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
方子青步出位于偏僻巷尾的工作室就蹙起眉峰。
天完全放黑,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街灯的光晕,零零碎碎的,加上雨点落地时的一个个小光斑在视线里跳动,在面对电脑整整一天的他来说这些景色就像电脑屏幕的光栅线一样令人头晕眼花。
揉过眼睛后,仰头看向静谧的天空,雨寂寞地飘着,连绵细密,没有一点要停止的迹象。
如果待在工作室里饿着肚子等雨停未免凄凉,不如走到街头去叫车。小心地避开水洼四处的路面,但避不开阴寒的雨丝,滴在身上让皮肤一阵阵地鸡栗直起,方子青不禁想叹气。
“嗳,总算下班了啊?”
背后传来爽朗的男音显然是在招呼他,因为这儿没有别人。这个声音对方子青来说太熟悉了,熟悉到近乎于厌恶,他没有转头脸却板了起来。
招呼他的人站在不远处的广告牌下,白衫黑伞,颜色对比分明得刺目,可就是能让方子青立即眼盲,他向前走去,没有看见任何事物似的。后面的人跟着上来,把伞往他头上一罩。
“家里的伞搁在门口,就知道你没带。”紧跟着他步调的人一脸笑嘻嘻,方子青绷起的难看脸色似乎丝毫未进入他的眼里,依旧谈天说地的轻快语气。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回去的!”方子青不领情地拒绝却没有躲开伞的庇护。秋雨很冷,他没傻到会让自己的身体白白遭罪。
“从这儿走出去也有大段路的,”对方的笑脸还是一如既往,不屈不挠地阳光灿烂,“天冷了,淋湿了可不好。”
方子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沉闷的浊气,默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自己生气的原因,立即转头恼恨地盯着对方的脸:“今天给你找的工作为什么又没有去面试?”
“啊?你已经知道了?”撑着伞的罗椹仿佛天生一张笑脸,他漫不经心地摇晃着脑袋,语气云淡风清,“那个地方我不喜欢啊,所以在外面看看就走了。”这种没有脑筋的话也只有在他嘴中说出来显得合乎情理似的。
方子青提醒自己尽量控制情绪:“你有没有动过工作的念头啊?自己找说找不到,我给你找的你又不去,到底想怎么样?!”
罗椹还是微笑着,不予回答。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方子青动用自己最凛冽的目光瞪视对方,“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没有让你白吃白住的义务,明白吗?如果不想工作,还是请你尽快滚回老家去吃你父母算了!”
不见羞愧的人扭过头避开他的眼锋,还是没有吭声。
“戒指的事如果一定要算我错的话,我会尽所能赔偿给你。一句话,还是请你快走行不行啊,我已经……忍你很久了!”这种无谓且明显的逃避举动让方子青咬牙。
“我知道了……”罗椹轻声回着,“你真是个冷血的家伙,难道我很让你讨厌吗?为什么一直叫嚷着要我走,难道……你一点也不看姐姐的面子……”
“别跟我提你姐!”大吼回去,方子青气得头痛,对没有逻辑的思维更是忍无可忍:“你姐姐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你明不明白?!这不能成为你一直赖着我不放的理由,懂不懂?!反正一句话,请尽快离开好不好,否则我会报警的!”他愤愤不平地朝前快走几步。
“没有关系……”罗椹紧跟其后,即而狡黠地问:“那我们要有什么样的关系才不赶我走?”
闻言方子青更是气结,鸡同鸭讲也不过如此。这种有始无果的对话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了,每次都让他愤怒到胸闷无力。
负气不再开口,他匆匆地大踏步向前跑去,冲到街边伸手拦下出租车,上车就让司机就走。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只是看着车开走,甚至没有喊叫一声,白色的衬衫在灯光迷离的黑夜显得有些醒目,不过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方子青伸手按摩着太阳穴,每次与罗椹谈话后总让他对目前的生活进行反思,尽快想办法摆月兑罗椹。自从这个家伙以奇怪的理由留驻于他的生活之后,向来保持得良好的宁静被硬生生地打破,被迫面对一个令人不快的家伙朝朝暮暮,还要替他操心工作等生活琐事,真是衰到无救了,而这一切全凭已经去逝的女友之名实在是太牵强了吧?!而这般莫名其妙的事硬是让他摊上,怎是一个烦字了得!
