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颖风再回客房,颜童已醒来。
「大夫……又走了?」一感觉到腰侧铺被低陷下来,她虚弱问道。
她不清楚自己醒醒睡睡了多久,只知在身旁来来去去的,不乏替她医伤的大夫。
裴颖风没响应,只是静静望住颜童。俯卧着的她,一头缎亮乌发半掩住凝脂的颈项,白瞥的颊畔有着因发热而微泛的红晕。
如果不仔细看,或许他还会以为她健康如昔,但他却无法欺骗自己,因为眼前的她,原本黑如曜石的双眼早已生气不再。
一思及此,裴颖风又不由得心疼。他伸手紧紧握住她搁在枕畔的手,跟着轻轻揉起来。
一触及他掌心的温热,颜童下意识想缩回手,但他手上的力道却让她不得法。
虽然晓得一直照顾着自已的,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而她也已渐渐习惯那股不时萦绕于鼻的男性气息,可他从不事先告知的温柔碰触,仍会令她不知所措。
注意到她脸上的微赧,他安心了。
「妳在发热,但不是因为脸红引起的。待会儿喝完粥、服完药,再睡上一会儿就会舒服点的。」
他不忘说笑,而她亦被逗得更窘。她又想抽回手,这回他顺了她意,他放开她,并起身自几上端来前一刻顺手带上楼的热粥。
「来,我扶妳起来。把手搭在我臂上,才不会扯裂伤口。」他掀开锦被想搀起她,不料她却神色慌张地将手尽往胸前遮。
他愣了下,跟着低笑出声。「别怕,这次妳穿著衣服,而且从胸前到背后都缠满了纱布,我什么也看不到。」她是他见过最容易害羞的人了!他伸臂揽抱起她。
「我自己可以……」她的脸又染上霞红,手下还微微推拒。
见状,他附上她的耳畔,说:「别逞强,妳是大夫,应该比我清楚这伤口要再撕裂,将会更难处理,让我帮妳。」
没理由反驳,颜童只得由着他。她偎在他怀里,然后听着他的提示,张口将热粥一口口喝下。
「来,还剩一些,全吃完。」半碗清粥在裴颖风半哄半迫的情况下,即将见底。
可颜童却突然偏开头。
「怎么了?吃不下还是不舒服?不多吃点垫底是不行的。」此刻他恨不得将所有能吃的全塞进她胃里,因为几天折腾下来,她已瘦得连腕上的骨突都明显易见。
颜童摇头。沉思片刻,她瘠哑问道:「颜童想知道大夫们诊断的结果。」纵使心里有数,她还是想知道其它人的看法。
「结果?」他停下喂粥的动作,含笑道:「结果没什么好担心的,若再依方子多服几帖药汤,并按时换药,妳的伤自然会痊愈。」
他刻意避开眼伤不谈,而颜童也清楚他的用意,但现实终究还是得面对。
「我的眼睛……大夫们是不是束手无策了?」她将「视线」定在他脸上。
裴颖风的俊脸倏地绷紧,他不发一语。
迟迟等不到回复,颜童自然心知肚明。她垂下眼睫,笑得云淡风轻。「颜童清楚了,倘若今天将我换成他们,结果也会是一样的,所以……就顺其自然吧。」
其实她并非对失明毫无畏惧,但她明白,今天这伤若是由他来受,她将会比现在更痛苦上千万倍。
所以她庆幸是这结果!
然而她这消极的表现却激怒了裴颖风,他忍不住斥道:「什么叫做『顺其自然』!难道妳打算就这么放弃了?」
「如果有复明的机会,颜童当然不会放弃,只是……」只是那好比大海捞针!
