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沈重的铅灰色,今天的第一道北风开始吹起,吹乱了他的头发。青年骑在马上,面色凝重地望著西方隐约升起的炊烟。
他年约二十五六岁,长著一张窄窄的三角脸,两道剑眉紧紧压在细长的双眼上,更显阴郁;下巴太尖了些,看来有些薄命相。然而,事实上他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七年来虽然风波不断,却已有好几次死里逃生的经验。
这次,他又要再度测试他的好运……
身後传来马蹄声,是他的得力助手,马靖浩。马靖浩从父亲那一代就一直服侍他们萧家,当巨变发生的时候,马家就是拥护他逃难的三家大臣之一。
“启禀殿下,兵马已布署完成了,明天一早就开拔。”
废帝萧信中的长子,前朝太子萧辕“嗯”了一声。
“请殿下保重龙体,移驾回去休息吧。”事已至此,说什麽都是多馀的。
“我再待一会儿。”
前一次,他在陇山被官军杀得大败,一万兵马溃不成军,还得靠手下当替身引开敌军,他才逃出生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高句丽;见了他岳父,羞愧得连头都不敢抬。在高句丽宫廷里待了一个多月,实在忍受不了高句丽王公贵族们的冷嘲热讽,便当众跟高句丽大将戚长风打赌,只要五千兵马,保证在年底前打下十座城池,并在一年之内拿下京城和萧闵的首级。
於是就变成现在的场面,他必须在寒冬将至之时,带著比之前少一半,而且离心离德的高句丽军队,千里跋涉再度踏上征途。
在亲信眼中看来,萧辕是被戚长风逼上梁山,许多高句丽人也相当同情他,认为戚长风跟其他大臣太刻薄。然而事实上,萧辕最恼的却是他自己的手下,三大臣後代之一的殷飞羽。当时萧辕话一出口就後悔了,本来打算厚著脸皮去向戚长风认输,反正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五六年,也不差再多挨一个冬天,顶多等春天再想办法向岳父借兵马。没想到殷飞羽竟不识相地到处大声嚷嚷,宣扬他主子的勇敢,还开始筹备粮草,结果高句丽王被他的诚意打动,真的拨了兵马下来。这下子是骑虎难下,不上阵不行了。萧辕每次想到这事,就会气得胃痛,暗暗发誓,等开战後,第一阵绝对要派殷飞羽上去送死。
不过往好的地方想,现在不出兵,明天春天不见得要得到兵马;这回他岳父被他的“勇气”感动,给的军饷跟粮草也特别多,下次可能就没这些优待了。此外,他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期待,盼望能见到“那个人”。
那是在一个多月前,当时他带著几名残兵败将,灰头土脸地想偷渡出关返回高句丽。不幸的是萧闵早料到这一点,在边界布下了重兵,萧辕虽然小小翼翼,还是暴露了行藏,被官兵追得无路可逃。
正当他以为万事皆休的时候,忽然从旁边的丘陵上,两骑疾驰而下,一匹是棕马,另一匹却黑得耀眼。棕马上骑的是一个彪形大汉,魁梧的身材有如一座铁塔,蒙著脸,手持长枪;黑马骑士是一身白衣,脸上戴著黑丝面罩,看来相当年轻,手中长剑居然会发出蓝光,让人惊异不已。
那名大汉冲入官兵阵中,所向披靡,没一会儿官兵便死伤无数;那名白衣少年则继续前进,将仍在追击萧辕等人的军官一一解决,剑法通神,气势威猛,当真是前所未见。
眼看著追兵仍源源不绝,白衣少年一马当先,冲到他们前方,挥手示意他们跟他走,萧辕不及细想,便跟了上去;少年带著他们一路来到一条汹涌的大河边,过了河便是高句丽。河上已置好了舢舨,萧辕等人在少年的示意下骑马搭上舢舨,然而少年自己却没上去,只对萧辕喊了一声:“请殿下珍重!”便又回过头去对付追兵。
萧辕在舢舨离岸时,回头又看了救命恩人的背影一眼。心里充满感激和钦佩,不知何故,却又夹杂著一点熟悉和悲伤的感觉。
现在,他重返中原,而他有种预感,那个有如天人一般的白衣小将一定会再出现的。
第二天,大军开拔前往第一个目的地:安济县城。虽然从主帅到走卒,每个人心中都有怨言,全军毫无向心力可言,但有一点大家看法一致:一定是场苦战。
万万没想到,离县城还有半里路,居然就看到安济县城的官兵和百姓,跪在路边等候,一看到高句丽军出现,立刻奏乐的奏乐,放鞭炮的放鞭炮,活像在过节。
萧辕惊讶不已,提高了警觉,继续前进。当他们靠近人群时,为首的一名军官,手捧著一个锦匣,立刻放声大喊:“臣安济县城参将易开言,参见太子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身後的军民也跟著复诵:“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这是怎麽回事?”
