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的另一头转两次车到汽车总站,在太阳地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搭上开往郊区的交通车,一个小时零十七分钟后下了车,这才只是开始。
在闷罐一样没有空调的车里坐了那么半天,刚下车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竟是那么地凉爽,但是八月的阳光很快就把这点凉意彻底赶走,肆无忌惮地晒着大地,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发烫,连路边的杨树都被晒蔫了,叶子无力地耷拉下来。
凌弃眯起眼睛看了看路边的站牌,再次确认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是这里没错,走吧。”
“嗯。”比他小一岁,身材也略显单薄的徐枫晓擦了擦头上的汗,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跟在他身后沿着公路向前走去。
在毒辣的日头下走了二十分钟,拐上了一条上山的公路,一开始,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的两个人为了保存体力,谁都没有说话,走着走着,路两边遮天蔽日的树林渐渐吸走了他们身上的暑气,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爽,偶尔抬眼望去,也是一片幽深的苍绿,起初浮躁的心都慢慢平静了下来。
感觉到徐枫晓在身后的喘息声,凌弃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心里有些后悔:本来不该硬是拖枫晓和自己一起来的,这么热的天,走这么远的路,他的身体未必吃的消……自己也只是不愿意一个人来而已,才叫上他,不过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累了吧?要不要歇歇?”凌弃终于忍不住停下来等他,从背包里掏出纯净水的瓶子拧开盖送过去。
徐枫晓喘着气,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瓶子,迟疑地接过来喝了一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咽了下去,咂咂嘴:“喔,其实纯净水也不像广告上吹得那么好,喝起来和自来水差不多。”
“这就是自来水啦。”凌弃笑着说,“高考的时候院长给买了一瓶,我喝了水把瓶子留下来了……”
徐枫晓闻言不客气地把瓶口凑到嘴边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一口气喝光半瓶之后才抹抹嘴开口说话:“死要面子。”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凌弃夺回瓶子,自己也喝了几口,“要面子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要我们背个水壶出来吗?!我才不跟着你丢这个脸!”
“那什么都不带不就行了,渴了就忍着嘛。”徐枫晓不服气地撇撇嘴,接着垂下睫毛,低声说:“反正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还那么在乎面子干嘛……”
凌弃把瓶子收起来,轻轻敲了他一下:“渴死你最好!走吧走吧。”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轻声说:“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更不能丢这个脸……”
徐枫晓大约是听见了,紧紧地抿住了嘴。
沿着向上的公路走了又是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拐入另一条窄一些的路,再走一阵,眼前出现了一道缠绕着常青藤的大铁门,两边是高高的白色围墙,竟然是一座宏大的欧式庄园。
在门前稍稍休息了一下,让自己不至于喘得那么狼狈,凌弃伸手按动了门边的一个铜按钮,几乎是立刻,上面的对讲机就传出了声音:“哪一位?”
清楚地看到铁门上方的小型摄影机头转向了自己,凌弃相当习惯地朗声说:“阿姨麻烦您,我们是育阳福利院来的,想见大小姐。”
那个声音立刻变得热情起来:“请进请进,小姐今天已经问过几次了哪。”
铁门上的什么地方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扇小门打开,凌弃吐了口气,回头叫徐枫晓的时候,发现他正对着铁门发呆,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枫晓?门开了,进去吧,不舒服吗?”凌弃吃了一惊,万一枫晓真的中了暑晕倒,那可真会叫他手忙脚乱了。
被他一问,徐枫晓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了,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恐惧一闪而过,勉强地笑笑:“没——没事,刚才看见一只蝈蝈……跳走了……”
凌弃放下了心,拉着他的手臂走了进去,小铁门在身后关上,他们真正进入这栋对他们来说既神秘又亲切的庄园了。
后门附近是几栋小小楼房,给保姆司机们住的地方,空地上种着绿油油的青菜,一边的竹篱上丝瓜正开着黄色的花,还能听见偶尔的一声鸡叫,简直一派田园风光,一个苹果脸的女孩从旁边跑了出来,白衣黑裙,笑着说:“两位先生是来见小姐的么?请跟我来。”
凌弃急忙笑着说:“有劳了,谢谢。”
他们跟着女孩子绕过了后院的小石子路,七拐八拐,面前豁然出现一片花园,以白色大理石女神像喷泉为中心,各种形状的花圃巧妙地被石子路分割开,一些当令的花顶着夏日的太阳热烈地开放着,修剪整齐的观赏用灌木丛翠绿怡人。
花园和主屋相连的地方是一座白色凉亭,被开着粉红小花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只有斑驳的日影投射在地上,里面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聚精会神地对坐着,面前摆着一个棋盘,黑子和白字正搅成一团,杀得难分难解。
女孩子把他们带到凉亭下面,毕恭毕敬地轻声说:“二少爷,小姐,有两位先生来访。”
对于别人把自己尊称为‘先生’,凌弃很不习惯,他涨红了脸刚要说话,凉亭里的女孩子早已经欢叫一声跳了起来:“枫晓!凌弃!你们来啦!怎么这么晚?!快进来坐啊!”
