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塞上春 第七章 作者 : 苍葭

沙漠的日出意味着一天折磨的开始,在绿洲看日出却是赏心悦目。

太阳渐渐从尔边的沙丘冒出头来,雾气升腾,一会儿,雾散了,重又现出-片辽阔的原野。东方虽有旭日斜照,四野仍旧苍苍茫茫。天明净如青琉璃,碧蓝蓝如洗,水面平滑如镜,微风吹来,细微的纹路是楚楚动人的柔弱,蔓延出风的舞姿、水的舞姿、草木的舞姿、生命的舞姿——独傲天地的舞姿。绿洲上静静的,天空中也不见一只飞鸟,整个天地都是他们两人的。

浣春将赤果的雪白玉足浸在水里,转过头瞧着半躺在沙柳树阴下的仇无涯,“今后你打算怎样呢?咱们要到哪儿去?”

仇无涯微微闭着眼,将一颗颗小石子抛进池塘里,激起的水花溅在她脸上衣上,她想做嗔眉瞪目的生气状,却掩不住唇角的柔柔笑意。

“我若说再回去沙漠深处,你跟不跟?”他懒洋洋地看她,一副笃定她会答应的样子。

想要从仇无涯口中听到缠绵的情话,今生今世怕是不可能了,她有这样的觉悟。叹口气,“当然跟,天涯地角都跟……开心了吧?”

他咧嘴一笑,这女人其实心思很深,又喜欢拐弯抹角装模作样,有机会就要让她多说点真心话,他喜欢的是柔弱面具下坚强深情的她,若拿掉面具后变得畏缩多疑就免了。

“我们到雅丹沙去,那儿是我们渠勒族现在的领地,像这里一样是个绿洲,不过比这里大多了。你还没见过我师父,想必他该出关了,见到你一定高兴得很。”

“师父?”她一怔,仇无涯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会不会喜欢她呢?

“对啊,喜欢-嗦教训人的老头子!”仇无涯撇撇嘴,满脸不以为然,“整天满口天命、星象的,你们两个一定会很投缘。”

看他一脸臭臭的表情,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听起来是位有学问又讲礼仪的智慧长者,跟某人可一点儿也不像。”

仇无涯也不生气,耸耸肩,“谁要像那个老头子,有我师兄一个人继承他的臭脾气就够了,年纪轻轻就变得-里巴嗦,可不是我们渠勒男儿的气概。”

“师兄?”除了师父,还有另一号人物吗?

他瞧她一眼,笑了,“你见过的,就是‘巴勒’啊。”

想起那个精灵古怪的年轻骑兵,她恍然大悟,原来是他的师兄兼帮凶,“不知你的族人现在在哪儿,那天沙暴很是危险,他们不会出事吧?”

仇无涯又丢了颗石子过来,轻松地回答她:“不用替他担心,小小沙暴困不住他们的。我一路上留下标记,现在师兄一定正在沿路找我们。”他起身,抓起弯刀,“我去猎些野兔黄羊之类的野味,你把水袋都装满,这里离匈奴王廷太近,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她点点头,有些挂心他的伤口,“你的伤不要紧吗?痛就别逞强。”

他回头对她一笑,满不在乎,“就凭你那点手劲,根本杀不了人,到了雅丹沙,我一定会叫你多吃些的。”眨眨眼,他笑得颇带恶意,“你呀,抱起来太瘦了。”

她瞠目,脸红,抓起手边的石子就朝他扔过去,“谁要你抱了!登徒子!”

石子落空,仇无涯的人影也消失在一座起伏的沙丘后面,忽然传来他嘹亮的歌声,调子是西域的,歌词却是汉话:“花开时节已到,蝶儿心中欢喜;和她缘分来时,我定牢牢抓住。山顶是否积雪,座座山峰明白;姑娘有啥心事,没有一人晓得。”

这个……蛮子男人啊,她的脸红了又红,心中的喜悦却是压也压不住,终于悄然笑了起来。

一生之中,大约只有这个时候,笑得最真、最甜、最美吧……

将水袋一一装满,剩下就无事可做,浣春躲在沙柳下,眼中看着仇无涯去的方向。衰草黄沙十分单调,不知不觉竟阖眼睡去。

一只大手轻轻在她脸上游移……

她唇角一动,微笑把脸贴过去——

不对!脑十突然有异样的警告,这不是无涯的手!

