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娜、明克、赖杰米和赖莫尔在她父亲的书房里等着喝茶。在少数几个男士来访的场合里,她总觉得在她父亲和同僚们开会的房间里接待他们比较合宜。这宽大的房间,有着厚重的椅子和深色的木头书柜,上面摆满了哲学和语言学书籍,也有一些男士们应该会喜欢的诗集和小说,《白鲸记》、《科学怪人》、《杰克与海德》、《一千零一夜》等。房间里最细致的摆饰是一只水晶切割而成的白兰地酒瓶,就搁在一处光洁的壁龛上,旁边还有相配的两只酒杯朝下放置着。
杰米和莫尔在应该到的时间来访,因为她和明克正对一张随早上的邮件送来的帐单争论着。它来自裁缝师,要求支付明克的衣物费用,而且帐单是寄给包云娜小姐的。
明克当然是大翻眼珠子。“我认为我们应该在裁缝师容许的范围内将衣物退还。那两个家伙——”他指的是赖氏兄弟。虽然没把话讲出来,但是他对他们的看法已经不言而喻了。
“最后可能所有的费用都得由我们负担。他们没安什么好心眼,云妮。”
她只是摇摇头。“你无法退还任何东西,”她告诉他。“它们全都是量身订制的。再说,这笔帐单只是个单纯的错误。”
一定是这样的,这种事时常发生。
然而云妮知道明克的怀疑已经影响了她的想法,直到赖杰米说了句:“天啊!”她才安下心来。他把信封翻过来,朝上面的地址蹙眉。“他们把送货地址和帐单地址搞混了。”他仿佛真心抱歉似地望着她。”我真的很抱歉,这个误会真是太令人尴尬了。”
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个鼓鼓的皮夹。里面和往常一样,装满了纸钞。
他数了几张钞票,抬起头来看着云妮。“到目前为止,我们该付你多少钱,包小姐?”
她瞥了明克一眼。莫尔坐在一旁,明克站在窗边,空气中弥漫着他浓浓的敌意。
几分钟前他就像是个守护洞穴的巨人般在门口迎接他们,而且对他们惊讶的表情很不高兴。现在他们继续望着他,彼此还交换了个眼神。杰米显然对明克的改变很是惊讶。
云妮早就准备好帐单,只须下楼去起居室拿。她回来时,三个男人仍保持她离开时的样子,毫无交谈,只是彼此瞪视着。噢,天啊。她拿出费用和支出的清单。这些费用都以小时仔细计算,她认为自己已经从宽计算了。
杰米看看帐单,毫无异议地又数了好几张钞票。他将一叠钞票放在壁炉架上,说道:“我多留了二十镑,以防我们再来之前还有其它的支出。莫尔和我要到海边几天,可是我们会在舞会前一天回来。我们会带着邀请函过来。”
他回头看着明克,然后架上单片眼镜,绕着在房间中央的这个男人上下打量着。明克的双臂抱在胸前,表情粗鲁。
“我得说,”杰米对她说道:”莫尔的钱一点也没有白花。”他轻笑着望向他的哥哥,提醒他赌输的人将负责支付所有费用。
莫尔坐在椅子上,虽然也饶富兴味地打量着明克,但比较缺乏善意。“他还没有完全成功。然而我得承认,”他嘟嚷道。”包小姐制造了一个奇迹。要不是认得那身衣服和那张脸,我真会说它是另一个人。”
它。“是他,”她纠正道。”他穿的正是你们替他挑选的衣服,你们选得很好——”
“不,不是衣服的关系,”杰米坚持道。”他在门口迎接我的仪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而且他的口音听起来绝佳。你真是太厉害了,包小姐。”
她又感到骄傲了一些。是的,她的工作的确是一级棒,这话倒是不假。
明克哼了一声。“很好,”他说道。”你们全都该死的棒透了。”
啊。云妮迅速说道:“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她对着两位赖先生说:”崔先生是我所教过最有天分的学生,他打从心底彻底地改变了。”
然而,她想为几个男人建立友谊的努力,在杰米用仿佛对着受训练猴子说话的口气之下破灭了。“说点什么来听听吧。”
明克的嘴角一撇,伸出一只手来。“让偶瞧瞧那些钱,把它绵拿够来吧?”他尽可能地加重话里面的康瓦耳口音。
杰米紧张地转向云妮。“他刚才说得比较好。”
“他在生你的气。”她蹙眉道。
明克道:“我想什么我自己会说。那些钱让我瞧瞧,朋友。”他指着杰米刚才放在壁炉架上的那叠钞票。
杰米带着不悦的表情扬起了眉毛。明克直视着他,不为所动。紧张的情绪升高。
幸好弥顿端着茶盘进来,稍稍消弭了紧张感。
热茶和小圆饼送上来的时候,杰米坐了下来。他的双手搁在面前的手杖上,对着明克说道:“我把钱留在这里,你稍后可以检查一下,崔先生。噢——”他朝云妮关心地一瞥。“这提醒了我,我们得想个好一点的名字。我在考虑殷迈克这个名字,崔德雷子爵。它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头衔。但好处是任何人只叫他崔德雷时,他也会因习惯而有反应。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说这个头衔来自于康瓦耳一个偏远的领地。很少人会去注意这么边缘地带。”他转向明克,然后试了一下。“迈克?”