她奔出凉亭,一手一个拉住他们,快乐地笑着说:“闷死我了,就盼着你们来呢,是不是没赶上班车?我跟他们说了在市里留意一下你们的……该不会是坐公车来的吧?看你们都走得这一头汗……”
十五岁的女孩子,就像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一样,青春的娇美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乌黑的长发扎成清凉的马尾垂在脑后,白女敕的脸颊像是水分充足的水蜜桃,连鬓边淡淡的散发都像煞了桃子表面的薄薄绒毛那么可爱,澄澈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姿,娇女敕的唇瓣是任何名牌口红都比拟不了的红润艳丽,一身白色点缀天蓝蕾丝花边的无袖裙装配上白色细带凉鞋,更衬得她亭亭玉立。
她就是育阳福利院的主要赞助人,事实上也是唯一的赞助人,海遗珠,向福利院捐款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可以说,没有她的善举,今天的徐枫晓和凌弃,还不知道在哪里。
凉亭里的男子也站了起来,笑着点头致意,白色衬衫,灰卡其布的裤子,没有过多的装饰,整个人干净清爽,配上他斯文的气质和淡淡的微笑,让人一见面就生出亲切感来。
应付完海遗珠连珠炮的询问寒暄之后,凌弃也不忘向他点点头,招呼一声:“二少爷。”
“别别别!”海家‘二少爷’海驭远摆手笑着说,“我可受不了这个称呼,家里的保姆拿薪水愿意叫也就算了,我没必要躲在屋子里过少爷瘾,叫名字也行,跟着遗珠叫我二哥也行,快进来坐吧。”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是凌弃和徐枫晓谁也不会真的这么叫,于是下次见面又是同样的台词再说一遍。
“二哥,这局棋可算是你输了,明天你得请我吃饭。”海遗珠刚坐回位子上就迫不及待地说,伸手搅乱了棋局,一副唯恐他不认帐的样子。
海驭远无奈又宠溺地笑笑,坐下来把黑白子一粒粒地放回棋盒里:“行——啊……陪小姐下棋,还不是你说了算,天底下执黑还得让你三个子的,恐怕也只有我了……想吃什么?先说好了,我来开车!”
不待海遗珠发表不同意见,他抢先对着凌弃和徐枫晓笑着说:“小凌,枫晓,你们可知道海大小姐今天为什么肯乖乖坐在家里?昨天她大小姐又一个人偷溜出去飙车,把一辆法拉利撞掉了保险杠和一个前灯,今早上被爸发现了,所以啊,被罚在家里一周不准出门,要修身养性呢!”
“二哥!你再说!”海遗珠不依地跺着脚,娇嗔着说,“让凌弃和枫晓听了还以为我是飞车党的太妹呢!人家只不过是出去兜个风,一不小心罢了!”
“一不小心?在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时候你给我来这个不小心?你自己说说,这个月你已经撞了几辆了?车也算了,一百辆也没关系,伤到你自己怎么办?”海驭远的声音虽然温和,但是已经带出了点训诫的味道来。
“知道啦知道啦!”海遗珠俏皮地做了个鬼脸,嘀咕着,“成天就知道说教,哼,二哥越来越不可爱了,大哥就从来不管我。”说着还吐了吐舌头。
自从进了门徐枫晓就一直局促地半低着头不出声,凌弃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心里却抖了一下,法拉利啊,一定又是很贵的车了,说得这么轻松,有钱人就是好,对什么都毫不在乎。
从主屋那边的树荫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哦,这么巧,大家都在啊?”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后,居然四个人在几乎十秒钟的时间里很有默契地一言不发,凌弃却很敏锐地感受到两道凛冽锐利的眼神从凉亭侧面射过来,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己和徐枫晓身上,仅仅几秒钟的功夫,就成功地压迫住了自己的呼吸和任何举动,让他只能坐在原地,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等目光移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背后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大哥!”海遗珠大概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叫着,“今天回来得好早!”