猛然惊起,睁眼,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惊到说不出活米——

原本空无人迹的绿洲此时到处是骑着马,佩着弯刀,短衣褐裘,头戴皮帽,身背强弓的男人,数十面黑底金边的牙旗在风中招展,她认出那是匈奴的旗帜——与仇无涯当初打着来骗她的旗帜一模一样!

而眼前半弯下腰.用一双尖锐而贪婪的眼睛盯着她的男人,年纪约有五十上下,外穿貂裘,额束金带,腰间挂着白玉装饰的弯刀,高大的身躯结实而显得粗野,种种迹象表明,他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匈奴贵族。

匈、奴!

她竟然碰到了一心想要逃离的恶魔般的匈奴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冷汗涔涔而下,喉咙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尖叫——

“啊——”

那个匈奴贵族退开一步,跟身边的随从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立刻有人递上了一卷画轴,他展开来,对着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子半天,忽然开口.竟是生硬的汉话:“你是……安顺公主刘浣春?”

她完全呆住,不由自主点头,这个匈奴人怎么会认识她?

他呵呵然又欣欣然地大笑起来,“本王就是匈奴右贤王薛克汗,你的丈夫!”

噩梦以最极端的方式化为现实……

“原本以为汉朝的皇帝老儿不识相,胆敢拒绝本王的要求,所以才准备带领匈奴铁骑杀上长安去,想不到竟然在这里碰到美丽的公主看来和亲的事已经成了?”

她咬紧牙关镇静住自己混乱的心绪,多年在宫中的磨练终于起了作用,她僵硬地点头,强迫自己露出微笑,“请右贤王原谅本宫此刻失仪,送亲的队伍前几日遇到了风暴,本宫与一位护卫与其他人吹散迷失路途,好不容易到达这里,正要寻找右贤王廷……”她喘了口气,一向挂在脸上的温柔微笑竟然难以为继,“不知王爷是否见过我的护卫呢?”

无涯,无涯,你千万不能有事!

“护卫?”

薛克汗看起来除了惊艳,并没有什么怒意。无涯应该还没有碰到他吧,若是碰到了,他一定会冲动得去拼命的。

“我没有看到什么护卫,倒是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想要行刺本王,不过……”薛克汗对身边的随从问了几句,又回过头来,“已经被我的勇士们乱刀砍死了。”

她一定是听错了!

“啊,这是那家伙的刀——他是你的护卫吗?”

一把沾着血与黄沙却依旧雪亮锋利的弯刀递在她面前,刀柄上还系着她熟悉的绿色的丝穗。

她一定是看错了!

无涯,她的无涯不会这样轻易死在仇人的刀下,他有着最坚强的毅力,最强烈的复仇心,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就这样死掉?!可是——那明明白白是他的刀!

“他人呢?他的尸首呢?”她猛地站起来,脸色已经白得不像活人了。

“大概丢去喂狼了吧。”薛克汗不以为意,别说那男子意图行刺他,就算他真是什么汉朝护卫,他右贤王杀个把汉人,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算得了什么。

喂狼?

