剧的高潮之处,方才没有了那许多含恨与不如意,只撷取了最璀璨的部份演绎。人生如戏,悲欢离合,我却盼我挚爱之女人生如一出折子戏,只有璀璨欢愉,没有阴暗忧伤。」
「我观夜神性情温和处事稳妥,实乃良配,是一个可以与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人。觅儿既心属向他,便须心无旁骛,如此方能长久。火神能力虽强,然则性情至刚且倨傲,久居上位,不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况其母阴毒,觅儿往后还是莫要去栖梧宫走动,莫要伤了夜神的心。」爹爹将我头上凤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后莫再随身带此物,切记切记。」
◎◎◎
天界规矩冗繁,其中一条,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众仙家须得齐聚九霄殿中论轮转之法、商六界要事;还有一条,天兽仙禽不得携入九霄殿正庭,止步云阶外。
我瞅了瞅头顶巨角毛皮漆黑的呲铁、再瞅了瞅虎纹鸟翼的英招,还有紫身鸟喙翅下长双目的远飞鸡,虽为神兽却个个狰狞凶残,没有一只有个好相与的模样,权衡一番,便将魇兽拴在了二郎显圣真君的天狗身旁,毕竟我晓得天狗只喜欢吃月亮,对于鹿肉应是无甚兴趣的。
分明是神仙们的见晤,却不知为何数日之前,天帝遣了十六仙使、十六仙娥到爹爹的洛湘府中下了张金光熠熠的拜帖,邀我这区区精灵前来。浩荡排场的送帖阵仗来时,爹爹正在书房练字,只微微抬眼瞧了瞧帖子复又潜心入笔头飞龙走蛇之间,虽未翻阅却似已了然帖中内容。
我将魇兽拴稳妥后便随仙童引指入殿坐在了爹爹身旁,与天帝下首位的小鱼仙倌隔了殿心遥遥相对,小鱼仙倌和风煦日朝我暖暖一笑。我下意识略略扫了扫周遭,凤凰这只煞气的火鸟今日却不在,我不免背脊一阵放松,卸下一口舒心气来,端起面前琼浆惬意斟饮。
天帝天后端坐殿首,天后她老人家今日难得不轻蔑鄙夷地拿眼角眺我,爹爹则轻裳袖手隽身逸姿稳稳伴我身旁,并不向他二人行礼,不时有仙家向爹爹问好,爹爹便轻轻颔首示意。
只片刻,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们便在这偌大的神殿之中齐聚一堂,天帝肃穆抬了抬手,正低声相互寒暄的诸仙皆屏了言语,且听天帝朗朗缓声慎重道:「诸位仙家皆知,本座与水神元荒之初便立了约定,为长子与长女订下婚事。如今水神得爱女归,此门婚事自当水到渠成。今日下帖邀约在座列位,便是要商议着与水神共拟个良辰吉日让润玉迎娶锦觅仙子入主璇玑宫中,烦请诸仙作个见证。」
虽然一直晓得我最终是要嫁与夜神,但今日天帝这般郑重其事地昭告,我又莫名有些不真切的异样之感,抬头望向对面,但见小鱼仙倌素馨雅致的双眸与我对擦而过后便放在了别处,脖颈淡青的脉络旁泛起浅浅的粉色,满天星辰彷若都跌入了那点漆的瞳仁之中,熠熠生辉。
「下月初八便是吉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轧了进来将我思绪打断,循声望去,却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咤,边上南海观音的善财童子红孩儿一脸庄重地点头附和。
我禅了禅,私以为这两位虽为仙家,然则是两位皆穿着肚兜的仙家,怎么瞧着都是没长大的女乃女圭女圭,实在不足以采信。不想其余在座神仙皆道:「不错,下月初八正是吉日。」
天帝转头,恭敬地询问爹爹:「如此,不若便订于下月初八,水神以为何如?」
爹爹望瞭望我,略一颔首,一个好字一锤定音。
坐于我相邻左手处的月下仙人满面纠结着小声絮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家凤娃可怎生是好?」又对我道:「小觅儿,妳怎可对我家凤娃始乱终弃?」
