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夏天的太阳仍然炙热,但是空气中那股热气似乎已不像七月那般横行霸道;接近日落的时候,晚风中还会带著一股沁骨的凉意。
水井里的水早已染上秋天的气息,原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凉,然而这几天提水的时候,竟感到一阵森冷。
萧榭取下吊桶,将里面的水倒进水桶里,旁边的玄慧立刻发出一声怪叫:“哎哟!王爷啊,那水是大夥儿要煮饭泡茶的,您行行好,别把您的尊手浸到水里呀。”
萧榭看也不看他一眼,把吊桶缒进井里,一面转著辘轳把,口中冷冷地说:“反正是要烧开的,有什麽关系?”
“烧开有什麽用?我们要喝进肚的水,你用那双擦地板、刷马桶的手去碰,光想我就快吐出来了。”
萧榭冷笑一声,没回话。
牧天说得没错,这群和尚越来越烦人了。经过食堂事件,他们就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再加上矮头陀失踪,他在寺中的立场更加不利了。
虽然照海认定矮头陀是畏罪潜逃,也没有对萧榭做出处份;但是弟子们个个都不服。原先玄正主张玄敏是萧榭害死的,其他人全部不相信,到了这地步,越来越多人认定是萧榭一定在暗中搞鬼;连照字辈的高僧们,也不时对萧榭投以戒惧的眼光。
所以现在萧榭几乎每天都不得安宁,玄慧等人似乎是轮班在监视他,在他做事时总是有人在旁边转来转去,一面不住口地找他的麻烦,就像现在一样。
萧榭当然是万分不耐烦,但是後来忽然想通,他们其实在怕自己,竟又觉得有些得意。被他们欺负了这麽多年,看腻了他们那些幼稚可笑的招数,顿觉无聊透顶,所以乾脆全当马耳东风,来个相应不理。
玄慧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脸色一沈,换上命令的口气:“那桶倒掉,再提一桶。”然而萧榭只顾弯腰倒水,完全不理他。
玄慧大怒,冲到他面前:“叫你再提一桶你是没听见是……”这时萧榭直起身来正对著他,玄慧这才注意到,几个月前还比他矮半个头的萧榭,现在头顶已经比他高了,他还得略微抬头才能对上萧榭的眼睛,顿时心中一凛:“……你长高了。”
萧榭冷冷地说:“好眼力。”
玄慧还发现,萧榭不止是长高,连肩膀也变宽了,原本瘦乾巴像鸡爪子一样的双手,不知何时竟已长到原来的一倍半大小,十指结实修长,彷佛没有拿不动的东西,也没有掐不断的颈子。蜡黄泛青的肤色早就消失了,变成发亮的古铜色,衬得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炯炯发光,让人联想到狼。
这些变化都是逐渐发生的,事实上,一开始连萧榭都没有察觉,当他发现自己外貌上的改变时,他比玄慧还吃惊。牧天说得没错,光明寺对他的苛待妨碍了他的成长;自从跟著牧天修行後,只需要每晚吃一餐牧天为他准备的膳食,便足以应付一整天的体力所需,根本不希罕寺里那些比馊水还不如的食物;再加上每天充份的运动,让他原本就在成长期的体格像竹苗一样笔直上窜。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是天天见面的萧榭照样能让玄慧吓得眼珠子掉出来。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瞪著萧榭,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萧榭连声音都变浑厚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让开,我要走了。”推开玄慧,用扁担挑起两个满满的水桶,如履平地地走回寺中。
走进厨房,里面一个正忙著剥菜叶的中年和尚抬起头来笑道:“辛苦你了,动作还真快!”萧榭微微颔首,将水倒入水缸中。
这名和尚名叫玄成,身材高瘦,却十分结实,是照海这趟下山新收的弟子,年约三十出头,是第三代弟子中最年长的,却因为入门最晚,排行在玄慧等人之後。让他跟其他小沙弥一起做最粗浅的入门工作有些浪费,所以就叫他接替矮头陀管厨房。没想到这个安排倒还挺恰当的,玄成手脚俐落,比玄慧等人能干百倍,厨艺也比矮头陀高明,上山不到三天,已是人人赞不绝口。
不知是否是阅历丰富的关系,玄成的教养比其他和尚好得多,抑或他是新人,对萧榭没有成见,因此对萧榭相当友善,完全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恶言相向,还不时找他聊天说话;有时萧榭太忙来不及吃饭,玄成也总是会偷偷留一份给他。萧榭虽然早已不怕挨饿,但是这份人情对从小活在众人仇视眼光中的萧榭来说,好比久旱逢甘霖一样。虽然基於多年的习惯,仍跟玄成保持著一定距离,心里对他的好感却是一天天增加。
玄成让萧榭帮忙洗菜,口中一面絮絮叼叼告诉他一些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萧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不知不觉脸红了起来。
