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桌上有烤山猪、五侯鲭、红烧狮子头、醋芹、东坡豆腐、五香鲁杂菜,雕胡饭……凤芸侯远远在林子里闻到诱人的香味,早早就奔回木屋。
左封迟手艺虽好,却鲜少如此费事煮食,除了过年跟三节会加菜之外,多是清淡菜肴,三菜一汤。近年来他们开始互相轮著煮食,他也就更少花心思在菜肴上了。
「哇!小桌上居然还有乳糖圆子、糖葫芦、桂花糕、灶糖跟梅子糖!」她咽了口口水,简直像在作梦般。
天!是海水倒灌、山要崩塌,天要开、地要裂,还是石头也能开花了吗?左封迟从不吃甜品,亦少食肉类的,他居然特意准备了满桌子她爱吃的东西。
「是新年?端午?中秋?还是清明……」都不是啊!即使是逢年过节,菜色也从未如此配合著她胃口走过。
这时左封迟掀开布廉,端出最后一道菜来。
「炙鱼!」她惊呼。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可是煮来极为耗神费时,需要一整夜的时间来用文火慢烤,期间要一直用调酱浇鱼,直到烹熟为止。至今她也才吃过不到五次。
「你……」她感动得要命。
他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今天是你来千寻山八年整的日子。」见到她闪闪发亮的眼,他淡淡解释。摆下了炙鱼,又到屋后冰窖去取出冰镇的桂花酿,还有--
「蜜酒!」
那晶莹玉润的瓷瓶里,装的是她一直想喝却又碰不得的甜酒。
光看就唇齿生香,她眼睛眨呀眨的,突然起疑:「你又要喝给我看了?」
这个坏心眼的人!过往他常故意在她面前品酌,明明不喜甜味,却为了逗她而畅饮,让她只能乾瞪眼,气得牙痒痒的。
「你年岁够大,可以喝酒了。」他看她一眼,取来一对玉杯。
「真的?」她仍不十分确定,怀疑这其中许有诡计。却看他真帮她斟了一杯。
光见那琥珀色的清透香酿注入杯中,她还没喝到嘴里,心已先醺醺然。这酒她可是盼了好几年了啊!
「酒等一下再喝,先吃菜。」他夹了一筷子开胃的醋芹给她。
再也顾不了满心的惊喜跟疑惑了,美食当前,她兽性大发,先吃再说!
呜呜……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嗯嗯……还有那个那个、这个这个!喔喔……真是好吃啊!
「吃慢点,我不会跟你争的。」看她吃得双颊鼓胀,一脸满足,小脸红通通的,他不禁失笑。
内敛的温暖眸光,静静凝望著她的模样,像是想把这一刻永恒记下。
直到横扫了桌上大半珍馑,凤芸侯才发现他的视线。
「你怎么不吃?再不动筷,菜就要被我吃完了。」她咽下了口胡雕饭,忙夹好几筷子的豆腐跟菜给他。
左封迟这才回神似的,举箸吃了起来。风卷残云,满桌的菜果然在她小嘴中快速消失。
「你吃饱了吗?」菜色多样,但他份量做得并不多,怕她吃喝无度,胀坏了自己。以前就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让她一夜撑肚躺在床上申吟。
「好吃!太好吃了!」她满足揩揩嘴,肚子塞满,心亦满满的。
举杯舌忝了一口蜜酒,先是甘味在口中回荡,然后舌尖微微一辣,鼻间充满了酒独特的气味。她眨了眨眼,酒的味道跟她想像中不太一样,可是清爽润喉,一下子一杯就喝完了。
「好了,等一下。」阻止她往瓷瓶伸的手,他拉她起身,取超蜜酒跟桂花酿,交代道:「你取杯子。」
「我们要去哪里?」她抱著杯子,随手抓了一串糖葫芦咬在嘴里,跟在他身后问。
他没有回答,伟岸身影走出木屋,穿过夜晚的树林、溪水,来到了悬崖边。一轮清月高挂天边,皎洁明亮,正高高睨视著凡尘。
他立在山崖之巅,衣袂翻飞,如欲乘风而去。
「怎么了?今天居然有这么好的兴致赏月。」她来了八年,对他是那么值得庆祝的事吗?清凉的风吹过身上,让她舒服地眯了眼,开开心心地上前与那宽阔背影并立。
万丈红尘就在脚下,一不小心失足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但他们两人都无畏,反而有种登高的豪情,胸怀千里,眼界辽阔。
「喝吧。」
他说。她自然伸出杯子,接了满满一杯。他也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喝酒,一时怔住。