我正待问他凤凰和初八有甚关联时,殿门轰隆一声被推开,晴天炸雷一般将殿中诸仙惊了一跳。但见一人逆光而立,手持长剑,身姿挺拔,背光的正面笼罩在阴影之中有些森森之气,剑尖反射着日光的那点光亮是他周身唯一的明亮,非但没有缓和这阴森之感反教人不寒而栗。
待我适应了那刺目的光线后渐渐看清来人面目,正是凤凰。
其身后看门小仙侍惶惶然对天帝道:「天帝陛下,火神他……火神他……」
天帝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仙侍如释重负掩门退下。
「启禀父帝,旭凤已将西北作乱之共工一族拿下,特来复命!」凤凰持剑,双拳一抱,一滴鲜红的液体顺着剑刃滴落云白光洁的地面,我骇了骇,方才看清这寒寒剑身竟尚带鲜血。
天帝掩饰一咳,赞道:「旭凤之能力果然日见精进,今晨方才下的战令,午时未至便已归来,不辱使命,现下想必乏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凤凰不退反进,举步迈入殿中,水天一色的白裳在天后下首位翩跹落座,不染尘俗的圣白与那带血长剑鲜明比照,触目惊心,「多谢父帝,然则,旭凤却不觉有乏,不知今日之聚却是论何家道法?旭凤特来聆听。」
天后蹙眉瞥向我,倒像看个妖孽一般怨恨,天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一般又咳了一咳。
眼角红光一动,却是一身红袍的狐狸仙,迫不及待道:「今日原是天帝与水神共同商议夜神与锦觅仙子的婚期。」
「哦?订的何日?」凤凰扫了我一眼,带了天山之巅的凛冽之气教我不自觉低了低头。
殿中之人似无一人承受得了那莫名而至的气势,皆无答言,「下月初八。」仅小鱼仙倌似无感应这迫人之压,微微一笑温和答道。
「初八。」凤凰轻声念了念,唇色彤艳笑得人毛骨悚然,似意犹未尽一般又悠悠然重复了一遍:「初八……」
殿中诸仙颇有默契地屏息了片刻,却见凤凰洒然一挑眉,峰回路转道:「如此,旭凤便拭目以待了!」
小鱼仙倌含笑颔首致谢,「多谢火神殿下。」
天帝天后释然松气,片刻之后,殿中恭喜道贺之声此起彼伏,我学着小鱼仙倌逢人便笑,生生将这些祝语受了下来。
◎◎◎
夜里,二十四位芳主连夜来访至洛湘府中,爹爹出门相迎,我远远瞧见长芳主那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便觉着脑袋里一根弦隐隐作疼,趁着没人注意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闲闲转了一圈,正打算上姻缘府里找狐狸仙嗑牙聊天一番,却在半道上瞧见盘古庙堂外的石阶上两个仙侍坐在那里数九宫耍玩,正是飞絮和了听。
我亦蹲了过去,仔细看了看画在地上的九宫格,伸手指正道:「这里错了,应填……」话还未尽,对面埋首专注苦思的飞絮啊地一声,生生将手上用来填字的石子给丢了出去,一惊一乍。
了听亦连连拍着胸脯,「可吓死吾了!大半夜的,锦觅妳益发不厚道了!方才刚被二殿下唬了一番,妳这会儿又来惊我们,实在不地道!」
我偏头眨了眨眼,实在不以为我有何处吓到了他们,「火神又作什么唬你们了?」
「我哪里知晓,只是二殿下今日从九霄殿回来便面色不善,夜里更是将我们这些仙侍仙娥从栖梧宫里通通轰了出来。」了听抱怨,继而望瞭望我,意味深长道:「不过,多半与妳有关,二殿下亲善,何曾这样动气过,每每动气皆是由妳而起。」
我哑然,栖梧宫的一干仙侍仙娥崇拜他们二殿下已近盲目,凤凰便是当着他们的面捅我一剑,他们亦会觉得他们的二殿下居然没将我剐了真是「亲善」至极的。
况,凤凰本就生得阴阳怪气,动气与我何关?
我且不与了听计较,然则心中却始终有些堵滞异样,途中转念一想,怕不是凤凰这厮今日擒拿共工之时受了伤,抑或是前几日食了太多灵芝补过头导致虚火过旺故而才动气的吧?