心口的冰冷弥漫全身,她笑得惨淡无比。原来如此。

早就该明白,命运是这样一个惯爱涂脂抹粉打扮自己来骗取信任的娼妓,每当她以为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命运就会从黑暗中跳出来,打破所有美梦,然后嘲笑她的天真,冷眼旁观她的痛楚。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命运一样一样从她身上剥夺,什么也不肯放过。

最后夺走的,是她的无涯……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曾经戏言的两句诗,如今竟似成识。眼前的阳光太过耀眼,身上却只感觉无比的寒冷。

“骗子!”昏迷前的那一刹那,脑诲中掠过的,是一抹绝望般的愤怒……

无涯!无涯……

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华丽的营帐中,高大的穹顶镶金嵌银,昭示着主人的高贵地位与威严。

昏迷前的记忆同时苏醒,浣春挣扎着坐起来,眼神空洞。

“你是笨蛋吗?”她喃喃,也是恨恨地念着他的名字,“仇无涯……你怎么会笨到留下我一个人,你不知道,女人的心是很易变的吗?你若不回来,我就嫁给别人……到那时你会生气吧?……生气就回来找我啊……”

摊开手,断纹清晰可见,这就是她的命运吗?一直以为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游走于世间,如今才知道,原来竟始终在命运的手掌上起舞。

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将脸孔埋进掌中,从喉咙里飙出极力压抑的悲泣。

要她怎能不爱他呢?那个从不对她说情话,却在生死关头肯为她舍弃性命的蛮子男人……

而她终于失去了他,温柔随他埋葬。她的世界起了火,熊熊烈火漫天燃起,她尤路可逃;心已变成沙漠之海,干渴的砂砾在风中哭泣。

永不休止、无边无际的烧灼和干渴。

春天是个太仓促的季节,风雨急来,花朵凋零,一如她的心。

“你是笨蛋吗?!”

同样气急败坏地吼叫的还另有人在;白牙瞪着眼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却还拼命想起身的师弟,只觉牙齿疗痒的,痒得他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你头上长的是猪脑袋吗?孤身一人敢在万马军中刺杀匈奴右贤王,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够你这么玩?五道刀伤,二处箭伤,断了一根肋骨。差点被马踩成肉酱,要不是我到得及时,现在只能给你收尸了!你这个……只有胆子不长脑子的混蛋!”

仇无涯身上到处裹着布条,血渍渗出,看起来触目惊心,脸色完全是惨白一片,只是一双幽深的黑眼还散发着亢满焦急与怒气的强烈光芒,“我……要去救浣春!”

一句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咳到有丝丝鲜血溢出唇际。

“你看你,都伤成这样还乱动!”白牙眼中除了生气还有痛惜,毕竟是多年兄弟,看到无涯现在的惨状,他自然难过,于是放柔了声音说:“放心,薛克汗不会伤害公主,她是汉朝送来和亲的,如今歪打正着,咱们正好完璧归赵。你气也出了,师父问起来我也有交代,岂不是两全其美?”

“什么两全其美!”仇无涯大吼,“她是我的女人!薛克汗想动她除非我死!”

“你——”白牙尖叫,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你居然真的下手了!喔,天哪!地呀!亡了我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会出事……”

他这里埋天怨地,仇无涯只当他在放屁,双臂支撑着就要起身,“我……我得去……救她……”

“救?怎么救?以你这个样子,把自己都救成死人了!还在做梦!”白牙咬牙切齿,一把把他按回去。

“师兄,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仇无涯情急地抓住白牙的手,脸上肌肉扭曲,表情狰狞,手劲大得不像个重伤之人。

白牙叹气,一指点中师弟的睡穴。仇无涯双目一合,沉沉睡去。

“我不干了……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他看着师弟,嘴里念咒似地嘟哝着,“我这就回去收拾包袱浪迹天涯,再也不管那个惹祸精、麻烦鬼……”

可是想到师父那张笑眯眯又阴气森森的老脸,还有彩云声声“把公主还给我”的尖叫,白牙抱着脑袋蹲下,哀叹声荡气回肠——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啊啊啊……”

沐浴更衣之后,浣春梳洗齐整地去见右贤王薛克汗。

短匕首被她小心地藏起来,对着铜镜,努力将笑容调整到最完美。以前她是怎么笑的?不记得了,不过现在这个笑容应该更能打动那个男人的心吧……

温柔,又有些妖媚;端庄,再搀点楚楚可怜;脸上或许稍带几分惊惶,无论如何,柔弱的女人总会让人稍稍怜惜,软弱的女性,总会让人丧失警惕,惊惧的女人,总会让男人有英雄救美的成就感吧。