痛苦地望住双眼空洞的颜童,裴颖风感觉自己持着碗的手越发紧握,他的心情已无法言喻。
紧窒的氛围迫得颜童呼吸困难,她试着转移焦点。
「少爷,喝粥的事颜童可以自己来,不麻烦您。」说罢,她立即伸手寻碗。
而一旁的裴颖风正陷入沉思中,没想到她的一探手,竟正巧打中他手里的碗,碗碎了一地。
「别慌,没关系!」他迅速让她靠上竖起的软枕,跟着起身将自己身上的粥液振落。一会儿,他问她:「好了,童妳没事吧?」
「……」
下一刻颜童手臂上逐渐绽开的红花令他傻了眼。
「妳烫着了为什么不喊?」他打来湿巾替她冷敷。
颜童欲言又止,一股强过痛觉的无措感湮没了她。
「妳在想什么?」她复杂的表情令他不安。
许久,她回答:「我……没有,对不起……」
「不准说对不起!」他吼她:「不准说对不起,我要妳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说妳痛,说妳难过,说妳喜欢我、需要我!」
颜童愕然地「望」向他。
「……让我照顾妳,好吗?」
此刻他心底积蓄多时的感情已毫无掩饰地宣泄出来,从他多情的褐眸,完全没有保留。
但颜童却看不见,她甚至无法控制地让一股想法盘据了脑子。
「如果……如果少爷是因为颜童代您受伤而觉得歉疚,所以想照顾颜童的话,那么颜童谢谢少爷。」
「妳--」他怔住。
「我是少爷的随身侍从,护主本是我的职责所在,少爷实在毋须为此而自责,更不用负任何责任……」
是了,就是这样,他一定只是一时的道义驱使,才会说出这一番话,然而心甘情愿的她并不需要这些。垂下浓睫,她眼睛里的忧伤被掩盖了去。
她居然是这么想的!裴颖风不禁对颜童的执拗不通感到无奈。但,从头到尾吸引住他的,不也就是她那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硬脾气。
「说不通了……」那么他只好用做的!
一股驱使他俯下脸,缄封了她的唇。
「唔……少爷!放开……」
裴颖风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令颜童惊愕。她看不见,所以自然地推抗,但裴颖风却彻彻底底地制住了她的动作。
他钢条般的硕臂紧紧捆着她的腰,而另一手则牢牢按压住她的后脑勺,他狂吭着她的唇,时而温柔,时而粗暴--
粗暴得如同在惩罚她对感情的不坦白;温柔得像在诱引她说出真心话。
一切来得太快,被囚困在他怀里的颜童根本来不及思考,便已跌入阵阵的之雾中。她不听使唤的身体逐渐因他的热情而变得绵软无力,而她原就轻浅的呼吸,更在他柔韧的吮吻下,趋于窒息。
就在她认为自己快断气的同时,裴颖风忽然松放了她的唇。
他任由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须臾,又立刻覆了上去。这回他肆无忌惮的舌狂烈地侵入了她微张的贝齿之间,并掳获了她御敌已久的小丁香。
「童……」他瘖哑喊着。
已然停不下想要她的,他放开她已被吻肿的唇瓣,跟着吻向她纤秀的颈项,大掌同时松落了她的外衣……
***
往后数日,碍于伤势,颜童的活动范围就仅限于客房内。
而自从那一次之后,裴颖风亦不再到她房里探望,只雇来一名北地姑娘从旁协助她的起居。
这样也好,她终究还是得清醒的。躺在床上,颜童昏昏沉沉想着。
他的若即若离,的确今她失望,但她起码没让眼伤变成获取他怜悯的筹码,同时也间接避免了一场荒谬的发生。
想着想着,一阵睡意又缓缓袭来,颜童正欲休息,但一声推门声顿时令她清醒大半。
「萨莲,妳将晚膳搁在桌上就好。入夜天气寒冷,这儿也没别的事,妳还是先回去好了。」她让自己倚着床柱坐起,并对来人浅浅一笑。但响应她的并不是北地姑娘萨莲热情的嗓音。
「萨莲稍早已被我遣退,今晚由我替妳带来晚膳。」
进门的是芙蓉。她将端盘搁上桌,而后慢条斯理地盛起粥来。
「芙蓉小姐?!」颜童讶异。经过马场那一次后,她以为她不会再理她。
「是我呀!瞧妳小姐小姐地喊,是不是怪我这些天没过来看妳,故意同我生疏起来啦?」她娇嗔,一双眼打一进门便盯着颜童不放。
「颜童没这意思,妳别误会。」因为看不见,她仅能凭声调揣度她的情绪。
「看妳紧张的,芙蓉不过是同妳开个玩笑罢了。」她笑,又道:「对了,妳的外伤还疼吗?」
「不,不疼了。这几天有萨莲帮忙,我才会好得这么快。」
受宠若惊的颜童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她掀开锦被,伸腿想下床,但芙蓉却突然讶叫了起来。
「别忙别忙,妳别起来了。」她站起身并故意跛着脚拖了两下,而后重重举脚一蹬。「哎哟!」
「芙蓉……妳没事吧?妳的脚……」颜童慌了,因为听声音,她一定摔惨了。
「不……不打紧,只是先前的脚伤还没好得完全,走急了便绊了下,没事……妳别下床吶!」说罢,她又煞有其事地痛吟了两声。
这时,颜童不得不信以为真,她忙不迭缩回腿。「我不下床便是,妳慢慢来。」
见颜童面有愧色,芙蓉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她又「跛」回桌旁盛粥,并端到床边落坐。
「我摔着了不打紧,妳这伤可万万疏忽不得,若有个小闪失,颖风大哥会怨芙蓉没好好照顾他的『救命恩人』的。」她一串呢哝软语听来虽满是善意,可实际上却壤水流淌。
天晓得自裴颖风救回颜童的那一夜起,她便没有一刻不诅咒颜童病情加重,甚至恨不得她就这么死去。
可却事与愿违,颜童的伤不仅日有起色,连带着裴颖风对她的态度……
只要想起那一天从窗缝瞧见他吻她的情景,她就克制不住要恨红了眼!