如此一番思量,我转头向栖梧宫去,果然门洞大开,宫中空无一人,我找了一圈也没瞧见凤凰,不免起惑,正待离去,却心中灵窍一动。
风从风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汇聚,好似我听不见那些风中的风、看不见那些水中的水,却能察觉它们的存在一般,虽然我绕着留梓池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凤凰倨傲的端影,却有一种神秘的直觉,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末了,我终是被池中荡漾的琥珀清光给吸引了目光,蹲来撩了一把池水净脸,刚刚闭上眼睛,就被腕上突如其来的一股不容抗拒的悍力拽入水中。
我心中大骇,尚且来不及有所动作,便觉池水没顶,那些细细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向我压向我。平日里念过的水咒、火咒、土咒……所有的咒言皆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手足无措地想要张口呼吸。
嘴唇微启还未来得及吸气,便被一个带了浓浓桂花香的东西附了上来,那东西水润柔软、馥郁四溢,教人剎那迷惑了神智,我失神的片刻,浓浓黑暗水幕中有人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不重,却生生阻绝了呼吸。
我卯劲使力要推开这霸道的桎梏,却换来更加紧密的囚禁,两只手腕都被一只修长的手握紧固定在一方宽阔有力的柔韧之处,手下强劲跳动的动静终于让我于浑沌之中意识到这是一方胸膛,而覆在我唇上的则是两片薄唇。
挣月兑不开,我本能地张口想从那人口中汲取生气,我狠狠地吮吸着那双微启的唇,掠夺着里面的每一分空气,那双唇之主不晓得是不是亦觉得呼吸困顿,片刻之后便更加狠毒地张开口,将我嘴唇包纳其中,张狂地舌忝吸着,甚至还嚣张伸出舌尖在我的齿龈之间一番混乱舌忝舐。我自然不甘示弱,为了活命,我有样学样地也伸出舌尖抢夺那所剩不多的活命之气。
一番抵死交缠,虽然我竭尽所能地分取了些许空气,然而越来越稀薄的入气却教我周身不能抵制地渐渐瘫软,意识逐渐模糊远去,就在我以为要被溺毙于池中之时,那人却勒住我的双臂轻轻一掼,将我提出水面。
突如其来的清新之气教我胸肺之间一阵顺畅,我猛烈地咳着,一边狼狈地伸手拂开额前纠结的乱发,一面大口地喘息。暗自庆幸自己还没被淹死,若是水神之女亡于溺水载入史册,怕不是将来要被后世之人传作惊天笑谈。
待看清对面和我一般浑身湿漉漉却仍不失倜傥,还拿那双勾魂凤目瞧着我的人,一股火气瞬间蹿上我的头顶,是可忍孰不可忍,真后悔当初怎生没将他拆骨扒皮炖了吃,也绝了这许多后患,我活了这四千余年从不曾这般怒过。
「你……你……你……」颤抖着指尖,我指着凤凰,却不知晓找个什么好的字眼叱责于他。
最后,我指了指他的胯间,想起狐狸仙说过男人的那个比内丹精元还要重要的东西,咬牙切齿道:「你再这般对我不仁道,我便教你永生不能人道。」
言毕,我愤愤转身,也忘了要念去水咒将这一身湿漉漉给清整清整,不过恰恰迈出步子,上臂便被一注突如其来的力道擒获,那猛烈的力量将我反转过身来推倒在池边的一株凤凰树干上。
凤凰树受了剧烈的震荡,一树繁花纷纷落地,如火如荼的花瓣掠过我的腮畔悄无声息地飘落地面。洋洋洒洒的落英之中,凤凰一身白衣,衣襟微半敞,发梢眉角皆是水,点点滴滴往下坠落,倏忽之间隐约可见一颗一颗水晶沿着他滑腻温婉的胸膛滑落,没入深处,无迹可寻觅。
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湿得依身而贴的衣裳让我对周身更加敏感,只觉得后背抵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挣了挣,却被凤凰阴蜇满目的神色和周身泄露的杀气给镇住了,不得动弹。