深沉的黑眸这时转向她,带著罕见的醺人暖意。
「你不喝吗?」原本清冷的嗓音被酒温过,变得低沉迷人。他脸上的温柔更令她移不开眼睛。
夜色朦胧,暗云浮动,心……似乎也悸动。她觑著他眺望夜空的侧容,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心思深沉飘邈,她一向参不透。也学他一仰而尽,霎时酒气从喉底冒出,晕上脸颊。小小的后劲,饮起来更加助兴。
「再来。」他未阻止她,反倒跟著一杯又一杯,蜜酒瓷瓶很快见底。接著是桂花酿。
当凤芸侯发现时,整瓶桂花酿已被她拽在怀里,凑口就喝。
两人已在高崖边坐下,左封迟不再续饮,只是凝视著前方幽幽夜色。
「好热……」直饮了大半瓶,她才——自己脸颊。歪著头看向左封迟,有点大舌头地问:「我……是不是脸红了?」嗝!呃,打了个酒嗝。
左封迟回头望她,脸上平日淡漠褪去,换上几分温和的醺然,凝视她的眸底突然闪过一抹她不了解的光芒,却令她心一跳。
两人就这么在皎洁的月色下,久久对视。谁都没有先说话,她的心却愈跳愈快、愈跳愈野……
「嗯。」
良久,她才知道他是在回应她的话。应了这句之后,左封迟又回望向前方,不再看她。他移开视线令凤芸侯轻吐出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摇了摇头,她是怎么了?
不摇还好,一摇之下头晕无力,眼皮沉重起来。
「我好想睡喔。」
她直接挨靠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左封迟迟疑了下,却没有避开。只是淡淡道:「你喝醉了。」
也许她是真的醉了吧……他居然没有推开她。
左封迟从不肯让任何人近身的,连她也不行。所以她一定是醉了在作梦……才会梦到当她歪倒向一旁时,他温暖结实的手臂轻轻承接住了她,还用极温柔的神情在凝视著她。
好美、好温暖的梦喔……
她挪了挪身子,更赖近那温暖,张臂紧紧抱住,像怕这梦太快消失。是啊,消失。美梦易醒,清醒过来一切就不同了。
「左……」
怀中的人儿皱了皱眉,低喊著他的姓。近来她老爱这样唤他,单单一个字,却含著说不出的亲匿。
「你应该叫我师叔。」垂下眸,淡淡的呢喃在清风中几不可闻。「侯儿……」那语声中的起伏充满情感,彷佛在饯别、不舍。
那声音令小小眉心皱得更紧了。她收紧双臂,小脸整个埋入他怀里贪婪汲取熟悉的气息,以安抚心底突然窜起的不安,月兑口说出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的话:
「别走,你不要丢下我……」
天上的暗云浮动,悄悄见证了他们此刻亲匿相依、温暖相偎的模样。左封迟把薄薄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沉默不语。
「忍耐点。」低凉的嗓声道。
锐利刀锋在单薄的腕上一划,如清风吹拂而过,先是一凉,然后纯热的灼痛感才缓缓蔓开。
凤芸侯只是眨了眨灵活的大眼,注视腕上一汪汪交杂著玄绿的赤血,盛了将近半个陶砂碗。
「好了。」轻柔的力道覆上伤处。白布上有著止血伤药,一层层包上了听话未动的细腕。左封迟顿了下,面露迟疑。「你刚刚说,你真能单手爬树不摔下来?」口气也很是质疑。
「当然,就算双手都不用我也能爬,从小到大我可没摔过半次!」不服气被看扁,她下巴高高仰起。
「双手都不用啊。」他突然理解地笑出来。「若只是一个时辰不用双手,那是谁都办得到的。」
「不只一个时辰,我可以很久很久都不用双手!不信的话,你可以把我双手都绑起来看看!」她急著澄清。
「若要绑起双手才能做到,那便不用了。」他毫不客气地讪笑道:「简直是作弊,还算什么游戏?」
「随便你要不要绑都可以啦!」他怎么老是喜欢扭曲她的意思?她嫌烦地挥手急问:「总之我不会作弊,你快说!这次要玩什么?」
黑眸轻扫,像在犹豫要不要纠正她的态度,最后道:「上次只准用单手单脚做事,你维持了一个月。上上次只能用手,不准用脚,你在地上也爬了三个月……」他作出沉思状,走到药柜前停下,「这次,就不准用双手吧。」
「这么简单?」小脸露出失望。
「简单,是吗?」他眉也不抬的,生含了一片苦草入口。「侯儿,麻烦给我一杯水。」
寄人屋檐下,早已习惯他的使唤。粗糙的短短手指顺理成章地伸出去,才要触碰到水壶,她像踩到一条毒蛇般高高跳起!