屋内泛着潮湿的酸味,老房子的通病。
一进门就习惯性地皱上眉头,这幢老屋方子青住有近三十年还是没有办法忍受这种气味,但也没有想到要搬出去住,他觉得自己这里出生大概也会这里死去吧,生活有种隽永的沉滞感。
拧开灯,厅里的桌上摆着两个纸餐盒,而肚子正巧饿到隐涩地痛。打开一个餐盒,虾仁炒饭冷掉了也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味。他连忙把它拿进厨房加热,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雨还在下吗?周身寒意直渗。电视里气象播报员木无表情地报告:明天局部地区依旧有雨,雨量中等……
方子青捧着饭盒大口吞饭,并在肚子狂骂:下下下,这破天到底要下几天的雨啊?!要让什么东西都带着馊味才罢休吗?!意识到无谓的烦躁,立即把情绪克制下去,秉承方家历代理智个性,他极少让自己有不安焦忧等消极情绪,可惜这种所谓的素养脆弱不堪一击,近几个月的生活中他更是意识到这一点,全托那个不知好歹的混蛋所赐!想到他,不由连吃饭的都减了下来,方子青拨饭粒的动作越来越缓慢。
三年之后的平静还是被罗桑相关的人给打破,曾经以为关于她的一切从此在记忆和生活中如笔迹淡去,直至如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般,看来是太天真了,一个罗椹的出现隐约使自己的生活开始走向微妙的回复状态,这让他极度地不安。
罗椹披着一身雨汽进了屋,把水淋淋的黑伞扔在地上。在冰凉的雨丝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可不是个好滋味,但有助于冷静的思索,他觉得自己挺需要。
客厅里黑着灯,只有电视机笑声不断地演着无聊且聒噪的肥皂剧。把他扔在大街上的男人合衣蜷缩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遥控器,头耷在沙发扶手上,眼已经阖起,鼻息沉沉。玻璃几上有吃了一半炒饭,筷子已经滚落在地板上。
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前,俯子眯起眼睛,罗椹认真地打量眼底下睡意正浓的脸。如果在平时,这种放肆的目光定让躺着的人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嘴里也会立即吐出些让人抓狂的刻薄话语出来。罗桑说的一点没有错,这个男人的个性只能用“刻薄呆板无人性”来形容,特别是这张嘴的无情……视线顺脸颊线条而下,停留在微启的双唇上,他想不通造型如此柔和的嘴巴怎么会吐得出那么恶毒的话语?如果不开口的话,温润的唇肤还真是相当的让人浮想联翩,非常让人……想入非非的。
罗椹咽着唾沫,觉得口干舌燥起来,鼻子骚痒起来,按捺不住——
“哈——欠!”
惊天动地啊,看来是受了风寒。虽然才入秋,下雨的天气还是很冷的,穿单件衬衫显然不甚明智。让他更为遗憾的是,睡着的人醒了,双眼一睁开就结起冰霜,而且连眉头也皱了起来。
罗椹已经迅速地挺直了身体,揉着酸痒不已的鼻子。刚才没有觉得,现在身上被雨淋到部分冷得刺骨,他月兑下半湿的衬衫,光着膀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被打断睡眠的方子青目送修长的背影消失,兀自摇头。从沙发上爬起来,关掉电视,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事,茫茫然地呆怔半晌,待睡意从头脑里消褪干净,回头看见桌上的另一个餐盒,他拿着它进了厨房。
空气因加深的雨汽而湿润恬淡,吸进肺里不显得特别地刺。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里,只要罗椹不开口,气氛就会变得特别地沉闷,而现在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面前的食物,方子青更不会自行开口,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偶尔有的轻微咀嚼声。
方子青坐在沙发上翻着一大叠报纸,漫无目的地一张张摊开又一张张地合起。
“对不起。”
填饱肚子,放下筷子的罗椹轻声说,眼盯着自己的饭盘子。
方子青哼了一声,不停地翻着报纸。
“下次,下次我一定会去的。这次我真的不喜欢……”
“够了,”方子青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吃懒做倒是真的,真不知道你来这里干嘛,没工作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挑三捡四的!”
