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俞陌津硬拉进游泳队是萧驭南的一时动念,产生决定的前后不过几分钟,当时真实的心情真切的原因早已不可考证,萧驭南之后告诉自己的那些个理由连他自己也识别不清哪一个是曾经有过的真实的心情真切的原因,哪一个又是伪装的借口。鱼目混珠,到此也惟有但见行动莫问动机了。
那天浮生偷得半日闲,以偷懒为最大特长的萧驭南不着痕迹地逃离开办公室一屋子的人声沸腾。
说起来倒也凑巧,体育组的老师除了萧驭南之外,全都已经成家,这样的一群中年人凑在一块,彼此聊着聊着就不约而同将话题落到了妻子儿女身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絮叨不止。
萧驭南向来散漫,不耐烦把日间的“生活”挂到嘴边,更厌恶结了婚的同行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虽然他们表面上常常发出一些什么“羡慕你独身一人的自由!”、“没有老婆管着还真是幸福呐!”……诸如此类的叹息,可骨子里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优越感。每个人的眼底都清楚地写明了类似于“都三十多了还没娶到老婆!”这样的怜悯甚或者是,嘲笑。
……烦透了。
烦得简直想冲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大吼出来一句:“我喜欢的是男人!”不过因为很清楚这句话将会带来的反应绝对可以使用“震天彻地”来形容了,所以很努力的把话憋在心里。
但最叫人烦躁的并不是那些人说出的话,而是自己的心情即使烦到了极点也只能够选择微笑的行为。不能跟他们大吵大闹地撕破了脸,早就月兑离了小鬼的年代,曾经满腔沸腾的热血也早已平静,早已经……冷却到再也激不起壮阔波澜的温度。
激情的不断匮乏,是因为懂得了太多;处世的日渐圆滑,也是因为懂得了太多。
没有了名为“青春”的资本去和全世界叫嚣,没有了名为“青春”的资本去绽放张扬的笑容不惧怕任何挫折,即便仍旧维持住一身曾有的棱角不变,也不敢让人看到,深深的收敛于一具平凡庸俗的皮囊之下,五彩缤纷的世界从来都容不下五彩缤纷的人,以中庸为准绳,或高或低全部贬斥除外,所谓的“天才”也仅仅在其百年身后方才能够得获美名,因为天才的俗名实在叫作“疯子”。
群居的人类,繁杂的人际关系,每个人的虚伪的表象……挂在脸上的懒洋洋的笑容几乎已经僵硬得扯不动嘴角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到了最后连自己也不清楚哪样才算得上最真实的自己,镜子当中映出的人早已在全部挥霍掉名为“青春”的资本之时便不再成为自己,镜里的那人名唤戏子,直到人生了结他才会卸妆退场。
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面无可奈何也尽可以逃得过去,借口一二三四,任君择一,乌烟瘴气的斗室一方,原是及不上穹宇天地的广阔。况且萧驭南自认为是个俗人,大俗人。即便鸿日当头,也从没想过如何如何奋力工作,却只情愿于此光天化日之下偷出来半日清闲——话说天下或偷或窃,倒当真没一样及得上他这一“偷”的正大光明。
于是趁着午休工夫,俗人萧驭南在偌大一个校园里挑得一处静谧凉爽的所在,安闲自在的往草坪上一躺,呼呼噜噜的大睡午觉去也。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恍惚间,隐约听见有人不停的在自己耳边叫嚷,说什么有学生掉进池子里淹着了,吃了一惊的自己立刻月兑去外衣跃进水里,学生很快救了上来,可是那个尖锐的声音仍然响个不停,吵得让人受不了。
想要抬手捂起耳朵的时候,终于一下子惊醒过来。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这样想着,不由得长长地吁一口气出来,烦躁的情绪也渐渐缓解,萧驭南闭了闭眼,适应了室外略微刺眼的光线,才将眼睛全部张开。视野里淡蓝一片的底色上是斑驳的树枝树叶,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意识完全的回归头脑,这才注意到刚刚一直在耳边嘈杂的声音依旧响亮,不过与梦境不同,现实中的声响却是来源于几个男孩子的争执。
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不远处有四个男孩围作一圈,当中是一个高挑的男孩,倨傲地扬起尖下巴的模样让萧驭南看上去有些眼熟,一向懒散得连记忆都混乱不堪的萧驭南自然没能立刻认出对方。
或许是萧驭南午睡的所在太过隐秘,几个男孩都没能瞧见的缘故,围成圈状的某个男孩毫无顾忌的唾沫横飞,很大声地说着话,言语粗俗,无一不是对中间的男孩表达种种不满与,挑衅。
男孩处于变声期所独有的嗓音回荡在空气当中,令萧驭南难以忍受的再度回忆起身处梦境时候的焦躁不安。小声地骂了一句,他打算起身过去教训一下那群聒噪的小鬼。
刚站起身,那边的唇枪舌战却抢先一步演变成为了全武行。当先动手的是被围在当中的高个男孩,绷紧了一张小脸,抬手就给了那个骂得最欢实的男孩一拳,正正打在嘴角。
萧驭南一愣。既然没了嘈杂的噪音干扰,他的心情也随之平和下来,打定了先观望观望再说的主意,顺势停在原地不动,饶有兴味的眼眸瞧向上演全武行的两拨五个男孩。
