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按照楼定业的指示,晚膳安排在狻猊楼,用餐间,悠仁坐在毡毯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面前的饭菜也只吃了几口。
“把菜都撤了吧。”见她没胃口,他便叫人把矮脚木案移走。
他靠近悠仁,垂头有些霸道地吮住她的唇,她驯服地闭上眼睛,感觉着他的呼吸和热度,眼眶一阵刺痒。
结束掉这个吻,他搂住她,让看起来很疲惫的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长指来回抚模着她因亲吻而红的双颊。
“我讨厌你吻我。”她口气很冷。
好狠的拒绝。楼定业觉得很受伤。
“是我技术不好吗?”
“就是讨厌。”
夜明珠的光穿过堂中三道琉璃屏风,投来湖绿色的光芒,宽敞的厅堂犹如仙境般,可悠仁说出来的话却将此处化为极寒的冰窖。
“谁惹你不高兴了?”他沉着脸问。
“没人惹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无力的叹口气,楼定业忍住脾气道:“明日锦衣坊的老板会上门来为你我量身做吉服,其他的事,我也叫楼秀着手准备了,像喜饼订了京中翠风楼的,前几日还差人到京中御造坊请了匠人为你打造独一无二的凤冠。
“楼家仓库里的和阗美玉,这次一并拿出来,替你雕制一套传家首饰,衣料用的丝也是安绣坊最好的。我要向世人宣告,你这一生都是属于我楼定业的。我也将令天下人知道,我对你的宠爱无人能及。”他兴致勃勃地叙述,象征着他的承诺。
这样的深情及宠爱,换来的却是悠仁的冷脸。
她冷静地挣月兑他的怀抱,起身回应,“我不想嫁给你。”
咬紧牙关,楼定业闭眸吸气,用最大的耐心道:“给我理由。”
“什么理由你不清楚吗?我是如何来到楼府,你心里清楚。我是你的阶下囚,任你为所欲为,但是今日我不想再忍了!”只有狠心斩断情丝,他才有可能放下对她的执着,如此就算她消失不见,他也不会苦苦寻觅。
这样残忍的做法,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混帐!”他也站起身,大掌圈住她柳腰两侧,将她提到眼前。
忍下心痛,悠仁目光挑衅地看着他。
“我是个女人,无人庇护又不懂功夫,楼府里外守备犹如铜墙铁壁,想要返回长安,谈何容易?前段时日,我选择假意屈服,等待机会准备偷溜回长安,哪知最后还是棋差一着。”
“哈哈哈!”楼定业嘶声笑着,整张俊脸狰狞得可怕。
她冷静的语调让人听不出她情绪的起伏,那些伤人的话也似真还假,他分辨不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伤了他,每一个字都伤害了他。
他改按住她双肩的大手青筋浮现。
听着他令人胆寒的笑声,悠仁没有半分退缩。“与你这个恶霸成亲,对我来说太难以忍受,既然逃不出去,我也不想再作戏,一切到此结束。你有两个选择,杀了我或者放了我。”
“你休想骗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已经懦弱到不愿相信事实吗?”不要再问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说恶毒的话,她的心与他一样淌着血啊!
他说过,他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他也说过,一旦爱上便会执着到底。所以只能由她来做那个扼杀这段感情的刽子手。
寂静的屋里,悠仁听到楼定业沉重的呼吸和自己内心深处号啕大哭的声音,她的指甲深深陷进自己掌心的肉里,心痛得不能自已。
“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脸上的伤,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些事都是我为了骗取你的信任,所设下的圈套。人人都怕你、敬畏你,但在我眼里你很好骗。我是受了些伤,但要达到目标都必须付出代价,这点伤算什么呢?”天生一张臭脸帮了她很大的忙,在说出这些违心话时,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
好想用这双拥抱过她,还留着她清香的手将她揉碎掉!楼定业眯着眼睛,杀气腾腾地凝神看着悠仁的脸,往事一幕幕回流。
舍身为他引走敌人的她;浑身是伤,却因担心他而守在狻猊楼前不肯移动半步的她;担心他饮酒伤身而端来清茶的她;此刻冷言以对,用他的深情来羞辱他的她……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屋中瞬间像有火烧了起来,彷佛又回到他们初相遇的那一刻,她用一场大火宣告了她的来临,也从那一刻开始狠狠焚烧他的生命。
也许从头便是错。
然而,即使是被她这一把烈火烧死、即使被她无情的利用、即使被她羞辱,他也要娶到她!不论她怀着怎样的心思、不论她多么的狠毒、不论她多么不在乎他的心,他也要坚持下去,他是认定就不会回头的人。
他爱她胜过尊严和自己!
“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嫁给你!”从紧咬的牙关里,她迸出这句无情的话。
他的表情越来越骇人了,本来就带着戾气的眉眼,此时更是让人害怕。
悠仁虚软的双膝不由得打起颤。
“是吗?”楼定业双眼充血,冷冷地问:“那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我要走,我要离开楼府!”她没哭,双颊上那只是水渍。
“你走不了,一辈子都走不了……就是死了,魂魄也归我所有!”