罗椹扬了扬眉头,嘿嘿一笑并不在乎,反正这种话他能背得出来了,不过他不先说话,这位方先生可以对着他沉默一天,一周甚至一个月,日长月久地当他为透明的幽灵。
“哈——欠!”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还不赶快睡觉去,这么冷的天逞什么能啊,穿一件衣服?!”方子青转过头斜睨着正在使劲揉鼻子的家伙。
罗椹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来顺从地向卧室走去。
“嗳,要药的话在厨房里的橱柜第三个抽屉。”
身影已经消失于房门后了。
方子青沮丧地把报纸扔在了案几上,暗忖着自己凭什么要像个老妈子似地照顾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只因一种早就不存在的关系?妈的!他忿恨地骂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屋内的一个角落,然后走过去弓着身体屈起双腿跪在地上翻找。那天的事他还能记得很清楚,罗椹的手被一推,戒指就月兑手而飞,理应掉在这个方向,但是两人翻找了无数遍还是一无所获,连地板下面也撬起来搜寻过,总是不见踪影。后来罗椹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只有方子青有空就在附近转悠,让他觉得要命的是自己没有仔细看过那枚红宝石戒指不知其价值,如果要赔的话也是任人开价,岂不是要吃哑巴亏?方子青光用想就觉得头大如斗。
“呵呵,还在找啊?”
背后响起轻快的笑声,罗椹又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杯水,大概正要去厨房取药。他嬉皮笑脸地站在厨房门口,用万分有趣的目光看着方子青撅着趴在地板上,努力在家具的底部掏弄,因为两人没事就在那里掏弄寻找,所以地面变得很干净,没法看到他灰头灰脸的狼狈模样。
自觉无趣的方子青站起身来拍打着衣服,迎头瞥见对方戏谑的目光,悻悻然间又不免怒火中烧,话也月兑口而出。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嘛,这可是你母亲的结婚戒指,还是……”他停下拍打衣服的动作,人凑近罗椹,用怀疑的目光锐利地扫描着这张笑脸,“你希望它不见吧,好赖在我这里好吃懒做?!”
这话可真的很不中听,一贯保持容忍态度的罗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难得的有些愤怒,连拿在手中的杯子里的水直晃荡。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这枚戒指是我父亲给我妈的传家戒指,我妈还指望我给我将来的老婆呢,我怎么会不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太在意而已。你他妈的真是欠揍,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
“是吗?”方子青并不领情,冷冷地翻个白眼,“难得你这么为我着想,那干嘛不早点滚出这里,让我清静点!”
被捏到弱处,让张牙舞爪的罗椹顿时失声,脸色由红转青又转白,怔默片刻,转身就向厨房走去。
看到他不同往常的愤怒,方子青不由有些心悸,把人家扔在雨里还说出这种话。他也明白自己的话越来越难听,可是就是管不住嘴,实在不喜欢有人这么没有理由地侵入自己的生活,何况他是罗桑的弟弟。
方子青深沉地叹口气,他不想再与过去牵涉上什么关系,如果可以的话,连回忆也不想要。
有一本红色的小本子伸到眼前。
“喏。”
抬头,罗椹平静的看着自己,脸上没有生气的迹象,温和地笑着,带着一丝讥诮:“不就是钱吗?这是我的存折,上面的钱应该够房租了吧?”
方子青愕然地微启开了嘴,瞪着那红本子半晌,愤怒地吼叫起来:“混蛋!你不是有钱吗,干嘛还赖在我这里啊?!神经病,我才不要你的钱呢,只要给我滚就行,快滚!现在就给我滚!”也许被明显的讥诮刺激到了,让愤怒一发不可收拾,他伸手用力推搡着罗椹,仿佛马上要把人给推出家门。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看着这种举动,罗椹也火了,论个头和力气,这个说好听点是苗条说难听点是柴杆的方大先生使上吃女乃的劲也不会是个像样的对手。他稍使点劲抓住推搡不清的手一把捏住其腕部,它们就乖乖地就擒,连努力挣扎都显得陡劳得可笑。
“你滚,别待在这里,随便去哪里都行!”方子青见识到自己双手的缚鸡之力,不由有些内荏,毕竟从身体方面来说,他绝对不是高出一个头的罗椹的对手,若要真的干起架来,挨揍的对象是勿庸置疑的,可在嘴上他从来不会软下一丝一毫。
幸好虽然是这么说,罗椹没有真揍他的意思,还主动放开了手,叹气:“为什么一定要我走呢,难道我有这么讨厌吗?”
方子青处在愤怒中,抿着嘴拒绝回答,他抚模着自己被抓痛的手腕,上面有淡淡的红色印痕。
“没事吧?”罗椹看在眼里,淡淡地不忍,伸手去模他的腕部。
手立即条件反射似地躲藏到身后。
“你管不着!”
