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鸣逝入的长天下,茫茫草海中有一骑在蹒跚独行。炎炎的烈日在烘烤着他,空气中溢满了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只是无言地继续一连几天在静默中的颠簸。残断的手腕又传来麻木的炽痛,干涸了的血渍硬皱皱地磨着皮肉,渗出一股隐隐的腥气。他皱了皱眉头,目光迎向了舒缓起伏的草原,细细咀嚼着艰难的命运。无法遗忘的缺憾,无法实现的思念,以及那些该受的和强加于他的罪过与痛苦,这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冰冷淡漠的男性面容遮盖了。
自由,失去了温暖心房的朋友,失去了燃烧生命的爱情,除了指向仇敌的刀刃,已经自由得一无所有了。水一样清凉的风浸入肌肤,让人周身发冷。他沉重而坚决地朝不明确的前路走去,一如远古的骑手走向自己的末日……
我,死了吗?
阴冷潮湿的寒气似乎透过每一个毛孔缓慢侵犯着这具身体,惧怕光明的夜影们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线,像藤蔓一样纠葛囚困着,连生命本身也茫然地溶入这浓稠的黑暗中。这就是死亡?就如一团没有光热的火焰,冰凉空虚得让人难以呼吸……是你吗,忽阑,在阴影中哭泣的人,别哭了,我这就到你的身边……谁?放手!为什么要拉走我?我已经有些累了,能在此处这样沉沉睡去是否便是最大的幸福……但这陌生粗糙的手又如此熟悉,身不由己地跟随隔着雾气的模糊身影,彼此相握的手心传来了记忆中遥远的暖意。
虎牙眨了眨眼睛,渐渐看清了上方久违的毡包篷顶,畜牲的膻腥杂着女乃子的酸香填满鼻孔,炉灶里跳跃着橘黄色的火苗,不时发出劈啪的脆响,大茶壶正煨在炉灶旁的红灰上,呼呼冒着白气。
“你醒了。”女子暗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有些困难地侧过身,进入视野的是一张黝黑粗糙的脸庞,眼角密布因微笑而加深的皱纹,两颊由于终年日晒风吹透暗红色,像两块未抹匀的胭脂,“你晕倒在路边,是我男人把你捡回来的。”
虎牙愣愣地盯着坐在垫毡旁的和蔼妇人,她那并不迷人的眉眼间似乎有种魔力,隐藏着什么本应淡去的影子,就像是清晨醒来时消散的梦境,在心中萦绕着,了然又迷茫。
“请问,大嫂你是……”
“那个倒霉的小兄弟醒了吗?”一声响亮低粗的问话打断了他,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迈进屋里,“呀,他醒了你也不叫我一声,其其格。”
猛地僵住,那句寻常的叫唤竟像千斤大石重击在了虎牙的胸口,脑中突然纷乱得只剩下空白。他回头诧异地打量温顺地垂下头的妇人,试图确认些什么,但那张写满了沧桑与隐忍的容颜却如何也寻不到往昔朝霞般的身影。
者列已月兑了上衣,露出肌肉隆起,黑毛丛生的胸脯,大咧咧地卧坐在毡铺上。三个儿子则在旁边扭成一团,吵嚷着撕抢什么东西。“察朗台兄弟,”牧羊人喜气洋洋地招呼着:“吃饭以前我们先喝一碗!——其其格,还不快把饭煮好,崽子们饿得直叫唤了——来,为你的马干一杯!若不是见到它我真发现不了倒在草丛中的你。”
虎牙微笑着接过递来的酒碗,复杂的目光悄悄瞥了眼蹲在灶火前的其其格。几个小孩儿见到大人喝酒更来了劲,一边挣抢着酒瓶添酒一边尖声喊叫。者列开心地边喝边说,从天气,草场的肥美一直谈论到羊羔上膘的情况,时不时用粗野的骂人话吆喝三个小狗崽般打闹的儿子。原本安静得有些清冷的帐篷里沸腾起肉汤的热气,熏人的酒味儿和儿童的吵闹声。虎牙看了看漾着暖色的女乃子酒,咕咚咚一饮而尽。这样平凡的生活便是曾拥有的全部梦想,然而自己今生已注定只会成为它的局外人,人的热力真的能点燃世上任何冰冷的角落,但却点不燃死灰般冰冷的内心。滚滚而下的醇烈酒液压住了他嘴角的一丝苦笑。