这并不是玄成说了什麽让他害羞的话,而是他忽然想起,“你长高了”这句话,他昨天晚上也听过。
当然是在牧天的怀里听到的。
“你长高了,”牧天舌忝著他的颈项,一边在他耳边软语著:“身体也变结实了。”他的手沿著萧榭的胸膛缓缓滑下:“这样才够味,哪像前阵子,每天我都好像抱著一副排骨一样。”
那你就不要抱啊!萧榭在心中呐喊著,但是他却出不了声,张开的嘴除了拼命吸取空气以外,什麽事也做不了。牧天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他身上点燃一阵火花,逼得他头晕目眩,眼角不由自主地泛出泪水,身体也无意识地不断颤动;双手原本紧握著身下的床单,牧天却又硬把他的手掰开,搭到自己肩上。他不允许萧榭靠任何外力支撑,只能无助地依附自己……
第二次解放後,他晕了过去。
後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人还是躺在床上,牧天正用一条清凉的湿巾在为他清理身体。萧榭早已全身虚月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看到罪魁祸首还是气定神,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实在是恨得牙痒痒地。只可惜他太累,连开骂的力气都没有。
牧天对他微微一笑:“忘了跟你说件事,你拳法就学到今天,明天开始学剑术。”
“咦?”萧榭吃了一惊:“这麽快?”
“怎麽,你不想学剑?”
“不是啊,我的拳法,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你今天不是一脚把泥人的头踢掉了吗?还装什麽傻?”
其实萧榭自己也为他的成绩相当得意,从一路挨打,到学会闪躲、再开始反击,然後这天晚上一记漂亮的回旋踢踢掉泥人的脑袋,这样大的进步前後只花了不到两个月,让他不能不深深自豪。
“可是,这只是一对一,我还没练到以寡击众……”
“放心吧。只要你能把原理融会贯通,敌人有几个都一样。”
“…………”
牧天看著他困惑的脸,笑了起来:“喂,我这麽爱挑毛病的人都说你行了,你还这麽没自信啊?”
“我当然有自信!”毫不犹豫地顶回去,脸上却有些发烫。
“老实说,虽然我一定可以把你教好,之前还真没想到你会进步这麽快。看来你好像真的是可造之材哦。”
“什麽叫『好像』……”然而胸口好像塞了某种东西,让他说不下去了。
而现在,当他站在厨房里,搓洗著那堆快要烂掉的菜叶时,当时塞在胸中的东西好像又回来了。在他体内四处乱撞,让他几乎静不下来,想扔下手边的工作,到山里去大跑大叫一番。
玄成叫道:“喂喂,手下留情,菜要给你搓成浆了。”萧榭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玄成笑道:“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喜事?”
“喜事?你在说笑吗?”
“你别装了,瞧你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心花怒放?有吗?萧榭为这怎麽看都跟他无缘的四个字呆了一下,随即醒悟,自己确是心情很愉快,而这全是因为……因为……
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称赞。
他可不是从没听过好听话。从小生活在宫里,奴婢随从们成天不住口地阿谀谄媚,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可没一句能当真。至於他的父亲,由於生他的时候已经五十好几了,老来得子,对他自然是加倍宠溺,一见面就只顾夸他聪明可爱,不管他做了什麽错事都毫不放在心上,日子久了,不由得觉得父亲的夸赞不太值钱。而母亲德妃固然同样宠爱他,却又时常责备他胆小懦弱,削了她的面子,多多少少在萧榭的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直到昨夜,他才真正尝到被人肯定的滋味。而且是被一个无与伦比的强者所肯定。也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相信,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是皇宫里的米虫,更不是关在光明寺里的废物。他知道他一定可以创出一番事业,让母亲、哥哥、已死的父亲,还有萧闵那老贼看个清楚。
他的热血在沸腾了。
当天夜里,他照例打扫完澡堂正要走出来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悉悉索索地低声交谈。他稍微集中精神,声音便清清楚楚飘进耳中。
是玄正的声音:“怎麽样?有什麽动静?”