「你!」她瞪大眼,回头看等著看好戏的人。「你想骗我破戒?才说不能用手的,你太卑鄙了。」卑鄙卑鄙卑鄙……在内心大喊十次。
「谁骗你了?」他气定神闲地挑选药材,放进篓内。「只是请你给我一杯水而已,有教你用手拿吗?」
「这……」她皱起眉。
不用手,要怎么把水交给他?难道用脚夹?
就算她真有办法用脚夹起杯子,他会肯喝吗?恐怕还会换来素有洁癖的他一顿奚落,或冷嘲热讽。
「这么『简单』的事若办不到,你现在就可以投降了。」黑眸挑-她一眼,也同时成功勾起了她的玩兴。
早该知道出自他口的都一定是难题!他从不留情的。挑战愈高的她愈有兴趣,一下子发下豪语:
「我可以整整三个月都不用双手!」
三个月?狭长的黑眸微眯,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若做不到呢?」吃饭都成问题呢。
「我一定做得到的!」见他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笑容,她不甘地喊了起来:「若做不到就罚我三天下吃饭,顺便在外面淋雨三天!」
这对她来说已十分严重,他却不痛不痒。
「你三天不吃饭外加淋雨三天,对我有什么好处?病了还不是要我照顾,多余的饭菜还要倒掉,不准你暴殄天物。」一口否决。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急死人了!急惊风遇上慢郎中,跟他多讲两句话都会短命半年。从小不管任何事都要她追问,他从不主动说明,说什么要训练她说话能力,其实根本是他自己懒得开口吧?总有一天,她一定要好好恶咬他一顿泄愤!
「左封迟,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快说!」她真的快被急坏了。
「你该喊我师叔。」又没大没小了。他纠正,冷睨她一眼,换来的是一张毫不畏惧的小脸。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好好喊过他一声师叔,这也就算了,当年那个发誓听话的乖小孩,如今已对他的冷面免疫,早就完全不畏惧他。威严扫地,没想到多年来自认管教得宜,却仍是在不知觉中纵容了这小鬼丫头。
「。」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宠溺的轻叹口气。算了,暂且放弃纠正她永远学不会的礼教问题,还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等等!你要去哪里?你还没说你要我做什么啊!」居然完全被他忽视,她气得直跳脚。
颀长身影停下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望向她。黑眸有著深意。
「只要我提出,任何事都可以吗?」
「只要我做得到的话!」她允诺。
「即使是你不喜欢的事,你也会乖乖去做?」他试问。
「我从来不喜欢你的处罚。」她实话实说。什么试丹三十颗、默写《论语》一百遍、三个月不准吃糖、一个月不准说话之类的,这种专为折磨她而生的刑罚,她都咬牙撑过了。愿赌服输这点基本担当,她还是有的。
「好,不要忘记你今日所说的话。」听到满意的答案,他端起陶砂碗,神思早已飘得老远,不甚在意地吩咐道:「我现在还没想到要做什么,先让你欠著。天色还早,自己去外面玩,晚餐在灶上。这七天都不许吵我。」
说得好像她已经输了似的。跨出门槛,长腿迳自移向远处石建的丹房。
「又来了……」瞪著自顾离去的背影,大眼里飘过一丝寂寞。
丹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她曾进去过几次,里面就只有四面墙、一个药柜,跟一个掉进去马上就会变成香肉的高大火炉子。有一次她太靠近了,发梢著火烧掉了半截,吓得黑猴拼命乱叫,撞翻了不少盛药的小瓷瓶。从那之后,左封迟就严禁她再踏进丹房一步,他自己却几乎整天都关在里头。
夏日的阳光像是把辣椒油涂在身上一般灼烫,她恨不得整天都泡在溪水里,他却整天都跟火关在一室。
「是嫌夏天还不够热吗?」
热,好热。
体内的血液彷佛像是要滚沸般!