明克哼了一声。“要回答一点也不难,我的名字本来就叫做崔迈克。”
“嗯,”杰米看着他的哥哥,仿佛在说啊,更多的惊喜。他们溢于言表的喜悦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升高。”他真的说得很好,不是吗?这种改变不是很神奇吗?”他对明克说道:“太好了,那就迈克吧。”他转向云妮。“从现在开始你得叫他迈克,让他能够习惯。”
迈克,云妮心想,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在体内蠢蠢欲动。对她来说他就是明克,很难把他当成另一个人。
“说点什么,”坐在椅子上的莫尔开口道。”让他多说点,我想听。”
明克转向他。有一下子,云妮很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他已经满肚子怒气了。她迅速说道:“我看就读点什么吧。”她取下一本书,推着明克走向书桌。
他嘟囔着坐了下来,但还是把书打开,开始念着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读过的《白鲸记》——大部分的发音都对了,可是不时会因为一、两个字而停顿下来。
然而他让人信服的程度还是很惊人。
听着他念书,云妮再度感觉到那股奇特的情感。莫尔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点也没错。明克在康瓦耳的家、在伦敦的朋友,他模仿家乡口音的样子——她提醒自己,那才是他真实的人生——有时候却让人觉得那只是他的另一个夸大的故事,另一个玩笑,这儿才是真正的那个人。麦克,或是随便他们怎么叫他的,很快地就将成为某个子爵,旅行家,人道主义者,英国贵族的一员。
然后成为西西林侯爵的独生女包云娜小姐的追求者。啊,这真是个迷人的幻想。接下来,她岂不要开始搜集南瓜和老鼠,希望有位神仙教母出现,将它们都变成马车和骏马了。
是的,拜托谁来将我的捕鼠人变成王子吧。
而那个谁全都盯着明克——或者该说是迈克——他啪一声地合上书本。一只手抓着书,好像随时都会把书扔出去。
她在杰米开口时迅速把书拿过来。“这真是——”他站了起来,仿佛要大声喝彩。“真是太好了——”他找不出话。”惊人……让人无法置信。”他看着他的哥哥。“你相信吗,莫尔?你听见了吗?愈来愈好了——噢,我真爱死了!”
莫尔站起来,明克也是。没事的,然而云妮还是很想尽快将莫尔送走。她抓住杰米的手臂,莫尔跟在后面。“你在这儿等一下。”她对着一脸愕然的明克说。
然而他在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喊道:“你们也能弄到让她参加舞会的邀请函吗?”
她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不需要什么邀请函。”
三个人同时因为她的语气而停下来看着她。
她解释道:“我每年都受到邀请,但全都被我回绝了。福德邀请我只是形式上的。”
“那就让他大吃一惊啊,”明克说道。“去嘛。”当她只是对着这个建议皱眉时,他喊出了她的名字。“云妮——”
“云妮?”莫尔重复道,眉毛感到有趣地扬了起来。
“闭嘴。”明克说道。
屋里一阵冰冷的沉默,然后莫尔冷笑起来。“噢,不,这真是太好了——”
明克怒目瞪着他。
他表现出来的威胁让莫尔投降地扬起双手。“天啊,”他似乎还有话要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嗯,”他大胆地说道。”真是个充满惊讶的下午。”
云妮迅速送赖氏兄弟出门。她谢过杰米留下来的费用,看着他和他的兄长戴上帽子和手套,拿起手杖。然后在他们身后关上门,为他们终于离开而高兴。
她回到父亲的书房时,明克还在那里,正拿起一张钞票对着光线端详。
“很好。”他说。
她的如释重负,说明了自己的担心,但他又立刻破坏了她心中的平静,因为他说:“非常好,比我和李泽印制的更好。它用对了纸。”
“噢,别再说了。”她说道,快步朝他走去。她一把抓过那张钞票,然后拿起壁炉架上整叠的钱。
他受伤地看着她。“看看它们,云妮。全都是新的,整叠钞票里没有一张旧钞。”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它们全都是新钞。但是不,她才不会对这种事大惊小怪。她朝他蹙眉。“英国的银行本来就会印制新的钞票。”
“还把整叠的钞票给了那两个花钱像——”他纠正自己。“花钱如流水的家伙?”