“放我走!”
“你走不掉的……”他像鬼魅般地反复轻喃,大掌抓住她的皓腕,朝狻猊楼外拖去。
“放开我。”她哭喊着挣扎,但怎么也挣月兑不开楼定业的箝制。
不顾身后的女子是何等的娇弱,暴怒的他已然失去自制和理智,拽着她直奔楼家祠堂。
“你放开我,楼定业你是个疯子!还要我怎样羞辱,你才肯放弃?”悠仁一路哽咽地吼着,脚步跌跌撞撞,好几次撞到游廊的木栏上,痛得她差点晕过去,小腿上也留下一串瘀青。
透过泪雾,拉扯着她的高大身影就在前面,散发的气息那样的激烈愤怒,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拒绝,无疑是手握利刃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心底,欲切断所有的爱恨痴缠。就痛这一回,恶霸,我向你保证,痛一次之后,你将逃过劫难,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悠仁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含泪在心中说道。
砰咚!祠堂厚重的铜门被楼定业推开,她被硬生生甩进祠堂正厅。
“楼秀,给我拿锁链来。”进入祠堂前,他对从两人踏出狻猊楼就跟着,此刻候在远处的楼秀吩咐道。
他担忧的看了两人,领命退下。
“你不能这样对我。”意识到他可能做的事,悠仁闪身,想躲开他,哪知楼定业猿臂一捞,将她死死地困在臂弯间。
“上面是我楼家列祖列宗。”他脸色铁青,眼底血红,声色俱厉。“我要在这里发下重誓,今生定要娶到你悠仁为妻。”
“我、不、嫁!”
祠堂南面摆满牌位,牌位前的长明灯,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
“嫁给我!”
“我不嫁!”
“悠仁,你明白的,我说过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你也知道我的执着,哪怕万劫不复,我也义无反顾。”
“我不是那个可以陪你到死的人,楼定业!”
“说!说你要嫁给我,在我楼家的祠堂里,对着楼家的祖宗,说你要嫁给我,从此做我楼定业的妻。”他嘶喊着,满心期望这个女人能为他软化。
“我不!我绝不!”
“是吗?你拒绝!好,我这就叫死士们杀向长安,将你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给毁掉。”如果把一颗心捧到她面前都得不到她的首肯,他也有其他办法—那些一直用在她身上的手段。
“你要对沈家做什么根本与他们无关。”抡起拳头捶向身边的厚实胸膛,悠仁哭喊着。
“不但是沈家,关小白也休想侥幸。”
“不许你动她,不许。”气极的悠仁低头咬住他箝制她双臂的大掌,贝齿深陷他的皮肉,瞬间,她尝到血腥味。
“如果我不是你唯一的归宿,我会把其他人和地方一起毁掉,从此做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以停留的地方。”恨他吧!既然她无法同他爱她一样的爱着他,那么他情愿被她所恨,被她记在心上。
听了他强势的宣言,悠仁更加坚定离去的念头。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不会因为杀身之祸、世间流言而却步。
这样的他,她怎么舍得让他一同受死?泪水点点自悠仁的脸颊滑落至楼定业的臂膀上。
“我已在这里立下重誓,这辈子都不放你离开,诸葛悠仁!”
听到自己的姓氏,她倒抽一口冷气,松开了牙关,错愕不已地盯着他。
“你……早就知道了?你不怕死吗?即使这样,你也要强留下我?”纵横黑白两道的楼定业,既然已经知道她的姓氏,想必也已经知道她家的事。
“诸葛悠仁。”他深吸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你是朝廷要犯,就可以让我放手吗?你觉得我楼定业会害怕吗?与朝廷为敌又如何?你太小看我了!”
“对于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你何苦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她想的没有错,即使她的身分揭露,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护着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
“我从来不曾承认过对你有情!你心里很清楚,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即使天下无人护着我、收留我,也轮不到你这个恶霸。”如今,只有她能将他从危机中赶出去,她咬牙也要把这出戏演完。
“好!你对我没有心、没有情。”他古怪地笑道:“没关系,成婚之后,我们有得是时间。”
“娶个不爱你的女人,是想受折磨吗?”