熊熊的炉火高窜燃烧,逼人的高温笼罩了整个石室,青石地板上的碗已空,碗底的残血已转成玄黑色。
一个拉长变形的男子阴影映在石墙上,随著火光晃荡不定,彷似正承受著极为痛苦的煎熬。
体内的真气窜动不定,豆大的冷汗自左封迟额上盗下,几乎可说是奔流。
身前不远处便是足以融铁铸剑的骇人青炙,方才是炙热难当,现在他却由体内感到阵阵的恶寒窜出,如置冰窖,忽冷忽热的感觉交相夹攻,他几乎都快虚月兑。
冷汗穿过微蹙的剑眉,滴上紧闭的眼睫,他满身都是汗珠。盘坐在蒲团上的躯体正跟体内两种完全不同的汹涌毒性抗衡。
寡妇掌之毒可以压制七里断魂香无法排出的余毒,但两毒相抗之时他必须不断运气护住心脉,极为耗力。一个月循环一次。
好不容易凝聚气息,把毒性暂压丹田。张开眼,一阵熟悉的晕眩袭来,左封迟静待那轻微的不适过去。
良久,吁出口气,松弛了心神。这才隐约听到铁制厚门外传来的撞击与高喊声:
「可恶!左封迟!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踹破这扇铁门了!听见没有?!你是昏倒在里面了吗?」顿了下,清脆的声音加入小小疑惑:「小元,他是不是真饿晕在里头了,才会完全没反应?以前我喊一个时辰他就嫌吵,现在三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肯出来。难道他失足栽进火炉子里了?」
这小丫头在咒他呢。
黑眸重新聚起精神。取起几上粗布,随意在赤果上身擦拭,套上进丹房后都会月兑下的外衫,他开门而去。
才一推开门,整个室内的炙风席卷而出,扑上小脸,极为怕热的人立刻往后跳了一步,哇哇大叫:
「好热!这空气好烫。你待在里面那么久,不怕闷死吗?」
「不是说了七天不许吵我,又有什么事了?」
「什么七天?你在里面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了!」她气跳跳地说:「我从小门送进去的饭菜,你已经四天没动了!这两天居然连水也不喝……我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话虽说得极为无礼,她惊惶焦急的语气却是真情流露,像在恐惧失去什么。黑眸闪过一抹深思。缓缓迈开步伐,他淡淡道:
「人生虽有意外,但一个人要死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高挑的身影徐徐往主屋踱去,身后的人儿亦步亦趋,在后头又跟了只半人高的黑猴,形成由高至矮的诡异队形。
耳听身后异常的沉默,左封迟猜出她心结。
他直接道:「侯儿,你听好了,我没有仇家,不会平白无故过世的。你不用担心。」感觉衣袍立刻被人抓住,他缓缓回首。望入一张平日从不知愁的小脸,神情闪著些许不安。
「真的吗?」长睫眨了眨。
每当她试图忍耐什么时,总是眨眼。左封迟自然知道她的习惯。
「真的。」黑眸变得更深沉,淡淡加了一句:「我何时骗过你?」
「……没有。」
看她微微松了口气的模样,硕长的人又自往前进,衣摆依旧被紧揪著。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唇角出现莫测高深的浅浅笑痕。
三个身影就这么依著高矮顺序,踏著夜色,鱼贯回到主屋。
才进屋檐,就听低低单薄的男性嗓音凉凉送出:「侯儿,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是用什么抓住我衣摆的?」
「啊?」她不解地抬头。大眼看著目光含笑的他,再看看身后黑猴,最后,她看见自己捉住他衣袍的那只手。
瞬间,主屋内外都沉寂下来--
四周安静得连窗外落叶飘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然后,木屋内爆出一声撼天动地的扼腕长啸:
「你又骗我用手,害我破戒!」啊--这个可恶透顶的坏家伙!
