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到家了。”William在“拈花惹草”前停下他的重型机车,等待芙蕖跳下车,接过她手中的安全帽。“好在‘京都’离你家不会很远,不然你可能要午夜才回得了家。”
由于William和佐藤聊天聊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出“京都”时都将近十一点四十五分,芙蕖走出巷子,才发现那儿离家并不远,所以William飞快的就送她回到佟家。
“门禁对我没用。”她都几岁的人了,用得着他操这个心?小弟弟还挺-唆的。芙蕖一方面在心里犯嘀咕,另一方面却又暗自窃喜,这就是有人关心的温暖吧!“再见。”不想泄漏太多情绪的芙蕖选择了道别来掩饰她的欣喜,说完,转身要走。
“唉,佟芙蕖。”William却叫住她。
芙蕖停下脚步,回过头,用她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问着:有事?
“我忘记告诉你,今天晚上很愉快,谢谢你。”
这句话应该是她说的吧!芙蕖暗忖,但仍礼貌性的点了下头,就要离去。
“嗯……还有……”却又他叫住。“你刚动过手术,眼睛还是多休息的好。还有……”口若悬河的William突然口吃起来。
背对着他的芙蕖蹙了蹙眉头,这人,啥事这么磨磨蹭蹭的?
“还有——”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飞快地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晚安。”语毕,车子一发动,一溜烟的扬长而去。
芙蕖缓缓的回过身,正好捕捉住他离去的身影。
她的心,微微的颤了一下,为他抛下的那句话。
你的眼睛很漂亮。
眨了眨已经不需要眼镜的双眸,她的嘴角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笑中,带着浅浅的甜蜜。
***
William把自己摔上弹簧床,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傻傻的发愣,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木炭味,刺激着他的嗅觉,提醒他那场刚刚结束的意外餐聚。
几分钟后,有型的俊脸上,露出了一个舒坦的微笑,他的笑,泄漏了他的好心情,而他的好心情,不可讳言的,来自十几分钟前和他道晚安的佟芙蕖。
他一直确信,生命是由一连串的意外所组成,当然,意外有许多种,有些让人惊奇,有些让人雀跃,有些让人悲伤,有些则让人寒心。无论它带来何种情绪,都是不可预测、无法探究的,一旦被识破,便称不上是意外了。
他的生命里,也充满着许多意外。父母亲的死,是第一个意外。那时年纪太小,毫无记忆可言的他根本没有任何的情绪反应。唯有在心情低落时,他会埋怨父母走得太早,让他来不及伤悲,就结束了他们的亲子关系。
第二个意外,发生在他十八岁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他要离开孤儿院之前,院长把他叫过去,将他仍在世的亲戚们的资料交给他,叔叔、伯伯、阿姨、舅舅等等一长串的名单和地址,那份名单,让他感觉比大学联考上了第一志愿要来得令他兴奋。
那个意外带给他欣喜,欣喜于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活在世上。
然而,这第二个意外却带来第三个教他寒心的意外。放榜之后,他兴冲冲的按着地址,一个一个去拜访名单上面的亲人。那时的他,仅是单纯的想看看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好让他对自己证明他并非孙悟空之俦,并非由石头里蹦出来的弃婴,他,还是有根的。
谁知,如潮水般涌来的经视、鄙夷,却打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身。还记得母亲的胞姊,嫁了个书香世家的大姨将他扫地出门时候的嘴脸。“你啊,简直和你那个爱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父亲一模一样,当初就是他耍尽下三滥的手段勾引走我们家小妹,说什么会爱她、疼她、照顾她一辈子,让她放弃了门当户对的婚约,跟着他吃苦。结果呢,让她过着有这餐没那餐的生活也就算了,不到两年居然就嗝屁,还拉着小妹当陪葬!这也叫‘爱’?值几个钱!连个子儿都没给你留下,值几个钱?看到你,就想到你那不负责任,死没良心,满口情啊爱啊的烂父亲!你快滚吧!省得我拿扫帚赶你,还脏了我的手!”