那易开言形貌猥琐,堆著一脸谄媚的微笑,答道:“启禀殿下,微臣遵照御使的命令,率全城军民在此恭迎殿下大驾。”揭开锦盒盒盖,里面赫然放了一颗人头:“这是原安济守将郭西明的头颅,请殿下笑纳。”
“御使?什麽御使?”
“殿下派来的御使啊。也亏得御使对臣等晓以大义,臣等这才霍然醒悟,弃暗投明。臣只愿一生一世为殿下效力,死而无憾。请殿下进城休息,让百姓赡仰龙颜。”
马靖浩附耳道:“殿下,其中有诈!”
这还要你说吗?萧辕心想,下令:“飞羽,你先带一队人马进城,我先在城外扎营。”
殷飞羽领命,带著一队士兵跟著易开言进城探查,几个时辰後他来回报,说城里无异状。但萧辕不肯冒险,仍在城外扎营,饮食用具全由殷飞羽从城里张罗送出来。
过了一两天,殷飞羽大致了解了情况,来向萧辕报告。原来这易开言本来是守城的副将,主将郭西明虽然算是尽忠职守,但是为人刻薄,下属多有不满。约半个月前,有两个人秘密会见易开言,其中一个是年约十七的俊美少年,另一个则是魁梧大汉,两人自称是萧辕的秘使。那少年与易某人谈了许久,不断诱之以利(塞了一堆金银珠宝给他),分析情势,终於使易开言心动,拉拢几个部属,杀了郭西明自立。然後那两名秘使又在城内到处收买人心,例如送米送粮给穷人,帮忙治病之类的,过不了多久便全城都心悦诚服(不服的人早进牢里了)。秘使交代易开言准备迎接萧辕进城,然後就动身到下个城池招安去了。
萧辕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那两名秘使分明就是上次在国界救他的两个人,这回又帮他不费一兵一卒取得一座城池,当真是天大的强援;忧的是这两人对他的行踪居然了若指掌,万一是敌非友,日後他岂不大大糟糕?
至少他现在可以安心进城了。大军进了城门,萧辕终於首度尝到了万民夹道欢迎的滋味,感觉真是飘飘欲仙。美中不足的是,殷飞羽则对这些人卑躬屈膝的德性非常不屑,一路不断发出厌恶的啧啧声,让萧辕火气逐渐上升。
他们在城里盘桓了数日,充分地补充了装备,又多徵了二百名士兵,可说是大丰收。还不只如此,接下来经过的两个小城也都是必恭必敬地欢迎他们,著实让萧辕信心大增。高句丽人看到萧辕居然能让敌人不战而降,对他的敬意也增加不少。
当然他心里很清楚(有殷飞羽在旁边不断唠叨,想不清楚也难),这些都只是边境的贫困小城,很好哄骗,靠近京城的地方可没那麽好对付。
果然,在接近下一座城的时候,探子回报,说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显然已经在备战了。
没关系,萧辕咬了咬牙,主戏终於要上场了。
****************************************************************
两军在离城一里处交战,萧辕军刚开始的时候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得胜,众人得意洋洋地四处追击败逃的敌人,不料就在这时,忽然起了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搞不清楚东西南北。他们只得像睁眼瞎子一样在雾里乱转,当萧辕惊觉的时候,他只剩自己一个人,身边的人都不晓得晃到哪里去了。
“来人哪!靖浩!飞羽!隐刀!”他不顾一切地扯开喉咙大喊,然而白茫茫的雾好像连声音都可以吸走,没有人回答他。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人的呼吸声,而且显然为数不少。他心头一紧,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自己人。
“反贼萧辕!纳命来!”语声甫绝,“咻”地一声,一支冷箭从萧辕耳边擦过,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萧辕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敌军居然有办法在大雾中朝著他放箭。原来本地向来以多雾著名,守将即利用这个特性,挑选了几名鼻子特别灵的士兵,靠著嗅觉,专门埋伏在雾中对敌人放箭。接下来又是连著好几只箭,全都在萧辕身旁极近的地方飞过,他的马儿腿上中箭,悲嘶一声人立起来,险些将他摔下马,他拚死攀住马缰,心中大叫:“我命休矣!”