罗椹惊讶后忍俊不禁,这种赌气的孩子才会说出来的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一个近三十的男人之口。因忿恨而表情丰富的脸比平时要好玩多了,但是老惹他生气可能会玩火自焚的。
虽然深知这一点,不过看着绯红未消尽的脸,罗椹突然就忍不住了。
“让我看看嘛!”他无赖地追逐着躲藏的手腕,把它们从主人的身后拽到前面,上面只是一圈淡淡的红迹并无大碍,因苍白而浮在表面的经络分明的手腕在自己手心里的柔顺模样,恶作剧的念头在脑海里盘踞不去。
方子青瞪着自己的手腕被抓在别人的双手里,陌生的怪异感觉缓缓爬上心头,尤其是看到罗椹忽然俯下头,在红迹上贴落嘴唇,而且这双嘴唇并不是落下就罢事,还在肌肤上面磨蹭个不休。
这家伙在干嘛?!
方子青的思想停顿了一下,惊吓之余连忙把手抽回,语无伦次地叱责:“你……你你你在干嘛?!”
罗椹抬头,面似单纯地微笑:“亲一下就不疼了,算是对刚才粗鲁行为的道歉吧。”
“你你……你……”方子青伸出手指颤抖地点着人语不成调,不知道该怎么骂他,随吻而来的怪异感觉让他无端的心慌,并伴随着一种强烈的耻辱感。
“你有没有常识啊,哪有成人这样安慰成人的,这不是……这不是……”因太过怪异而说不下去了。
“什么?”罗椹挑起眉头,斯斯然地问。
看来这个迟钝的家伙对某些方面并不是太迟钝嘛。
方子青硬是把“性搔扰”三个字咽回肚里,因为他马上意识到罗椹是个男人,而自己也是,这样说来岂不是更莫明其妙吗?
“反正,你……滚!”
微笑转化成冷笑,罗椹俯身捡起跌落在地上的红本子,在怨恨的眼前晃扬着:“不管你要不要,现在我还不想走,如果要叫警察的话,请便!”砸下话后,人便朝房间走去,边走边伸个懒腰,十足的无赖行迳。
“为什么,”稍作怔愣后的方子青沉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
“因为……”罗椹侧过脸歪着头,眨巴着眼睛含糊其辞,“因为,你本应是我姐夫啊,我喜欢你,不缠你缠谁去!”扔下诡异的露齿一笑,长腿一勾把房门给甩上了。
啧,这个家伙捭的是什么理由啊?方子青啼笑皆非。
关上门落得独处的罗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沉重地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一滩水渍印迹发呆。水渍的轮廓慢慢幻化成一张女人的侧脸,精致优美,微翘的樱唇显露着不顾一切的狂野个性,低垂的眼睑又暴露了脆弱的自信。
她是美丽的玻璃制品,既坚硬又不堪一击。
印象中的罗桑就是常常摆着这幅矛盾的表情,让人永远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或想做什么,包括自认为一直很了解她的弟弟。
罗椹无法否认自己有严重的恋姐情节。相比起母亲的柔顺和木讷,敢作敢为,美丽聪明到让大多数愚蠢的男人望而止步的姐姐罗椹是“歹竹出好笋”的典型。被强迫去相亲的她曾站在高高的山顶冲着跟随上来的弟弟大声宣布:阿椹,我要走,去寻找自己的世界!否则就从这里跳下去!迫于她的坚决,家里人终于同意她考到遥远到仿佛在另一个星球的一间著名艺术学院,她坚持打工独立承担不菲的学费,然后又狂热地爱上一个男人,甘愿抛弃被保送至国外深造的机会以求陪伴在这个男人身边的事,对大多数稍有理性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罗椹却能理解姐姐的决定,并不仅仅是了解并深爱着她,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知道自己和罗桑是同一种人,他无法原谅背叛罗桑的人,不亚于被背叛的人是自己。疯狂由血缘相承,因此费尽心思接近了这个男人——方子青,接下来……是什么呢?了解他,然后报复吗?他不知道。方子青对他来说,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男人的性格形象曾活跃于罗桑的闲谈中。腼腆、木讷、冷漠,刻板又才华横溢之类的描述至今还在耳畔萦绕,但面对真实的人,罗椹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分不清了,罗桑口中的方子青和现实中的人区别不甚太大,却又似细刺梗在喉间,微小却能让人无法忽略……