满心的期待、满腔的热情,被这些如刀如锯的字句给凌虐得体无完肤,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阿姨家的,唯一的记忆,只剩下阿姨恨恶的眼神和表哥轻蔑的笑容。
最后,他在怀恨与遗忘之间,选择了后者,他宁可遗忘那些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亲人,也没有怀恨的打算。毕竟,他和他们并不亲,那些话语,不让他心痛,只教他心冷。
十年了,如今忆起,仍然感到一股冷意直沁肌肤。
第四个意外,就是考上公费留学。这个好消息,为他带来满心的雀跃,而他也带着满怀的希望,赴日展开他全新的生活。日本的一切,看在首次离开台湾的他眼里,只有新、好、炫等等积极的评语,甚至,抱着炸猪排饭便当,坐在京都车站里的阶梯上大快朵颐的经验,都已成为他生命中的隽永记忆。
那三年,他宛如新生。
最近的一个意外,则始于佟芙蕖贸然的闯入,伴随她闯入而来的,则是一连串数不尽的惊奇。
那一天中午,她坐在池边的神情令他惊奇,在她离去后的几小时内,他弄清楚了她那份有着距离、有着孤寂,却又不卑不亢的模样究竟像什么。
像池里尚未绽放的莲。
她不美、不艳、不娇,却透着一抹独特的芬芳。
那是她带给他的第一个惊奇,
她的名字,又在惊奇之上再加了惊讶:“佟芙蕖”。
“芙蕖”,一个一辈子与莲为伍的名字,和他一样。
其实,他姓卫.名皇廉。
皇廉,音同“黄连”,偏偏又姓卫,因此从小就被人在名字上作文章,说他是名副其实的“哑巴吃黄莲”。谁教他死去的父母亲给他取了个有谐音的名字,“卫皇廉”,当真是“喂黄莲”!不敢显示出对自己名字的厌恶,毕竟,那是父母亲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纪念,但是,名字使他自卑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长大后除非必要,否则他都一律用英文名字William代表自己,朋友中知道他真名的人并不多。
亲生父母是否钟爱莲花他不清楚,不过他自己却在国小一次赴植物园校外教学时,在懵懵懂懂间,就爱上了那一片迎风摇曳的莲花池,从此,莲花成了他的最爱。
这也是为何,一个作整体造型的工作室,会被他取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爱莲物语”了。
“物语”,是日文“故事”之意。
那天仓皇逃走的芙蕖来不及进入他摆饰着众多“战利品”的内室,有他在各处莲田内所拍摄的照片、各式各样莲花的简介,以及他从日本带回来,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内,最出名的画作“睡莲”的复制品。
在“爱莲物语”内,他希望和人分享的是他爱莲的故事。
然后,怀着一颗爱莲的心,芙蕖的名字和她遗落的识别证,牵引着他寻到了佟家。单纯的归还动作,被佟家的姊妹给打断,那是第三重惊喜。
接着,芙蕖一连串的失控举动,把所有的惊奇推到最高点,她发疯似的要保护妹妹们的神情撼动了他,那时的佟芙蕖,不再予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最后,是今天的偶遇,她的阿莎力,又是另一种性格的展现。
由佟芙蕖的身上,他得以挖掘出一层又一层截然不同的风貌,如同你必须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莲花瓣,方能获得最珍贵的莲子。
不曾相信一见钟情的他,也不敢说自己已经陷入情网,毕竟,二十八岁的人了,不该毛毛躁躁、开锁猴儿般的活蹦乱跳。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佟芙蕖如鸦片般的吸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想亲近她,不为别的,只想一探究竟,探一探在她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外表下,究竟蕴藏了多少的能量!是否像蓄着地热的火山,等待着岩浆冲破地壳的那一刹那?
