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关于剑,也关于人的传说。
在那几乎被时光洪流淹没的久远从前,在那个长年打铁声不断的深山里,有着举世闻名的剑,也住着举世闻名的人,全天下都在议论著。
据说,全天下绝大多数的神剑,皆出自此地。
听闻,铸剑者脾气古怪,清冷孤傲,从不与人亲近,独自一人远居深山,日日夜夜,重复着枯燥却神圣的工作,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传说,凡他亲手所铸之剑,必是惊世神器,多少武林侠客、豪门贵族,欲万金求得一剑,仍难如愿。
据闻,铸剑者开出的价码,能修建一座皇宫。
又传闻,他曾将剑赠予一名不熟识之人,分文不取。显然卖剑与否,全凭铸剑者自身主观心情好恶。
果真是个怪人……天下人如此议论。
即便如此,铸剑者的名气声望非但未减,反而愈盛。
铸剑者冷酷漠然如昔,也阻断不了与日俱增的求剑之士。
再听说,铸剑者近日又将完成一把神剑,而且这回非比寻常。
向来寂寥无人的深山,渐渐热闹了,上山之人多数纯属好奇──好奇着即将铸成的剑,也好奇着铸剑者的庐山真面目。
只是所有人都失望了。铸剑者紧闭门户,不见来人,曾有不死心者苦苦守候数日,仍是徒劳。
好奇之士逐渐放弃,深山又恢复往昔清静,只有偶尔出现的求剑人士,才让这僻静山上出现些许人烟。
然而,关于铸剑者,天下人议论得更加热烈。
诸多传言纷杂,让这居于深山中的奇人,增添许多神秘色彩。
铸剑者近乎神奇的巧手,对剑的狂热,造就无数神兵利器,彷佛生来便是为了铸剑……
久了,也不知是真名或他人渲染代称,这名神秘的铸剑师,从此名唤向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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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内,高温燠热。
正中央一个大熔炉,火焰飞舞,日夜不熄。
金属敲击声规律而持续,一个男子昂扬立于其中,刚毅的脸孔面无表情,专注敲打手中半成形的铁片,似是对室内周身的高温毫无所觉,他眼眨也未眨,任淋漓汗水蜿蜒而下,露出年轻结实的光果上身,古铜色肌肤布满汗水,随着手势及身体摆动,在烈焰高热中反射出点点晶莹亮光。
深浓如墨的眸冷然,透着执着,随着手里的铁片逐渐成形,他眼里的坚决缓缓化为狂热。
屋外,金乌西落,一抹朦胧的影静静立于暗室角落,逸出无声叹息。
时光飞快流逝,男子动作从未稍停,除却沉重有力的敲击声,只余熔炉内火舌肆虐声息。
直至天明。
当一切声响静止,他高举着甫铸成的长剑,锐利的剑身泛出凛冽冷光,挥动间,带出凌厉气势,即使外行人也一瞧便知,此为一把上好利剑。
男子细细端详许久,激越的双眸却浮上愤怒,狂热的眼冷却成冰,大手一挥,毫不珍视地将长剑扔至一旁。
角落,动也不动的身影,缓缓摇了摇首。
男子薄唇紧抿,没再瞧那把剑一眼,高大的身形推门而出。身后,那抹轻巧朦胧的影飘忽追随而去。
属于清晨的微凉气息有别于室内干燥的高热,穿越回廊,他一路笔直走回另一间屋内。
又失败了。他闭上眼,双手紧握成拳,挫败和心焦,夹杂不甘和气恼,远远超过了长期不眠不休铸剑的疲累。
无声无息的缥缈轻影,翩然来到他身旁。
「何时……才愿停止?」轻柔得几不可闻的声调,在耳际轻呼。
他睁眼,深深望着房内架上那把黑铜色长剑,「直到……超越它为止。」
又是窒人的沉默,好久,带着叹息的柔嗓才又扬起,「何苦?」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养精蓄锐。
随后,顿感身子一阵沁凉,一只女敕白的手绞着布巾,为他拭汗。