而美丽的女性,就是最能让男人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了。

啊……糟糕,怎么眼泪又流下来了呢?不过,眼含秋水的效果或许也不错……

无涯,我又戴上面具了,你不是最讨厌看见我这样笑吗?生气的话,就来阻止我吧,你要是不来,我就去笑给你的仇人看喽。

轻轻地笑着,她步出帐房,女奴带她前往右贤王的王帐。此时正是星光初绽,这片大漠上火光点点,到处是燃起的火堆,不知有多少匈奴士兵正围坐在一起谈笑。

王帐中正在摆酒设宴,半围着阔大的帐篷坐着的全是匈奴贵族与将军,时时爆发出粗野的笑声,而当她走进帐中的那一刻,所有声音刹那间完全静止了。

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神女降临了人世啊……

“大汉安顾公主浣春拜见右贤王爷……”她盈盈微笑,深深行礼,“王爷相救之恩,浣春在此谢过了。”

薛克汗的视线简直难以从她美丽到不可思议的容颜上移开,“啊……浣春,果然是个好名字……”

她的脸微微红起来,一抹醉人的娇羞荡漾起万:千涟漪,波纹传遍了整座王帐,“浣春此次前来和亲,希望能与王爷百年好合,令汉匈两国亲如一家,不再战火四起,若能如此,浣春愿一生长留大漠,永伴王爷左右。”

“这个自然,”薛克汗笑得毫无诚意,“和亲之后,本王与皇帝老儿就是翁婿了,他的宝座本王自然也不好意思去抢啊……”

她惊喜地笑了,一瞬间灿若花开,不少人觉得好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多谢王爷金口亲允,浣春无以为报,就献上一舞,为王爷祝兴吧。”

王帐铺着厚厚的地毡,一个窈窕倩影翩然曼舞,一举手,一投足,那绮丽的风姿便烟火般四散开来。灿烂的火光映照下,少女的美丽发挥到了极致。薄纱随风舞动,丝绸包裹下微露一线柔腻的肌肤如玉,黑发如云,盈盈秋波流转泛着几丝莹亮的光芒,翦翦双瞳里荡漾着的不知是怨是喜,那双勾人心魂的风眼注视下——叫人如何不心醉?

再也不同于宫中时那种端庄矜持的高贵,此时的浣春展现的是足可魅惑圣人的妖媚风姿,天地都为之失色,又何况区区凡人?所以——

薛克汗的眼睛,直了。

薛斡儿手中的金杯,倒了。

骨里史原本抓在手里的羊腿,掉了。

所有帐中的匈奴人,个个呆瞪着那位翩翩起舞的汉族公主,几乎连口水流下来也不知道。

如此美人,千年难见,当然要藏人私室,收为禁脔!这是全体匈奴贵族们共同的心思。

薛克汗不由得意地想,王根那只老狐狸,这回倒真是送了他一件绝世的宝贝啊……

由于公主在沙漠中遇险受惊,需要好好调养,右贤王倒是没急着马上举行婚礼,数日来陪着美人儿游玩四野,享受她的轻颦浅笑,即使是野心勃勃如薛克汗这般的枭雄,也不由得满月复柔情蜜意起来。

身边的随从属下也跟着痴痴迷迷,总是找机会多看一眼,多听片刻,美人儿人人喜欢,就算投有拥抱在怀的幸运,也总可享受享受眼福。

远远的一角,两个穿着普通匈奴土兵装束的男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个子略高的那人忍不住低低地咒骂了一句:“见鬼!那个任性又固执的女人……”

又是那样的笑容,早告诉过她不许笑得那么虚伪,她倒变本加厉给他笑成空洞的面具了,而且是在别的男人面前笑——可恶!