宽肩,长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套破破烂烂的牛仔装里,仔细看一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裂口却是被人有意弄出来的,若隐若现着古铜色的健康肌肤,敞开的上衣里面是一件色彩斑斓看不出图案的T恤,和外套上陈旧黯淡的铜钮扣陪衬在一起,竟是意外的和谐,黑发挑染了几缕金色,垂在额头上,俊美深刻的五官已经彻底月兑离了少年的青涩,现出一种张狂而野性的气质,他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走进凉亭的时候,一脸的漫不经心,却给人一种百兽之王巡视领地般的威严压迫感。
海驭远微笑着站起身:“大哥。”
“唔。”海家长子,海驭遥翘了翘嘴里的烟算是打过招呼,斜了棋盘一眼:“你们还这么无聊啊,玩这种东西。”
说着,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海驭远让出来的位置上,伸长手臂刮了海遗珠俏挺的鼻子一下:“又惹祸啦小公主?”
自己的位子被人占了,海驭远却一点怨气也没有,退到凉亭旁边的石椅坐下,笑着说:“可不是吗,弄到我也得在这里陪公主下棋,算是修身养性。”
小菲端着四杯饮料从主屋那边走过来,进了凉亭才发现多了一个人,正在不知所措,海驭遥理所当然地自己直接拿了一杯冰西瓜汁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掉了半杯,海遗珠正伸长了手臂隔着桌子努力去打还他,一直没得逞,这时候看见有了饮料,便也拿了一杯碧绿的薄荷凉茶,坐回去安静地喝。
剩下的两杯,自然有一杯是海驭远的,看着小菲在海驭远的示意下先来到自己面前,凌弃小心地端起一杯柳橙汁,转身递到徐枫晓面前,他比自己年纪小,身体也弱,刚才在太阳下走了这么半天,得适当地补点水分。
徐枫晓似乎吃了一惊,抬起漆黑的眼睛惶恐地看着自己,自从进了海家他一直都这个样子,是什么让他暗自恐惧着?凌弃不知道,他只能泛起一个安慰的笑容,轻声说:“你喝吧,我不渴。”
“啊,小菲,那杯给小凌吧。”海驭远悠闲地把一只手臂放在石台的靠背处,夏日的微风和缓地吹过他的头发,拂过微笑的脸庞,“我不喝这些,你给我拿杯冰水来就好。”
小菲答应了一声,凌弃在一片浑浑噩噩中下意识地接过了小菲递到手里的杯子,被那冰凉一激才清醒过来,刚想开口推月兑,海驭远已经抢先说了话:“小凌,高考成绩下来了吧,有没有好消息?”
精神一振,凌弃这才想起自己来的主要目的,他急忙说:“有!我考上了A大的国贸系!”说话之间,神采飞扬,脸上都好像可以放出光来。
“噢?那可真不错!今年省里只录取六个吧?居然有小凌一个,不错不错。”海驭远微笑着说,目光很诚恳地看着他,凌弃忽然一阵心虚,不觉满脸通红。
“真的啊真的吗?”海遗珠也来了兴趣,把杯子一放就跑到他面前来,“我就知道凌弃一定行的!全省才录取六个,那不是很厉害!哎呀我该送你一份礼物的……不好我还没有准备……”
凌弃给她弄得很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地说着一些客气话,但是海遗珠现在满脑子都在该送什么礼物上了,计划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禁足中,不能随便外出的,便拉着海驭远说好话让他带她出去。
“好了好了,我的公主殿下。”海驭遥被她缠得没办法,叹着气说,“明天偷溜出去还行,今天爸正在气头上,我再带你出去,明天就连我一起禁足了,可不行!”