「来,我已帮妳把粥吹凉了,妳可以自己来吗?」她刻意将碗端至颜童面前,等着她自己动手。
瞅进颜童伸手模索的反应,芙蓉不禁暗笑。毕竟比起一个瞎眼女子,她仍是略胜一筹的。
接过碗,颜童虽食欲不振,但为了身体着想,她还是勉强将粥喝完了。
「要不要再添一碗,妳今天的胃口似乎不错?」
「这样已经够了,谢谢妳。」搁下碗,颜童怔忡了会儿,接道:「芙蓉……颜童有些话一直想问妳。」
芙蓉望了她一眼,这才应声:「这时候妳还客气什么?有什么话是不能对芙蓉说的?」
「我想问……妳是不是还在意着马场树林里的那件事?」
「这……」愕了下,她轻笑。「怎么会呢?如果我还挂意那天的事,现在也就不会和妳有说有笑,又替妳煮粥了。」
她压根没想到颜童会提起那档事,不过既然提起了,她就顺便将今天的戏码演个尽兴。
「……不如这么着,芙蓉让妳看样东西。」她自袖间模出了个东西,往颜童手里塞。「妳的眼睛不方便,芙蓉说给妳听。妳手里的白玉凤雕是颖风大哥在我生辰那天特地托人从山庄送来的,玉雕原为一对,现在一只在我这儿,而另一只则由颖风大哥自己留着,所以算是一般人说的……」她技巧地留下余音。
抚着掌中物,颜童已知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其实芙蓉只是想说,我认识颖风大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心里真正想着什么,我自然比别人清楚,所以我相信那天的事只是个误会,就和颖风大哥事后和我解释的一样,所以芙蓉不会怪妳,更不会怨妳。」
说罢,她瞟向颜童,却错愕的发现她竟然在笑。
她的唇角微扬,丝毫不见该有的落寞。
这是怎么回事?她该不会没听清楚她说些什么吧?芙蓉霎时垮下脸,正想将重点重复一遍,颜童却先开了口。
「芙蓉没有生气,那颜童便安心了。其实芙蓉和少爷的事早已众所皆知,婚配嫁娶也仅是迟早的问题,我……虽然只是庄内新来的小侍从,但若能见着少爷娶得心爱的女子为妻,自然也是……由衷祝福。」默默吞下一腔苦汁,颜童终于将逃避了许久的想法说出口。
闻言,芙蓉不免疑心大作。
这样诚恳的祝福,居然会从眼前这个她处心积虑防备,甚至想置之于死的女子口中说出,那是杀了她,也不可能去相信的!
最后,她将这归类于颜童的「心计」之一。
霎时,她锐利的褐眸又恶狠狠地瞪向颜童。
「妳如果累了,就先歇下吧。芙蓉有事,得先回房了。」她不仅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反倒决定提早进行自己心中早已成形的计画。
她是绝不可能让任何人抢走裴颖风的心的,倘若顺利,过完今夜,他的心将永永远远属于她!
***
离开客房,上官芙蓉便差人送了一桌酒菜到她房里,而她在一番精心梳妆完后,让人请来了裴颖风。
一时之间,闺房内醇酒美人,满室生香,春意暗藏,四下一触即发的暧昧气氛,任如何坐怀不乱的君子也得蠢动几分。
然而如今已酒过三巡,情况却彻底出乎上官芙蓉预料。她原以为裴颖风应该会因酒醉而陷于这刻意安排的布局中,可是现下他不仅仍谈笑风生,连精神都更胜于刚进房的时候。
难道她让人准备的烈酒「千夫醉」是假的不成?