“完全没有呀。他一整天忙著干活,根本没功夫去做别的事。这我可真弄不明白了。”另一个师弟玄中答道。
“看来他果然是趁著晚上搞鬼。没关系,今天我来守夜,一定会弄清楚他的底细。”
“师兄,你可得撑著啊,别像玄昆昨晚一样,糊里糊涂就睡著了。”
“放心吧,交给我就成了!”
萧榭冷笑了一声,心想:“是──啊,你好生守著吧。”
就寝之後,过了没多久,禅房里的人便逐一进入睡乡,但是萧榭凝神倾听,果然听见在轻浅的寝息中,仍夹著几个人粗重急促的呼吸声,显然是打算一夜不睡监视自己。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静静地等待。
窗外传来一阵枭啼声,这是要他准备的信号。萧榭悄悄拿出一块湿布掩住口鼻,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一阵淡淡的白烟飘进了房中。禅房里顿时弥漫著一股神秘的香味,没一会儿房里除了萧榭以外的人全都睡著了,而且不到天亮是决不会醒来的。
萧榭爬起来,小心提防著不要吸到香味,大大方方地出了禅房,银狼自然又在外面等待。
牧天虽然声明,绝不会出手帮他摆月兑其他人的纠缠,但那是指白天;晚上是修行的时间,而魔王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让他顺利修行。
他真的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魔)。萧榭不得不佩服。
想起他说的话:“你必须信任我。”虽然萧榭一直对牧天种种旁门左道的行径万分不谅解,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他也必须承认,学著信任牧天,真的是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没想到过不了几个时辰,他的决心就受到了空前的考验。
他满怀期待地去上他的第一堂剑术课,牧天果然维持著他一贯吓死人不偿命的作风,第一天就给了他一柄锋利无比的真剑,负责跟他对打的泥人用的当然也是真货。新手唯一享有的优待是一个套在脖子上的钢圈,因为断手断脚可以接回去,脑袋搬家了就没戏唱了。
萧榭跟泥人对打了一个多时辰,虽然没断手断脚,身上仍是多了许多血痕。脖子上的钢圈虽然保障了他的小命,却也添了不少麻烦,因为只要泥人的剑碰到钢圈,他就会立刻晕厥倒地。牧天认为这种作法十分公平,在正常情况下,要是让敌人的剑碰到脖子,一般人早就当场断气了。
练习终止後,他照例坐在祠堂屋檐下,让侍女帮他清洗伤口。牧天歪在他的卧榻上,一面啜著酒,随口问道:“等杀了萧闵以後,你要做什麽?”
萧榭豪情万丈地答道:“我要当我皇兄的靖远大将军,帮他南征北讨,开疆拓土。”
牧天眉头微蹙,随即泛出一个冷笑:“你要当大将军,也得要你哥哥当得上皇帝才行啊。”
萧榭不太喜欢他的语气,提高了声调:“等萧闵死了,我皇兄就可以登基了呀。”
“王爷,就算萧闵死了,还有他的满朝文武跟皇亲国戚,再怎麽排也轮不到你老哥呀。”
萧榭气往上涌,说话也急了起来:“萧闵是篡位的!我皇兄才是太子,本来就应该……”
“我只问行不行,不管应不应该。你说说,一个国家要是皇帝被人杀了,一定是群雄并起争夺天下,你哥哥一介亡国遗孤,有几分胜算?”
“你自己明明说,不出半年……”
“我只答应帮你杀萧闵,可没答应帮你哥哥取天下。”
萧榭深呼吸几口,好不容易将情绪稳下来:“你不帮忙也无所谓。等萧闵死了,我皇兄登高一呼,所有忠君爱主的百姓一定都会起来拥护……”
“忠君爱主?”牧天重复一次他的话,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忠君爱主?你真的觉得你父亲跟哥哥有那麽好的人缘吗?”
“你这话什麽意思?”
