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妹。”
晚课过后,师傅离开,众位女弟子按照顺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后留下大师姐收拾一切。在华璎也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的大师姐叫了她一声。
华璎的眉头不易察觉的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轻轻问:“师姐有何指教?”
华清没有回答,空荡荡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响起,绕到了她的身侧。
“这本书你好好收起来,不要再被师傅发觉了。”忽然间,听到师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手里一动,一卷书塞了进来,熟悉的质地与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诗集》!
华璎惊喜的抬头,看见师姐清秀的瓜子脸。华清看着她,叹息着:“师傅要我烧了它,我想想还是私下藏了还给你。”
“多谢……多谢师姐。”手指紧紧的握住书卷,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感激,华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不知道华清居然还有这份心,以前,还一直以为大师姐是个同师傅那般无情冷漠的人呢。
“我没有同师傅说卫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师妹说了。”华清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二师妹的手颤了一下,然后继续,“也不能怪她……华嫦一直帮着我,所以有机会就会说你的坏话——”
“嗯。”华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含糊应了一声:六师妹以前受过大师姐的恩惠,所以一直仰赖着华清。自然,被师傅传授凝碧剑、威胁到华清地位的她,在华嫦眼中也是时刻恨不得踩一脚的人了。
“她把你们在望湖楼上的事情都说了……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几分。”华清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从容,而听的人却是心乱如麻。
“可师傅没说什么。”华璎感觉手心渐渐冰凉,月兑口惊惧的说。
华清点点头,眼色却越发的沉郁:“是碍…我也很惊讶。师傅竟然什么都没说!以师傅的性格,你觉得她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不追究么?”
华璎的心更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耳边就听见大师姐轻轻说了一句:“师傅她今天……吩咐三师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忧花来。”
她心里一惊,陡地冰冷彻底。
解忧花?……解忧花?白云宫所有丹药里面需要解忧花的,只有——!
“天心阁的丹房里,好久没有炼制‘洗尘缘’了罢?如今用到,只怕要赶着现制了。”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令人恐惧的药物名字,华清师姐却淡淡的说了下去。
“不会吧?师傅、师傅要我——”有些震惊的,华璎月兑口问。
华清的脸色也是冷冷的,眼睛里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她回头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旷大殿中这两个年轻的女冠。
华清叹息了一声:“你资质那么高,师傅断断不舍像以前对付四师妹那样、废了你武功赶你下山——她今日还说要传你天心秘诀,这秘诀在本门向来是不传之秘。师傅这样的脾气,有这样的打算,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今日师傅流露出的倾囊传授的意识,对照如今大师姐的分析,华璎脸色渐渐苍白,冷气一丝丝的从心底溢出——洗尘缘…洗尘缘!
赠卿一杯无情泪,洗尽尘缘入九霄。
凡是道心坚决的人,在白云宫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请求服用洗尘缘,一杯入喉,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但是每次动用洗尘缘,都是入门的子弟自愿提出。
可是、可是师傅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尘缘了断前尘的心思么?
华璎有些惊惧的握紧了手中的书卷,脸色苍白的透明——师傅要她忘记所有么?
忘记少女时代优越的生活,忘记父母家人,忘记玉豀诗集,忘记……怀冰么?
看着她的神色,华清微微叹了口气:“洗尘缘炼制至少要七天,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愿意放下一切,那么,趁着师傅没有逼迫你,赶紧走吧!和卫二公子说一声,你和他离开白云宫吧!”
离开这里?大师姐的意思,竟是要她私逃出宫么?
“逃出去?师傅、师傅知道了不知该如何生气呢……”华璎惊讶的抬头,看见华清决断的眼神——大师姐毕竟是大师姐,一向都是沉稳而有主见的。
“我知道你向来温顺听话,这样大胆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来。”华清低了眉,淡淡道:“本来我不会这样帮你,可是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让二师妹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华璎心中微微一惊,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猜测掠过,许久许久,她望向殿中长明灯下仙风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轻轻说了一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师傅、师傅也是看过义山诗的,是么?”
“看这里——”已经是半夜了,在后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华清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
悟真洞是白云宫弟子们犯了门规后,贬来静坐反思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更不用说是半夜。外面有野鸟夜唳,华璎心里一惊,在火光明灭之间看见了洞壁上斧凿的痕迹。
仿佛有人为了凿去什么东西,而夷平了这一片洞壁。
“什么都没有呀。”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刻痕,华璎诧然的说——她不知道大师姐半夜偷偷地拉她来这里,是要给她看什么。
“上面的字,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了……哪怕是亲手将那些字刻上去的人。”华清将火折凑近洞壁,手指抚摩着那已经有些长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个深秋,白云宫也有一个女弟子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此处禁闭,她的师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愿去放弃所有尘缘——不然,便要强行让她喝下洗尘缘。”
“啊?”华璎微微一怔,不自禁的月兑口低呼,“她、她的师傅……也这般强人所难么?”