这时,白雾中传来马蹄声,由远而近,随即只看到几道蓝光隐约闪烁,接著是男人的惨叫声,还有仓皇逃走的脚步声。马蹄声越来越近,然後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萧辕心中一震,认出那正是在国界救了他的白衣少年,一阵狂喜:“本宫没事!多亏你及时救驾!敢问壮士大名?”
少年没有回答,这时一阵风吹过,白雾渐渐消散,萧辕逐渐看清了他的形貌,只见他仍是身著白衣,骑著黑马,脸上罩著面罩。
“请殿下珍重。”又是这句话,少年再度策马掉头离去,萧辕吃了一惊,连忙策使已经受伤的座骑追了上去。
“喂喂,等一等!为什麽要跑?”萧辕紧追在少年身後,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你……你别走啊!你这次立了大功,本宫重重有赏!只要你投到本宫麾下,本宫保证你将来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喂!叫你等一下听到没有?”
少年一句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往前奔驰,没一会儿眼前出现一道断崖,离对面隔著七八丈,他一提缰绳,马儿全不当回事地一跃而过;他回头看著气急败坏追上来的萧辕,跑到断崖前就停了下来。别说他的马受了伤,就是平时,这麽宽的裂缝他也是决计跨不过。
“等一下!你……你为什麽要逃?”
少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殿下,您为什麽要回来?”
“什麽?”
“我本来希望您这个冬天能好好养精蓄锐,等春天到了再出兵,没想到您这麽快就回来了,这不是对您很不利吗?”
“这个……”萧辕有些尴尬:“老是窝在人家家里看人脸色,日子也不好过……”
少年摇摇头:“殿下,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您是天下万民生机所系,为了复国大业,别人的脸色又算得了什麽?在这种时候出兵,等於是拿龙体冒险,未免太不智。”
这话直说到萧辕心坎里了,他几乎就要当场叫起好来,但随即又有些恼羞成怒,心想:“这我当然晓得!要不是我遇人不淑,养了群饭桶手下,今天还轮得到你一个黄口小儿来教训我吗?”口中乾笑两声:“你既然知道本宫处境艰难,那就更应该投效本宫,助本宫一臂之力呀。”
“……”
萧辕上前一步:“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宫,为本宫建功效力,本宫保证你将来一定会平步青云,不论你是要名位、财富还是美女,本宫通通……”
少年只是不住摇头,忽然跪了下来:“我不想要那些东西。我只想请殿下赦免我的罪过。”
“罪过?什麽罪过?”
少年沈默半晌,才终於开口:“我的罪过是,僭越尊长,扰常,为祸宫廷。”
萧辕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感到一阵疑惑:“你……你到底是谁?”
少年缓缓拿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罪臣姓萧名榭,是先帝与德妃的儿子。”
当萧辕听到“萧榭”两个字时,他还只觉有些耳熟,当“德妃”两个字出口时,顿时耳中一阵轰然巨响,所有不快的回忆全醒了过来。
德妃,那个无耻的狐狸精。独占了父皇的宠爱,让自己和母后饱受冷落,还面临被废的窘境;这就算了,当父皇死於叛贼萧闵之手後,她居然立刻见风转舵,跑去讨好萧闵,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皇后!
而眼前这个救了自己数次,不断暗中帮助他的少年,竟然就是那贱人生的儿子!
萧辕瞪著萧榭,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随即又开始发白,之前见到萧榭的感激和狂喜,逐渐渗入了强烈的憎恶。
萧榭回望著他思慕了十几年的哥哥。如果可能,他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紧抱著萧辕痛哭一场;但是牧天的叮咛就像咒文一样在他脑中回荡不去,眼前看著萧辕阴晴不定的脸色,更让他深深确信牧天说的是对的。因此,即时心中热血沸腾,双脚却好像生了根似地,怎麽也无法跨过眼前这道鸿沟。
说话吧,皇兄。求求你说句话呀!
萧辕自然也知道他必须开口,但是在这种时候,能说什麽?
“咦?你不在宫里陪你的皇后母亲享福,跑到这边境来做什麽?”
萧榭苦笑一声:“殿下,罪臣整整七年没见到娘亲了。”
说得也是,萧辕心想,换了自己是萧闵,也绝对容不下这小子。看来这几年他也吃了不少苦,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同情他。
“安济跟另外两个城是你的杰作?”
“是。”
“你怎麽会知道我的行踪?”