“老百姓在乎的是吃得饱穿得暖,只要上面的人肯照顾他们,谁管皇宫里是谁当家呀?”
“我父王当然有照顾老百姓!”
牧天笑得更厉害了,差点从卧榻上翻下来。萧榭气得满脸通红:“你……你懂什麽?你连山下都没去过,哪里会晓得民间的情况?”
“就是连我都知道,所以才夸张。你晓不晓得,你父亲当家的时候,九华山上居然会有官兵大白天光明正大向香客收买路钱!这种事在萧闵上台以後,可是一次也没发生过。”
萧榭想开口反驳,却找不出话来,只得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牧天收起笑容,毫不留情地说:“像矮头陀那种人,虽然你是第一次碰到,但绝对不是最後一次。萧闵也许是个犯上作乱的叛贼,但是他当皇帝的风评可比你父亲好太多了。你哥哥这几年起兵,声势总是抬不起来,这就是明证!”
“可是……还是有人拥护我皇兄啊,否则他去哪弄来的兵马……”
“再好的时代都会有人不满。你哥哥身边的人都是你父亲当年的旧臣,萧闵上台他们就跟著失势,当然会来跟他为难;其他的兵马是高句丽来的,你哥哥娶了高句丽的公主,高句丽王为了女儿,当然会帮他。我告诉你,天底下只有『利益』的结合才靠得住,你想凭『忠君爱主』这四个字打倒萧闵,我看你等下辈子吧。”
这些话像一连串的利箭一样刺穿了萧榭,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了许久,终於挤出话来:“没……没关系,我皇兄跟我父皇不同,他一定会当个好皇帝,只要我练好功夫,陪在他身边……”
牧天懒洋洋地说:“你哥哥勉勉强强可以算是个少年英雄啦,可是我怕你没那个福份跟著他耶。”
萧榭就像被沸水烫著似地跳起来:“什麽意思?”
牧天道:“你会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当年就是因为你父亲专宠你们母子,还想废后废太子,改立你们,才会闹得朝廷鸡犬不宁,给了萧闵可趁之机,你哥哥那一派的人铁定认为你们母子是造成萧闵之乱的罪魁祸首,早就把你们恨到骨子里了;再加上你母亲又当了萧闵的皇后,你哥哥搞不好正想把你碎尸万段哪,怎麽可能会接受你?”
萧榭全身开始颤抖,他想努力控制自己,但是他的手脚就是不听使唤地一直抖著,他的肠胃也全扭成一团,在体内抽搐著。他从不记得,牧天曾经跟他说过比这更伤人的话,把他的梦想,几年来的指望,全部半点不剩地扯个粉碎。他不明白他为什麽要这麽做,他不是已经如愿把他的身体弄到手了吗?为什麽还要这样伤害他,让他的人生再度陷入黑暗中?还是说妖魔天生就喜欢虐待人,看别人越痛苦他就越开心?
然而牧天完全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毫不客气地下了结论:“我说你呀,等杀了萧闵以後,乾脆就自己招募兵马,自己当皇帝吧。你满脑子想帮你哥哥抬轿,非但捞不到半点好处,人家还怕你污了他的轿子哩,这又是何苦呢?再不然,你乖乖地回这里来好好跟著我吧,至少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萧榭感觉到心里的伤口流出了鲜血,随即又沸腾起来,在他还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化成怒火从嘴里喷出:“是哦!是哦!荣华富贵!享受!玩乐!你满脑子就只有这些东西,我们凡人的忠孝节义骨肉亲情,在你眼里全是放屁就是了!反正我们就是没用,就是下等嘛,是不是?好啊!你就一辈子留在这里享你的清福吧!我宁可下山去给人千刀万剐,去给我哥哥踩在脚下当狗爬,也不要留在这里当你的玩物!”说著一回头,飞也似地冲进树林里。
牧天没有拦他。
萧榭冲到了入口处,一发狠钻进了洞口,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几近垂直的坡道。在一片漆黑中徒手攀岩,那滋味可真是空前绝後;他的脸颊、手脚被岩石擦伤,衣服也破了好几个洞,最可怕的是他完全看不到路,根本不知道旁边到底有没有凸岩可以扶,因此他不断地从岩壁上滑下来,摔得笔青脸肿。不过最後他还是撑著爬上了坡道,再走出洞穴。
当他回到僧房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了。虽然他赶在众僧醒来之前回到床上,但是身上的擦伤和破破烂烂的衣服,根本瞒不了人;玄正等人这下终於逮著他夜里偷溜出去的证据,当真是喜从天降,乐得几乎飞上天去,一群人把萧榭团团围住,不住口地逼问他。
“你说!你晚上跑去哪里了?干什麽去了?”