“那怎么办嘛!人家今天就要送给小凌礼物的!”海遗珠发了急,鼓着小腮帮子,像小青蛙一样可爱。
“不用了……真不用了!”凌弃结结巴巴地说,“有这份心就行了……我不要什么礼物……真不用了,不用这么客气……”
海驭遥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地说:“哎呀!你们都够无聊的了,小凌弃考上A大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是一直是学校第一名吗?那考上大学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必这么夸张呢,又要送礼什么的,你没看他自己都说了不要吗?真要庆祝的话,明天我们出去吃一顿就好了,我请客!”
“大哥你好过分啦!”海遗珠用力地擂了他一拳,“你自己逃课做坏学生也不要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嘛!小凌多努力才有今天啊!礼物要送,饭也要吃!说好了明天你请客!不许反悔了!”
其实她用力再打几下也伤不到海驭遥,但是为了配合,海驭遥也只有逼真地做出痛苦的表情来惨叫:“救命啊!谋财害命啊!”
海驭远含笑看了一阵,等海遗珠打累了自己停手的时候才开口说:“你不是才买了一支派克笔吗?”
“咦?可是二哥那是……”海遗珠惊奇地说到一半却被海驭远用眼色制止了,转而笑着问徐枫晓:“枫晓,会考也考完了吧?怎么样?开学就高三了吧?”
“嗯……考得……还行……”徐枫晓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脚尖上,小声地回答着。
凌弃意外地看看他,枫晓这次明明也考了全校第一的,可他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他不想说出来吗?可是自己考得很好的时候海遗珠都是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看见她笑脸的一瞬间,无论之前多么辛苦,都觉得值得了。
“考试这玩意儿,纯粹是多余的,你们别盯着人家小四眼问这问那的啦!”海驭遥不以为然地说,“比老头子考我功课还烦,切!”
“大哥不许再散布读书无用论!”海遗珠拿起吸管丢他,“还好意思说呢,你自己哪一次不是被伯伯骂成灰溜溜的样子,还要教唆别人!枫晓你可千万不要听他的!”
兄妹间又是一阵打闹,海驭远这次干脆不去理他们了,关心地问:“要报志愿了吧?枫晓准备上什么学校?”
“我……还没想好……”徐枫晓仍旧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更小了。
凌弃又吃了一惊,今年自己报志愿的时候,徐枫晓就一直在说,将来想报中文系,或者图书馆系,他知道枫晓爱看书,爱静,肯定不会和自己一样,报竞争这么激烈的贸易金融之类的科系,但是为什么他现在又说不知道了呢?
“喔?还没想好啊?”海驭远温和地说,“不如我们大家出出主意看,不然总也决定不下来,到时候手忙脚乱就不好了,你是文科吧?要么和小凌一起进A大学金融?将来可以进税务局或者银行工作。”
海遗珠立刻来了兴趣,嚷着说:“不好不好啦!今年已经有两个人读金融了,虽然不是A大……不如枫晓学外语好不好?国际关系?将来可以出国!就学法语吧,每年我去巴黎的时候不怕没人陪了!”
“喂喂!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不就是报志愿吗?这种小事,叫小四眼自己决定就好了。”海驭遥不耐烦地说,“每年都有那么多人高考,真要一个一个管过来你不要烦死了?”
“大——哥!你不帮着出主意也不要在那边泼我们凉水嘛!报志愿是粉重要的事呢,关系到枫晓将来的发展,不能马虎的!难道让他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吗?!”海遗珠狠瞪一眼,成功地让海驭遥闭嘴之后,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不如学政治吧?将来可以当官,说不定二十年之后,枫晓就可以当市长了哪!”
海驭远摇了摇头:“别想得太天真了,没有后台当官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我们在政界的关系还不足,十年之后可能会更好些,就不要耽误枫晓了……不如学法律?四年之后高律师的事务所也该开张了。”
“学法律喔?”海遗珠兴奋地拍起手来,“这个好!也不一定要当律师嘛,穿制服也很威风的,我想看枫晓穿制服当法官的样子!枫晓,你就学法律好不好?!”
飞快地抬了一下头,望着她兴奋期待的脸,徐枫晓笑了笑:“好啊。”
“那就这么定了!枫晓就学法律!报本市的政法学院吧,这么近大家也可以互相照应……对了!我想起来了,杨爷爷的外孙女去年也上了政法学院呢!大美人噢,她可是律法世家出身,怎样枫晓?给你创造条件追她做女朋友吧?”