“罪臣这个月来一直在国境附近探路,本想等明天春天为殿下带路,没想到那天却看到殿下带兵渡河,罪臣这才赶到安济去……”忽然脸色一变,大叫:“殿下小心!”整个人像箭一般弹起,跃过断崖,将萧辕扑倒在地。
萧辕一时还搞不清楚怎麽回事,一抬头才发现是一名刚才没死完的敌兵,朝著他背後放箭。
萧榭随手捡起一枚石子,振臂一挥击中士兵脑袋,那人哼也没哼,登时倒地毙命。
然而,从他身後的树林里,又有几名残兵策马冲出,萧榭眉头一蹙,说声:“殿下,失礼了!”便一把抱起兄长,再度纵身跃过断崖。
“殿下,没事吧?”
萧辕点头,再回头去看对面。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声,萧榭的同伴,骑褐马的大汉随後奔出,手举大刀,口中虎吼连连,三两下便将敌军歼灭殆尽。
好一员猛将。萧辕心中暗自赞叹。
大汉骑到断崖边,下马叫道:“大哥!没事吧?”
萧榭点头:“我没事。徐庆,快来拜见太子殿下。”
不知是否光线的关系,萧辕总觉得徐庆粗犷的脸上彷佛出现一丝不情愿,但是他很快地跪下,朝萧辕喊道:“徐庆参见太子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问萧榭:“这位是……”
“是罪臣的义弟,徐庆。”
义弟?可是他怎麽看年纪都比你大……
数月前,萧榭下了九华山後,即依照牧天的嘱咐,进了青阳县城,那时县里正为蒙面杀人魔而闹得鸡飞狗跳。蒙面杀人魔是一个高大男子,总是蒙著面,动不动无缘无故在城里滥杀路人,刚开始时只是在深夜里犯案,到後来竟明目张胆在大白天行凶,因为他身材高大,武艺高强,行踪神出鬼没,官兵非但是追不到他,就算遇上了也只是白白送命。
萧榭在城里四处探查,终於找到了杀人魔的藏身地,和他大战十回,每回都是五十招之内取胜,最後凶残的杀人魔——也就是徐庆——只得缴械认输。
然而萧榭并没有把徐庆交给官府,也没有杀他替天行道;一来他自己也是逃犯,二来他听了徐庆一生的故事後,认为徐庆并非天性好杀,而是因为一生多遇灾厄,饱受排挤,才变得凶狠暴戾。萧榭认为,如果换了自己在徐庆那样的环境下生存,难保不会变得像他一样,因而决定收服他一起为萧辕效力。
而对徐庆来说,一来萧榭的本事让他不得不佩服,二来萧榭告诉他:“那麽想杀人就到战场上杀,至少要死也死得像个英雄。”说得他心悦诚服,於是便与萧榭结拜为兄弟,共同闯荡江湖。
萧辕望著眼前这两人,心中飞快地盘算著。他从刚刚被萧榭扑倒,再飞越断崖,这短短一瞬间,心情又再度起了转变。除了深深赞叹萧榭的功夫外,更有些憾恨,自己的手下没一个比得上他。他的三个所谓亲信,也就是三大臣之後,殷飞羽、马靖浩,叶隐刀,个个能力平平,这也就算了;更要不得的是,虽然这几年来与他甘苦与共,情谊还算深厚,个性却始终不甚相投,常常让他气得火冒三丈。至於那些视他为外人的高句丽人,当然更是靠不住。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真正足堪大用,能知道他心意的心月复,而眼前的萧榭,已经用行动彻底证明,他就是最佳人选。父母间的恩怨虽然深重,毕竟已事过境迁,而且人都过世了,再来计较又有何用?现在处境这麽艰难,身边有骨肉至亲相伴,总比一个人孤立无援强得多。况且只要接纳萧榭,马上就可以多收徐庆这一员猛将,怎麽看怎麽划算。
回头凝视萧榭,对方眼里的仰慕是他从没在别人身上看过的:“你要知道,本宫现在势单力薄,要达成复国大业,以後还有的是苦头吃。”
“罪臣定当肝脑涂地,戮力为殿下效死。”
萧辕望著徐庆:“那你呢?”
“大哥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萧辕微微皱眉。没关系,眼前这个样子已经足够了。
“本宫的马不行了,你们护送我回大军那里。”
“是,殿下请上马。”萧榭扶著萧辕跨上黑雪(他的座骑的名字),萧辕低头望著他笑道:“你叫错了吧?”
“啊?”
“不是应该叫『皇兄』吗?”
萧榭脸上顿时就像日出一般绽出光彩:“是!……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