不过,在此时的方子青眼里,罗椹只是个十足的无赖罢了。
虽然在很早以前就从罗桑热烈的描述中对其有所了解,可他无法把此时住在自己屋子里的无赖和罗桑口中热情豪爽,内心又无比温柔的优秀青年挂上钩来,就算是容貌没有差错,但性格未免也太差之千里了吧?一直觉得罗桑有点恋弟,甚至在以往的岁月,他不只一次可笑地觉察到罗桑可能在自己身上寻找她弟弟的影子。她也曾说过他的敏感不输于她的弟弟。这个类比让他不舒服了好久。他觉得大多数男人都不会喜欢女友把自己和另外一个男人相比,不管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而罗桑似乎乐此不疲,从容貌到身高,性格到学识无一不是比较的素材,虽然常常是方子青略胜一筹,但从她遗憾的口气来看,并不为这个结果而感到高兴。
让方子青颇觉难堪,他常常不自觉地认为罗桑的心底里可能一直把自己的弟弟作为恋爱的标准。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并把它作为以后和罗桑发生众多变故的契机。而现在可气的是,从没想到曾经像个讨厌的影子一样横卧在他和罗桑之间的男人莫明其妙地挤入了自己的生活让他感觉到了更多的不自在。
******************
每次争吵过后总会有一段默契的缓和期。
作为妥协,罗椹终于接受方子青的安排,在一家新开的设计公司作电脑图像处理。他本是拼命鼓动方子青把自己安排进其属下的工作室,可惜方子青认为整天对着一个让自己看着不顺眼的家伙肯定会严重影响到工作效率而断然拒绝。
日子毫无差别的流逝,工作室里的职员逐渐发觉他们的方老板越来越勤劳,每天来得特别早不说,本不是常有的加班变成了每日例行,他们面面相觑,暗自猜测工作室要扩大规模或老板想钱想疯了,连身体都顾不得了。
其实方子青只是在尽量避免和某位不受欢迎的房客碰面的机会而已。每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待梳洗完毕出门的时候,那个家伙肯定还睡得稀里糊涂连天是黑是白都不知晓,待晚上回去的时候,准是黑灯瞎火,不是门已紧闭就是影踪全无,这让两人少了许多起冲突的机会,彼此都应好过许多。
虽然不明白罗椹赖在自己家里的原因,但方子青思忖着等一切稳定下来,他总会搬出去的,毕竟两人现在住的地方偏僻,屋子陈旧,周围也没有任何娱乐的场所,像他那种年纪的人怎么会忍受得了,再加上自己一直对他冷嘲热讽淡漠相对,搬出去应是迟早的事。这样思虑着,方子青觉得生活还有重复以前的可能性,不由略感轻松,哪怕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在心理上也是一种安慰。忍耐已经超过极限,追根究底心中不明状的痛恨,不外乎是因为那个无赖让他重新回到对罗桑和一些可怕往事的回忆中去。
每天面对相似于在恶梦中重复的脸,实在是项不小的心理考验,方子青对自己承受能力并不自信。
这晚回到家,屋内如往常一样没有人息,不由让方子青长吁一口气,他喜欢恍惚回到从前生活的清静。怪不得好友宋则常笑他如老头般地缺乏勇于改变生活的活力,他却自认为这不算是件坏事。
洗过澡,换上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翻报纸,享受难得的悠闲时间。屋外又下起雨,浠浠沥沥地砸着窗玻璃,在寂静的屋里制造着嘈杂的回声也提醒着一种愀心的冷清,只是对房主人来说早已麻木无觉了。
“砰——”
有窗户被风吹刮后撞击的声音,是从罗椹的房间里传来的,方子青恼火地猜测他出去后准是忘了关窗。
“砰——”好大声的两下。
这窗玻璃迟早会撞碎,风开始猛了。
方子青无奈,毕竟自己是屋主,不管如何都是自己钱包的责任。
门掩着,罗椹没有房门钥匙,无法锁门,他也没从来没有提出过要求,不过这种信任并没有让两人的关系显得亲密些。
屋内熄着灯,却并非无人,一点红色的小火光在黑暗中闪烁。
“你在啊?干嘛不开灯,外面下雨了,也不知道关一下窗吗?”抱怨之后顺手把灯扭开,人却震呆原地挪不动脚步。
坐在床上光着身体抽烟的罗椹看见门口的人,仿佛也被吓住了一跳,嘴边叼着烟,僵滞着脸竟不知招呼。
不过使方子青怔住不是他,而是被子下另一块高高隆起之处。好半晌,他猛然醒觉,“唰——”地红了脸,立即迅速退了出去,怒气冲冲地跑进自己的房间。
