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华第一天上班,公司的几位同事为他准备了个欢迎会,又吃又喝,又去唱卡拉OK,一直闹到半夜才回去,幸亏他现在已经有了钥匙,不用再喊人来为他开门了。
下了出租车,他醉眼朦胧地抬头看了看,奇怪地看见少轩的窗口还亮着灯。
不是吧?这都几点了?他怎么还没睡?不是说早上低血压起不来吗?好哇,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来,早上还找借口睡懒觉,哼,看我不好好敲你一顿!
东倒西歪地上了三楼,从走廊上是看不到少轩的房间是否亮灯的,要不是他今天很晚才从外面回来,根本也不会知道。嘉华倚在墙上喘了喘气,抬手重重地敲门。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少轩的声音:“谁啊?我睡下了。”
“我啦!开门!”嘉华借着酒意,又重重地敲了两下,“我知道你还没睡!出来!”
“我睡了!”这一次少轩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意,可惜喝醉了的嘉华根本听不出来,又开始敲门,“睡个屁啊,你灯还开着呢!快点开门啦!天天早上不起床,原来是晚上不睡!还找借口!我可给你骗惨了!大家都上当了啊!”
他正说得起劲,门哗地一声开了,里面一片漆黑,他猛然一惊,已经晚了,一大杯凉水兜头盖脸浇到他身上,让他彻底清醒。
还没等到他开口,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后悔于自己的孟浪,第二天嘉华就想着法儿向少轩道歉,他很聪明地没有再提自己看见少轩晚上不睡觉,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喝醉啦走错门啦吵到少轩啦之类之类的,少轩却依旧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反正嘉华现在要上班,没之前那么多时间可以纠缠他,最多只有晚上吃饭的时间。
“我的电脑给你用?”嘉华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他的脸色,讨好地问,“现在家里也能上网了,要不要给你那边拉条线?”
“不用,我不上网的。”少轩冷淡地说,卷着面条。
又是清汤青菜面,你好歹换个花样,哪怕做酱油青菜面,也多点味道啊,嘉华暗想,继续讨好,“上网挺有趣的,不信你问爷爷。”
“嗯,这个上网,还真蛮有趣的咧。”柯志强之前被孙子教着,上了一次网,很感兴趣,甚至还鼓励吴丽桐也试试。
“是吧?”嘉华表功似的对少轩说,“反正你白天也没事,就到我房间里去上网好了,咱是包月啊,不上太亏了。”
“嘉华你这种思想就不对了嘛,怎么能挖社会主义墙角呢。”
“爷爷你别打岔,这是我的正当权利,怎么就成挖社会主义墙角了呢!”嘉华分辨着,少轩却趁这个时候喝完了汤,悄悄离开了饭桌。
“少轩!少轩你等等我!”
柯志强哼了一声:“这小子,怎么就想不起来问问我上不上。”
很快的,一个月过去了,嘉华拿到了试用期的三千块工资,给柯志强买了个电子按摩器,给吴丽桐买了几盒口服液,给黄姨买了盒人参,再给家里寄了一千,自己剩的就不多了。
“爷爷,阿姨,我住在这儿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虽然是一家人,帐也要算清楚,不能白吃白住啊。”他在饭桌上说,“该交的饭钱房钱,让我交了嘛!你们二老随便拿去买点什么,也算我的孝心了。”
“去去去!”柯志强挥着手说,“自家人,交什么房钱饭钱!怎么把资本主义金钱至上那一套拿出来了嘛。少轩不也天天在家里白吃白住?我要他交什么饭钱了吗?儿子孙子都是一样的,都不用交!”
正用筷子卷着面条的少轩身子忽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虽然他低着头,嘉华却可以明显地感到他身上传来的不安,他急忙笑了:“那怎么一样,我天天在家里大吃大喝的,少轩一天就吃两顿饭,吃得也简单,别说爷爷阿姨,我也能养得起他啊。”
“倒不是养的起养不起,这是原则问题,我要一视同仁嘛,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啊,不过少轩,你看看嘉华多懂事,刚拿了工资就要给家里交钱,你原来还向家里交,怎么一生病连这点觉悟都没了哪?虽然,爸爸不在乎你这点钱,可是你要不交,总得先给我打个招呼吧?这样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少轩沉默不语,倒是吴丽桐埋怨地说:“少轩请了病假,工资要全扣的,你连这个都忘了?你怎么也撕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沾染上一切向钱看的不良习气了?!”