徐枫晓的脸一下子红了,窘得都抬不起头来,海驭远没办法地说:“遗珠,这种事你就不要管啦。”
“唉。”海驭遥对着他们翻了个白眼,“反封建都快一个世纪了,现在居然还有包办婚姻……我什么都没说!”
又是一场打闹,海驭远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起身说:“光顾着说话了,你们还没吃饭吧?走。”
凌弃刚想委婉地拒绝,身边的徐枫晓却抢先开了口:“不——不用,我们吃过了来的……”
海驭远笑笑,轻轻地在徐枫晓额头上点了一下:“枫晓又说谎了,你呀,总这么害羞……”
从海遗珠的小拳头下月兑逃出来,海驭遥走到他们身边,毫不避讳地一边一个伸手圈住徐枫晓和凌弃,一股浓浓的汗腥味扑鼻而来:“小四眼就是会假客气!吃顿饭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要你去卖身。”说着提高声音叫了一声:“杨刚!”
一个眉眼普通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从树后面出现,鞠了一躬:“大少爷,二少爷,大小姐。”
“你带小四眼和凌弃去吃饭吧,完了就送他们回去。”海驭遥吩咐着,“也省得老二在旁边,吓得他连饭都吃不下去。”
海驭远只是微笑听着,海遗珠却跳出来打抱不平:“大哥又胡说了,你那张太保脸才会吓着人呢!枫晓,凌弃,别忙着走嘛!留下来吃晚饭好了。”
“哦,对了,差点忘记。”海驭遥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从前头过来的时候,老头子叫我告诉你一声,要你过去呢。”说着露出健康的白牙齿邪恶地一笑,“有人要倒霉了喔。”
“死人海驭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海遗珠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都是你害人啦!这下我又要被伯伯骂了!”
说着她什么都不顾地飞奔而去,黑发上的白色蝴蝶结在风中跳跃着,一闪一闪。
凌弃和徐枫晓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海驭遥用力把他们往杨刚的方向一推:“没你们的事!去好好吃饭吧。”
见所有的人都走了,海驭遥才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烟,狠狠地一吸:“这么放心,你不去跟着看看?”
海驭远笑着摇头:“她能应付得了,我去了,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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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悄悄地跟着杨刚走进主屋后门,是长而暗的走廊,老式房子的阴凉立刻袭上了全身,甚至还有些阴森森的感觉,房子一直在这里,见证着发生过的一切,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能说……
看看左右无人,杨刚回头调皮地向他们挤挤眼,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好小子!要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也像刚才海驭遥干的那样,伸手紧紧地搂住了他们,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表达一点内心的欢乐情绪,和刚才的局促僵直相反,凌弃和徐枫晓也回以更用力的拥抱,要不是身处的地方不对,只怕他们要好好地欢跳起来大喊几句。
“你过得还好吧?”凌弃压低了声音问,“院长说过,你都半年没有回去过了。”
“没办法啊,我是新来的,凡事当然要冲在前头多做一点,你也知道,海家规矩大,我不能给大小姐丢脸。”杨刚揉乱他本来伏贴的头发,笑着说,“我刚才都听见了,不简单嘛,A大哦!高材生!将来就看你的了!”
凌弃淡淡一笑:“那是,像你说的,总不能给大小姐丢了脸。”
“院长一定很高兴吧?好久没回去了,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嗯,还是那样,夏天不碍事,去年冬天又喘了,最后送医院才好,大小姐已经派了新的人来帮着管理,可是院长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总也放心不下,院里今年又多了十几个孩子,更忙了,幸好我们都住在附近,课余时间可以帮帮忙。”
杨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哪,这是我这半年攒下来的,你拿回去入公帐吧。跟院长说我很好,别担心,一有空我就回去看她老人家,哦,对了。”他又在身上乱模了一阵,掏出一把各种面额的钱数了数,叠好了塞在他手里:“马上就要上大学了,该买点东西去。”
“不不!”凌弃坚决地把钱推回去,“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我不能要你的钱!”
“拿着!”杨刚不由分说地把钱塞到他口袋里,“别管我啦,跟着老大有吃有喝,我有了钱也是乱花,不如留给院里的弟妹们,还有你们这样能读出书来的,到了大学里,该花钱的地方就要花,别给人家瞧不起,没钱了也别对院长说,写封信,我寄给你!”