一对四的关系,不过看样子落单的那小子倒是占了上风,光是他散发出来的那种孤狮般的气势就足以压倒对方了。
认出那个高个男孩似乎就是脑海里隐约飘荡的某些事迹的当事人,还是在男孩撂倒了其余三个之后、紧接着又将有力的一脚踹到对方最后一人的上的时刻,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曾在篮球场上见到的那一幕,同样倨傲的眼神、同样削尖的下巴……
他不留神,恍然的“啊!”出一声,惹得男孩斜斜地扫过来一眼。
似乎没认出来萧驭南,男孩也只是在淡淡的一瞥之下又转回了头,面向摔倒后再度爬了起来的对方。原本就稍矮的身材显得更加矮小,瑟缩得连带着宽松的运动裤也跟着做不规则的颤抖运动——这种表现大概不仅仅是刮风的缘故吧,不断在周围趴伏着申吟的同伴之间游移的畏缩目光似乎正在后悔刚刚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的举动。
高个男孩轻轻地发出冷哼,伸过去的手在没有得到任何闪避或者抵抗之下,轻易地抓住了对方的衣襟,紧接着手指一收,稍矮的那个双脚已经离地。
“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嗓音中有一些沙哑又有一些专属于小鬼的青涩,而更多的却是凶狠的戾气。眸子里透露出来的阴鸷的气息令萧驭南止不住胆战心惊的同时,又隐隐约约地感到些微的羡慕——很奇怪的感觉,叫人始终参详不透。
——大概就是那一刻吧,萧驭南很突然的就对面前这个一身戾气而又十分孤僻的男孩产生了身为“老师”的自觉。
隐隐冒出一些让自己也难以捉模的念头,迷茫朦胧的想法直到事后追想的时候才缓慢地褪去迷雾,逐渐成型,想要把那个孤僻凶横的男孩拉入群体当中,想要引导他教导他,让他融进这个社会。
即使是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也不能一直这么好勇斗狠下去啊。
萧驭南缓慢地走过去,只见男孩以染满戾气的眸子直勾勾地冲向稍矮的那个,也没有瞪眼,就那么很平常地直视被提到半空的家伙,已足够令任何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学生畏缩了。
稍矮的那个哆哆嗦嗦,除了一叠声的“对不起对不起”再说不出其他。
高个男孩的手指一根根逐一伸直,稍矮的那个双脚触地,却腿软得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啪嗒”一下子摔倒在地。
“哼,蠢货。”嘴角微撇,顺便再踹过去一脚,“还不滚!”
这下连带着倒在地上的几个也都顿时落荒而逃了。其中一个还很不小心地撞到了萧驭南的身子,却慌乱得连句抱歉也没顾得上说出口。
不过……算啦。
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眼前这个高个男孩身上,萧驭南很大度地收回了瞪向撞到他的某个家伙的视线,转而笑眯眯地招呼道:
“嗨,又见面了。”
对方斜他一眼,没有立刻调头走开的行为以及上下打量着萧驭南的目光很明显地彰示出他在质疑着话里那个“又”字的事实。
“上次在篮球场,咱们见过一面,——不记得啦?”
面对一双充满期待的眼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眸,高个男孩仍然无动于衷地摇一下头。
“没印象。”
在心里笑微微地叹息着“这小鬼还真不客气哪!”,萧驭南慢悠悠地走上几步,靠近对方,习惯性跟人勾肩搭背表示亲热的肢体语言同样上演在高个男孩的身上,没承想,却换来了人家亲热无比的一记拳头,朝着萧驭南的小月复就撞了过来。
好歹也是搞了多年体育的人,萧驭南眼明手快地伸手格挡,对方的拳头击打在他的手心,随即便被他紧紧地攥住。
正琢磨着大概对方不会服气,大有继续出拳的可能性,自己的身体已经抢在周详的思绪之前,本能地作出反应:攥住男孩的拳头,将他的胳膊顺势扭到身后,手肘再箍住他的脖颈,抢了先机的动作极为利落地制服了男孩。
望着矮了自己大半个脑袋的男孩以困在自己怀里的姿态被制服住,萧驭南不由得得意地勾起唇角。
“放开!”
男孩的挣扎终止于萧驭南用力勒住他的脖子的动作,呼吸顿时受阻,气势十足的喝斥也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了。
萧驭南见状,稍稍松了些力道,不过依旧保持住制服男孩的姿势,肌肉蓄势待发,警戒着男孩的行为。然后在男孩因为被狠狠地勒到气管而发出的咳嗽声中,萧驭南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我是萧驭南,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挑拣的时机不大好,看着脸色憋得通红仍止不住咳嗽的男孩,萧驭南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否听得见自己的自我介绍。瞧他咳得着实可怜,越来越红的脸色也不知道是咳的还是被自己气的,萧驭南叹一口气,索性放开了他。
男孩又咳了一会儿,在萧驭南搁到他后背的手掌不断轻拍下,逐渐止住了咳嗽,原本苍白的小脸血红血红的,大不甘心的一对眼眸恨恨地瞪视着萧驭南。
萧驭南笑得一脸无赖,明知对方已经不需要了,仍恶作剧地在他的背上拍了几拍,如同拍小孩似的举动登时换来对方越发凌厉的眸光。
“呵呵,”萧驭南收回手,“你叫什么啊?”