“师……师弟.你的脸色好难看啊,伤口又疼了吗?……”他的同伴偷眼瞧着周遭的环境,一边不忘分心注意坏脾气的任性师弟。想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金针刺穴,真气过血,九转金丹整瓶地灌,才让无涯现在能生龙活虎地来送死,呃……童言无忌大风吹去,是生龙活虎地来充当英雄好汉救心上人于水火。

“没有!”他低声冷喝,仍旧眼神凶恶地望着那笑颜如花的玉人儿。

“我是倒了什么霉啊我!”苦命师兄差点哀号出声。兵贵精不贵多,况且在数万人的敌军大营里,人多反而坏事,所以只得他和无涯两个人穿了匈奴人的装束混进来,每日暗中察看,寻找动手救人的时机。

可是越等,仇无涯的怒火就越高,简直成了会走路的沙暴。吓得白牙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露出马脚被匈奴人乱刀砍成肉酱。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武功再高明又怎能杀光数万的敌人?身在敌营就该小心谨慎,他居然还敢那样明日张胆地直瞪着右贤王和小公主,眼光强烈得足以把营帐烧穿,想死也不用拖着他陪葬吧?

照无涯这个样子下去,他们的计划能有一半如愿就该谢天谢地酬神赐福了。

“喂,我说师弟,那位小公主真的喜欢你吗?”白牙一脸狐疑地看着咬牙切齿的仇无涯,小小声地问:“你看她笑得那么甜蜜,一点儿也不像是刚死了爱人的表现啊……”

“哼!”仇无涯从鼻孔里出气,“你不知道她,那个女人……最爱装假扮痴戴面具骗人,又擅长笑里藏刀,从外表是看不出来她想什么的。”

他说的和他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吗?白牙怀疑,极度地怀疑。

夜已深,伤心的人却难以入梦。

浣春披着厚厚的毛裘,走出营帐,夜晚的风萧瑟而冷厉,却也不比她的心更冷。

圆月高高挂在天上,她伸出手,想要汲取一些月光,月光却透过指缝洒落。月太明,月太亮,为什么在伤心的时候,月色依然明亮得如此无情?

无情得就像他的离别,连一句话也没有,连最后的一面也不曾得见。

她恨他!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恨他许了一个未来又轻易丢弃,恨他给了她一个春天又转眼夺走,从此以后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寒冬,无法漠然面对这个世界……

所以,怎么能够让他独自一个人在黄泉下逍遥呢?她一定得快些赶去,好好痛骂他一顿,再死死缠住他,再也不放开。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拖一个人同下地狱,不,或许是一族人吧,她不在乎,无涯不是说过吗,既然渠勒人、汉人、弥人,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人,已经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再多加几滴匈奴人的血又算得了什么!

“花开时节已到,蝶儿心中欢喜;和她缘分来时,我定牢牢抓住。山顶是否积雪,座座山峰明白;姑娘有啥心事,没有一人晓得……”低低地唱着与他生死诀别那日听到的歌儿,无涯,我的心事,你一向最明白的,所以我嫁给薛克汗,你也一定不会生气,对吗?她轻轻笑了。那个坏脾气的蛮子男人啊,他是一定一定会生气,而且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她吧……

可是,谁教你要丢下我,这个,就是我的报复啊……

她的心中住着一只野兽,沉睡在冰封的水底,是他的血,唤醒了噬血的本能。礼教、理智的锁链一一断裂,此时的她,心中只有残忍与杀戮,化做唇边最妖艳的笑容,誓要焚尽一切……

“无涯,我拿你的仇人为你陪葬,你一定会很开心吧……”

“等我……不要走得太快啊……”

“喂,无涯,你听说了吗?”白牙暗暗咽了口唾沫,不敢看师弟的脸,想必已是气得发疯,“婚礼……”

“师兄!”

白牙吓了一跳,抬眼,“什么?”

乌黑的一张脸狰狞地逼在眼前,“我要杀了那个杂碎!再烧光所有的帐篷!我一定要宰掉所有匈奴饿鬼!”