他回身搂着徐枫晓瘦弱的肩膀:“你也一样,小四眼!怎么还那么瘦啊,眼镜倒是越来越大了……跟你凌哥学着点,明年也考个响当当的学校!”
“嗯,我知道。”徐枫晓小声说,“大小姐已经说了,要我考政法学院。”
“嘿!那好哇!”杨刚听了满脸放光,“将来不是当官就是当律师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说好啦小四眼,万一将来我犯了什么事,你可要多帮忙了?!”
“呸呸呸!”凌弃立刻说,“杨刚你都在胡说什么!”
杨刚满不在乎地说:“也是开玩笑,也是真的吧,你们也都知道,有钱人就容易遭忌,老大又是混帮派的,真有那么一天,叫我拿刀去砍人,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下辈子还当孤儿去!”
徐枫晓低头小声说:“杨哥……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哎徐枫晓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都说知恩图报,大小姐对我们还有什么说的?要不是她,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要饭呢!你和凌弃还能考大学?院里那些小的弟弟妹妹们只怕都饿死了,拉倒吧!再说,大小姐又没有逼着我干,都是我自愿的……难道你不是?大小姐拿刀逼着你上大学来着?”
看着徐枫晓的脸白了又红,凌弃急忙捣了杨刚一下:“你说什么哪!枫晓只不过是担心你。”
“呃……”杨刚不好意思地模了模头,“真是的,难怪老大说我什么都好,就是爱激动……对不起啊枫晓,我不是有意的……就这么顺嘴说出来了……别生哥哥的气。”
徐枫晓立刻摇摇头:“没什么的,杨哥……我也……我也一直很感激大小姐的,可是——可是你真的不要紧吗?你为什么不继续上学了呢?高中毕业的话找工作也好找一些……”
“小傻瓜!”杨刚眼眶有些湿湿的,他用力搂了搂徐枫晓,“你就爱胡思乱想,我又不是你们,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浪费这个时间干什么?还得交这费那费的,不如早点出来闯闯……正儿八经的工作哪能轮到我们哪,下岗的还那么多呢,像我这样的,最后也就是一流氓混混,既然这样,还不如跟着老大,走正式的黑道算啦。唉,对了,我跟你们说……”
他神秘地把声音压到最低:“大小姐一直资助我们的事,有人很不满意呢。”
“谁?”凌弃好奇地问。
“海家老头子。”
“你是说海老爷?”
“切!谁TMD是什么老爷,资助我们的是大小姐,我现在跟着老大混,谁认识他是什么老爷啊,一分钱的好处都没有到我头上……嘘,听我说,大小姐现在花在资助孤儿院上的钱越来越多,所以老头子不高兴了。”
“可是……”徐枫晓犹犹豫豫地说,“大小姐说过,她也是孤儿,她花的钱都是自己的,是她父母留给她的……海老爷不高兴什么呢?”
杨刚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凌弃苦笑了一下:“枫晓,你别忘了,当年你父母过世之后,遗产,保险金,抚恤金……你的钱是怎么没的?更不要说是……”
远远的方向忽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杨刚警觉地看了一眼,低声说:“我不说什么了,总之你们一定要给大小姐争气,决不能让别人说嘴,走吧,我带你们吃饭去。”
他带着他们到了厨房,下午三四点的这个时候,里面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腻的香气,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杨刚显然是熟门熟路了,笑着打招呼:“王姨!忙着哪?哎呀这种事还要您亲自做啊,随便找个人不就做了?”
“是杨刚啊,小猴子你又想来偷吃东西了对不对?越来越笨了,这个时候哪有东西给你偷哟。”王姨笑眯眯地说,“那两个小伙子是谁啊?清清秀秀文文静静的,不是你这小猴子的朋友吧?”
徐枫晓不安地扯扯凌弃的袖子,小声说:“我们走吧?这个时候别给人添麻烦了。”
“哎呀王姨,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可别以为我光有些打打杀杀的死党,他们可是会读书的好学生呢。”
“哦,也是福利院的孩子啊,我知道了,是来见小姐的对吧?“王姨有些吃力地挪动着胖胖的身躯站起来,“小姐准又拉着你们说话错过饭点了,咳,快坐下来,想吃点什么,王姨给你们做。”
凌弃和徐枫晓赶忙说:“王姨,太客气了,有什么我们随便吃点就行,真不好意思还麻烦您……”
嘴巴甜的人总是要讨人喜欢,他们几句话哄得王姨笑逐颜开,连汤带菜弄了五六个盘子出来,徐枫晓吃了一口,偷偷地问杨刚:“以前我们见过的那个……那个人好像不在了?”
