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小溪轻淌,清脆悦耳的流水声引得人不觉想要去饮那甘甜之水,以解心头之渴。俯首,却有些意外的瞧见自己的下颚似乎又尖了少许,捏捏脸庞,果然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有‘肉感’。
无奈地苦笑了笑,‘他’的生死之劫似乎对他而言更为沉重,也更为不可不过……幸好,‘他’还是挺过来了……
轻舒了口气,心却隐隐作疼。
料谁都知,一旦武将在统一北方的大业中护主有功,过了鬼门关后便是推也无法推却的大赏。金银珠宝,封官赏爵自是不在话下,怕只怕还会有数不清的美姬艳妾,享不尽的温柔乡……
再饮一口溪水,让那清凉暂且扫去心中的郁闷和灼烧。
可笑的终是自己,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会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这是喜?是忧?是愁?还是痴?
……唯一的解月兑,也许,只有不归路……
代州
夜已深,周围一片寂静,然主将的军帐内仍是灯火摇曳,数名将领正秉烛夜谈,共同商议明日之战。
“白天一战,我军伤亡如何?”水扬霁抬眼望向今日率军作战的杨将军二子杨延玉、杨延昭。
二子脸色凝重,“死伤数百,敌兵在数量上大大地超越我军,看来以后数日会是场异常艰难的战役。”
沉思了片刻,杨将军道,“辽兵号称十万,加之水将军镇守的幽州可动兵力,我军不过二、三万人,就是以一当十,也未必能取胜,看来只得用智,杀他一个下马威,才能使他们不敢轻视我军。”
“杨将军可有地势图?”水扬霁扬眉。
“有。”杨业站起身,自墙上摘下一卷轴,“水将军请过目。”
片刻之后,水扬霁指住地形图上雁门关的北口道,“我意从小道绕出,突袭辽兵背后,出其不意,这样取胜的可能性会较大。”
杨三将顷刻便茅塞顿开,杨延玉双眸一亮,“对!兵不在多,可教他们深夜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让敌人自行溃散。”
“就这么办!趁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昭儿、玉儿,你们立即去召集劲卒数千人在外等候。”杨业果断地下了命令。
“是。”杨家双子挟父令而下。
“水将军,待劲卒挑选完毕,可否由你带领由雁门南口经关而出,绕至辽兵背后;鼓声一起,我会令延玉延昭各率兵三千从左右两侧杀入,而我则带领剩余兵力自正面攻入,从四面包围辽兵军营,你意下如何?”
“可行。”水扬霁颔首。
“事不宜迟,我们现下就开始行动!”
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此时正是辽兵好眠之时,就连守值的士兵也连连哈欠,只想坐下歇息片刻。
突然间,鼓声大震,响彻云霄,瞬时宋军四支大军同时从辽军的四面八方猛然突袭而来,一时之间,尚不明发生了什么的辽兵们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只着内衣自营中爬出,奋力北逃而去。
匆忙之中,数名辽兵将领只着前胸护甲上马,试图稳住军心用以反击,然他们未曾料到的却是由于是在黑暗中,辽兵们因为忙于逃命而奋不顾身地自相践踏,在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已伤亡了近万余人。
“士兵们,宋军只有区区万余人啊,大家冷静下来,拿起刀枪,干掉他们才能活命!”辽邦节度使驸马侍中肖咄李站在军营最高处,在举起大刀奋力斩杀宋军的同时,大声呼喊。
他的呼喊一时竟起了作用,数千名在逃的辽兵纷纷停下脚步,拿起前头士兵掉落的武器开始抵抗追击他们的宋军。
就在肖咄李安下心来准备再度大开杀界之时,一通体全黑的战马如幽灵一般从天而降,踏于他眼前——
“肖咄李,你可还认识我?”战马上,高大的身影开口说话了。
“水、水仲寒!”顿时,肖咄李吓破了胆,颤抖的手指犹如风中火烛,“你,你,你不是在五年前……”
“被你这个无耻叛徒使计陷害,五马分尸了是不是?”幽灵的嗓音森冷而又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不是我的错,谁叫你要在大宋皇帝面前揭露我的不是,不然的话,你我都可安然度关!”肖咄李面有菜色地背贴于地,奋力后退。
战马步步逼近,肖咄李寸寸后退,“水,水兄,你要原谅我,俗……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马上人影仰天长笑,挥剑指向叛徒的咽喉,“无耻小人,我等了你五年,终于等到你再现于世了。”
语毕,锐利的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嘶嚎,肖咄李的一条臂膀便应声而下。
“父仇子报,今天也让你明白何为凌迟的滋味。”
天地间再度响起惨绝人寰的猪嚎声,转眼间,肖咄李只剩一条右腿摇摇欲坠地悬于身上了。辽兵们皆被这可怕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扔下武器便四处逃散。
然,就在一片兵慌马乱之中,任谁都未曾注意到在战场地势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手执弓箭的耶律沙正蓄以代发。
弓已张似满月,象征着死亡的箭锋已瞄准了强而有力的猎物,下一刻,箭破空而出,以无法比拟的速度向着那战马上人影的心脏部位笔直而去——
巨大的冲击迫使水扬霁自马上掉落,温热的躯体引领着他在岩石凸起的地面上翻滚了数十圈,还未等他睁眼看清楚,伏于他背部的修长人影已以一个几近无法相信的速度消失在茫茫战海之中。
迅速站起身,一个物体却不经意从他的身上滚落——
青白色的玉石!