「颖风大哥,芙蓉特地让人准备的酒菜,你还满意吗?」偷偷沾了几口「千夫醉」,她的身体便立刻变得燥热,所以酒的醇度不会有假。
「满意!只要是芙蓉妳准备的,我都满意!尤其这酒……一定费了妳不少心思吧!」啖了口菜,裴颖风跟着举杯饮尽杯中液。
「这朝廷贡酒……的确花了我不少心思,如果颖风大哥喜欢,那么就多喝些。」在裴颖风幽遂目光的注视下,芙蓉不禁一脸酡红,她飘飘然斟注着酒。
看来根本毋须烈酒助兴,他便已乐在其中。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此时此刻有芙蓉一红颜知己相伴,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
「颖风大哥真这么认为吗?」
「妳说呢?」他俊笑。
「我……」她一双原本带笑的美眸倏地黯了下来,她楚楚叹道:「如果只是这么陪颖风大哥说说笑笑,酣酒畅怀,就能为你带来人生至乐,那么芙蓉自然愿当颖风大哥一辈子的红颜知己,可惜……」
裴颖风搁下酒杯,抬眼望住艳光照人的她。
顺着余光瞄去,她知道他正看着她,于是她又添了三分柔媚说:「可惜这红颜知己的角色,芙蓉却不能一辈子都替颖风大哥扮着。」
「此话怎讲?」
她缓缓站起,跟着绕到裴颖风身后。
「有道是:『坐愁红颜老。』芙蓉现在虽有颖风大哥疼爱,但终有一天,芙蓉还是会老了、丑了的,届时你还会要我这红颜知己吗?」她拐了弯暗示,跟着拉长耳朵准备听进裴颖风的「恍然大悟」。
但裴颖风却足足沉思了半刻,这才不疾不徐说了:「这么说来妳的顾虑也对,总有一天,妳还是得找个仔归宿的,我当然不能误了妳的终身。」
「颖风大哥,我……我要同你说的,不是这个呀!」他的反应,令她急得囓白下唇。
「不是这个意思?」
「嗯!」她急急点头。
「不是这意思也没关系,经妳一提醒,我也才注意到不能忽视的细节,妳是该为妳的终身大事好好想一想了。」他又笑。
「颖风大哥?!」他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难道一定要她挑明的说吗?
裴颖风的不解风情,让她再也沉不住气,她索性自背后一把环住了他的颈项。
「你还是这么爱和芙蓉说笑,今晚芙蓉说了这么多,我可不信颖风大哥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她雪白的臂膀轻搁在裴颖风的宽肩上,腴女敕的肤触撩人十分。
见身前人未有反应,她又说:「芙蓉跟着你也有六年了。虽然芙蓉不是什么名门千金,可我晓得你并不讨厌我,如果颖风大哥愿意留我,我……我倒也不是那么计较名分高低的。」
只要她进得了裴家门,往后,她自然有办法伺候得他服服贴贴!
「妳晓得妳在说什么吗?」芙蓉前所未有的告白,令裴颖风讶然,他拔下她缠绕在他颈子上的双臂。
倏地,他脸上异常刚冷的线条对上她颊上的绯红与急切,竟成了她一厢情愿的写照。
如此一来,她又更急了。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更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喜欢女人缠着你,我也就心甘情愿地只跟在一旁,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倘若我再这么放任下去,你便会让其它心怀不轨的坏女人蛊惑了的!」
闻言,裴颖风站了起来,并将手按上她的肩,叹道:「妳……想太多了,我只想保持我们目前的关系。」
「不!」她扑向他,两臂住他腰上一圈,软热丰腴的身子邀人陷落。「我……想当颖风大哥的女人,永永远远都只当你的女人。难道你不认为,咱们才是真正契合的一对,无论是在相貌,还是在……在上……」
此刻她是再也顾不得害臊了!