“我倒不是为了钱,这是个觉悟问题。”
嘉华不再理会老两口的拌嘴,他关心的只有少轩,是他的错觉吧?少轩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更多。
吃完晚饭,少轩依旧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嘉华尾巴一样地跟了上去,在楼梯上就讨好地笑着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没给你买东西,别生气啊。”
少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不缺什么的。”
“那怎么行,全家都买了礼物,就你没有,搁我身上我也会生气的啊……你喜欢什么啊?告诉我?要不,我看你那台机子也太旧了,把我那台笔记本送你吧?年头才买的。”
“我那台还能用。”少轩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门口,“谢谢了。”
“奔二的还用个啥呀,打打字差不多……喜不喜欢?我马上给你拿过来?”
“不用!”少轩忽然板起脸,冷冷地说,“谢谢。”
“少轩,那你喜欢什么嘛,别让我难做啊。”嘉华苦着脸说,“我真心实意地要送你件礼物,我第一个月拿工资啊,意义重大。”
少轩疲倦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声音放低:“真的不用了,别乱花钱,好好办个存折存起来吧,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钱了。”
嘉华苦恼地摇摇头,少轩的思想果然和自己有差距。
转眼到了八月,这天下午,嘉华跟着一个同事去拜访客户,顺利地签了单,走出大楼的门,正要召车回去的时候,他忽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看见了少轩!
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会不会看错了?少轩最多就在院子里走走,连门都很少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离家有半个城市的地方呢?但是少轩高挑的身影,清冷的气质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更何况他穿着的白衬衫黑色长裤那么熟悉。不好!拐弯了!
“我……我看见一个朋友,过去跟他打声招呼。”他有些结巴地对同事说,拔腿就跑。
等他气喘吁吁地也拐过弯去,正好看见少轩走进一家挂有“XX翻译社”牌子的小门,他小心地隐身在路灯柱后面,象个特务一样地探头探脑着。
这时候同事的电话来了,很了解地说声:“你自由活动吧,我先回公司了。”
嘉华正等着这句话,连连道谢之后,关上手机,继续监视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少轩才出来,八月的天气,大家都穿短袖了,他还是好好地穿着他的长袖衬衫,领口袖口的扣子扣得严严的,一派风纪严明的样子。
等他走得差不多远了,嘉华一溜烟地跑进翻译社,展开自己最有男性魅力的笑容对里面的一位年轻小姐说:“你好,小姐,打扰一下,刚才从这里出去的一个男的,很象我一个老同学,他是不是姓吴?”
年轻小姐被他的笑容迷得有点晕淘淘的,甜甜地说:“是啊,他是姓吴。”
嘉华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啊,没错!就是他了!他是不是在这儿工作啊?我明天来能不能看见他啊?”
“他也可以说是在这里工作啦,不过是临时的,从我们这里接一点小活儿,按件取酬,今天他刚领了材料,你明天来,恐怕见不到他喔。”小姐遗憾地说,“要不要我给你带话呢?他在这里也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不用了,我回去在同学录上查查吧。”嘉华笑着谢过了她。
翻译?原来他现在在干这个啊,倒是非常正常的工作,是不是就为了这个,他晚上都不睡觉地在赶工呢?是不是因为他病得太久所以被辞职了啊?这倒是有可能的,可是,爷爷家里又不等着他赚钱养家,连生活费都不要他交,为什么他还拖着病弱的身体没日没夜地做翻译赚这点钱呢?嘉华虽然不知道行情,可是根据之前他们同校外语系的同学打工情况来看,文件翻译没什么油水,他们都情愿去做家教。
吃晚饭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少轩,你下午出去了吗?”