“白云宫里面的规矩本来就严……历任的宫主,从来没有一个好脾气的。”华清的手抚摩着石壁,眼睛里面却有辽远的叹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她便是在这里静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灭的光中,华璎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来,“她、她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华清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女弟子和现在的你有一点相似:她的资质也很好,可以说白云宫近一百年来只有她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将白云千幻剑法真正练成……但是和你不一样,她那时候依然不顾一切的爱着那个男子,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她绝对不会和情郎分开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过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凿之间的凌厉。
“她的师傅硬生生将她关入悟真洞里,说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尘缘——她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打开洞门出去。”华清的眼神幽幽远远,这个年轻的女冠,居然知道这样隐秘的过去,“眼看长夜就要过去,师傅就要拿着药过来,她疯了一样在石壁上到处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会忘掉,她想记住他啊!”
“但是…最后还是被凿掉了么?”陡然间华璎明白过来,手指触模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还是没了……什么都没了……那样用尽了毕生爱恋写下来的名字,仿佛写在沙滩上一般,潮水来去之间,宛如从未发生。
“是埃师傅一进来,看见她这般不顾一切的势头,知道怎么劝也是无用,当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药去!”华清轻轻说着,声音渐渐由波澜不惊变得尖锐凌厉,仿佛感染了当时那样疯狂惨厉的气氛。
“那个女弟子不肯喝,拼命的挣扎,甚至拔剑对着师傅动起手来……然而,她还不是师傅的对手。她师傅将她击倒在地,将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在等着药力发作的间隙里,开始冷漠的一处处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须忘记!必须忘记!”
“最后知道无望,在陷入药力发挥的恍惚中时,那个女弟子忽然抓着剑锋回过手来,用剑划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肤,将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记住他,她宁死都不要忘记!”
华清的手用力的抓着那些刻痕,几乎将纤细的手指折断在石壁上,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犹如乌鹊夜啼。
“后来呢?”仿佛听着的,是自己的未来,华璎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问了一句——生怕听见的是不好的结局。
“很惨。”华清的回答却是简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荡,然而那样一句简短的概括,却让华璎的心蓦地沉到了万丈深渊。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惨厉的故事……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寂静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间,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当年那个女弟子绝望的哭声和喊声,幽幽远远。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扼杀的灵魂,依旧在不甘心的呐喊。
——如果她不从,静冥师傅会不会如此对自己?
沉静了一会儿,华清继续说了下去,终于不再情绪动荡,然而声音却带了些萧瑟悲凉:“那个女弟子没有能按照原定计划下山去找那个恋人。几天不见她的消息,那个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云宫——然而,没想开门出来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记得他了么?”想象着再见陌路的场面,没来由的一阵寒颤,华璎轻轻问。
“不记得了——洗尘缘那样的药力……”华清摇摇头,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了,她晃晃手腕,让最后那一点烧完,叹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几天不见,她便变得如此冷若冰霜。他无论怎么说,她都只是当他是个疯子。纠缠不清之间,惊动了白云宫里面的人,师傅出来看见了,就沉下了脸——要她将这个人赶走。”
“那个女弟子就这样和昔日的情郎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火折子已经灭了,石洞中刹那间一片黑暗。而大师姐的声音,依旧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冰冷如水:“她碍…招招无情,不带一丝留恋。不知道是因为她剑法真的大成了,还是最后关头那个男子下不了杀手——反正到最后,她一剑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终于忍不住,华璎月兑口惊呼了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声音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惧怕的感觉……即使是在这个偏僻阴冷的石洞中,听到这样的事情,未必能让她感到从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为她从中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也幸亏那个人武艺高绝,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毙命——只是抱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在有为之年而绝迹于江湖。”大师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伤势便要复发一次,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合——华璎想,大师姐恐怕也经历过不少事情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各自修心养性,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清静安闲,然而内心里多深才能见底,却是无可猜测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模索着冰凉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凿痕迹仿佛刀剑般凌厉的割痛她的手,华璎一颤,忽然在黑暗里低下头去,极轻极轻的问了一句:“这上面本来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风涧月’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