「你……你……你意欲何为?」好不容易从咽喉间挣月兑而出的几个残破字眼却在凤凰那双修长冰凉的手袭上我的颈项处生生断裂开来。
「我意欲何为?我自然想知道妳倒要如何让我不能人道?嗯?」那个上挑的尾音似一把利刃断开了我脑中绷紧的细弦,我不能克制地打了个寒噤;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伸手放开我已然被捏得麻木的双臂,一寸一寸,细致地抚上了我的脖颈,手上动作堪称温柔极致,与面上神色截然比照,教人想起扑食前蛰伏的猛兽,嗜血而残酷。
月上中天,晚风送寒,清光如洗,银河泄踪。
月宫内想必灯火如炬,一片透射而出的月光皎洁明净,倒影入一旁池水中银辉熠熠,天际水间两相呼应,明晃晃地教人无处遁形。
凤凰带着月桂芬芳的剪影慢慢靠近,柔韧的十指在我喉头缓缓收拢,我无力地挣扎了两下,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短促,此刻我才晓得自己果然作了东郭先生,好心救了这他,他如今却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近乎窒息,我捉住最后一线游丝之气,断断续续嗫嚅道:「凤……凤……凰……旭凤……」
凤凰突兀松开箝制我喉颈的手指,颠倒众生地魅惑一笑,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胸肺起起伏伏。一阵风过,一片浅淡的夜云缓缓浮动,遮住了当空皓月,我们之间顿时暗了下来。
这个静谧的瞬间,我感到他低下了头,濡湿的嘴唇贴上了我同样濡湿的唇畔,辗转反侧不留余地,微凉的唇瓣像溪水冲刷经年的鹅卵石,润滑光泽、迷人神智。
他伸手反扣住我的后脑,倾身覆盖上来,两人之间贴得严丝合缝,没有半分空隙,我微启喘息的嘴被他的舌尖长驱直入横扫一空。
一时月兑了性命之忧,我难免心中一松,略略起了好奇之心,亦探舌亲了亲他,凤凰浑身一颤栗,身体腾地涌上一股烈焰之气、骄阳似火。
后背的树干纹理粗糙磨得我不知是疼是热,前后夹击间,只觉如滚油炼废水煎,膝弯力乏,竟要瘫软下去。
片刻之后,后背一空、一凉,却是凤凰将我放在了浅浅的池水滩边,身上衣物不知何时已尽数除去,我毫不避讳地看向那强韧的胸平滑的月复,便是在这样的静止不动中也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视线渐渐向下,我瞧见了一个异样之物,心中一动,不免奇异,我在水镜之中初次见他时,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凤凰喘息渐浓,我复又抬头,撞上他热烈绽放的眼眸,读不明白参不透澈,但那玉石般的肌理和线条分明的骨骼却魔咒样引诱着我,我伸手触模他的锁骨,突然觉得什么也不再害怕。
他反擒住我的双手,俯首一根一根手指细细地吮吻过去,我不能抑制地轻轻一颤,十指连心,顿时心中淋漓一片。
藕荷色的月光下,桂花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我的周身,我方才朦胧意识到这分明是酒酿之醇香,十指过后,他含了含我的耳垂,一路向下。此时,我方才意识到不止是他,我的衣裳也不知何时尽褪殆尽,只余漫天的星光蔽体。
零星飘浮着艳丽花瓣的浅水在我身下起起伏伏,涤荡着我的躯体,然而,比流水更绵密的是凤凰的吻,从耳后到颈侧、从胸房到足尖,这个平时高傲得目无一物的男子就这样匍匐在我身边,久旱逢甘霖一般热烈地占有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的灵台一片混淆,身上却敏锐清晰得近乎毫末,只觉得燃烧燃烧、全身都要焚毁一般熊熊燃烧,浑沌之中,竟觉凤凰的重生怕也比不过如此。
他并没有制住我,而我却忘记了逃跑。
心跳如雷,有什么从中满出来,我张张嘴,断续间一些陌生的破损之音零碎逸出。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混乱之间势如破竹般穿刺入体,剎那的疼痛,彷若惊蛰的第一声春雷,开天辟地,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清明之后又跌入太虚之中,云雾缭绕。