……如果他不肯说的话,倒不介意跟他重来一回全武行。
这样盘算着的萧驭南未雨绸缪地开始活动起自己的两只爪子来。
不过男孩沉默了一下之后说出的名字倒叫他省了好大一番气力。
“俞陌津。”
“喔。”
萧驭南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理会对方凶横的眸光,径自亲亲热热地勾住了他的肩膀,可不死心的小男孩仍然学不乖,妄想第二次的出击可以成功,没想到蠢蠢欲动的拳头却在击出去之前就被萧驭南攥了个结实。
大人跟小鬼的体力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即使那小鬼是血气方刚的十七岁少年,大人是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中年大叔,体力上也依旧存在压倒性的差异。
俞陌津只觉得那个无赖家伙制住自己的两条手臂像铁一般箍得自己动弹不得。
正想再做出第二波的攻击时,突然感觉到有个喷着热乎气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耳朵上咬呀咬的,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无赖家伙的嘴唇,顿时就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萧驭南把嘴巴凑到俞陌津的耳边,原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却不小心发现男孩的耳朵又软又女敕的,似乎还散发着一股叫他食指大动的自然味道,于是忍不住拿牙齿细细地摩挲,直到手臂围绕着的俞陌津的身体一阵颤动,他才恍然似的松开了牙齿。
很快就挂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萧驭南说起了原本要说的话:
“明知道挣不过我就不要浪费体力了嘛。记住喔,真正的男人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之后过了老半天才听到俞陌津哼出一声,整个人也安生下来,虽然仍是一脸大不甘心的表情,不过却老老实实地任萧驭南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
——对于这种潜意识里崇尚暴力的小鬼,大概以暴易暴是最简便的方法。
“喂,”俞陌津斜斜地上挑着眼眸,望向萧驭南,“你是什么人?”
“我是伟大的人民教师耶!”
萧驭南极不正经地笑。
俞陌津白他一眼,嘀咕着说道: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民教师!”
男孩不自觉显露出来的抱怨的口吻顿时令萧驭南觉得可爱无比而笑微微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顶。
俞陌津嫌恶地别开头,“别碰我!”
萧驭南胳膊一收,俞陌津再不情愿也被那股力道拉进了某个无赖家伙的怀里。在小男孩不住口的乱骂声中,萧驭南故意大模特模了他脑袋顶软乎乎的头发好几下,看见男孩好不容易回复苍白的皮肤再一次涨得通红,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一没留神,肚子上就狠狠地挨了一肘子,萧驭南不得已放开了钳制男孩的手臂,疼得抱着肚子弯下腰去。心里不住地叹息连连,怎么就突然放松了警惕呢!即便某段时间再驯良如猫,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也终究不会变成温顺的小猫咪。
俞陌津睥睨着在自己跟前弯着腰的男人,佯装淡漠地哼出的一声里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心里的得意之情。
不理会萧驭南连声招呼着说什么“别走啊……诶诶,说你哪,站住!”,俞陌津转个身就要走开。
他太小看了萧驭南的恢复力,以为自己击中他小月复的那一记手肘足以令他半天站不起身,于是理所当然的降低了警惕,不想走了没几步,却猛地被一只健臂勒住了脖子,努力挣了几下都没挣开,接着就听见无赖的嬉笑一下子在耳膜上炸开。
“不是叫你别走嘛,干吗不听呀?非得让你老师我使用武力啊?!”
“哼。”
俞陌津拿“好汉不吃眼前亏”一句话撑直了自己的腰杆,暂时放弃抵抗。
“你干吗老缠着我?”
“嗳,别讲的那么暧昧好不好!”
萧驭南冲着不服气的小狮子眨眨眼,换来的是小狮子不屑的一声轻嗤。
“老师我是来拉你入队的哦。”
“什么队?”
“游泳队啦。”
“呿!”
又是一声轻嗤,以及挂了满脸的鄙弃神情。
“无聊死啦!我可不觉得在水里面瞎扑腾有什么好玩的!”
萧驭南呵呵一笑,也没反驳,只是说:
“那么这样吧,还是老规矩,你游的赢我,就随你。可要是输给我的话……那你就得乖乖的加入喔。”
俞陌津死死地瞪住萧驭南,一句话不说,那表情仿佛要将萧驭南囫囵吞进肚去一样,可怕的很。
萧驭南却笑得更加欢实,火上浇油似的又说了一句:
“哟哟,你该不会……是个旱鸭子吧?”
俞陌津白了他一眼之后撇开了视线,看样子似乎在权衡些什么,沉默了半天,才轻蔑地开口:
“哼!加入就加入,有什么了不起的!”
……之后把俞陌津带进游泳馆的时候,萧驭南才知道自己竟然一语成谶,他俞陌津确实是只旱鸭子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