这屋里还有一人与热烘烘的天伦之乐不尽协调。其其格整整一晚一直坐在灶火旁,沉默地揉弄着旧棉袍的衣角,浸没在无人能知的思绪中。虎牙怯懦般避开了任何直视她的机会,但总能感到她似乎用烙铁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穿透了衣服和肌肤,灼得心隐隐作痛。意料之外的亲人重逢,心中弥漫着的却不是相认的感动与甘甜,而是不能相识的化不开的苦涩。
夜深了,不知不觉间三个调皮蛋排成一排相拥着睡熟。其其格轻手轻脚地将他们抱到帐篷西侧的毛毡上,细心盖严皮被。她给酒壶里填了些酒,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孩子身边坐下,仿佛在默默守着那些无言流逝的时间。
借着几分酒力,虎牙扳住了牧羊人粗壮的肩头:“者列大哥,其其格……嫂子她一晚都没吃什么东西,她……”
“别管她,”者列摆了摆手,喘口粗气,沉吟着又斟上半碗酒,低低地开了口:“兄弟,唉,你嫂子她这说是病也不是病,她常常这么不言语地发呆……你还记得十一年前那场大旱吧?折腾得很厉害,死了不少人呢。”他侧身替虎牙斟上酒,然后默默嘬了一口,咋了咋嘴,“当时还献了活人给天神,也不瞒你,祭品就是我婆娘的亲弟弟。”
“是这样呀。”虎牙握紧了发抖的拳头,狠狠地咬得牙响。
“可他妈的雨还是没下来!老天又没良心地扔了一个多月火炭……那时草原上真惨呀,死人比活人多,不少人家都绝了。我刚看到你嫂子,她正一个人在帐篷里守着当家老爹的尸体哭呢,眼睛肿得不象话——她一个女人家又送不了葬。我问她,你家就没个儿子送送老人,她只是摇头,哭得更凶,我就心软了,帮她处理了后事,然后就把她接到自己的帐篷里。”者别深深叹了口气,“当时想着横竖都是死,先讨个老婆也不错,谁想到竟熬过来了,但她却落下这么个毛病……”
者列明显有了醉意,有些絮叨地说个不停。虎牙怅惘地看了眼跳跃的火光中其其格陌生的侧脸。透过窗棂,墨蓝的夜空上飘过灰白色的薄云。
虎牙在者列的帐篷里呆了五天,已经完全溶入了这个家庭。没有一刻安分的孩子们会扯着他的袍子,使出儿童特有的磨人功夫让他教几手摔交的技巧,也常常为他只用一只手就“打败”他们赌气地大吵大嚷。者列因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对饮的人而兴高采烈,这魁梧的大汉虽然粗野,但不失豪爽有力,一言一行都显示他是这个家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他没有探究虎牙的过往和那可疑的断腕,以牧人的单纯大力拍着对方的肩头嚷嚷:“兄弟,你若找不到去的地方就先留在我这儿吧!这里没有别的,只有款待朋友的暖铺和好酒。”
剩下的时间虎牙几乎都在帮其其格干活儿,她总是带着几分腼腆地笑着道谢,但偶尔虎牙会感到锐利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背上,猛回头,她又慌忙地移开视线。
其其格已经变了,无心的时光夺走了她身上某种曾让人眷恋不已的温馨味道。她变得骨骼粗壮,声音暗哑,棱角分明,说话也带上了大嫂子特有的急匆匆的随和尾音,身上破旧的蓝袍子上浸满了生活的油渍。她从没有流露出对劳苦生涯的委屈,但时日的艰难却在她身上每一处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有时虎牙会想到“如果”,在无数个“如果”中哪怕有一样成立,他是否就能摆月兑这些压制灵魂的重荷。但一切已成定局,她再不是那个在开满了蓝花的草地上和自己扭成一团的娇艳女孩,而他也不再是那个赶着羊群仰望天空做梦的淳朴少年。漫长的十一年让彼此背负上了不同的悲哀,命运和岁月的愚弄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连亲情都难以逾越的鸿沟。而此刻的相逢似乎只是为了加深对这种悲哀的嘲讽。