“哇!”他尖叫,无涯果然发狂了!天呀,地呀,凭他们两个人真能完成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吗?呜……彩云姑娘,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你千万要给我多烧几炷香啊……

婚礼在一种看起来隆重之极,实际则颇有些尴尬的气氛中举行了。

新娘坚持要用汉朝的礼仪,所以拜过天地、敬过宾客之后,新娘就躲进了右贤王吩咐连夜赶工搭建起来的华丽营帐,甚至连侍候左右的女奴也赶了出去,一个人独自等待着高兴得与手下大将痛饮的丈夫。

喜帐中,粗大的牛油红烛照得一片通亮,新娘子一身美丽的匈奴装扮,静静地坐在铺着厚厚毛皮的地毡上,唇角的笑容含着说不出的诡异。

终于等到这一天,心头竟是一片平静,平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血管中的流动声,不紧不慢,等着从身体里喷涌而出,释放最后的灿烂。

无涯,你现在,在看着我吗?不会让你再等太久了……

踉跄的脚步声来到帐外,有恭敬的行礼和呵斥的声音,然后椎幕一掀,匈奴右贤王,她和亲的对象,今夜的新郎薛克汗走了进来。

同样一身华贵的锦衣,喜宴上喝了太多酒的薛克汗脚步都有些不稳,看到自己到手的美丽玩物,他忍不住张开大嘴得意至极地呵呵狂笑起来,一刻也不想等地扑向地毡。

“美丽的小鸟儿——”

他口中的小鸟儿轻盈地站起身,身子一旋,闪开了,冲着他勾魂摄魄地微笑轻嗔:“王爷……别急嘛,撞照汉家的规矩,新娘新郎还要喝交杯酒……’

取过矮几上准备好的硕大的金杯,倒满红滟滟的葡萄美酒,递到他的唇边,脸上的娇羞风情万种,种种是夺人魂灵的致命诱惑。

“好好好……”脑子里只剩下美人二字,薛克汗哪里还去想别的,接过金杯仰头一饮而尽。将金杯抛开,双臂一张就要抱过去。

她腰肢一扭,风摆杨柳般从他手心里溜走,跺了跺脚,咬着嘴唇,“你把外面的人赶走……我才不要被他们听见……听见……”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微微垂首,纤指玩弄着衣带,似有若无地停留在胸口。

粗重地喘着气,薛克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具苗条的诱人娇躯,觉得血正在往脸上狂涌。他冲向帐外,大声吼叫着将守卫赶开,又旋风一般冲回来,眼里红丝道道,充满了兽性的与狂热。

一步一步,他向她逼近。

她微笑着,往后退,手垂下来,袖子里有冰凉冰凉的锋利滑落掌中。

“小鸟儿……”他舌忝着嘴唇,喉中发出“喀喀”的声音,狼一样贪婪地盯着她,

她轻笑,腰肢像纤细的水草,诱惑地招摇着。

他扑了上去。

她灵巧得不可思议,脚跟一转,绕到了矮几后面,对他摇头,声音丝一般柔媚,“王爷,抓得到,我就是你的……”

他抬脚踢开矮几,她立刻风一样逃向另一角,乌黑的发丝扬起一片云影,吸引他追逐、攫取,心头火烧,烧得他快爆炸,她就是那救命的水。

“嘻嘻……”她躲在帐中的死角,轻轻地笑,向他招手。

他粗粗地喘着气,心头的火烧得更猛了,看准她的方向,一把抱去。

她还想躲开,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声低呼,竟朝他怀里倒来。薛克汗的手臂一碰到她的身子,立刻牢牢地抱住,这下看你还怎么逃!

心口一凉,有尖锐的东西刺了进去,不怎么疼,只是有些冷。薛克汗觉得像被抽去了什么,神志模糊,她在自己怀里,可是还有什么在她手上。

是什么?

