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银白色的半边月亮斜斜挂在天上,周遭点缀着几颗若隐若现的星光,不远处一朵浓密的黑云让风一吹,缓缓飘来,遮住半圆月亮的银光,一时间,幽暗中透着微弱光芒,让夜更显迷离了。
礼亲王府一处竹影扶疏的雅致院落,传来一声声古筝琴音,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凝神弹奏着,旁边坐着一名长相儒雅的年轻男子,正听得着迷。
许久,少女在一连串有如潺潺流水的铮鏦滑音之后,双手陡然按住琴弦,硬生生止住还没弹完的曲子。
男子一怔,却在看见她怅然若失的表情后,微微一笑。
“敦华,怎么了?”
少女不吭声,抿着的嘴看来有几分固执;她微微垂下眼帘,神情难过中带着落寞。
她小巧的脸型是极为秀气的瓜子脸,下巴削尖,鼻梁高挺,却仍细致,眼角略为上扬,细眉凤眼,十分清丽;不过,眉眼间流露出比同龄女子早熟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明明是黑白分明的动人眸子,却总透着一股冷静了然,也因为如此,少女给人一种冷艳孤傲的感觉。
“别这样,三个月后我就回来了。”男子坐到离她最近的位置,大手覆盖在她柔软的小手上,语气满是劝慰。“咱们两家不是都说好了,等我这趟回来,就让我们大婚。”
礼亲王府与醇亲王府情谊深厚,敦华格格才出生不到满月,礼亲王就作主替她跟当时年仅五岁的醇亲王府二贝勒云熙订下婚约。
敦华自幼聪颖,且天生带点冷调,从不刻意与人热络,喜欢她的人赞她是八旗格格当中艳丽绝伦的冰山美人,看不惯的人难免将她冠上孤芳自赏、高傲孤僻之名。
原本,礼亲王府的长辈们担心敦华渐渐长大后将会反抗这桩自幼订下的婚事,却发现敦华尽管态度冷淡,对云熙倒是怀着一份少女心事,显然很满意王爷替她订下的这门婚配。
“我没事,你安心去办朝廷的差事吧。”敦华缓缓开口,云熙的安慰总算让她松开紧蹙的细眉,冷艳的脸孔虽然仍是没有笑容,但已经没了方才的落寞。
她说完后,盯着云熙好一会儿,见到他目光炙热的望着自己,雪白小脸闪现难得一见的羞赧,犹豫一下后才又以极轻的声音说着:“我等你回来。”
云熙看她向来冷艳的脸上竟有着小女儿娇态,顿时惊喜又怜惜。
一直以来,他对这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未婚妻就十分满意,放眼所有八旗里的格格,称得上才女的少之又少;更何况,敦华的五官美丽姣好,尽管看来总有些冷冰冰,但她确有冷傲的本钱。
而最重要、也让云熙最满意的,就是敦华尊贵的身分。敦华的祖父是为国捐躯的开国功臣,敦华的阿玛不但是圣上最尊敬的皇叔父,又是朝廷具有极大影响力的重要官员,因此礼亲王府的地位要比其他亲王要来得更高一层;像这样条件的婚配对象,可说是几乎要比娶公主还来得好,他根本没有挑剔的余地。
倘若不是圣上命他前往江苏沿海地区查缉私盐,云熙也想尽快完婚。他二十岁那年,醇亲王夫妇就有意办妥婚事,只不过礼亲王就这么一个女儿,且认为既然这门亲事早就定了,那么多等两年又何妨?
“你把这个佩戴在身上,就像我陪在你身边一样,好吗?”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拇指般大小的玉,那白皙通透中掺着青翠绿意,一看即知价值不菲;玉石上头没有多余雕饰,仅刻着一个俊秀的“熙”字,显然是云熙向来佩戴在身上的物品。
敦华珍而重之的将玉石握在手心里,绝丽的凤眼怔怔望着云熙,两人互相凝视,彷佛再没其它事情比此情此刻重要。
“别胡思乱想,三个月后咱们就成亲了。”
这是云熙离去前,对敦华说的最后一句话。
春光明媚,微风徐徐吹来,让院子里的竹林随之摇曳。
两个少女正在凉亭里对坐下棋,一盏茶时间里,只见两人盯着棋盘专心对弈,没人开口说话。
“格格,有您的访客。”一个年纪约莫十来岁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恭敬的禀报着。
敦华原本正要将手中的黑子放下,不由得一愣。
“我今日没约其他人啊。”她没多想,就摇摇头。“你就说我已有客人,请对方回去,若有要紧事,让你传话就可以了。”
“这样好吗?还是要我先回去呢?”坐在她对面的少女迟疑着,很少看见敦华有访客,这么轻易就推拒不好吧。
“无妨,咱们继续下。”敦华不理会,见小丫鬟杵在原地,她重复一次:“你下去吧,照我方才说的就行了。”
“但是……。”小丫鬟有点为难,因为这个访客并不是普通人,她不敢轻易打发,正想再度开口时,却已听到来者的声音。
“问也没问访客名号就要打发人走,未免太没礼貌了吧。”随着低沉带点笑意的嗓音,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走进院子里。
敦华的朋友转头瞥了一眼,看见竟是如此高大魁梧的男人,不禁一愕。
“不请自来,尊驾又懂礼貌了吗?”敦华冷着脸,想起春季狩猎时发生的事,不由得没好气。
“格格别恼火,我下次登门拜访之前必定先请人递信,这样可好?”来人根本不理会敦华的嘲讽和冷漠,脸上仍是带着笑容,迳自坐在圆桌旁边空着的石椅子上。
“格格,那、那我去沏壶茶来。”小丫鬟结结巴巴,很想逃离现场,因为气氛看起来一点也不融洽,主子的脸都快结霜了。
“不用了,客人等会儿就走。”敦华冷冷看向他。“找我有事?”