动作轻柔,极缓,由峻毅冷硬的五官划过,顺延而下,擦过肌理分明的胸膛、手臂,滑至背部。湿凉的抚触让他舒适地放松身子,不再紧绷。
「别再折磨自己。」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颊,幽柔心疼。
「-不懂。」他不动,眼也未睁,只淡道。
「你知道我懂。」飘浮的嗓音几不可闻,「剑生,没人比我更懂你。」
他的身子颤动了下,粗糙的大掌覆住她细柔的手,「铸剑是我毕生的任务与使命,我不能停。」
「可……你如今已过于苛求。」
「一名铸剑师,生平所求,只是铸造一把绝世好剑。」
「你……不早已做到?」
他复杂的眼再度望向那把黑铜剑,「我要超越──」他不甘这是极限,他不愿就此打住,他要挑战更巅峰的自己。
「超越之后又如何?」她低叹,望着他站起身,朝前走去。
他拿起剑,细细抚模,眸里有着着迷,有着眷恋,「跟着我,-再无法离开这里半步,-……可曾怨过?」
苍白的唇漾出一抹笑,「我如今的一切,皆是你所给予,你是我的天,我的主人……你对于我的意义胜过世上所有。」
他不语,眼里迷离的波光闪动。
她移近他,展露最深情的笑靥,「剑生,我美吗?」
他抚过她的发,低沉的嗓音轻吐:「无人比-更加美丽。」
是的,无人能及。
没有一位女子能如她那般,清灵与妩媚兼具,足以夺人心魂的美丽。
长发如飞瀑而下,毫无任何赘饰,一袭素衣,飘飘然立于地,是那样月兑俗澄净,在晨曦照射下显得朦胧缥缈,几乎有些奇异的透明……
「时间已到。」她轻声说,水灵灵的眸藏着不舍及些许忧伤,「我无法再久留。」
相聚的时光,总如此短暂呵──
「别……慢点。」他抓住她,冰凉的柔荑握在手里,充实感逐渐消失,纤细的指尖在他大掌上化为点点透明。
他不再犹豫,执起黑铜剑,往自己手腕上深深一划。
泛着光芒寒气的剑,吸附了他的血,须臾,银亮锐利的剑身,崭新一如往昔,不见任何血渍。
「剑生……」她细柔的嗓音带着浓浓不舍,「别再伤害自己……」
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剑痕,教她每见着一次,心便揪疼一分。
「只为挽留-,我不惜一切。」他的眸射出烈焰,烧灼着她。
「傻呵,剑生……」她凄然的笑容里,包含太多伤感。
娇媚的身躯恢复常态,苍白的肤色呈现些许红润,几度模糊得要消失的指尖,又被他牢牢紧握在手心。
「我……仍会消失……」她的眼里浮现泪雾,笑颜万分牵强。
他深深拥她入怀,「多一刻也好,我愿倾尽所有让-留下。」
她摇首,动容他的情意,心疼他的傻气。
「这已足够,莫再强求,能长相伴你左右,我便心满意足。」倚在他胸前,温热的身躯熨暖她始终冰冷的身子。
「有没有……能让-永远留下的方法?」他低喃,捧着她的脸。
似真似幻的形体,不真切的触感,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爱怜,又心痛万分。
她抬眼,与他眸光交缠。缓缓摇首,只能一再摇首。
「你明白这是奢求。」她落下泪,他伸手接住,泪滴在触着他的掌心之际,化为无形,「我连眼泪都是冰冷的……甚至,你感觉不到──」
「依魂……」他哑着声呼喊。
「是的,依魂。」她勾起一抹笑,眼儿迷蒙,「我本无名,因你而生,因你而存,我没有躯体,没有血肉,只是生于剑内的灵气,一缕依附于剑上的魂魄……此后,依魂便是我的名。」
话语间,娇柔的身躯又隐隐变得透明,他揽着她,却无力改变现状。
「下次,我会再来。」她绝美的脸庞缓缓变为朦胧,握住他满是伤痕的手腕,「只求你……剑生,别再为我伤了自己……我情愿独自忍受相思之苦,也不愿累你受皮肉之痛……」
「依魂──」他干涩地扯着声,颤抖着见她飘然远去。
她扬着笑,清丽娇柔的身子在空气中隐去,缥缈的影没入黑铜剑内。
「依魂,依魂……」他抱着剑,闭上眼,嗓音包含太多无奈酸楚。
房内空荡清冷,再无任何声响。
这般奇遇,怕是无人能信吧?