虎牙一边将成桶的水从板车上拎到屋里,一边长久地观察着其其格忙碌的身影,觉得似乎看清了她过去所走过的日子,以及将来继续度过的每一天。然而自己的路呢?在白天的喧哗中变得恍如隔世的屈辱和恨意,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从心底扭动着涌出,啃咬最细微敏感的神经。忽阑染血的苍白,伊坦拉冷酷的疯狂,还有销声匿迹了的巴帕远去的身影,在死一般的黑暗中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高声催促着茫然的自己,让他几乎无法成眠。抱着复仇的决绝逃了出来,但复仇的路又在哪里?只能一日日焦躁彷徨地忍受着无处可去的怒焰翻腾反噬。
“那个……察朗台……”略带犹豫的声音打断了虎牙的沉思,其其格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你大概……会停留多久……”她最后的尾音轻得如同申吟。
“应该不会……”其其格猛然变得苍白脸色让虎牙煞住心中的本意,努力向她露出微笑,“很短吧,要烦劳……大嫂了。”
“哪里的话。”血色从新回到她脸上,其其格垂下头,扬起安心的微笑,轻快地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虎牙突然有一种赶上去紧紧拥住她的冲动,向她坦白一切的真相,告诉她自己还活在人世,来抚平她眼底深刻的忧伤。但他最终只是咬紧牙关,定定地目送她远去。
天边瑰丽的火烧云驱走了些许黄昏的凉意,隐约能听到者列粗犷的歌声夹着绵羊的叫唤和鞭响,平淡而珍贵的白天又结束了。
夜晚一如无数个世纪以前,温柔地褪去草原的燥气,风吹得门板微微作响。
“又要迁移草场了,”者列喝了口酒,说道,“听说又要打仗了,这里离战场有些近,继续呆着搞不好会被牵扯进去。”
“打仗?”酒杯略微一顿,虎牙眼中的寒意转瞬即失。
“啊,是呀是呀,”者列打了个饱嗝,舒服地眯起眼睛,“王室那些事咱们也不清楚,不过确实是要打仗了。听说西夏新王继位——你也知道了吧,忽阑公主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总之,西夏是斩杀了咱们的使者,公然宣战了。别看上一代的西夏王是个孬种,他儿子倒有些胆识,嘿嘿,可惜找错了对手,伊坦拉汗已下令,要趁着刚入秋亲自出兵讨伐,贺兰山怕是又不太平了……察朗台兄弟,你的脸色有些不好?”
“不……没什么。”虎牙艰难地咽了口酒水,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那些用爱恨生死刻下的名字就如利剑,挑破了平和时光布成的假象,狠狠地剜入的伤口。西夏……贺兰山……将噩梦终结于起始之处不也算是个绝妙的主意。他垂下眼睛掩饰心中的杀气,后背又是一阵刺痛,仿佛能看到其其格视线的温度。
没有月光,夜空上大概布满了乌云,连窗口也是昏黑的一片,炉膛里残存的牛粪火亮着微弱的红光,帐篷里均匀的鼾声显得格外清晰。
虎牙有些烦躁地翻着身,沉寂中的煎熬格外让人难以忍受。明天就该告别了,已经不该有任何的迷茫,在贺兰山,一切都等待着了结,但内心却陷入了从没想过的矛盾中。脑中不断闪过的是其其格略带期待的目光,与深重的仇恨一起涌出的是同样深重的愧疚,其其格那双清澈而严肃的眼睛似乎就在面前,和他的心灵进行无休止的辩论。
她耗尽的青春和那些在及膝的青草中化为白骨的亲人一起无声责备着,十一年了,从没想过认真探听他们的消息,一直把“被抛弃”的不幸作为自己的护盾,但也许实际上是他们被自己抛弃割舍了,连同那无数次被祖先重复的生活轨迹。也许应该留下来,再次的重逢能否视为上天赐下的救赎机会,将那些刀头舌忝血的日子当成一场漫长的迷梦,重新回归到平静无波的的牧人生活……
这时,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长长的叹息,像是一声颤抖的申吟般的,缓缓舒出的叹息。如同听到召唤的号角,虎牙猛地坐了起来,哧哧喘着,仅余的左手紧紧掩住满是冷汗的脸庞。他无声地笑了,为刚才自欺欺人的幻想。自己怎么可能安于建立于淡忘上的脆弱平静,罪恶的宿业仍在身后,摆月兑不了,也从未想要摆月兑,已染满血腥的手除了复仇的刀刃,还抓得住什么呢?