“喂……”后面有急促的呼唤。
方子青不予理睬,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客厅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片刻后消失在门外。他轻吐气,随之而来就是欲呕的感觉。想不到那个混蛋居然把女人带回家,真以为这里是自家的房子了吗?!住在别人屋檐下却不知收敛,真有够厚脸皮的!反复在咒骂着,觉得空气也肮脏起来,让呼吸不畅,同时也觉得口渴起来,兴许在心里骂人也需要耗费口水的。
罗椹好容易把人送走,带着心慌返回屋内。
方子青正在举杯喝水,脸色自然不佳。
“嘿嘿嘿嘿……”罗椹尴尬地傻笑,手指像粗齿梳一样在乱蓬蓬的头发上抓了几下。
“喝水哪?”好一句废话。
专注于喝水的人没有理会他。
“那个……”想解释点什么,依照经验他估算着对方的反应。
“你可以滚了,”方子青放下水杯,没有要听废话的意思,“我不喜欢有人在我屋内做这种事情,如果你喜欢带女人回家的话,请赶快滚吧。真他妈的恶心!”
好一阵难堪的沉默。
“女人?恶心?”
没听错吧?罗椹用疑惑的目光专研方子青的表情,稍许怔愣后在脸上荡开一丝意味深长的淡笑,保持习惯性的嘲讽,他抱起双臂叉开双腿,无赖般的举止旧态复萌。
“不会吧,同样身为男人,你要是这样想的话,我没有理由不怀疑你是不是……性无能啊,听说只有性无能的男人才会假装厌恶这种事的。”出于心虚后的反弹,嘴巴里吐出的话更是具有攻击性。
“你……胡说些什么啊?!”马上中招的方子青气得话都说不完整。
迎合着他的瞪视,罗椹继续嬉笑如常:“你知道这种事是和吃饭或上厕所一样没有办法克制的,何必这么生气呢,除非……”他突然大跨步走向方子青,凑近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红吧?像你这种一天到晚绷着个脸的人,估计不会有女孩子喜欢吧,虽然脸长得还算不错。”
看起来他完全把心虚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你脑子有毛病啊?!”方子青气急败坏,一把推开迫近自己的脸,“有什么了不起,别忘了你姐曾经是我的女友,我的女朋友!”虽然明白争论这种问题很无聊,但他实在痛恨那双眼里的讽意,忍不住跟着较上了劲。
“那又怎么样?我姐,”罗椹敛起笑容,双手叉进大大的裤袋,淡淡地问,“你有碰过她吗?”
“……”方子青张了张嘴,顿时语塞。
他的确没有碰过罗桑,除了亲吻外没有试过更近一步的接触,直至罗桑去世。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自认为这是尊重女性的表现,就算面对的已是自己两年女友的女人。
“没有吧?”
看到老实的泄气表情,已经认定对方不具威胁,马上放松下来的罗椹又忍不住笑开,他坐倒在沙发上,抬起光溜溜的脚趾头不怀好意地指向方子青的。
“你猜我姐怎么对我说的?她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在那方面有点问题,相交两年居然从没有上过床,她怀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她怎么能这样说?!你们姊弟俩真是一样的无耻。”侧过身避开对方举动,方子青羞恼得脸色通红,他自认为待罗桑不薄,想不到她在自己弟弟面前竟这么贬低自己。
“无耻?!”咬着这个词,罗椹又挑起眉锋,目光冻着人,这是他生气的预兆。
方子青立即感到有危险气息向自己袭来,阴冷下来的脸让他不寒而栗。
想逃开,逃回自己的房内,把门紧紧关起来!痛恨自己这个可笑的懦弱反应,但方子青无计可施,以前生活中可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他不知如何应付。
不幸的是罗椹对他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非常适时地握紧他的臂。
“你想干嘛?”高声质问,方子青开始使劲的甩摆手臂,只惜收效甚微。
“我想啊……”眼眸里有促狭的笑意,罗椹微眯起双眼呲出白牙,凑近方子青的耳边吐气如兰,“看看你是不是如姐所称的……”
“性无能!”