「。」凉凉的语气。「自己没记性,别怪人哪。」
「这是什么?」好奇的声音。
「珠花、发钗跟脂粉。」低凉的男子嗓声不疾不徐道。
「能吃吗?」直接塞进嘴巴。
「给我放下!吐出来。」冷静的声音微微提高音量。
小嘴扁了起来。「你今天不是下山去了?」
「我是下山去了……告诉过你珠花不能吃了,若不想拉肚子的话,把藏到背后的红粉胭脂也一并交出。」修长的大手伸到还不放弃在咀嚼著的小嘴前,低喝:「吐出来!」
她不甘愿地吐出没有滋味的白色珠子,左封迟把它摆进一旁的水碗中。
「糖呢?每次进城都会带回来的糕点跟细环饼呢?」她追问。
「你这一阵子吃我做的甜食还不够多吗?」
「那不一样啊--」提高了声量,却没有后续,因为她看见左封迟取出针来,在火上慢慢烤著,那动作轻易吓阻了她肚里的抱怨。
「你做什么?」灵动的大眼霎时充满警戒。
左封迟并不作答,只是从包袱里拿出浅绿春衫罗裙,质地柔软舒服,跟她以前样式简单的粗布衣衫全然不同。
「过来试穿新衣。」他低首凝视手上柔衫,望也没望她一眼。
「为什么这次的衣裳跟以前不同?」她好奇走近,注意力全被那罕见的漂亮布料吸引。
冷不防左耳突然一痛。「哎哟!你干嘛拿针扎我?我就知道你有诡计……噢!」蓦地右耳又是一痛!气得她原地高跳起来。「我又没做错事,你干嘛一直拿针戳我?!」
他握住她细腕,不让气呼呼的她逃远,更不让她去碰已穿上珍珠耳环的双耳。看了她身上简便装束,他把柔软布料递过。
「这是穿了可以跳得更高的衣裳。轻飘飘的,绝不妨碍行动。」他面不改色地道。
「真的?」充满狐疑。
虽然他最近对她异常的好,几乎餐餐吃香喝辣,今天又买了一堆东西给她,可是她还是非常怀疑--怎会有衣服能让人跳得更高?她也许天真了点,但可不是笨蛋。
「真的。」看来正气凛然的人,眼睛眨都不眨。「你换上就知道了。」
迟疑了下,她终於接过那柔得像水的衣裳。反正试穿一下也不会怎样。她把衣服放在桌上,小手便去拉自己腰带--
「要换衣服,到房里换去。」他提醒就要在这里更衣的人。
小时她喜欢打赤膊泅水,因深山中根本不会有其他人,他也任由她去。直到如今,也许是长年只有他俩相处的关系,他一直把她当个孩子看待,她也才会没有半分女孩家该有的自觉。但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还要去房里换,这么麻烦。」
小小抱怨一声,灵活纤影掀廉进房,才一下子,传来疑惑声:「咦?」彷佛发现衣中有什么奇怪的事物。
闻声,坐在椅上的人眼皮跳动了下。
然后,屋内又恢复一片安静。在这幽静的山之巅,以他的耳力甚至可以听见几丈远的溪涧流水声。
「好了!」换好衣服的人很快地掀廉跳出。展示初春新装,满室都是她浅绿纤影,缀以淡淡粉红。
「你--」左封迟才抬起眸,狭长的黑眼猛眨两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迅速垂眸,淡淡心惊,轻蹙起眉,他低声道:「……你穿错了。」
「穿错了?」小脸上两道眉毛高高扬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小手拉了拉系在腰上的粉红色--一件短小得可疑的布料。
「你说的是这件吧,它应该绑在头上吗?」是头巾?