虎牙轻声穿上皮袍,生怕吵醒沉睡的人们。帐外浮动着拂晓前秋夜的寒冷,他解下拴在羊圈旁的马匹,默默看着呼吸化成一阵白雾消散了。不告而别对大家来讲都是最好的结果了,一个人的一生会是多少次他人眼中的过客,就让彼此成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吧。
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了夜色的青墨,虎牙拍了拍晃动的马颈,黯冷的目光投向远处暗蓝的山影。
“察朗台兄弟……”背后突然响起一声低哑的呼唤。指尖闪过一丝颤抖,他转过头,其其格只披了件袍子,静立在帐篷前,死命咬着的嘴唇微微泛白。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了好久,她才又低声开口:“不是说要长住一段吗。”
虎牙难堪地垂下了头。
“你并不用勉强,”其其格有些伤感地笑了,“你的眼睛总是看向很遥远的地方,那儿有牵绊你的人吗,是爱人……还是仇人呢。”不待对方回答,她将一个鼓鼓的水袋和一个散出小面饼的甜香的包裹塞进虎牙怀里,“我早知道了,你总会走的,我有时甚至会想可能你从来没出现过,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
又是沉默,空气中似乎流动着湮没的质问。两人无言对视,半晌,其其格猛抬起头,晨曦下她的脸散发出某种包含着希望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我的三弟弟,格日朗,他的外号和劫走了忽阑公主的马贼头目是一样的,”她急切地讲着,用一种异样的嘶哑的声音,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在他左鬓角有一块拇指盖大的伤疤,那是小时侯淘气留下的……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从没有一刻忘记,哪怕他成为地上的一株草,我也认得出他……你明白吗?”
“……我应该走了,代我向者别大哥道谢。”虎牙逃避般别开头,胸口烦闷得就要窒息。
“……一路平安,察朗台。”其其格的脸色突然黯淡了,垂下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着,“但请你……请你一定要幸福。”她抿着嘴唇,脸颊抽搐了一下,“我想,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不起!”虎牙突然伸出手,用力拥住那有些佝偻的身子,感受到他细微的颤动。“对不起,但我只想完成那个心愿,不管伤害到谁,只想完成它。因为那个男人还活着,所以我必须去……”他轻轻抚过其其格散乱的头发,附在她耳边低声吐露了一个称谓,在无忧的童年常呼喊的亲昵称谓。
其其格浑身一震,双手紧紧掩着脸庞,泪水漫过了一道道刻痕般的皱纹。虎牙无言地收紧了手臂。
***
马又快又稳地跑着。残夜延伸着黑色的温暖怀抱,默默地同情地追随着孤独的旅者。只有它和这孕育黎明的光辉的夜草原才知晓一切,知晓在它深邃怀抱中往事的点点滴滴,知晓这冷漠的男子也曾有过真正温柔和善良的一瞬。
虎牙的心中荡起一个古老悲怆的旋律,它激烈而又委婉地起伏着,好象更加古老的草原绵延不断——那是达瓦仓,还有许多消失的生命哼唱过的调子。他用力抽了一鞭,脸上湿了一片,曾以为干涸的泪水打在了黄绿的草茎上,许许多多次不断压抑的悲痛决过了心堤,冲击得胸腔一阵阵绞痛。用灵魂默默亲吻这片苦涩的草地,这片埋葬了他的豪情,希望,炽热的爱情以及所敬所爱的人的苍茫草原。
别了,青绿的故乡,还有洋溢着温情的往昔,永远别了。
火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点燃天边红艳醉人的霞火。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