疯了……小小的声响在兴奋的脑细胞间斥责,使他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粗鲁地捏住方子青胯间的部位,虽然隔着裤料感觉不到手中物的体温,手心却微汗了。逃避着心脏慌乱的跃动,手指开始恶意地搓揉套弄。
这个举动让毫无心理准备的方子青弹跳起来,他本能地屈起背,但手腕被强硬地扭到身后,同时身体也被压制在墙上,冷硬的痛感总算让头脑清醒过来。
“你干什什……么?!”
罗椹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给抵了上去。对方也是个大男人,力气并不小。
“你要干什么?!”方子青惊羞交加地从牙缝里挤出怒吼,惊的是他不明白罗椹到底想做什么,羞的是在自己裆部的手越发地不安份起来,陌生而令人寒栗的触感。
“我说过了,难道你听不懂啊?”罗椹勉强地回着话,他很吃力,方子青挣扎得厉害,对付男人比对付女人要费力得多。
“不要乱动啊,混蛋!流氓!你这个变态狂……”下面的众多句未能出世的骂人话给凑上来的凶恶的神色给吓飞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茫茫中,别说骂人了,方子青连自己是谁也难已想起,只是迷糊地听着嘴里湿润的软体物摩擦搅动的声音。舌头和牙齿在被无耻地侵犯并发出轻微的申吟,暧昧的声音让他一时失去反应。身下那只手的越来越急促地搓揉终于让他明白发生什么事和将要发生什么事。
“住手,住……手……”竭力地想从吻的空隙中迸出一两句叱责,如此软弱无力,倾刻间就淹没在对方沉重的喘息声中。
罗桑干过这种事吗?
状似专注的罗椹却在心有旁骛,随即想笑,难道让矜持的姐去非礼这个呆到让人吃不消的男人吗?可是面对罗桑的话,这个男人会不会有主动的表现?他很想知道。
箍在身上的手臂强劲有力,而身下不安份的手似乎在抽离方子青身上所有的力气,反抗变得越来越像是一种形式。他欲哭无泪,任凭脸色涨得通红,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得到这种非人的待遇。可是身体显然没有理解到他难堪的感情,兀自忠实地做出着自己的反应,他能感觉到无法自控的反应,欲避不能。
“看来没事啊,恭喜恭喜,一切正常哦。”罗椹终于在方子青没有把自己给憋死前放开了他,随即恶毒地吐一句几乎让人撞墙的话来,手在离开之前还恶意地轻捏了一下隆起的部位。
方子青的脸从通红过渡到惨白,身体在被放开之时,缓慢而沉重地跌倒在地上,弯着腰偻着背,耸起的肩胛轻微地颤动着。
“怎么啦,这有什么关系?你不必紧张,是男人都会有反应的。”罗椹看着他的举动,满不在乎地轻笑。
方子青没有吭声地蹲在地上,像个受到欺负而无力反抗的大孩子。
这让罗椹颇觉奇怪,他从刚才起一直在猜这家伙会有什么反应,要么破口大骂,说不定还会扑上来拼命,可没有想到他会一声不吱,瘦削的双肩躲在凌乱的衬衫内耸动着,独自郁闷地承受痛苦。
突然涌上些不安,蹲体,罗椹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问着:“嗳,你没事吧?很难受吗?要不要……帮忙?”
没有得到理会。
“你不要这样吓我啊,我道歉,如果你觉得不快的话。”
话刚落,罗椹忽然觉得有一样东西重重地砸上自己的脸,来不及躲避,硬是被砸个正中,痛得他眼发花,整个人向后跌倒,头撞在桌脚上,鼻间有液体暖暖地爬下。手指捋过,温热殷红。
对着手指头上的血迹,他懵了,抬眼见方子青怒不可遏的脸冲着自己大声叫嚷。
“你这个变态狂,你他妈的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张脸,滚!”
“没那么夸张吧……”
这是罗椹对着这张痛苦的脸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你给我现在就滚!”方子青不管他现在想什么,被男人抚着的事实让他打击太大,几乎发狂,对刚才的暴力相向显然意犹未尽,这种方式似乎能让耻辱减轻,所以他又举起拳头挥向还跌倒在地上的人。
罗椹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这个恼羞成怒的家伙消点火,但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如雨点般砸下的拳头。他可不想只为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把自己的命给赔上了。
“喂喂!适可而止吧!”