他低头,她的手蜷成拳放在他心口,雪白而纤细,有一截短短的柄露在外面,他想那是一把短刀或是匕首。

他张开口,有鲜血涌出,喉咙里“喀喀”有声,视线变得模糊。他想大叫,想掐住她的脖子,手却发软,慢慢地、慢慢地顺着她倒下去。

她漠然地看着他,眼里是万年玄冰的幽冷,在他身边蹲下。

他正在断气,捏紧了拳头,嘴巴歪扭在一边,头发直竖,满头冷汗,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睁着。

“有人告诉过我,”她轻轻地开口,比微风还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杀人要刺心口。我的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毙命……你看,我记住了,真的很有用呢。”

匕首锋利无比,加上前冲的力量,她轻而易举地刺中了他,刺杀丁他。

“想问为什么,”她歪着头看他,唇边挂着微笑,“因为你杀了不该杀的人,你把我的无涯夺走了,我惟一的珍宝,你却像碾死蚂蚁一样弄碎……你说,我该不该生气呢?”

薛克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你十条命也抵不了他一根头发!薛克汗,我杀你就是为他报仇,为他的族人报仇!”她猛地将匕首拔出,又一刀刺进他的小月复,血水激喷,溅在她的脸上,她擦也不擦,“他的父亲渠勒王、他的母亲渠勒王妃、他的朋友与族人,还有那些被匈奴人残杀的汉人和渠弥牧民——你一个人的命怎么赔得起!”

一刀复一刀,一刀就是一分仇恨,一刀就是一分绝望。

鲜血沾满了她洁白的手,她感觉不到热血的沮度,因为整颗心都已冰冻。除非无涯能够回到她身边,她的冬天,是永不会过去了。

薛克汗已然死得不能再死,浣春拔出匕首,血珠从锋锐无比的刀刃上滑落。她面不改色地用薛克汗的衣裳擦净匕首,擦得缓慢,擦得一丝不苟,直到连一丝血痕也看不出来为止。

然后,她起身,重新找出一件新衣,从容不迫地换下染血的礼服。即使是死,她也不愿沾上薛克汗半点污渍。干净地来,干净地走,她总是要保持最纯净的身子,去见她的无涯……

匕首明如一泓秋水。

握着刀柄,贴近胸口,这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毙命……看,无涯,我是个好学生呢,什么都一教就会,连杀人也学得这么轻松容易……

只要举起手臂,向下猛力一刺,就能见到你了……

她闭上眼睛,高高举起了匕首——

“浣春!”

一声熟悉的、急促的低叫传人耳中,刹那间她只以为自己已然死去,若非如此,她怎能听到无涯的呼唤?

眼前人影一闪,匕首被劈手夺去,仇无涯苍白而颇见憔悴的脸此刻正如凶神恶煞般逼在面前,“笨女人!你想干什么!”

她一定是死了,否则为什么不但听到声音,甚至连他的容颜都这么清楚地看见?

双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她唇边含笑,恍惚低语:“你来带我走,是吗,……真好,这次我再也不放开你了,无涯……”

仇无涯却没她那么感动,铁青着脸,一把将她的嘴捂住,“闭嘴,别出声!”

“喂——快点快点,现在正好没人。”

白牙从割裂一道大口子的帐幕处探进头来,低声催促。真是运气,今夜匈奴人为庆祝右贤王成亲而大开宴席,从高级将领到一般小兵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本该在王帐外值夜的卫兵也不知钻去了哪里,他与无涯居然能够顺利地潜入这里,只希望逃出去时还有同样的幸运吧。

毕竟不用跟数万匈奴铁骑厮杀,白牙觉得实在是上苍可怜他的无辜受累格外开恩。

浣春迷迷糊糊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出去,三个人小心谨慎地在座座营帐间穿行。跟着他的身影,望着他坚毅的表情、紧抿的嘴唇,浣春如同身在梦中,只是却盼着这梦再迟一刻醒,最好永远不要醒!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远离了匈奴大军的营帐,找到预先藏在这儿的两匹马,白牙才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神鬼保佑!我们真的活着出来了。”

而仇无涯则一声不吭地将浣春抱上马背,自己也一跃上马,低喝一声:“抱紧我!”随即狠抽一鞭,朝着西方放马而驰。

“喂!过河拆桥也不是这等拆法啊!”白牙低咒,手快脚快地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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