“他们是有钱人。再说,我们根本没有钱,他们能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我敢说他们一定在打什么主意。”
这句话让她停下来思索了一阵,然后问道:“那你认为他们是想怎样?”
他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一定和那个舞会有关。”他顿了一下。然后又道:“云妮,我要你和我一起去。”更多的沉默。“别让我一个人去,你很了解我将周旋的那些人,事情的发展可能会超乎我的理解,可是你若在场,你会知道他们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难过地说:“我不能去。”然后又道:“如果你真的害怕。我们就告诉他们这件事取消了。”
他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件事可以取消了事。我知道这种游戏,杰米扮演白脸,莫尔则扮黑脸。如果我们想打退堂鼓,他们会开始施压。杰米会摇着头道歉,试图拦阻他的哥哥,可是他拦阻不了。莫尔则会口出威胁,然后——我不知道他会恶劣到什么地步,他们已经在这场游戏中投资了不少钱,也花费了不少力气。”
“要是他们不高兴,你可以——”她没把话说完。她在想些什么?把明克当成英雄吗?会赶来保护她不受他人的欺负?
“谢谢你。”他说道,仿佛她想的一点也没错。他露出微笑。“是啊,我绝对可以。可是我现在还不想阻止他们,我要毁掉他们。我不喜欢被人设计,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怀着什么鬼胎,然后让他们自食恶果。”他撇着嘴笑了。“和我一起去吧,求求你。”
“我不能。”她试了一个比较实际的理由。“我没有衣服穿。”
“那我们就替你找一件。你的衣橱里有些什么样的衣服?”
云妮这辈子还没有买过任何一件礼服,甚至没有可以改的。当她还有家人可以依靠的时候,距离购买礼服的年龄还太小,现在当然更是买不起。她没理会明克的提议。
再说,他看到的都是黑暗面。除了开她那一无所知的叔公一个玩笑,那儿根本不会有什么事。这只是-场单纯的打赌,她告诉自己。只是两个富家兄弟间一场愚蠢的赌局。
然而他不肯放手,冒出了更多的主意、更多的问题。“你一定有朋友的,难道你就不能找个人打听一下吗?”
她望着他,对他的关切略感不解。完全只是为了取悦他,她点点头。“好吧,我还和几个以前的学生保持联络,我会问问她们,打听她们对赖杰米和赖莫尔有些什么了解。”
当天晚上,她派弥顿出门。第二天早上,她得到两个答复。不,她在上流社会里的熟人对赖氏兄弟一无所知,不管好坏都没有。看来赖氏兄弟没有值得说的事。
十一点钟的早茶过后,她接到了第三个回报。这次是来自卫伍德公爵夫人,一个刚刚新婚、快活的年轻女人,是云娜去年夏天的学生。
特别高兴听到这个女孩的消息,云娜迫不及待地打开这封让人愉快的长信——在最后几句话之前都很愉快。她皱起眉头读着它们:
至于你的新客户,我恐怕不记得任何叫做杰米或是莫尔的人,也没听说过赖里波爵士,我母亲也是一样。不过母亲提到在上一次的社交季时,她听说过一对来自布莱顿的双生兄弟——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说服了乐戴利侯爵的一个表亲做了一笔可疑的投资。我衷心希望你的两位赖先生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噢,糟糕,云娜心想。好吧,她恢复理智,没人认识赖氏兄弟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她那两个高傲的朋友并不需要认识每一个家庭的每一名成员。可是另外那——噢,不,她告诉自己,她不要相信最坏的情况。英国有那么多的双生兄弟,没道理在布莱顿惹出麻烦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们。
再说,她告诉自己,带着一个假贵族去参加阿雷斯公爵的舞会没有任何好处。
然而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不管有没有好处,要是这个赌局有阴谋,那你就没有理由继续教导明克。你和他的关系就此结束,比原先的预定提早一个星期。
折起那封信放回信封里时,她心底很清楚卫伍德夫人告诉她的事也正是明克所怀疑的: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将他们两人卷入了一场不知道有多深的骗局里。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云娜更清楚自己并不在乎事实真相,或是将有什么样的危险。她只想和崔明克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