铸剑师向剑生──他早多年前便名扬天下,在他的生命里,只有剑是唯一。直到……她的出现。
他铸造这把罕世神剑,创下他铸剑生涯中的最高峰。
天下人人皆知,这把神剑利器绝无仅有。多少人愿重金收购,他始终不肯割爱。
轻柔抚过光滑锐利的剑身,他眼里浮现情难自己的着迷。
它有灵性啊……会认主。在她出现之前,他便如此深信。
她因剑而生,集结天地间灵气而存,化身成人,翩翩降临。
她是剑,也是人,却似剑,又非人。
离不开剑,维持人形躯体时间也极有限,每至分离时刻,总教彼此痛苦万分。
因这一再提醒他,人魂殊途……
而,一把绝世好剑,不噬血,便难以维持其锋芒。
因此每日,他以血喂食,不曾间断。
于是渐渐……他发现自己的鲜血,能延缓她消失。
手腕处的新伤旧疤,是情爱的烙印。
「若流尽鲜血,能换得-永生永存,我将愿意为-而剖开心──」低柔的情语,轻轻回荡。
傻呵,剑生,你若死,我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锁于剑内的呢喃,他听不见。
牵引两方的黑铜剑,联系两个伤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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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柔和晨曦中,一辆小型马车于崎岖山路上疾行。
「小姐,约莫再一刻钟,便可抵达了。」前头,车夫回首,对着车内的人恭敬禀报。
「嗯。」一只纤纤素手拉开车窗竹帘,探出一张白净无瑕的秀丽脸孔。
由窗外扑进的早晨清新气息,令她心旷神怡地微笑,想着再不久便可见着心中朝思暮想的人,不由得娇怯带羞,眉目含情。
「槿儿,」她轻唤着身畔随侍的黄衫丫头,双颊泛红,轻问:「-觉得如我这般举动……是否过于不知羞?」
试想,有哪家黄花闺女主动前去男人居处?于道德,于礼教,都不合宜啊。
「主子,咱们都快抵达了,现在担心这些已经太迟。」面貌清秀的槿儿实话实说,「况且,有我陪着,并非你们孤男寡女两人私自幽会,外人能闲言闲语些什么。再说,这荒山野岭,也鲜少人烟,主子-大可放心。」
说着,轻捶微微酸疼的肩。这向公子可真是个怪人,哪里不好住,偏偏就爱隐遁这深山里,她这一路坐马车上来,都累死了……
思及此,觑了眼面前的美丽主子,不禁佩服地摇首。小姐这娇弱之躯竟能挨得住长途奔波,真让她领教情爱的力量果真强大。
「是吗?」女子垂眼,有些不安地扭绞绿色衣袖,「我这样冒失造访,又无事先通知,他会不会生气?」
「能见到美丽温柔的沈家大小姐,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动怒?」槿儿努力让主子安心,「咱们就快到了,小姐要更开心点才是。」
「但……」沈碧湖清丽的脸容染上愁苦,轻叹一声,「向大哥他……从未对我和颜悦色。」
他总是漠然寡言,又冰又冷,每每将她的热情浇熄……她常想,若非兄长无意间得到那块铁──
一块让向来冷酷的他见着,也忍不住惊艳的上好原铁,让他心甘情愿用亲手所铸的名剑交换,她与他,也许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她忘不了,那日,鲜少下山的他带着宝剑,亲入沈家,给予爱剑如痴的兄长,交换那块她根本瞧不出价值为何的铁块,当她于厅内初见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眼里就只容得下他。
世上竟有这般高大俊挺的男子呵!浑身散发着冷冽寒气,脸上刚硬的线条显示他并不常笑……但这仍无损他出众的外貌。
她见过的男子,从没有一个如他这般独特。
那样冷情,那样孤傲,好似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勾出他的热情,除了在见到兄长与之交换的那块铁,她瞧见他深浓难测的眸里,激出她无法理解的热烈光芒……
此后,她便明白,这个男人的眼里,只有剑。
可她……眸里,心中,也只有他了。
是故,她从此对他心心念念,他的身影将她一切都占据。
她是傻!知晓她心意的父亲、兄长,皆苦口婆心的劝告,别把情感放在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身上,频频警告要她收手,莫再投入感情;显然她与他,是多么让人不看好。
这些,她都懂,但要做到,何其难──
她垂下眼,淡淡忧色浮上娇容。
她是不知羞的吧?这样追逐一个男人的身影。
父兄对她的执着皆感不可思议。她轻轻笑了,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呢。
自幼被养在深闺里,乖巧,温顺,所有一切早已被安排妥当,她只需默默照着走,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首次有了反抗之心。
她其实也是叛逆的吧?安安分分过活了十数年,从未想过要争些什么,只除了他……
「小姐,咱们到了。」槿儿的声音让她回神。
「嗯,将东西准备好,下去吧。」她轻声叮嘱。
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回头了,她在心里低叹。她为他这般倾心,真情以待,他不会不知晓吧?又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况且,她亦深知自己的美丽……柔荑轻轻覆上白玉也似的芙颊,这张容貌,不知让多少名门子弟慕名而来,连日日与她朝夕相处的槿儿,也常赞叹她无与伦比的美丽,还说只要是男人,没有人能不动心的……
是这样吗?包括他吗?