水扬霁浑身一震。
只因,那奇特的色泽与形状,在这世间上,怕是不会再寻到第二块了!
“水将军,你受伤了?”看见水扬霁肩甲的黑色血迹,杨延昭大惊失色,“这是抹有剧毒的箭!”
不,不对!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痛感!
那么受伤的是——
“延昭,马上去唤所有的军医到帐内集中,还有找最好的解毒药!”
话音落,将玉石紧握在掌中的水扬霁早已飞身上马,消失在杨延昭面前。
……伤口上就象是有烈火在灼烧……
靠于林中阴暗的岩石上,云飞瀑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两年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负重伤,挣扎于生死的边缘线上,徒留他一人痛彻心扉;而两年后的今日,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以后无论他再受多重的伤,他都不可能再担惊受怕了……
“咳……咳……”无法抑制的痛苦申吟不禁从口中逸出。
原本……是不想死的,真的,只是单纯地想为他挡下那一箭……却没有料到,卑鄙的辽人会在箭头上下剧毒……
……也好,所有的情缘,所有的纠缠,所有的希冀,所有的爱与恨,都能在今日随着他的消逝而烟消云散了,他也永远可以不用再勉强自己以一个兄长的眼神和心绪来面对爱得那么深的人……
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中毒身亡的人最后的模样一定很丑陋……只希望,‘他’不要来寻找他的尸身,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永远长眠于这片林子就好……
“云飞瀑!你要是敢死在这里,你就试试看!”
随着一声怒吼,黑色的战马带着高大的人影飞驰而来。
“咦?……咳……咳,想不到……回光返照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听到……咳……这样的话……”
忍不住在唇边扬起一抹笑,这算是老天爷格外开恩吗?
“天下第一蠢材非你莫属!”
随着这粗鲁的话语,他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入怀中,真实的触感和马儿飞奔产生的剧烈颠簸感让他下意识的睁大眸子,伸出手触模幻想的脸庞——
温温的,还有些微湿的感觉……
……是他的错觉吗?
费力地抬眼向上望去,片刻之后,便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即使现在就消逝于世,他亦觉得十分满足了……
“不准闭上眼,姓云的,你听到了没有!”
竭力的嘶吼声让他觉得从未如此安心过,努力地睁着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决定用尽全力挺到最后一刻……
昏暗的军帐内,气氛犹如死刑前的凝重,数名军医胆战心惊地立于一旁,不敢发出只字片语。
“说,如何?”
阴冷的嗓音已让正在把脉的军医心寒了一半,若是大吼大叫尚还好应付,但倘若水将军用这种口吻说话,那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
“将军……云公子中的是边域地区特有的蛇毒,且还是几种混合在一起,无药可解,只能靠其他的解毒药拖延数个时辰……”
“这也就是说……他死定了?”