对方咧嘴一笑。“当然有事,否则怎敢来惊扰格格。”
“我还是先回去好了,这盘棋改日再继续。”坐在敦华对面的少女、户部仕郎的女儿初荷准备起身告退。
敦华却连忙拉住初荷。“等等,别走。”
“是啊,下完这盘棋嘛,何必急呢。”男子对着初荷微笑。“敦华很怕跟我单独面对面,你要是走了,她可是会不高兴的。”
初荷微微一惊,不解地看向好友。
“别听他胡说。”敦华蹙眉。“他是云熙的弟弟,看来就是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我没名字吗?干嘛只说是谁的弟弟。”他抗议,朝初荷一笑。“我是云海,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海。”
竟有大男人拿李商隐细腻惆怅的诗句来介绍自己的名字,而且,云海外形英挺粗犷,怎么样都跟这诗搭不起来啊。初荷觉得这人说话挺风趣,忍不住抿嘴偷笑。
敦华却笑不出来。这人难道是回去念了两首诗就来丢人现眼吗?想到以后两人还成了叔嫂关系,可真感到羞愧。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按捺着火气。
云海伸手在怀里模来模去,好半晌才拿出一封信。“这年头真是好心没好报,亲自送信来却落得连口茶都没得喝的下场。我看云熙这信还是丢掉比较干脆。”
敦华一听,连忙将信抢来,却在意识到自己粗鲁的举止后,耳根燥红。都怪这个无礼的云海,每次都让她恼火失控。
“信我送到了,看样子你急着看,我还是告退吧。”云海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几乎挡掉两个少女的光线,他看着敦华急切准备开信的模样,原本黑亮的双眸黯淡了下来,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下她羞红的小耳朵,却又立刻避开,看向另一边的初荷。“打扰两位下棋的雅兴,改日再赔罪。”
初荷微微颔首致意,直到云海走了,才又看向好友。
“你好像很讨厌他。”初荷问着,因为敦华对人冷漠归冷漠,却不会无礼或发火,但方才摆明了就是排拒云海。
敦华的目光从信移到初荷脸上。“谁要他这么狂妄自大。”
“以前都没听你提起云熙这个弟弟。”初荷疑惑。“况且他岁数看起来不像比云熙小。”
“那人是醇亲王的正室福晋所生,跟云熙才相差两个月而已。他母亲身分还是个蒙古公主呢。”敦华解释着。
“难怪他看起来跟云熙一点儿都不像。”原来两兄弟是同父异母,初荷记得云熙的母亲是醇亲王侧福晋。“云熙这么儒雅斯文,云海看来却十分豪迈爽朗。”
“是粗野才对吧。”敦华冷笑。“听云熙说,醇亲王跟这个公主不大对盘,云海七岁时,两人大吵一架,云海的母亲气愤之下就带着儿子跑回蒙古去,一住住了十年,最近几年虽然回北京来了,但每年有一半时间在蒙古。”
“所以云海可说是在关外长大的?”难怪看起来格外不同,就像是成天在草原骑马奔腾似的。
敦华哼的一声。“看他孔武有力、四肢强健的粗壮模样,大概从小就是个野人。”
“瞧你气的,咱们不说他了。”初荷看着她手中的信。“云熙要回来了吗?”
提起未婚夫,敦华语气温和许多。“还没呢,才去一个月,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初荷看她说得惆怅,忍不住偷偷笑着。敦华知道她是在取笑她,登时又恼又羞的横她一眼。
“你这人怎这么坏心眼,今天来赢棋就算了,竟还要笑人。”敦华困窘不已。
初荷连忙止了笑意。“别恼我,实在是你方才的神情……,算了,我不说了。”
敦华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想起信上所写,心里一阵甜蜜。
云熙说江苏沿海风景与京城迥异,站在崖边观浪甚是壮观,他稍有空闲就会去一处名为“波浪”的凉亭,边喝茶边看海景。
信上更说希望大婚后能和她携手在波浪凉亭观浪谈心,到时肯定是人生一大乐事。
“你看过海吗?”敦华问向初荷。
对方摇头。“怎么可能,我都还没出过京城呢。”
敦华也没看过大海,虽然她曾跟额娘去热河避暑,也曾跟着阿玛回去满清位于关外的发源地,但是,那些肯定都没有跟云熙一起看海观浪来得特别。
仔细将信折好收进怀里,敦华冷艳的脸孔闪现难得一见的温柔。
喝茶观浪啊,她真想立刻就去找云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