“该不会去见什麽人吧?”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事?”
“你在跟你那个反贼哥哥私通是不是?”
萧榭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只有一种:沈默不语。正当玄正打算用刑的时候,照海的出现打断了他们。而照海问的问题跟玄正等人也是一样的:“你晚上去哪里了?出去做什麽?”
萧榭给了一个简单到连他自已都惊讶的回答:“我不知道。”
“什麽?”
“我一醒来,人已经在树林里了,我完全不晓得我是怎麽过去的。”
“你的意思是你在梦游吗?”
玄正叫道:“骗人!我没听过比这更离谱的谎话!你根本就……”
然而照海的眼色让他闭上了嘴。照海严肃地说:“你又偷偷跑去银狼谷了,是不是?”
“不知道耶。你要不要去银狼谷查查看?说不定我在梦游的时候在里面留了什麽线索哦”他忽然发现,牧天教给他最好用的东西不是武术,而是厚脸皮。
照海显然是已经受够了,面色凝重地看著他:“我不能再姑息你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关禁闭,直到你说实话为止。”
“太师父,这种处罚太轻了!搞不好他就是跟妖魔学妖法,害死了大师兄跟矮头陀……”
萧榭冷冷地说:“我要是真的会妖法,你还有命在吗?”
“你!……”
照海阻止玄正开口,命令照空将萧榭带走。
萧榭一直认为,天底下没有比在九华山上待了七年更惨的事,而在九华山上则没有比关禁闭更惨的事。禁闭室只有八尺见方,放张床铺几乎就全塞满了;四面墙有七丈高,在朝东的一面的顶端开了个小窗,完全不通风,在八月底的热天里,整间禁闭室活像烤炉一样。房间里放著两个罐子,一个盛清水,一个盛便溺,两个罐子都是一天只能更换一次;玄成从门上的小洞给他送饭的时候,会顺便给他换。
玄成每天都不忘安慰他两句,说一旦照海查清楚他真的是患了梦游症,就一定会放他出去,萧榭也只是沈默以对。他心里明白,照海只要随便派个人到银狼谷外的山道上查一查,看到他留下的脚印,自己就永不超生了。而他只能紧抓著“梦游”这种把人当白痴的谎言,任他们宰割。但是他发现他已经不在乎了,甚至打算乾脆在里面关一辈子算了。
十几天以前,他还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但他现在却掉进了无边地狱里。他心里很明白,牧天说的话之所以这麽刺耳,一来是因为他那充满嘲讽的态度,二来是因为,那全是事实。
他的父亲,是个没人喜欢的昏君;母亲是改嫁仇人的婬妇,而萧辕……他的亲哥哥……恨他……
他从小到大,所爱的,所相信的,所期待的一切,全没了。
对他打击最大的,自然是萧辕的事。在宫里的时候,他年纪实在太小了,虽然知道他母亲跟皇后好像处得不是很好,总觉得跟自己好像没有什麽关系。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父皇、母妃,还有最崇拜的哥哥。
後来当父皇说打算改立他当太子的时候,他也不觉事态有什麽严重,只是心直口快地答道,他根本不想当太子,让哥哥当最好了。然而父皇只是呵呵笑地模著他的头,母亲则责难地望著他,怪他太没志气。
这几年的患难让他忘了宫里的争斗,满脑子只有对萧辕的思慕,但是现在,他被一棒打醒了,萧辕的确不可能会喜欢自己。如果他是其他妃子生的皇子还好,偏偏他的母亲又当了萧闵的皇后,想要唤醒萧辕对自己的亲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他毕竟还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那麽现在该怎麽办呢?当然他可以直接了当告诉照海:“对,我是跑去银狼谷了,我去跟个大魔王学妖术,你尽管罚我吧!”说了又怎麽样呢?难道照海还能带著一大群高僧冲进银狼谷除魔不成?反正自己的下场就是这样,一辈子窝在禁闭室里,一辈子什麽事也不用做,倒也轻松。
可是……
可是他不要啊!