既是如此,他应该有朝一日会明白她的苦心、她的付出吧?
甫被槿儿轻轻搀扶着下马车,尚未走近,便觉一阵淡雅莲香扑鼻而来。
方疑惑抬眼,身旁槿儿已大声嚷嚷:「莲池!是莲池啊!小姐,-快瞧瞧,好大一座莲池──」
定眼细视,那简朴屋前的一大片莲池,令她忍不住睁大眼。
占地极广,池面的莲花不计其数,静静躺于水面,清雅月兑俗之姿,令人惊艳,让她移不开眼。
这荒山野岭,哪来这么大一座莲池?
「这可真奇怪,向公子怎会无事辟建一座莲池?」槿儿同样不解,「他这个人啊,脾气古怪,性子又冷,这会儿大费周章弄了座莲池,为什么呢?」
沈碧湖走向前,细细凝望池面莲花。这人工莲池要辟建完成,恐得下一番苦心及巧思不可,且这莲被照顾得极好……想必它的主人定是细心呵护。
而这怎么会呢?除了剑,天底下没有一件事物能入得了他的眼,如今他精心建莲池,又是何原因?
在猜疑之际,屋内传来声响,门开了。
「啊,向大哥。」她欣喜含羞,迎向来人。
「沈姑娘?」向剑生一袭黑衣劲装,望向那抹清丽的粉绿色身影,面无表情,冷然依旧,见她来访,虽无排拒,也无愉悦神色,「有事?」
他的淡漠浇熄她满腔热情。她有些受挫,仍是挤出微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过来瞧瞧你呀。她轻叹。
而后接过槿儿手中提着的竹篮,送到他面前,「这个,是我亲手做的点心,你一人独居在此荒山,想必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沈姑娘不必如此,」他一贯冷漠以对,并没接下,「此深山野岭,路途遥远,沈姑娘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我……」她哑口,再度受创,难过的垂下眼。
「喂,我家小姐特地亲自为你所做,你不收下岂非糟蹋她的一番心意?」槿儿可看不下去了,立即挺身护主。
「别这样,没关系的。」沈碧湖拉拉她的袖,落寞地摇首,「本是我太多管闲事,向大哥不愿收,就别勉强。」
「可是……」槿儿不甘心地生着气,她心疼小姐受委屈啊!
定定看着主仆两人半晌,向剑生默默接过竹篮。
「向大哥……」她有些欣喜,又因他的勉强而有些伤心。
「多谢。」他一贯淡漠。
「没什么。」她微笑,娇柔脸庞有些红,望见他身侧那似乎从不离身的黑铜长剑,「就是它吗?用家兄寻获之铁所铸成的剑?」
「嗯。」他垂眼,握紧剑身。
「它叫什么名?」
「……依魂。」他轻声说。
「依魂……真美的名字。」她沉吟,望着他,眸里隐藏的情愫闪动,却失望地发现,他的目光从头至尾不在她身上──
而是那把剑。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悲哀地自问,她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为何还是不看她一眼,而执着于那把剑?
「我可以……模模它吗?」她忽地小声提出要求,令他眉微挑。
思量片刻,他默默递出长剑。
纤白的小手细细抚过剑身,眼儿迷离,「我不懂剑,但能这样令你着迷,它想必有着我无法理解的魅力……」轻叹,收回手,低细的语音几不可闻,「好幸福的剑……」
她努力欲博取他欢心,仍只是徒劳,而它却能轻易赢得他所有关爱和注意力。
他听见了,却只是收妥剑,无言。
「我们离开吧,槿儿。」她对着身旁丫头道,「别再打扰向大哥了。」
「是。」槿儿听话应答。
「我们告辞了,向大哥。」沈碧湖落寞向他道别,在转身之际,瞧见那片莲花池,忍不住问:「那莲池……」
向剑生-眼凝望,眸中带着她不懂的激越情愫。
她再度感到不安,除了剑,还有什么能激起他的狂热?
「……没什么。」沉默许久,向剑生垂眼,低声回答。
「是吗?」他仍是不愿对她吐露实情。叹息一声,她不再多问,与槿儿相偕离开,在上马车之前,深深望了眼那片如梦似幻的美丽莲池,美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