「不,那该是要穿在里头的。」仍是垂眸。
「里头?」凤芸侯好不疑惑。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是以前橱柜里没有的。「这是下裳?」她猜。
「不,那是……」左封迟略微苦恼地闭了闭眼。原以为买衣的过程已是艰难,没料到眼前的才是难关。他根本一开始就该直接带她进城才对,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抹了抹脸,他平板著声音道:「那是贴身衣物,绑在胸前用的。」
「你为什么不穿?」
「男子不用穿。」
「为什么男子不用穿?这么小一件穿了有什么用,你头干嘛垂得低低的?这新衣果然不好看吧。」真的这么丑?她拉了拉它,明明挺漂亮的啊。
「无论好不好看,你都得把它穿上。」
「这样绑著可以吗?」人蹦蹦跳跳到他面前,浅浅的粉红就闯进冷凝狭长的黑眼底。
「……」闭上长睫,他可以感到自己的冷静明显动摇。他主动妥协道:「你只要一直穿在里头,以后我上城都会带糕点回来。」
「真的?」他怎会突然这么好说话?
「嗯。」
得到他一言九鼎的允诺,就怕他反悔,凤芸侯很快跃回房里。没注意到僵坐桩上的人松了一口气。
也许……他之后再带侯儿去城里,绣坊里的绣娘同为女子,许多事较方便启齿,无所顾忌。
「是这样穿对吗?」
她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快速换装完毕,探出身来。
「怎么这么……」「快」字还没月兑口,声音突地打住。
「你干嘛又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还别过头去?」她疑惑地往下看看自己的整扮。难道她又穿错了?「你不是说要穿在里面?」
「没有错……」非常无力的语音。左封迟整个背过身去,对自己重重拧眉,却拧不掉心中突起的烦躁。闭眼的黑暗之中彷佛还看得见那玲珑躯段,他握紧了拳,心烦意乱,口气冷硬依旧,其实却早已乱了分寸:「只是你须记得,以后切莫在男子面前如此穿著,即使是我也不成。」
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突生的异样感,她不解地盯著他紧绷的背影。左封迟的情绪一向平稳沉静,少有起伏,现在是怎么了?
怪怪的……她担心地直望著他。
「左?」她试探地低喊。
「你快进房去!」他低声道。
语罢许久,侧听她仍杵在门边,半天没有动静。
她是单单对他毫无防范,还是对天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难道对其他男子也一样吗?左封迟眉心一下子锁得更紧,口气也转为严厉:「不是说了不准如此穿著!你听不懂吗?还不快去把外衣穿上。」
「干嘛那么凶,是你自己叫我穿的。」亏她还在担心他,真是好心没好报!
转进内室,她很快穿上外衣,才踏出房门,就听那冷冷的嗓音道:
「你出去玩吧,不用留在屋里。」
简直是变相地在赶她!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好像……嫌她很烦似的。她皱皱眉,又瞟了那背对著自己的冷淡身影好几眼,才垂头丧气地出门去找黑猴来安慰她。
直到纤纤人儿走了许久,左封迟的身子才不那么僵硬。松开了紧握的拳掌,竟发现自己满掌是冷汗。
他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个从小看到大的娃儿而已,他何须如此窘迫紧张?在山下看诊时,他不也曾好几次诊视少女躯体,下针治病,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失了从容分寸。
算来,他也是她半个父亲哪……
一想到此,失序的心跳才平缓下来,带著一丝狼狈的黑眸也逐渐恢复冷静。他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刚才反应确实太过了点,想起身确定她去了哪里,才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忙用手撑住桌缘。
瞬间连手也失去力量,左封迟倒在地上。
他再张开眼时,已然入夜了。整个木屋陷在幽幽的黑暗之中。左封迟撑起身,第一个动作便是移步到凤芸侯房前。
他侧耳聆听,布廉内并没有任何吐息声。她可能又跟黑猴露宿在外了,晚膳时间应该也没有返回。
幸好。
左封迟松了口气,反身点上油灯,也同时照亮了他那张过度苍白的脸。
近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晕过去这么长的时间。
是的,这状况早已不是第一次。先是盗汗,力气开始流失;然后晕眩,再渐渐陷入昏迷。每当这徵兆一出现,他都会先避进丹房直到恢复才出来。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般,毫无预警便不省人事。
低下头,他想拉整好自己衣襟,却发现双手无法控制地发颤著。黑眸一敛,他牢握自己双手,久久,那无法自主的颤抖才平息下来。
待体力回复得差不多,像未曾发生过任何事般,他在药柜前选了几味草药,又走向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