他年轻、俊美,又学了一身好本事,怎麽能一辈子困在这种地方?他不甘心啊!
再不然,难道他真的得像照海说的那样,去向萧闵那个恶心的老摇尾乞怜,换取跟母亲见面的机会,或是想办法捞个官职吗?不,绝不!
想到萧闵的嘴脸,他的怒火跟斗志再度燃起。现在可不是消沈的时候。别的不说,他的杀父之仇还没有报呢。萧信中就算真是个超级大昏君,毕竟仍是他的父亲,看到自己父亲惨死,若不报此大仇,他萧榭还算人吗?况且萧闵还玷污他的母亲,若是不杀他,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暝目的!
至於哥哥,哥哥……等报了仇再说吧。总之先从这里逃出去。
问题来了。要离开这里,他能求助的只有一个人。
要他去对牧天低头,实在是天大的折磨,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顾颜面的时候了。
他抬头望著窗户,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念:“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拜托你救我出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萧榭本来以为牧天要到天黑才会有动作,但是月亮升起又落下,东方开始泛白,他仍然眼巴巴地坐在禁闭室里。
没有人来救他。萧榭开始著慌了。
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错了,是我不好,不该不相信你的话。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对不起你。
拜托……
一天,二天,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天,玄成来送饭,发现萧榭这几天根本都不吃不喝,只是一直仰望天窗,口中喃喃自语。
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错了,是我不好……
原本只在心里默念的求饶语句,不知何时已浮到口边,像咒文一般不断背诵著,但萧榭并不在乎。
“萧榭?”玄成试探地叫了一声,萧榭毫无反应。
拜托你,我错了,是我不好……
“萧榭,你怎麽了?萧榭?”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萧榭,你还好吧?难道你疯了吗?”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玄成慌忙去报告师长们。没一会儿,照海就带著大批僧侣来到禁闭室前。
“太师父,您看看!”
照海唤了一声:“萧榭?”萧榭当然还是不理他,他眼里只看得见那扇窗,彷佛那是他生命唯一的出口。
玄成焦急地说:“太师父,我看他真的不行了,我们还是快把他放出来吧!”
玄正不屑地道:“太师父,他是在装疯,别理他!”
“太师父,他的情况真的很不妙,而且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真的做了什麽坏事,总不能只为了一点小事就把他关在这里受罪吧?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麽向皇后交代呢?”
照海沈吟半晌,道:“好吧!”便命人开门,将萧榭移到医护院去休养。
萧榭表情呆滞地出了禁闭室,回头又望了天窗一眼。
这次救他的人是玄成,不是牧天。
牧天完全没有帮他。
萧榭在医护院里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已是初更时分。玄成和医护院里其他人都睡了,没有人看管他,而他的精神已恢复了大半,可以去做必须做的事。
他悄悄下了床,走出寺院,来到西边树林。这次没有银狼来接他,他必须再度冒著摔断脖子的风险,从陡坡上滚落,进入银狼谷。
然而谷里只看见六个泥人茫然呆立,不见牧天的影子。他在祠堂里和卧室里都找不到牧天,最後进入了浴场。
牧天正坐在大浴池里,侍女在旁边奏乐伺候著。他明明看见萧榭进来,却没理他。
萧榭带著满身的冷汗,缓缓走近浴池。就在他来到浴池边缘的时候,牧天忽然一抬头,瞪视著他。在那一瞬间,萧榭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二道绿光笔直射进了他体内,剥夺了他行动的能力。他顿时动弹不得,僵立原地。
牧天冷冷地说:“既然你不肯用大脑想事情,那你就乾脆做个没大脑的傀儡好了。”啜了一口酒,命令著:“把衣服月兑掉。”
到了这种地步,再怎麽离谱的命令,萧榭都会服从;但是现在他发现,牧天根本不需要他的服从,他的手完全不受意志的控制,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著一样,自己动了起来;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拉开上衣衣襟,让衣服从肩上滑落;然後再掀起贴身单衣,拉过头顶褪下,接著是长裤、底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