架住拳头的攻击,罗椹费力地挽救自己可怜的头部,在火气上的方子青力气剧增下手恶狠。两人成了反抗和制暴的肉搏战,在面积不大的客厅内磕磕碰碰地干起架来。不过几个回合分出优劣,方子青被很难看地压制在地板上动弹不得,拳打脚踢地逞着威风但毫无作用的挣扎。
“我已经道了歉,你还想怎么样?!”忍耐到极限的罗椹大吼一声。
方子青怔忡地瞪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甚至动手打人,这可是他成年后再也没有做过的事。
两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屋内回荡,雨不知何时停止,使这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格外的让人在意起来。罗椹也回视着身下的人,愤怒让他觉得有点可笑,更多的却是无法释怀的怜悯,这个男人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脆弱,像披着厚壳的贝,剥开保护即剩下经不得一碰的女敕脂。
为什么姐姐会看上这么奇怪的一个人?罗椹眯起眼,兴致盎然起来。
两人同时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开始还怒目对峙,时间长了渐感无趣又自觉收兵,依旧维持原状,心脏合着同一韵律地跳动,动静大得任谁都听得出,而且彼此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升高着体温且有发热的迹象,相贴的部分被某种力量粘合了起来,不舍得分开,于是不自觉地越贴越近。
首先发现这个变化的是罗椹,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害怕了,慌慌张张地从方子青身上爬起来,不过没有忘记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对不起……”他嗫嚅着,想替对方拍去衣服上的灰尘。
方子青没有理会,甩开他的手。
“你……还好吧?”罗椹可笑地发觉自己陪着温柔的小心。
“没事!”冷淡地回了一句,方子青出人意料地没有大发脾气,只是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然后关上门隔断了复杂的凝视。
没有听到骂声,罗椹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他没想到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会稚女敕得令人发噱。其实并不想对他怎么样,下午的纵欲使身体已经被榨干,只是听到刻薄的话语就按捺不住想回击,不料选了个最糟糕的方式,却有效到令人吃惊。
只是接下来就麻烦了,难以想象今后的日子那家伙会怎么提防自己。
不过,对于方子青正常逻辑推算下的可爱误会……罗椹自认为是奇迹般地庆幸,他不自觉抚模起自己的嘴唇,蓦的面红耳赤起来,为口腔里残留的气味和回忆里粘腻的质感。开始只是想戏弄他,结果那嘴巴一张一喊,就鬼使神差的迎了下去。虽然对自己来说是只当吃甜点,但肯定让对方困扰不已。想着又不禁笑嘻嘻起来,转念想到在世的罗桑一直在烦心方子青没有这件事,可刚才清楚地感受了他的,不是很强烈但也绝非无动于衷。
如此想来,罗桑还真是可怜。
这样说去世的姐姐或许有点不敬,只是关于方子青的所有信息大多来自她之口,兴许是个错误,使得他从那时开始就很想见这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差一点可以当姐夫的男人。
暑假才回家的罗桑常对弟弟谈论自己的男友,这不是奇怪的事,因为姊弟俩的感情向来是很好的。所谓爱屋及乌,罗椹对姐姐的男友也保有一份亲切,不过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去见他。如果没有罗桑的去世,他和他的交集也止于最终由联姻形成的亲眷关系吧?此刻想象自己一本正经地称刚才的男人为姐夫的模样,竟觉得不可思议起来,就好像想象不出这个男人和姐姐的情景一般……罗椹为自己的下流思想而啧舌,随即笑容凝结。
他没有忘掉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也永远无法忘却三年前的那一幕——
数年前,替哭到嘶声力竭的母亲捧着罗桑的骨灰把她带回家乡埋葬。灿烂笑脸被压缩在薄薄的相纸上,青春明妍已成永恒,让人心酸无比。令他更怒不可遏的是,在所有送行的朋友中,本应出现的角色始终没有露面,通过姐姐的描述,已是活灵活现地生活在他和家人印象中的男人竟薄情寡义到从姐姐的死到火化甚至离开都保持无影无踪。整理姐姐的日记,惊讶于她最后几章的困惑和悲哀。
她说:我是不是爱上了空气,他体贴你的需要却从不让你碰触到。他活在你的视线中,又游离在你的世界外,他有时像个纯真的孩子面对情爱手足无措,却在更多的时候扮演了一个狡猾的魔鬼,把别人奉献给他的情感放在手心里随意捏弄……
从那时起,罗椹对这个叫方子青的男人有了异常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