帐内所有人都垂下了首,一言不发。
“你们都出去吧。”
倦殆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水将军……”
杨业父子还想说些什么,却也被水扬霁脸上决绝的脸色制止了,“你们都出去吧,我只想单独跟他在一起。”
空旷的帐内终于只剩下烛泪滴落的声音,轻轻地将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的人儿搂入怀中,仔细聆听那慢慢微弱的脉动,许久许久……
伸出指月复触模那渐渐失去温热,并开始透出中毒迹象的肌肤,水扬霁低低地在他的耳边呢喃。
“飞瀑,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耐心地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心上人像是用尽全身力量般微微睁开眼,“……我……能……听……见……”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无比怜惜地,水扬霁轻啄着那苍白如纸的唇。
“……下辈子……如果……我们……能再相遇……”
断断续续地喘息过后,宁静的脸庞上泛出几近透明的微笑,
“……要……厮守……在……一起……”
在云飞瀑冰冷的唇上留下最后一个深吻。
“不要合眼,看着我。”水扬霁命令道。
十指纠缠,四目相凝,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里映着彼此的容颜,清晰而悠远。
时光,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将它凝结成永恒。
“……十年了……”
幽幽地吐息,云飞瀑的神情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满足,亦有着丝丝的憾。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想不到……最终……还是……擦身而过……”
“你后悔吗?”摩挲着那慢慢开始失温的脸庞,水扬霁不曾移开视线。
“……怎么会?……”
轻轻地,却又是费力地牵动嘴角。
“……倘若……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你……我……会……生亦如死……”
“很好,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在那双坚毅眸里泛出的,是痛,是悲,是伤,是悔,是执子之手,与子共亡的决心。
还来不及会意,一柄锐利便在下一瞬间穿透了两人的胸膛……
而留在那双惊异眼眸中的最后景象,是水扬霁温柔似水的眼神和低喃……
略微费力地睁开眼,触目所及的却依然是昏暗的军帐,莫非……黄泉之下亦有军营?
“霁儿,你醒了?”
蹙眉,为何连娘亲都在此?
难道——
猛然坐起,过激的动作却让全身陷入莫名的疼痛中,低首而望,果然在胸膛上发现了厚厚的,渗着血迹的布条。
“飞瀑呢?”
方想下榻,一阵眩晕却扑面而来。
水夫人连忙扶住儿子的身躯,“你现在还不能起身。”
从未如此痛恨过无力的感觉,靠于枕上,水扬霁颓然地合上眸子,心痛如刀绞。
“娘,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
“霁儿,你睁开眼,看看这个。”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那磷磷的五彩寒光教人一看便知是把粹过剧毒的可怕之物。
“雷霆?!”
“小心,莫要去碰它!”
水夫人见儿子想去触模,忙将剑插回剑鞘之中。
“明白了吧,是它救了你们。”水夫人长舒了口气,“虽然我并不明白‘雷霆’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但幸好你和那孩子都因此得救了。”
……飞瀑,飞瀑,飞瀑……
在心中默念着爱恋的人儿,水扬霁道,“娘,‘雷霆’不是把普通的长剑,在我和飞瀑出发来幽州之前,它就经由我们俩的鲜血开启了灵性。”
“……难怪……”水夫人恍然,“……等等,你是说,是你和那孩子的血……”
“是的,飞瀑便是我一生都要与之厮守的人。”
“……可是……那孩子,是男人……”水夫人虽在犹豫,但口吻却是异常动摇。
“对不起,娘,我让您失望了,也许您这一辈子都无法含饴弄孙了。”水扬霁用尽全身的力量下床朝母亲跪下。
“霁儿,快起来!”被吓了一跳的水夫人连忙拉住儿子。
瞧着爱儿再度回到榻上躺下,水夫人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也罢,既然代代相传的‘雷霆’都认了那孩子,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虽然不能见到自己的孙儿是件憾事。可是,娘思忖着,这普天之下该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象那孩子那般,让霁儿你宁可舍了性命也要与他在一起了吧。”
“对不起,娘,让你担惊受怕了,是孩儿的不是。”
“说到这个,霁儿,你真是把娘吓住了。”水夫人冷下脸来,“你可知晓当娘踏入军帐的第一眼,就是瞧见你和那孩子的胸膛被‘雷霆’穿透的模样,娘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吗?——等你好了,娘定要赏你两个巴掌!”
“是孩儿不孝,娘想怎样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知道便好。”
自贴身婢女手中接过一盅人参鸡汤和一碗闻来就如黄莲的药汁,稍稍吹凉后交给儿子。
“快些喝了它,想必你一定也很想瞧瞧飞瀑那孩子的情形如何吧?喝完了,娘就扶你去。”
“好。”边大口喝着药,水扬霁边提出一直心里的疑惑,“对了,娘,你怎会来代州?”