「妳?!」
「我知道比起出身,芙蓉只能自惭形秽,但我是真心爱你的,只要能留在颖风大哥身边,芙蓉纵使是……纵使是死也甘愿吶!」
转眼,她已泪眼婆娑。她就不信他不会心动,毕竟他可从没见过她为啥子事掉过一滴泪的。
今天,她也算是使出看家本领了。
然而,他还是拉开了她,甚至旋身往房门处走。
见状,芙蓉顾不得颜面地尖嚷:「你不是不想要我,你只是一时被颜童那女人迷住了!」
闻言,裴颖风终于缓下脚步,而她也打算使出浑身解数。
「颖风大哥--」她故意痛心一喊,待裴颖风一回头,又褪去身上易解的衫裙。
霎时,她姣好丰盈的体态一览无遗。
***
客房内,颜童手握着上官芙蓉忘了带走的王雕,心里正踌躇着。她原以为她会立刻回头来取,没想到这一等,却是一个时辰超过。
找不到玉雕,她一定也会像自己找不到琉璃一样心急的!但是从这里到她的房间……
因为眼伤,以往易如反掌的事如今却成了难题,但为了不让芙蓉着急,颜童最后仍决定放手一试。
她探手拿来几上外衣缓缓套上,在好不容易穿上床底的绣鞋后,她离开了床。
她凭着片段的记忆和萨莲平日跟她提起的细节,慢慢拼凑出房里和客栈二楼的景象。
在好一会儿的模索碰撞后,她终于出了客房,然而房外的低温却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么冷,风声又如此的强烈,外头一定下了雪了,那么芙蓉应该也不会往这个时候出门……
忖思了半刻,颜童开始扶着墙往廊底走,经过几间上房,她终于来到廊底芙蓉的房前。
她抬手想叩门,却听见房内依稀传来男女的交谈声。
有客人吗?不得已,颜童垂下手,伫立于门外。
这时,一阵脚步声突然自不远虑的木梯底传来。有人上了楼,并朝颜童的方向走来,为了不碍着路,她自然往旁挪了一些,但那人却在她身前停下。
「颜……姑娘,妳怎出房来了,萨莲呢?」客栈王掌柜搔搔头往长廊一眺,廊上空无一人,于是他又回头盯住眼神凝滞的颜童。
「是……王掌柜吗?萨莲她回去了,我是来找芙蓉小姐的,可是她房里好象有客人。」她下意识垂下眼睫。
「客人?」掌柜愣了下,跟着捻须轻笑。「不是客人,是你们裴少庄主。他和芙蓉也聊了好一阵子,看来我这传书……一时半刻是送不到他手里了。」
「传书……给少爷的?」掌柜语带暧昧,颜童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是呀!马场方才让人送来的,不知道写些什么,只知道不好再耽搁下去。」停了会儿,他又探向楼梯处,这才开口拜托颜童:「请问颜姑娘妳还要继续等咱们小姐吗?因为客栈现在正忙,而我又不好上来太久,所以这传书……」
「不打紧,您把信件交给我,我会替您传到,您去忙吧!」
掌柜扯唇笑道:「真是个善体人意的姑娘,那么传书我就交妳,请你务必交给妳的主子。」
从怀中掏出信箴,他将它塞进颜童手中便下了楼。颜童手握纸张,唇间跟着泛出苦笑。
主子?或许这将是她这名「侍从」替她的「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她小心地将信纳入怀中,然后模索了个角落想留下来等门,可不经意地,她竟发现房内的谈话声有逐渐放大的趋势。
***
以往,上官芙蓉给人的印象总是善体人意、温婉亲人,可是,今夜她却一反常态。
房内,裴颖风不禁对她激动的作为感到困扰。
他无法否认,他的身体因为她的完美而起了一丝变化,但,一道明显湮没过其余感官的理智吶喊,却在转瞬间助他杜绝了眼前的诱惑。
他望着罗衫尽褪的她,心境已是一片泰然。
而盯住裴颖风脸上出现一丝挣扎的芙蓉,则在心底暗自欢呼着。凭她的直觉,她确信自己即将成功,只不过欠缺临门一脚。
于是,她莲步轻移向他,姿态婀娜。
正当她要偎向裴颖风的怀中,他却出乎意料地闪身而过,只拾起地上的衣物,并顺势覆上她的。
「妳毋须这么做的。」他出奇平静地道,跟着又退去数步。
「这……」
有好几秒,芙蓉几乎以为自己快昏了。她不敢相信他竟会拒绝她。她急切望向裴颖风想印证一切,然而映入眼里的,却令她心寒。
此刻的裴颖风,就像一名冷酷无情的杀手,他脸上充布的肃冷决绝,已在剎那间将她的热情谋杀殆尽。