挺拔出色的外表,让他从年少时便是同侪中鹤立鸡群的焦点,向他示好、求爱的异性也不在少数,中学时期忙于课业,他无心涉足恼人的情爱关系;大学时代空闲多了,自由也多了,谈过一、两场单纯的小恋爱,最后因为毕业或者志不同、道不合而分手,可幸的是,双方并没有闹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摊开来说,爱情的滋味他尝过,因此对于佟芙蕖的情愫,他尚且不敢称之为爱情,只能将之归类于好奇心的驱使。然而,除去好奇的层面,他又不能忽略在面对她那双晶莹闪亮的眸子时,迅速加快的心跳,以及今夜在夜市见到她时,那份莫名的兴奋。
只是好奇吗?他扪心自问。
这一刻,他开始怀疑起自己。
***
芙蕖蹑手蹑脚的走进佟家客厅,穿过餐桌,钻进厨房,开了冰箱,想替自己倒杯冰水,解解方才吃完烤肉的干渴,并且压压胸中那把微微燃烧的火,注意力却被另外一个东西给吸引。
冰箱旁边的墙上,挂有一块小小的白板,杜鹃阿姨在上头用磁铁张贴着一些日常生活小常识和医院、诊所、外卖商店等地的紧急电话。另外,由于佟家姊妹的生活作息不一,有时想见的人不见得碰得到面,因此,若有急事,她们也会利用白板留言,尽量不进别人的房间放纸条,干扰姊妹们各自的隐私。
借着些微的月光,芙蕖看清了白板上新贴上的便条——
大姊:
外公晚上九点打电话来,目前在日本一个老朋友家圆他的梦。
“我现在无比的幸福”——他这么说。
水仙
无比幸福。
这四个字尖锐的刺进芙蕖的眼里,让她完全忘却了进家门前那份淡淡的甜蜜。
“是啊,你走了,不只你幸福,我们也幸福!”芙蕖嘲讽地对着便条自言自语着,只是,心底的那抹惆怅却逐渐扩大。
外公在那边快活不正是她所期盼的?期盼他乐不思蜀,最好在那终老一生,让她再也不必为了他的存在而自卑,这不是她过去二十年来所希冀的?
那么,为何她心底却响起了一声又一声对外公的呼唤?
而那声声呼唤的背后,有个名字叫思念。
我是厌恶外公的。
佟芙蕖很想如此对自己说。
可是之前和之William在“京都”的画面却又不容她这样放肆。William的言语、William的举动,带给她许多的冲击,随便的一句话都令她不得不深思。在William面前,她内心的愤世嫉俗无所遁形,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也全然透明化。
她讨厌孤单,却择孤独来表现勇敢。
她厌恶寂寥,却以独立来显示清高。
她需要亲情,却用身分来划清界线。
她渴望爱情,却拿尊严来展现鄙视。
到今天,她才正视到她佟芙蕖竟是这么一个不满现状的双面人!
方才William对人生积极的态度,简直把她向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观摧毁得一干二净,一个堂堂的大学副教授,对人性的了解竟比不上一个造型设计师!
颓然地把背靠上冰箱,偏过头,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向天空里的一轮明月。
外公在日本真的好吗?
外公是否也和她一样正观赏着同样的这一轮明月?
看见了月亮,是否也会想起在台湾的她们?
是否也会念着“月是故乡圆”这样的句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她不得不承认一点:她想念,好想念外公。
***
天空飘过一朵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四起,豆大的雨点落下,打在佟芙蕖身上,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唯一盘旋在脑中的是十分钟前她和徐全棱的对话。
“为什么又是这样?!我明明两天前还打电话跟你确认过,你自己答应我的啊!”
“芙蕖,到底是和你吃饭重要,还是我和别人Meeting重要?”
“吃饭不是重点,我只是……”
“既然不是重点,那就别花时间在上面,多拨点时间在外接Case上不是更好?”
“可是……”
“别可是了,这次欠你的下回再补,拜。”
已经忘记自己挂上电话时究竟是何种表情,也不愿去细数这是徐全棱第几次放她鸽子,因为那都无意义,也因为她实在麻木了,对于这种言不及义的对话感到麻木。
有许多次她曾企图斥责徐全棱的临时变卦,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能怪谁?这样的交往模式,是他们当初协议好的,她不能低头,否则她便会居于弱势。
既然徐全棱不能给她爱情,那她只好逼迫自己浇熄心中对爱情的渴望,以它的灰烬换取生命中最重要的尊严。
如果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她宁愿选择后者。
“至少,我还是我自己。”
她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
似乎借着这样的自我催眠,便能忽略心底对爱情的渴求,她可以熬过的,一定可以。
雨持续的下着,舒缓了夏日午后的闷热,却无法释放佟芙蕖胸中的郁闷。
***
William在“爱莲物语”前停下他的重型机车,掏出钥匙,快速地钻进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甫从客户家中出来的他淋成落汤鸡,若是平时,他倒不介意先来个雨中漫步再回家,但由于阿杰事先通知说他会送个香港的快递过来,因此他不得不狂飙回家。
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快步上楼,准备换下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没想到才月兑下T恤,门铃声却已响起。
来不及套上干衣服的他,急速的奔下楼梯,对门外喊着。“来了、来了!”算了,阿杰是哥儿们,光着上身还不会太失礼啦!