“是我带来的。”
军仗的入口处蓦地出现一个挺拔的人影。
“太子殿下?”
蹙眉的同时,水扬霁欲起身行君臣之礼,赵恒大步入内制止了他的行动。
“这礼数暂且可免了,快快躺下。”
“多谢太子殿下。”
“你是想问我,为何会出现在代州,且还把你母亲一起带来了是不是?”赵恒在榻边凳上落座,瞅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现下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水扬霁。
“哼,我不仅把水夫人带来了代州,顺便还把我未来的岳丈岳母以及兄‘嫂’也一同带来了。”
“为臣不明了殿下所意,还请殿下解惑。”
“想知道是吧?”似乎颇为不爽地瞧了水扬霁片刻,“哼,等你伤好了,借我打两拳我就告诉你。”
一时之间,啼笑皆非——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最少,臣也该知道缘由吧?”
“这缘由还不够清楚吗?身为臣子,竟然敢霸占太子的爱妃,这该当何罪?”赵恒从鼻子里出气。
恍然的同时亦惊讶于这奇迹般的巧合,水扬霁扬眉道,“臣认罪。但有俗话云:不知者无罪,我家夫人可从未提起过此事。更何况,比起殿下来,微臣自认是有理的那一个。”
“水扬霁,你好大的胆子!”赵恒徉装不悦,“你家夫人现在正在另一个军帐里,幽州的那一个可是我的爱妃,就算她与你有十年的青梅竹马之婚约,那又如何?!”
“是不如何。”水扬霁不禁失笑,“那,微臣还要有劳殿下将幽州的那一位清清白白的大美人和她肚里的小小太子一并带走,把军帐里的那一个留给我就好。”
“这还差不多!”赵恒满意地点点头,但顷刻便目瞪口呆,“什么?流溪她……”
“对,殿下,微臣要恭喜您升格成为父亲!”
难得见到贵为当今皇太子殿下的赵恒一脸又惊又喜,又怒又疼的表情,帐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捂着嘴偷偷窃笑。下一刻,这皇太子殿下便全然忘记了还有赏水扬霁两拳这回事儿,跳上爱骑便策马朝幽州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太子殿下,还真是说风就是雨。”望着帐外,水夫人忍不住莞尔。
“可以谅解。”水扬霁扬眉而笑,“娘,我喝完了。”
“好吧。”从儿子手里接过空碗,水夫人揶揄儿子道,“现在娘可以扶你去看你家夫人了。”
入了帐内,随即便感到一股全然有别于自己帐内的凝重气氛,云书傲、沙若雪、云奔浪、慎南以及军医三、两名皆神情忧虑,脸色肃穆。
心,下意识地一紧。
缓缓移直榻边,犹在沉睡中的苍白容颜便入了眼。
“将军,云公子身上的大部分毒虽由神剑所解,但因为为时略晚,且失血过多,因此小臣们尚不敢断言完全有把握能让云公子摆月兑性命之忧,如若云公子今夜亦无法醒来的话……”三名军医中的一人如此报备道。
“庸材!”
水扬霁冷喝一声,三名军医同时下跪。
岂料,就只这一喝,床上人儿的眸子便微微颤动起来。水夫人首先发现这好迹象,连忙扶着儿子更靠近云飞瀑。
缓缓且费力地睁开眸子,云飞瀑朝轻抚着他脸庞的水扬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颜,“你可是在说我?”
“是啊。”水扬霁怜惜地凝视着他,“倘若你不能在一个月之内好起来,便是天下第一大庸才。”
“好恶毒的话。”云飞瀑不觉失笑。
“那你就赶紧吧,别让我有机会把这名冠在你头上。”
“……好。”
合上眼,静静地感觉自水扬霁的指尖传来的温柔和心疼,以及,两颗心相通的悸动。
这一幕,让周遭所有的人不不禁为之动容。云书傲与沙若雪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
……也罢,只要两人都是如此依恋着对方,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拆散这对有情人了。
毕竟,云家的祖训只是为了让孩子们找到自己的幸福,至于是什么样的幸福,论谁都不曾定言,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