「不……不可能,这怎么回事?颖风大哥一直是喜欢我的……」她不禁腿软,蹲坐在地上。先是一阵寒冷,但片刻,一股狂烈的燥热又沿着她的四肢漫开。她开始尖笑。
「不可能是这样的!一定是她!一定是颜童那女人向你下了迷药,所以你才会这么失常,对不对?」
她嚷叫的音量,足以让门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芙蓉……」
「一定是这样!自从你身边多了个她,你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了!一直以来,咱们的登对便是众所皆知的,那女人心里也清楚得很,可是她却嫉妒咱们相爱,甚至还编演了出苦肉计想博取你的同情和愧疚,逼得你不得不对她好!」
「妳……冷静点。她并非妳所想象的那样。」
「要不然是怎样?」她失控地望住他,眼里全是激愤和怨怼。「你说有哪家的闺女会存心扮成男装只为接近你?有哪种侍从会笨到为主子挡箭,甚至险些送命?这种种心计难道不是想破坏你我的感情,觊觎你的权与财吗?哼!可笑!像这种居心叵测的贱蹄又,瞎了眼还算便宜她了!」
「妳!?」
若不是亲眼所见,裴颖风大概永远没法得知上官芙蓉温婉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狠毒的心。
他自前襟掏出了几张纸,丢在芙蓉伸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
「捡起来看看。」
拾起纸张一看,芙蓉原本怒红的眼顿成一片惊骇。
「这……」颤着唇,她已说不出话来。
她手里捏的,正是她命人逼迫医治颜童的大夫们写下的切结书及附带的百两银票。
「这些是我从最后一位大夫身上拿来的。」
那天他跟着老叟下了楼,撞见他和另一人「交易」的场面,于是他才会有机会截下这些东西。
「即使……即使我没有这么做,他们对颜童的眼伤一样是没辙的,她这辈子是注定失明了,颖风大哥我……你别怪我。」
她仍试着辩白,但裴颖风对她却已彻底寒心。
「我没怪妳,可是却也没法原谅妳。」说罢,他没再瞧她一眼,便掉头往房门走去。
「颖风大哥!」上官芙蓉尖喊,但裴颖风却没再回头。她又再喊:「颖风大哥!呃……」
尖锐的嘶喊后,紧接着的是一声异常的呜咽。当裴颖风回过身,上官芙蓉的胸口便已插着一支削果刀,鲜红的热液正自她手握处汨汨流下。
「芙蓉?!妳……」见状,他立刻试着接近她,可是她却一退再退。
「颖风大哥,你……一直是爱着芙蓉的,对不对?」她惨笑道。
裴颖风浓眉紧蹙,不语。于是她又加重了手下的劲道,霎时鲜血又涌了一波出来。
「妳别这么傻!」
他想阻止她,但她却始终紧紧抓着胸前的匕首不放,因此他不得不信,现下只要他再一个妄动,她就可能杀了自己。
「颖风大哥你一直是爱着芙蓉的,对不对?回答我!」她的气力正流失,连身体也开始晃摆,但双手仍旧固执。「说……你爱我,快说!」
「我……一直是喜欢妳的,你快放下刀!」他劝,并又朝她逼近了些。
可她的笑容却又变得更凄厉了。
「你……敷衍我,我要的不是喜欢,是爱!你是爱我的,说呀!」
「……」
「你是爱我的……」见他沉默,于是她又作势按入匕首。
「我爱妳,芙蓉!我一直是爱妳的!」迫不得已,裴颖风终于说了违心话,而他也趁她听完话变得恍惚之际,夺下了匕首。
他……爱她?!他一直是爱着她的!裴颖风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巧足够让房外的颜童听见。
原本她仍困惑于房内正发生的一切,也正怔忡于上官芙蓉对她的指控,但这困惑与怔忡,如今却被裴颖风突来的告白给彻底掩盖了。
他是爱芙蓉的!他一直是爱着芙蓉的!所以他对她真的就只有同情和愧疚,所以她的确是破坏了他们感情的元凶,所以……
须臾,千万个残酷想法全涌进了颜童心头,让她再也无法承受。
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她眼眶中的泪水已不自觉顺颊而下,转过身,她随即踏着颠仆的脚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