门外的人好像没听见他的回答,仍旧按着门铃不放。
“来了啦!”死阿杰,没事这么准时干么?还提早!“邱方杰,你别再按了!按那么久,是准备要吵醒死人哪!”William开门,朝着门外的人儿大吼着。
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
被他的狂吼和赤膊给吓到的佟芙蕖张大着嘴巴,愣愣地瞪着William五秒钟,然后呐呐地说:“呃,你现在似乎不太方便,我改天再来。再见。”说完,仓皇的奔进倾盆大雨里面。
愣在当场的William好不容易回过神,不顾赤脚和赤膊,拔腿就往外面狂奔,去追逐那个日夜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倩影。
***
仍是一身湿的William交给芙蕖一套折叠好的浴袍,指了指浴室。“喏,这给你,在我替你把衣服烘干前,先冲个澡,暖暖身吧!”
芙蕖迟疑地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接下那件浴袍,这样的举动,似乎太过亲密。
感觉到她的顾虑,William解释着。“这是新的,没有人用过。”语毕,不容推托的把芙蕖关进浴室里。
进入浴室的佟芙蕖一坐上浴缸的边缘,不住地喘着气。
到现在她还无法理解怎么会让自己被抓进这间小店的。
她只记得她在雨中漫无目的的走出校门,走过那一长排的发廊,然后自动的拐进巷子。在她察觉到自己像是在游泳池里游过一圈时,她的手已经按住了“爱莲物语”的电铃不放;在她还没有后悔之前,William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而在她落荒而逃地跑了几步后,就被之William捉回“爱莲物语”。
这难道是潜意识作祟?
难道她在潜意识中想见他?!想得到一点徐全棱无法给她的关心?
芙蕖没有勇气探究自己出现在“爱莲物语”的背后原因,也不敢自问为何在乍见William的一刹那,她竟是那样的欣喜若狂!
现在的她只想好好冲个澡,洗掉那一层烦闷和不知名的悸动。
“如果我不是认识你的话,还以为是哪个大陆妹从靖庐越狱出来了呢!”送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女乃到芙蕖面前,William打趣地说。
芙蕖坐在他房里的小茶几旁,接过牛女乃,静静的不发一语。
William坐上床,刚才阿杰已来过,迅速地打发他之后,他自己也火速的整理好仪容,换上最干爽、保守的衣着,不愿让面前的佟芙蕖产生他想乘人之危的错觉。
“嘿!你别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用担心,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试图让自己表现出云淡风清的潇洒,因为假使不这么做,面对秀发微湿、粉脸微红,犹如出水芙蓉的佟芙蕖,他害怕自己会逾越了对新朋友该有的规矩。
新朋友?是啊,到目前为止,表面上你们还只能算是新朋友,不能太过分。
一个声音这么说。
哼!不止吧!假如只把她当普通的新朋友,你会望着她心跳加快?别自欺欺人了!
另外一个声音如此嘲讽着他。
William甩甩头,试着甩去对芙蕖的那种深不可测的渴望。
“我知道你不会,如果你会,我也不敢来找你了。”芙蕖看着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心,肯定地说。
“喔?我不晓得自己如此值得你信任。”这算好事吗?“你这么一说,那我更要克制自己不能兽性大发了。”
“你可以的,不是吗?”
“如果劳勃许奈得(电影《兽性大发》的男主角)可以,那我也没问题。”他似真似假地说道。
他的话惹得芙蕖轻轻的笑了。
现在她知道,她出现在这里,只为他给予她的心安。
她的笑令William不觉的呆了。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沉静的望着对方,没有人想打破彼此之间的和谐气氛,这是一份难能可贵的静谧。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打响了石绵瓦的屋檐,却打不断小房间里两人眼神中交流的情愫。
“滴——”这时烘干机上的报时器传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宣告它们已经完成重大工程。
William低咒着自己当初忘记将时间转久一点,好让他们能够多一点凝视的时光!
他略微不愿的起身,收起心中的怅然,替芙蕖取出她已烘妥的衣物,交还给她。
“去换上吧!待会儿我叫部计程车送你回家。”William突然怨恨起自己的绅士风度,假如他能野兽一点,是否就能多留她一会儿?
芙蕖接过衣服,站起身,在进入浴室前,她回过头。“谢谢你,真高兴你离我这么近。”
话才出口,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指的是“爱莲物语”和学校的距离,抑或是两颗心的间距。
不愿多解释,她抛下一个笑,走进浴室。
William对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又一阵痴。
什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他总算见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