“你管不着。”
四目交会,同样倔强的两人,无声地瞪视着对方。
“爷儿,锁链来了。”趁机进入祠堂,楼秀大气不敢喘一口地递上哗啦作响的玄铁锁链。
“你甭想走出楼府一步。诸葛悠仁,我告诉你,后天便是你我洞房花烛夜,就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我们也要在这里拜堂。”娶了她,他就会牢牢地守住她。要死一起死,神策军也好、御林军也好,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自己如何才能留在她的心上。
楼定业拿起锁链,套住悠仁,她乱挥双手的抵抗,幼女敕的肌肤因此被铁链划出血痕,他却只能逼自己视而不见。
最后,她被死死地捆在堂柱上。
“这就是你的诚意吗?那么你要的不是新娘,你要的是囚徒,我不要、我不要这样,你根本就不配娶我!”她言词激烈地喊道。她不敢相信,为了留住她,他竟将她锁在祠堂里
“你!”她的话令要离开的楼定业倏然转身,手高高地扬起,可那巴掌始终挥不下去。
重重地收回掌,他重重喘息,他的忍耐已达到极限。
他再次转身,掀袍而去。再不走,恐怕他会杀了她,再杀了自己。
楼定业一走,楼秀也跟着要离去,他在走之前,无奈地看了悠仁两眼,像是有话要说,可最后还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轰的一声,大门从外面封住,只留下悠仁一个人,对着楼家的祖先牌位。
“你们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挂着泪痕,她对着长明灯下的木牌,轻声说着。
被戴上锁链的悠仁无法动弹,只能靠在堂柱上,哭累的她嘴里念念有词—
“他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一定要……”在她意识慢慢地迷蒙起来时,四周的长明灯逐渐被黑雾罩住,最后成了一团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
正疑惑时,两道身影无声地从黑暗中浮现,泛出淡银色幽光。
那是什么?悠仁寒毛倒竖。
“笑儿,我看见她了,你做得很好。”黑暗中,孤霜那娇媚的声音轻轻传来。
原来是她!悠仁松了口气。但怎么会……
“你答应送我一只山鸡,可别忘了哦。”笑儿认真地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孤霜率先来到她面前问:“你还好吗?”
哭得沙哑的声音道:“带我走。”无暇多想其他事,她脑中只有离开的念头。
“唉!你好傻,何必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好言好语不行吗?”孤霜忍不住数落她,“何必伤了他又伤自己?你大可以说:夫君,大婚在即,悠仁想去逛逛市集,采买些想要的东西。”她一人分饰两角,演着楼定业神气的样子,又压低声音道:“只要悠仁你高兴就好,这是银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早去早回。”
“孤霜演得真好!”笑儿很真诚地拍手叫好。
这两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不是说要带她走吗?为何又在这里演起戏来?泪眼肿成核桃的悠仁不免心生怨念。
“你看只要用我的办法,拿到银票出了楼府,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离开咸阳城嘛。根本不用又是哭又是喊的,弄得整个咸阳城都能听到你们的争吵。”孤霜摇摇手上的红帕道。
“你根本不懂他的执着和霸道,根本不懂他愿意跟我一起赴死的决心!不那么做,即使出了咸阳城,他还是会紧追不舍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走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嗄”孤霜偏头想了想,觉得有理。
不断了他的爱恋,恐怕……
“好了好了,反正也回不了头了。”她连忙转换话题,“笑儿,把你的符拿出来。”
“嗯,我找找。”笨拙的笑儿在自个儿身上四处乱模,却怎么也找不着他带在身上的符。
“笑儿乖,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符放在背囊里了吗?”孤霜温柔提醒。
“原来在这里。”笑儿依言找,果然找着,连忙将符纸双手奉上递给她。
“这个可以带我们平安逃离这里,而且,会咻的一声,到很远的地方哦。”担心悠仁会犯糊涂,她特别解释。
接下符纸,悠仁看了看。她听关小白提过,孤霜身边的笑儿绝非凡人,有些神奇本事,当时她不以为然,眼下看来,只觉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
“你收好这个,今夜子时,更声一响,你撕掉符咒,就可以离开了。”孤霜握着她的手信心十足地说。
垂眸看着手上的黄符,悠仁小手握紧。
“随便你带我去哪里,我都不反对,但是离开之前,请你答应我这个要求。”
听完她的请求后,孤霜眉心皱起,看了她良久,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从祠堂回到狻猊楼后,怒火中烧的楼定业砸烂许多陈设,那些放在巨幅地图上的巨型铜狻猊,被他扔出窗外,盘肠纹的黑窗破损得无法修补,狻猊楼的铜门不知被什么砸凹,屋中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碎了一地。
狂暴的他直到厅内再无东西可扔才停了下来,揭开酒坛上的泥封,他大口大口的狂饮。
众仆从都不敢靠近狻猊楼。
空荡荡的狻猊楼里,只有他一人。已经许久没有喝过酒了,沾酒之后,楼定业仆倒在软毡上,胸中的沉重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这么痛好难过。他抱住自己,脸上已湿透。
湿意滚落他唇边,陌生的咸味不是美酒,而是……泪啊!
那女人伤他好深、好深。
为什么会这样?他握着拳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喊出声。
握成拳的手没有松开过,一看手上布满血口。
他已经记不得这些伤口怎么来的,也许是他击打铜门的结果,也有可能是狂砸书案时留下来的。
好痛!怎么样才能不痛?
没有思考的将酒倒进嘴里,快速的吞下。
就让酒麻痹他的神智,让他感受不到、回忆不起那个女人一切。
只要一会儿就好,让他什么也无法去想。
一坛酒很快见底,楼定业闭上蒙胧的双眼,带着泪意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