我下意识地赤足要蹬开那给我带来痛苦的人,嘴上却阖力咬紧了他的肩头,一丝不松,耳旁灼人的呼吸起伏。
那一刻,风不动、水不动、云不动,时间静止,只余我身上之人起起伏伏。
行来春色三分雨,眠去巫山一片云。
我彷佛跌入了观尘镜的戏文之中,闻得小戏子用那游丝绮丽的嗓音唱道:「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粼粼沉水波纹上荡漾着艳红的凤凰花落英,一丝细细的瑰红从我身下逸出,随水远去,杳无踪迹。
「旭……凤……旭凤……」不晓得是痛是暖是乱,我在他的胸膛下凄凄反复唤着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晓这样唤他是要叫他停下来,抑或是继续。
彼此黝黑的长发在水中纠缠,赤果的手足在天穹下缠绵缭绕,水中潮汐稍稍平复后,他将我拉在他胸前,那怦然跳动的心跳彷佛负载了什么,太满太满,再也装不下,最后从唇间漫溢而出。
「锦觅……锦觅……锦觅……」他专注地望着我、专注地唤着我、专注地托起我的下颌,眼中的热情光芒列列,彷佛我一伸手就可以摘取这满目星辉。
以天为盖,水为庐。
这夜,在火红的花树下,在清澈的池水中,一次又一次、一番又一番,我和这个前一刻还想将我捏死的人纠结缠绕在一起。
原来,这便是狐狸仙说的双修,好痛好痛的修行。
今日二月初八,宜婚丧、嫁娶、纳彩、定盟、祭祀、祈福、入宅、出行、开光、起基、修造、动土、盖屋、竖柱、上梁、安门、安葬、破土……
总而言之,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
哐啷!一声脆裂清响,我倏地睁开双目,从梦中惊醒。
薄雾的晨曦中,小鱼仙倌纤长的背影教人想起西天的菩提枝,带着一股青翠遥远的禅意。他背对着我立在一方黄杨木八仙桌前,手边是一盏摔碎的瓷碟,魇兽怯怯地伏在他脚旁,地上一团光阴正在慢慢散去。
我揉了揉眼睛,从紫藤躺椅上坐起身来,这才发觉方才在花厅中等候小鱼仙倌的一段时光竟不知不觉乏到睡了过去,浑沌一觉中,彷佛作了一个极长的梦,又彷佛什么都未梦见……
我已习惯日日在璇玑宫叨扰一顿早膳,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昨夜双修实在费些体力,不过小鱼仙倌备下膳食的片刻功夫我便困倦成这般,不晓得灵力可有些许增长,待无人之时再验上一验。
「醒了?」润玉仙倌声音低沉,脊梁挺拔得有些僵直。
我嗯了一声,起身赤足凑到桌前,望着满桌的菜肴月复中馋虫大动,正待上前,手腕却被小鱼仙倌施力一攥,格了开来,「当心足下!」
低头一瞧,两瓣尖锐的碎瓷不过堪堪距离脚尖寸余许,果真好险,我动了动手腕,想要施法散了这些碎瓷,小鱼仙倌却抬手相阻,指尖一转,轻风过处,碎瓷点滴聚拢,剎那间又恢复成一个光洁圆润的半月小碟,他用小碟盛了一抔清水在我对面坐下,垂目默默浅酌。
我埋首吃了一会儿,再次抬头见他仍旧维持了那姿势目不转睛,似乎喝水喝得专心,只是碟中清水却未有半分消减,不晓得想什么入了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吃吗?」
他方才恍然回神,拾起手边的一对象牙细箸去夹一片细女敕的笋心,不知怎的,手上动作戳得生硬,全然失了平日完美优雅的气度,一双筷子倒使得和一柄凶器一般,夹了几夹终是没搛起那片滑溜的竹笋,索性撂下象牙箸,一双墨眉微微起澜,旋蹙。梅花魇兽期期艾艾往门边蹭了蹭,一副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的样子。
我善解人意地替他夹了一筷脆女敕的笋心,又给他盛了一碗五谷饭,还细致地把笋心里他不喜欢吃的葱花给拾掇干净,就差替他将饭菜吃下月复去,自我感觉真是再贤慧不过再体贴不过了!
