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非往秦陕处理马匹交易的十数日后,叫人捎了书信回来,说是还得往益州也走一趟,那边的金银交易铺需要打点,未几,又有信来说需绕道往杭州泉州而去,见一见丝织品贸贩行会的行老。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到得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却忽然各等达官贵人,公子少爷,将军驸马,使节都尉,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杰,全都闻风而至登门造访,府内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琴流觞,日日热闹非凡,忙得一众佣仆人仰马翻。
此等广阔交游,起初让打小深居简出的晏迎眉与尚坠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便不堪叨扰头疼万分,避居在疏月庭里不再出来应酬,白世非也随她们去,只着邵印对外一概声称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纷乱往复了好些时日,终于难得安静下来。
入夜后尚坠如平时一样走进湖中水阁,坐在石栏上吹笛。
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笛子是十三岁那年在晏府里跟一位师太所学。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门房来报,说外面有位师太求见晏夫人,当那位师太被迎进来,见到站在晏迎眉身边的她时神色变得不明所以,开口就要求和夫人单独相谈,半个时辰后从里间出来,忽然就问她,“你想不想学吹笛?”
她惊讶无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说,“看来你和师太有缘,不妨学一学。”
自从进晏府以来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贴身丫环,由于晏迎眉待她亲厚,很多时只叫侍奉身旁,样样皆可吩咐别的丫头小厮,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点不同,不说寻常佣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几房姨娘轻易也不会劳动她做事,所以她时时得些清闲,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厢跟师太学习吹笛。
歇息时也曾好奇问师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说自己法号真明,对于其他问题则只笑不语。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然后某夜,师太在听她吹完浔阳夜月后,说,“可以了。”顿了顿,看着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缘尽之期。”
她一愣,知道无法挽留,心里慢慢难过起来。
翌日师太作别离开,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一个人吹起曲子时,总会不期然想起旧时往事,师太对她那种奇异的关爱,她不曾从别处获得过,只可惜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尽皆如斯短暂,只有记忆才会如同这阴晴圆缺的月一样,能够成为长久。
放下笛子,她轻拧绶带末端的水渍后起身,沿着九曲八弯的水上长廊离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远,直至最后终于消失。
不远处依湖而建的亭榭笼罩在树影下。
黑暗里忽然有把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一首,又叫什么名字?”
“新倾杯乐。”另一把低沉的声音答道,“敦煌卷子谱有倾杯乐,据唐音癸签记载,此曲为裴神符所作,属中吕商调,礼乐志里还曾载,前朝玄宗曾使马舞倾杯乐数十曲,后来唐帝宣宗喜吹芦管,自制了一曲新倾杯乐。”
“这酒也喝完了,曲也听完了,半个月也过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说话的人微笑着发问。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问话,却道,“我一直忘了问,这管问情笛你从哪里得来?”
带笑的声音变得惊奇,“没想到你对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听声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这喝酒,平生第一回听到如此奇妙的笛声,那动听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可吹奏出来,我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制的佳品传世,后来才想到了传说中的问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来?”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现,除了自世非公子你的手里流出去,我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
“果然是庄锋璿。”白世非微笑,“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问情笛,两不相亏,只是拿回来我又没用处,就赏给那小丫头了。”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庄锋璿抬眼看他,目光内不无含义,向太后讨一件失传百年的宝物,就为了随便打赏给一个丫头?“说起宫里头,朝廷上边最近好像颇为热闹?”
“是挺热闹,老太婆终于顺遂所愿,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贺。”
“不过奏请她还政之人也越来越多,只可惜无一例外都遭到了贬逐。”庄锋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如今有心谋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于你,然而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个领了上风,她杀个回马枪去与皇上联手,却恐到时皇上会不会也怕你拥功自重?毕竟不管那娘儿俩或明或暗地勾斗,你这个帮手始终只是个外人。”
白世非脸上微笑依旧,“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无违愿,想必心里不知多舒坦来着,由此不定便会得意而忘形?又或变得愈加雄心勃勃?这世间上有种人,得些好处后通常会见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种人,往往却是见风使尽舵。”
庄锋璿略略有些领悟,半沉思后道,“你说得没错,她谋划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如今终于有些光亮苗头,即使生性再谨慎,也难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试行事。”
“到那时,谁又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呢?”
庄锋璿惊叹,“你这招先坐山观虎斗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来,全不需旁人出头,太后自个儿便会逼得皇上跳墙,只要她恃权而行,把事情做得绝了,届时皇上与她定势成水火。”
日后她便是再有通天悔意,必然也已为之晚矣。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庄锋璿所言,旁人参与宫廷中事自古以来便是帝家大忌,无论所辅助一方是成是败最后大多己身难保,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不到万一分的把握,他焉能轻易真正动手。
更声遥响处,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庄锋璿,“你真打算白待这半个月,连人也不正面再见一回,就这样不辞而别?”
庄锋璿沉默,半响方道,“见她徒然令她伤情,还是过些时候,等我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再回来从长计议。”
白世非掩嘴,打了个懒懒哈欠,“你请自便,本公子可要歇去了。”说罢自顾自笑着起身,踱出亭去。
在开满碗大般雍容华秀花朵的芙蓉树下,淡银般月光映落在一身飘逸白衣上,合体无暇的绫罗由精致服帖的领口往下,经腰间玉带扎起后流畅直落,下襟沿着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纯白银线勾出美丽图案的锦鞋,袍摆被风微微吹起。
星光一样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错呢,心情很好地朝着夜空中的皎洁月晕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无情地,丝毫不理会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抑郁,笑容不改,“你说我是回第一楼,还是去疏月庭过宿好呢?”
亭内男子霍然转首,手中连酒带杯向他掷来。
白世非慌忙避过,笑容愈加浓郁,背起双手离去,月光在地面拉出无限长的影子。
倾杯乐?看来他府中事,那丫头倒也不是全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