上次他来的时候,是一个说话阴阳怪气的老头子主管厨房,从头到尾都拿防贼一样的眼光盯着他们,害得回去之后徐枫晓作了三天的噩梦。
“唔,好像是回乡了,听说是菜里出了什么问题,大小姐和二少爷闹了好几天的肚子疼……”很难说杨刚是不是在幸灾乐祸,他敲敲桌子,“放心吃吧,这可是没事的。”
飞快地吃完之后,他们又习惯地帮着王姨刷干净了碗筷,礼貌地道了谢,这才往外走,打算离开。
他们沿着来路离开主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周围栽着的高大树木几乎屏蔽了整栋建筑,茂密的树叶在山中晚风吹拂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天边上乌云压过来,大约是要下雨了。
为了抄近路尽快赶到后面的车库,杨刚领着他们从花园里斜插了过去,刚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站住了,摆手要他们停下来噤声。
几乎是同时,凌弃和徐枫晓也明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不远处的几扇长窗户开着,白色的纱窗帘随着风飘扬起来,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怎样,这里的谈话都是听不得的,三个人脑海里同时转过这样的念头,杨刚皱着眉头打了个手势,他们心领神会地尽量放轻了脚步慢慢离开。
可是,听觉是不会随着人的主管意念有所改变的,只要不堵上耳朵,声音总是能听得见,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一个中年男子低沉厚实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似乎是说完了什么事之后停顿了一下:“遗珠,伯伯也是为了你好,有些话说重了一些,你不要觉得委屈。”
是海驭遥和海驭远的父亲,也是海遗珠的监护人,海家真正的主人!
稍待了一会儿,海遗珠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恭恭敬敬的,不太像是平常那个天真娇惯的小公主了:“伯伯这话才真说重了,不要说遗珠现在父母双亡,全靠着伯伯教养成人,就是遗珠父母在世,侄女有了不是,伯伯教训侄女几句也是该当的。”
她也停顿了一下,依旧很恭敬地说:“遗珠年轻,不懂事,花销上面任性了些,基金会的几位叔叔伯伯已经教训过好几次了,好在遗珠只是依例动用名下的利息,并没有用到本金,所以一时之间,倒也不会坐吃山空。伯伯是为了遗珠好,遗珠当然明白,伯伯收留遗珠,是看着遗珠过世父亲的份上代为教养,并不是别的,就算遗珠一无所有,想来伯伯也会待遗珠如己出……”
短短功夫,他们三个人已经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好远,海遗珠的声音渐渐模糊,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杨刚擦擦一头冷汗,小声说:“乖乖我的老天爷,吓死我了。走吧,这边来。”
他们惊魂未定地走到车库门口,忽然旁边有人叫了一声:“凌弃!枫晓!”猝不及防之下,凌弃险些整个人跳起来,惊慌地看过去,却是海驭远。
“怎么啦?”海驭远笑吟吟地走过来,“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不是……”凌弃面红耳赤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幸好海驭远没有往下问,把手里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递了过来:“遗珠有事,还没月兑身,叫我把这个送给你,算是给你的贺礼吧。”
“谢谢。”凌弃呐呐地说着,接了过来,是支金笔,盒子上还带着海驭远的体温,虽然不认识牌子,但他也知道肯定价值不菲。
“到了大学里,别急着打工,累着自己就不好了,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就告诉我和遗珠一声。”海驭远叮嘱着,凌弃低着头,只能看见他衬衫上的第二个扣子,不知为什么脸又红了起来,慢慢地,红到了耳朵根。
“枫晓马上就高三了,也要当心身体,学习别太累,这次也考了第一吧?还害羞不肯说呢。”海驭远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好了,叫杨刚送你们回去吧,下了雨路不好走,还有,下次来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坐班车,别再走着上来。”
车子开出海家后门的时候,从车后窗看过去,还可以看见海驭远负手站在路边,山风吹动他的衣角,一派悠闲潇洒的样子。
那一年,海驭遥二十岁,海驭远十九岁,凌弃十八岁,徐枫晓十七岁,海遗珠十五岁……