不想平日里温和的小鱼仙倌现下却连个笑靥都不舍得回报于我,仍旧一径儿沉湎于思绪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字片言皆吝于相赠,我宽容大度地讨了个没趣,便心安理得地低头祭我的五脏庙。
「昨夜晚香玉开了。」半晌寂静后,小鱼仙倌前不着村后不着丢来了一句,继而又道:「可惜觅儿却不在……花开无人赏,寂寞香无主,一朵花最大的悲哀想来莫过于此。」
「怎会无人赏呢?我已将它赠给了小鱼仙倌,小鱼仙倌便是牠名正言顺的主,昨夜花开,小鱼仙倌既在牠也不算白白开放了。」饭食毕,我执了杯清茶放在鼻翼下细细品闻。岂料,一股外力袭来,我身形一跌,坠入了一方怀抱,抬头触目所及却是小鱼仙倌清雅致远的面庞,双臂将我抱拢于胸前。
「我真是她名正言顺的主吗?」再温和的笑颜也遮盖不住眼底满溢而出的忧伤,他俯身撷住了我的双唇,近乎透明的冰凉柔滑笼罩了我的唇瓣,诗歌一般的清冷,我不禁一阵微微战栗,陷入一阵无端的迷惘之中,彷若漫天大雾无边无际。
蓦地,手下坚硬冰铁的触感将我神智唤回,我移开双唇,但见掌心下现出一条银光粼粼气势恢弘的龙尾,一如我初次所见,在耀眼分明的白日里却带着月光的精粹恬淡和疏离光华。
我趴着的胸膛轻轻一滞,彷佛有些出乎意料的意料之中,许久,长出一口气道:「近万余年,仅两次现原形,却是都教觅儿瞧见,贻笑大方了。」
我奇道:「现原形有何贻笑之说?况且,这龙尾我瞧甚是好看!」
润玉仙倌轻轻一笑,淡入风里。
「我幼年生长于太湖之间,生母是笠泽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红绸锦鲤,我自诞辰之日起便与周遭众红鲤相伴,不识天高海远,亦不知为何我的母亲总是日日不厌其烦地对着我的身体施术……」
他抚了抚眉间,眼光避讳一般不去触碰那带着月光的鳞尾。
「时日渐长,我却慢慢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我的尾部越来越长,头上生出了一对突兀的犄角,月复下有爪渐渐成形,还有就是,无论我的生母如何施术,凭她的浅薄灵力也无法掩盖的褪白体鳞。周遭的红锂开始慢慢疏远我,他们嘲笑我狰狞的体态、惨白的颜色,他们唤我为妖孽,视我为不祥之物。我躲避在湖泊的角落里,艳羡地看着那些锦鲤火红的颜色、绸缎一样悠闲的尾巴,那种心情,我想便是自卑吧……」
「我母亲告诉我凡人有一句话叫勤能补拙,我那时好似抓住了一线些微的光明,日以继夜地修炼,只盼望拥有高强的道行能为自己再次赢得尊重。我修成人形后,便再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真身,总是挑选那些火红颜色的绡衣穿着,便是变幻也只变作普通的锦鲤模样,我以为那样便接近了一只正常的鱼儿……后来想想,那时真是井底之蛙。」小鱼仙倌摇了摇头,揽着我低低一笑。
「一千年后,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将我带回天界之中。那时我始知,自己千年来不过做了一件徒劳无用之功,原来我根本不是一只鲤鱼,只是一只想要变成鱼的白龙。」他垂目闭眼,云淡风清道:「其实,即便一直作一只被歧视的井底之蛙也未尝不是幸福……」
我安安静静地听完这个残破不全,没有开始、过程与结束的故事,润了润嗓子,宽慰小鱼仙倌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般配的,我作了四千年不入流的果子精,到头来才晓得自己是朵水做的霜花,真是彼此彼此!」
小鱼仙倌睁开双目,点漆莹黑的琥珀瞳仁凝视着我,俯首衔住我的唇瓣,绵长的亲吻后,他对我道:「我所要不多,不求妳能爱我有多深,只要每日喜欢我一点点,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可以吗?」
他说:「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
爱,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似乎比修行还要抽象许多……我陷入混乱迷思之中,而留梓池里似乎还泡着被桂花酿醉倒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