“嗯。”少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去医院复查。”
“医生怎么说啊?”吴丽桐关心地问。
“血色素差不多正常了,有八克,时间还不到,再过一个月做次钡透看看溃疡愈合情况。开了点药,我拿回来了。”
“哦,那就好,记得按时吃药啊。”
“唉,现在的年轻人,生了病还这么麻烦,战争年代,哪有这么烦,线一拆就直接上战场,就说这胃出血和皮肉出血不同吧,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啊,前前后后,你都休了三个月病假了。”柯志强有些不满。
“你就少说两句吧。”吴丽桐看少轩的头越垂越低,赶紧喝住了他,“吃饭的时候少说话,对消化不好。”
“啥消化不好啊,就是你们知识分子毛病多,战争年代我一边啃窝头一边开枪,也没消化不好。”
“又来了又来了!”
嘉华无心再听,借口屋子里太热,硬拉着少轩到院子里乘凉,走到他第一次看见少轩的那棵树下的时候,严肃地说:“少轩,我有句话,你一定要听。”
“说吧。”少轩的目光看着远方,飘忽得不真实。
“你换个医生吧。”
少轩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他:“为什么?”
“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他怎么跟你说的啊,什么血色素八克正常了?年轻男性要十一克到十三克才正常呢!你才八克……怪不得脸色这么难看,还有啊,做钡透看溃疡……钡是重金属!对溃疡没半点好处,你这种情况,该做胃镜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了,肯定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还叫你不要吃油和荤的东西,庸医!不吃蛋白质身体哪会好!你这样子,天天清汤青菜面,好人也给拖虚了,听我的,换个医生,对了,他开了什么药?是不是贵得要死的那种?回扣!一定是吃回扣!看我下次陪你去,骂他一顿!草菅人命嘛!”嘉华越说越激动,声音大起来。
“嘘!”少轩情急之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白皙的手掌接触到嘉华嘴唇的一霎那,嘉华几乎快乐地唱起咏叹调来,他呜呜地哼了几声,表示出自己很不情愿的样子,少轩急迫之下,把他的嘴捂得更紧。
“别那么大声,惊动黄姨就麻烦了。”少轩紧张地四下张望,推着嘉华来到树后,“你听我说,这跟医生没关系。”
我吻到他的手了,嘉华晕淘淘地想。
少轩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掌心里蠕动,惊讶之下把手收了回来,略带尴尬地说:“其实,我说血色素八克正常是骗爸妈的,我不想让他们太担心……医生也说要做胃镜才好,是我自己不想做,要做钡透,他也说了,钡是重金属,对溃疡面不好,劝我等等再做。”
“对啊,作胃镜就作胃镜嘛,看得清楚,损伤小,为什么不做啊?不会是害怕吧?那玩意儿就是进嗓子的几秒钟难受,过去了就好了。”嘉华亲热地凑近他,“你要是怕,我陪你去?”
“不用了,还是等一个月之后作钡透吧,我单子都开好了。”少轩又恢复了清冷的表情,“就是这样,拜托你别在爸妈面前说走了嘴,省得他们太操心了。”
他转身要走,嘉华一把拉住他,少轩有点恼怒地回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我今天下午看见你了,在XX翻译社门口。”嘉华慢悠悠地吐出重磅炸弹。
少轩眼中惊惶之色一闪而过,已经失去了否认的最佳时机,他咬了咬嘴唇:“那又怎样?”
“怎样?你生着病啊,身体还这么弱,去翻译什么哟!你天天晚上不睡觉就是在翻译?不要命了?”嘉华心疼地说,“要干什么,等病好了再干啊,对了,你以前的工作……”
“我没跟爸说实话,其实已经被……被开除了。”少轩的心忽然象被挖了一块那么地疼,自己都不知道,黑眸上悄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嘉华立刻明白了,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多大关系啦,现在社会,跳槽很普遍,五年都在同一个公司才叫不正常呢,没事没事,你就是心太急,有什么啊,等到身体好了,工作再找就好了嘛,别急啊,把身体弄垮就划不来了。”
勉强地笑了笑,少轩说声:“谢谢你。”
“哪儿的话,走,我们上楼吧。”嘉华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少轩微微一挣,没有挣开,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进一步推开嘉华。这小小的让步几乎让嘉华欣喜若狂,“我们去上网吧?现在网上都是神州五号的消息,去看看,很振奋人心的!”
其实我的心,才真正地被振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